少年们是怎样老去的-左轮枪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壹】

    “威哥,你不是有枪么?给他看看你的枪吧!”鸡蛋站在威哥旁边,好像拥有枪的不是威哥而是自己似的,趾高气扬。鸡蛋之所以叫鸡蛋,是因为他的头上尖下圆,就像一个鸡蛋。他停了停,又朝向那个独自为阵的男孩,“你看你的脸,比月球表面还要不平整,当自己是谁啊?跟你说,我们威哥是有枪的!”

    威哥朝鸡蛋瞥去一个眼神,有枪这件事一说出来,就让自己骑虎难下了。本来只是想把枪带来给这些小弟们看看,加强威信的,并没想过要用这枪做什么。

    被形容为月球表面的男孩不屑地看了看鸡蛋,又把轻蔑的目光投向威哥,“什么枪,假的吧?你怎么可能搞得到枪啊。”

    “我呸!你敢说老子的枪是假的?这枪是我爸弄来的。不信你问问他们,他们都看过的。”威哥指了指身后的男孩,要让他们作证。他一听这个月球表面要冲击他的权威就急了,他最讨厌别人说他什么是假的,最讨厌别人不相信他。爸爸是他眼里最厉害的人,怎么会搞个玩具枪来唬自己?太看不起人了。

    “谁见过你开枪呢?”月球表面把手插在裤兜里,用眼神扫过那群威哥的小弟,大家都不说话了,“看吧,没人见过你开枪,谁能证明你的枪是真的?反正我不信。”

    “威哥,你就给他看看吧!要不也来一枪,让大家都开开眼?是真是假,一开枪不就明白了?”鸡蛋站出来说。

    夕阳快要从小树林的末梢沉没了,最后一些影影绰绰的光线把这群少年网住。威哥缓缓把书包放下来,拉开拉链,掏出一个黑色的小匣子。他把书包递给鸡蛋拿着,自己手捧匣子。匣子带有三位数的密码锁,他拨弄了几下,揭开盖,一把银色的小手枪展现在大家面前。

    月球表面凑过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问道:“你凭什么证明它是真枪?”

    威哥气急败坏地把枪从匣子里拿出来,说:“这是把左轮枪,喏,只要后面这个撞针能被扳机扣动击打就可以用,这都不知道。”

    月球表面想了一会儿,还是说:“那谁知道威力如何呢?玩具弹珠枪也能击打。”

    “你今天非要跟我抬杠是不是?”威哥把枪装回匣子里,再把匣子也搁到鸡蛋手上去,一把拧住月球表面的衣领,“我说是真的就是真的!”说着,他一拳头砸到月球表面的肚子上,但这似乎没什么用。月球表面又高又壮,一米八几的大块头,在十四五岁的男孩中间所向披靡。一米七刚出头的威哥拧着一米八多的男孩的衣领,这个画面看起来除了滑稽以外,不具有任何他所期望的威慑效果。

    月球表面面不改色,“有种你放一枪啊,不敢放就是假的。”他提起威哥的手臂,轻易将他甩开,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走上前去,在威哥的手臂上揪了一下。这招是很久以前从女孩沈雪那儿学来的,他品尝过被掐起一小撮肉的滋味,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而且叫人心里痒痒。

    威哥还没见过男孩这样打架,居然像女孩那样用指甲揪肉,“你这个死变态!”他疼得大叫,一脚蹬过去。月球表面狠狠地一掌推开他,“我叫你耍流氓!你爸了不起啊?告诉你吧,我最看不惯你们这种人,我不怕你们,我早就想揍你们了!”

    几个小弟在后边扶着威哥,“威哥威哥,你没事吧?”威哥感到颜面尽失,居然在一群小弟面前被人弄得这么狼狈。他挥挥手,“你们都站一边去。”他这才发现鸡蛋正把枪从匣子里拿出来把玩,“鸡蛋你干吗呢?快给我放回去。”

    鸡蛋“哦”了一声,把枪装进匣子里,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威哥,它真的是真的吗?”

    威哥狠狠瞪了鸡蛋一眼,把目光转向月球表面,“那你敢和我们打赌吗?”

    “赌什么?”

    威哥摇了摇手中的枪,“赌它是不是真的。”

    月球表面不屑地回答:“可以啊,怎么赌?”

    威哥吸了口气,在呼出的时候气流冲过鼻腔,发出轻微的笑声。“俄罗斯轮盘。”他说。

    【贰】

    “喂,”威哥不屑地看着月球表面,“瞧你那样子,量你也不敢吧?”

    月球表面却反驳道:“谁说我不敢了?赌就赌,你才不敢呢。”

    “哈哈,这可是你说要赌的,保准吓得你尿裤子。”威哥乐不可支地说,再转向身后的小弟们,“这下有好戏看啦,太嗨了。”

    鸡蛋也上来插话,“哼,威哥怎么可能不敢?我告诉你,咱们威哥什么都不怕,世界上就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威哥白了鸡蛋一眼,鸡蛋识趣地闭了嘴。威哥拿出一支烟叼上,点燃火,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你不是一直都想亲手玩玩枪?”威哥意味深长地对鸡蛋说,鸡蛋没看出背后的阴谋,欢快地回答:“想啊,做梦都想,可是威哥您一直都不让我碰。”

    “怎么不让你碰了,过来,现在就给你玩儿。”威哥甩出弹筒,朝里边儿窥了一眼,一颗子弹安静地躺在六个弹巢的其中之一里。他将弹筒扭了几圈,然后装进枪身,把枪递给鸡蛋,“你去跟那个月球表面决斗吧。”

    鸡蛋拿着手里的枪,不太明白威哥的话,“决斗?用枪?”

    威哥厌恶地嘘了他一下,“瞧你这熊样,你就不能男人一点儿?怪不得这么多人不愿意带你,你还想不想跟我混了啊。”他靠在一棵树上冷冷地看着鸡蛋,“谁说我什么都敢啊?我可不敢玩儿真的,你不是很胆大吗?你上吧。”

    在这个团体里,鸡蛋其实一直都处于被排挤的位置。他总说不合时宜的话,打群架时又缩头缩脑,惹了摊子后就说“是威哥在罩我哦,你们别想把我怎么样”。其他小弟们明白了威哥的意思,冲他喊:“鸡蛋,你就去吧,这事儿还轮不到我们呢。”鸡蛋又看了看威哥,想得到某种确认,威哥点点头,“去吧,你要敢玩儿,以后多介绍些妞给你。”

    “玩就玩,有什么不敢的。”鸡蛋咕哝着,来到月球表面面前问他,“你真的敢吗?”

    “就是假枪你们才敢赌呢吧,切,我有什么不敢的哦?”

    “鸡蛋鸡蛋,快开枪啊。”大家在后面起哄。鸡蛋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把枪口对准自己脑袋,扣动了扳机。

    这天是星期五,下午三点钟就放学了。威哥带着四个小弟,大摇大摆地来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穿过这片小树林后会有一条河,河对岸是南城的另一个部分。这里人并不多,威哥他们之所以偶尔来这片小树林,是因为如果运气好的话,就能看到高年级的小情侣在偷偷约会。不过如果你以为他们会压抑着内心的澎湃躲在远处偷偷观看就错了,威哥对任何捉弄他人的游戏都情有独钟。他们一旦发现目标就轰地围上去,大笑大闹。威哥会冲着他们吹几声响亮的口哨,然后对小弟们说:“太嗨了。”

    “嗨”是威哥最喜欢的形容词。当他表达顶级高兴、顶级兴奋时,就会把手插在裤兜里,耸肩一笑,一边摇头一边说:“太嗨了。”小弟们看见威哥嗨,就会跟着附和,“是呀,真有意思,哈哈。”

    可是今天,威哥没有嗨起来。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河边,却连一对亲嘴的小情侣都没看到。“真空虚啊。”他蔫嗒嗒地说。与“嗨”对应,“空虚”是威哥表达顶级无聊的一个词。小弟们听到威哥这么说,也都没精打采,在河边踢石子。威哥不说话,气氛很闷。有小弟拉开话题,“威哥,最近怎么没看你带沈姐跟我们玩儿啊?”

    “妈的,提起她我更来气。”威哥一巴掌削在这人背上,“沈雪就是个婊子,她要什么我给她买什么,最后她居然背着我跟别人乱搞……”一句话还没说完,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大个子,扳住威哥的双肩把他朝后推,“不许你说沈雪坏话!”这人声音还稚嫩得很。威哥一下没站稳,绊倒在地。有两个小弟冲上来从两边架住这个大个儿,却被他一手一个扔了出去。威哥站起来,一个勾拳打上去,“老子今天正心情不好,少来惹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大个子往后退了退,躲开勾拳,“管你是谁,你刚才说沈雪什么?”说着又扑了上去。威哥抓住他两只手腕,勉强撑着。

    鸡蛋这时候站出来说话了:“威哥,你不是有枪么?给他看看你的枪吧!”

    【叁】

    鸡蛋长长松了口气,把枪递给月球表面。“该你啦。”他不无得意地说,同时偷偷瞄了瞄威哥。威哥半眯着眼看他们,脸上是悠然自得的表情。月球表面没有说话,接过枪来对准自己。他朝对面的男孩们翻了个白眼,弯下食指。

    这个月球表面男孩,或者说这个大个子,名叫赵文。当他还没长成大个子的时候,有个外号叫豆芽。在南城的木匠街小学91级三班,所有人都可以叫着他的外号,再冷不丁地给他一拳。他除了抱着头哭以外,没有任何办法。1991年,在祖国内陆的南城并不像沿海城市那样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蓬勃发展。它秉承了开放带来的浮躁,却没有相应的繁荣,这个县城失忆、惶惑、混乱而无助。这一年,赵文以全班最矮的身份坐在木匠街小学一年级三班的第一排,不仅仅是在男生里最矮,加上女生也一样。最矮的女生沈雪成为他的同桌,从此展开对他长达两年的虐待。

    沈雪会在任何一个她乐意的时刻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起他手臂上的肉,原因不过是讨厌男生,看见男生就烦。由于她的情绪不具有规律性,所以赵文感到面对这样的攻击防不胜防。常常是正抬头听课,猛然感到手臂一阵尖锐的疼痛,低头看时,一块肉皮已经脱了下来。沈雪的铅笔掉到课桌下,自己本是好心帮她捡起来,可是她接过铅笔就往自己手背上扎,“脏死了,谁让你捡了,别碰我东西!”

    这样的女孩一般会有个外号叫“母夜叉”,即使不叫母夜叉,也该有别的相应外号代替。奇怪的是,在那个人人皆有外号的年代,沈雪是班上唯一一个没有外号的女孩。当别的女孩苦恼自己被称作任何动物、蔬果、器官,甚至直接是被夸大了缺陷而得到的称谓时,沈雪可以享受别人叫自己大名,这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她的威望是由壁虎事件建立起来的。她虽然矮小,长得也秀气,但作为中队长每天领早读时,站在讲台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劲儿。班里几个调皮的男孩们不服气,策划着怎么整整她,在某节课下课后到教学楼南墙那儿的爬山虎藤蔓中捉了只壁虎放进她的文具盒。上课后男孩们期待着她惊慌失措的尖叫,没想到她右手捉着壁虎,左手举起来说:“报告老师,有人放了壁虎在我文具盒里。”说完,她面不改色地把壁虎交到讲桌上。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吓得花容失色,直接蹿到教室门外去了。

    比起这个传说般的女孩的虐待,其他男孩的欺负叫赵文更加无法忍受。除了每天将他口袋里的零花钱统统搜刮走,男孩们还变换着各种手段羞辱他。在小便时,大家都冲着他撒尿,每次从厕所出来,他的裤管就变得湿漉漉的。回到教室后,大家在女孩面前喊:“豆芽好孬啊,尿撒不远,直接顺着裤管就流下来啦。”女孩们尖叫着离他远去,同桌沈雪瞥着他严厉地说:“自己想办法离我五十厘米以上。”他小心翼翼地移到课桌的边沿坐好,埋头不敢说话。

    其实赵文内心不讨厌沈雪,因为她并不针对自己。掐人手臂是她的必杀技,任何男生离她稍微近些开几句玩笑,她就出其不意地飞快出手,掐住对方手臂上的一小撮肉一拧。即便是在冬天,她也能恰到好处地揪起棉袄、毛衣,攻击到肉。听说她爸是包工头,木匠街小学的教学楼就是她爸修的,因此老师也总是偏袒她。那些飞扬跋扈的男孩们常常调戏女同学,他们成群结队地来到长得可爱的小女孩面前,把裤子脱掉,再在小女孩的尖叫声或是羞辱的哭泣声中哈哈笑着穿上裤子离开。但是这些事他们不敢对沈雪做,因为他们怕沈雪对某个部位使出必杀技,那后果将不堪设想。赵文对沈雪充满敬佩,他希望自己有天也和她一样,没有人敢欺负。

    在读二年级的一个下午,赵文路过办公室,听见班主任老师对沈雪的妈妈说:“你们闺女还真倔,那个赵文闷头闷脑的,我想给她换个同桌,问她愿意跟谁坐,她死活都不肯,非要跟赵文坐一起。”他靠在办公室外的墙上,感觉心脏一下子就柔软了下去,脑袋里轰轰地响着。多少风穿过走廊成为温柔的线条,他居然哭了。

    【肆】

    “真逊,我就说这枪是假的吧,还一定要搞成这样跟真的似的。”赵文一边说着一边把枪递给鸡蛋。鸡蛋接过枪,疑惑地看向威哥。

    “看什么看,接着玩儿啊。”威哥狠狠吸了一口烟,凶巴巴地对他说。

    “不是威哥,我是想问,这枪……是真的吗?”

    “哟,你也不信?你们不就赌这个嘛,你猜猜看?”

    这样冷嘲热讽的语气让鸡蛋心里没底,他可不想被威哥看扁,讨好地冲威哥说:“我信,怎么不信。它就是真的,我敢玩儿。是真的我也敢玩儿。”

    “快点,你们啰唆什么?”赵文催促道。

    “急个铲铲咧!”威哥骂了赵文一句,又转向鸡蛋说,“叫你快点儿。”

    鸡蛋假装若无其事地把枪举起来,手却有些颤抖。他的腮帮子因为憋足了气而鼓起来,大家屏住呼吸等他将扳机扣下,却等来他泄气的哀求,“威哥,我不想玩儿了。”

    赵文听鸡蛋这么说,鄙夷地冲他们嚷:“一开始是你们要玩儿的,现在又自己不敢了,真丢人。”

    威哥看了看气势汹汹的赵文,恨铁不成钢地对鸡蛋说:“轮不到你想不想,我让你玩儿你就玩儿,瞧你那窝囊样。你不是说一直都很想玩儿枪的吗?”其他小弟也说:“鸡蛋,就这么退出,太没种了吧。”

    鸡蛋瘪着嘴望着大家,大家殷切的眼神把他逼迫到一处死角。他终于还是举枪指向自己,一边扣扳机,一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不想死。”

    “瞧那傻逼样。”威哥对身旁的人说。他的烟夹在手上,已经燃了一半。

    南城大部分的纨绔子弟都集中在三中,他们拉帮结派,各自划分势力范围。1996年秋,十三岁的威哥驾驶一台改装摩托冲进校园报道,这个出场迅速奠定了他在三中的地位,大家纷纷投靠了他。大家还听说他爸是南城有名的富商,是早年下海经商的那部分人。

    下课的时候,有很多男孩到威哥的班上跟他聊天,鸡蛋也混匿在这些男孩中。

    “威哥,听说你玩骰子特别厉害。”

    “嗯,小意思,这些玩儿久了就上手了。”

    “威哥,你要烟么,我去帮你买。”

    “去吧,这五十块钱你拿去。”

    “威哥,多余的妞也介绍几个给咱们玩儿吧。”

    “你看上哪个了,跟我说。”

    威哥坐在课椅上,微微朝后仰,虚着眼看这些男孩们,跟他们搭一些话。南城因为潮湿,太阳总是隐隐约约,这样的气候容易叫人困乏,如果无人可供捉弄,威哥很快就累了。他挥挥手朝男孩们说:“我要睡觉了。”

    【伍】

    枪发出咔嚓一声,鸡蛋的鬼哭狼嚎在惯性地延伸了一阵后慢慢停止。他疑惑地晃了晃枪身,抹了把鼻涕,嘿嘿笑道:“威哥,又是空弹。”

    威哥弹了弹烟灰,“废话,不是空弹你现在还能站这儿跟我们说话?”

    鸡蛋听威哥这么说,傻乎乎地笑了。他把枪递给赵文,“嘿,该你啦。”

    即使觉得这是把假枪,用它指着自己的脑袋多少也会头皮发麻。万一它是真的呢?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赵文的动作也不如第一次开枪来得干脆。他的食指就像僵住了一般,迟迟无法弯曲。在怯弱的时候,他又回到了木匠街小学91级三班。

    1993年,在三年级的数学课上,沈雪碰了碰他手肘递给他一张纸条,上边写着:“借我下直尺,我以后不掐你了。”这是沈雪第一次主动搭理他,他欣喜若狂地把直尺递给沈雪,并试探性地对她微笑,但是沈雪接过直尺就埋头画三角形,没看见他这个不伦不类的笑容。

    赵文琢磨了很久,鼓足勇气在纸条上写:“你为什么愿意和我当同桌?”自打那次意外听到办公室里老师对沈雪的妈妈说的话起,他就一直想问她这个问题,但沈雪并不跟他说话,于是他从来没有机会弄明白。他偷偷用视线的余光看沈雪,她还在画三角形。她的草稿本上画了很多个三角形,锐角的,直角的,钝角的。他把纸条叠好,推到沈雪面前。沈雪把纸条拿走后,他不敢去看她,而是假装认真地做书上的习题。

    过了很久,沈雪把纸条放到他面前。他正要去拿,数学老师的手先于他覆盖在纸条上。“好好听课,上课传什么纸条。”老师瞪了他一眼,小声呵斥。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老师捏着那张纸条拂袖而去。

    沈雪如何成了赵文心中的女神,还与那次飞机模型事件有关。手工课老师留作业让大家用废品制作工艺品,当然这种作业没有人会放在心上,只有赵文认真地用塑料泡沫和小木片做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飞机模型带来班里。飞机模型竖起来差不多有大半个他那么高,这引起了男孩们的普遍不满。

    “去死吧豆芽,谁让你做这么好了?你是想在老师面前争表现吗?”班上为首的那个男孩傲慢地对他说。

    “大家都不做,他凭什么做啊?去给他扔了。”

    赵文把飞机模型抱在怀里,惊恐地看着愤怒的男孩们。男孩们压上来要抢走他的飞机模型,他哭着不肯松手。有男孩在前面掰他的手臂,也有男孩在后面拖他的腿,他一阵乱蹬,但根本不是这些男孩的对手。后来他的裤子也被扒了下来,只剩了个小裤衩,他眼睁睁地看着在争抢中已经破碎的飞机模型被男孩们嗖地扔到了窗外。他提着裤子跑到窗边,看到自己的飞机模型沿着风向下坠,最后落在了教学楼A区和B区之间狭窄的缝隙里。他悲伤地哭泣,为首的男孩走上来抓住他的头发恶狠狠地说:“你哭个屁!”

    上课后沈雪跟他说:“你别哭了,等这节课下课,我去给你捡回来。”

    沈雪作为一个牛逼少女,赵文永远搞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比如她为什么愿意和自己当同桌,比如她为什么在纸条事件后不掐自己了但仍不和自己说话,比如她为什么突发奇想要去帮自己把飞机捡回来。他思考着这些为什么,于是忘记了悲伤。下课后他跟着她来到飞机降落的缝隙,这里非常阴仄,长满了藤蔓。瘦小的沈雪勉强能进入缝隙,那些带刺的叶子在她的小腿上划开一道道的红口子。赵文被吓哭了,说:“我不要飞机了,你别帮我捡了。”

    沈雪回头看了他一眼,像那个男孩一样训他:“你哭个屁!”

    她把飞机模型抱在怀里,大步返回教室,赵文小跑着跟在她身后。一进教室,她走到班上为首的那个男孩面前,举起飞机模型就朝他头上砸,“我叫你欺负人!”

    那个男孩捂着头,诧异地看着沈雪,说不出话来。因为是塑料泡沫的质地,男孩的头没有破,倒是这个飞机模型彻底报废了。

    那好像是赵文最后一次被欺负,也是第一次有人帮他扬眉吐气。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不是班上最矮的男孩了,在四年级的那个暑假,他更是疯了般拔节生长,每个夜晚腿都疼得睡不着。有时候他觉得不太认识自己的身体了,他照镜子,看见的不是豆芽。他握了握拳,感到使不完的力气。

    1996年,赵文成了班上最高的男孩,但是沈雪不见了。沈雪曾经向他告别,但他不太明白告别是怎么回事。比如头天放学说了再见,第二天上学又见面,这算不算告别?

    沈雪也是在放学的时候向他告别的。那天放学,沈雪一直跟在他身后走。快到家时,沈雪叫他:“喂,赵文,你等一等。”他转过身,看见沈雪正要说什么,却嘴一瘪就哭了。他以前没有见过沈雪哭,这让他不知所措。他就这么看沈雪哭,过了一会儿,她揉干自己的眼泪,问他:“如果以后有人说我坏话,你敢去揍那个人吗?”赵文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够揍别人,但他看着沈雪楚楚可怜的模样,感到揍人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敢。谁要说你坏话,我就揍谁。”

    沈雪听他这么说,又哭了,她一边抽噎一边说:“我爸爸进监狱了,以后我就是罪犯的女儿啦,大家都会说我坏话的……明天我就不来上学了……”

    赵文以为只是“明天”不来上学,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他看见沈雪一直哭,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想起那个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问道:“你为什么愿意和我当同桌?”

    沈雪愣了一下,说:“因为你是好人,你不欺负别人。”

    在以后的时间里他总是想起沈雪。1997年,他考进南城三中。这里有很多以威哥为首的爱欺负别人的人。而他已成长为一个结实且毫无存在感的大个子,即使三天不来上学也不会被发现,这样的人不在被欺负的范围内。

    有时候,赵文会想起自己以前被称作豆芽的年月,有时候他也设想如果这个学校里有个像沈雪那样的女孩,是不是会好一点。

    穿过学校后面的小树林有一条河,没事的时候他就到河边不着边际地想一些事。这天放学早,他像以往那样坐在河沿上想沈雪。他听见有人喧哗,其中一个声音说:“沈雪就是个婊子……”他感觉到体内就像燃起了火,他冲过去用双手狠狠朝那人两肩上一推,大声喊:

    “不许你说沈雪坏话!”

    【陆】

    “怎么又是空弹。”大家看着赵文举枪的手放下,都遗憾地摇头叹气。

    鸡蛋脸色不太好,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隐隐约约地泛白。他从赵文手中接过枪,几乎是带着哭腔问:“威哥,这把左轮枪是几个弹巢的啊?”

    威哥也有些疑惑,但他故作镇定地答道:“六个啊,这不还差两枪没打么,少废话。”

    鸡蛋哆哆嗦嗦地用枪对准自己,闭上眼睛。过了很久——

    这次鸡蛋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有他沉重的喘息缠绕在空中,飞到河流的上方。威哥他们似乎也忘记了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几分钟之后,弹巢落空的咔嚓声被鸡蛋爆发的一声大叫覆盖了过去,他跳起来,“我还活着!”然后兴奋地把枪举到赵文面前,“嘿,月球表面,剩最后一枪,这下你死定了!”

    可是赵文没有接他递过来的枪,而是小声嘀咕:“真无聊,有意思吗?”

    他这个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威哥急了,“无聊?你说什么无聊?”

    赵文哼了一声,开始回忆自己为什么突然跳出来招惹这伙人,陷入这种无聊的纷争。对了,是沈雪。他想了起来,拨开鸡蛋,“这把破手枪是真的假的关我屁事啊,我只想知道沈雪在哪儿。”

    鸡蛋突然冲上去使出全身的力气钳住赵文,“你必须玩!我都开了三枪了,你凭什么只开两枪?妈的,今天你必须接着玩!”

    赵文想挣脱,却不知鸡蛋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威哥也走上前去拧住他,“今天账还没算清,你以为你是谁,说走就走?”得到威哥的支持,鸡蛋更加无所畏惧,他使劲儿把枪塞到赵文手上,“今天你不玩儿也得玩儿!”

    赵文茫然地握着枪,猛地举起枪指向威哥,“我要跟你拼命,你说沈雪坏话!”

    威哥没想到他会用枪指向自己,他扔掉手中的烟头,一把将鸡蛋拧过来大骂,“我靠鸡蛋,你是屎吃多了吗满脑子肥肠吗!就剩最后一弹了你还把枪给他,真他妈弱智!”

    赵文用枪戳了戳威哥的额头,义正词严地说:“不许随便欺负人。”然后又问,“你告诉我,沈雪在哪儿?”

    即使有枪口抵着脑袋,威哥一张口还是不由自主地用了平日的语气,“沈雪,不就是财会职高的一个臭婊子么……”

    赵文皱眉看着满不在乎的威哥,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财会职高?她都上高中了?你骗人,沈雪跟我一样大的,今年……今年也就十三岁!”

    威哥没好气地回答:“她都十七岁了,你说啥呢?”

    “嗯?哦。”赵文握枪的手慢慢松软下去,他想起瘦小的、1996年里十一岁的沈雪,觉得大概是弄错了。“可能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他对威哥说,然后没精打采地转身准备离开。

    “喂,我们还没赌完呢,该你了啊!”鸡蛋在后面喊。

    赵文回过头,恍惚地说:“不赌了,他说的又不是沈雪。”于是他把枪扔在地上,幽幽地说,“假的吧,别装什么真枪吓唬人了。喏,还给你们。”

    鸡蛋扑过去捡起了枪,“别走,剩最后一枪了就走,太耍赖了!”说着,他对准赵文的背扣下扳机。一颗什么东西从枪里飞出来,啪的一声,赵文惨叫着倒在地上。鸡蛋先是愣了一愣,接着他兴高采烈地冲着威哥喊:“威哥你看,他死了,我们赌赢了,这是真枪,是真枪!”

    威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诧异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赵文,又看了看在旁边又蹦又跳的鸡蛋,好像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鸡蛋上下翻动的嘴唇和飞扬的神色,却听不清楚他讲的话。一切声响都隔离到了遥远的地方,包括潺潺的河流声和声嘶力竭的虫鸣。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想和身后的小弟们确认,“不会吧,他真的死了?”

    “谁说我死了,”赵文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你才死了呢,这破枪是假的!”

    威哥回过神,心像被人提起来又安全地降落。他对赵文说:“傻逼,当然是假的啦,真的谁敢玩儿啊。”然后他侧了侧头朝身后的三个小弟喊,“今天真嗨,哈哈,咱们走了吧。”说完,他把枪从愣在原地的鸡蛋手里拿回来,装进匣子,再装进书包。他把书包挎在一只肩上,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大步离去。

    三个小弟虽然不太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快乐地尾随着威哥走了,剩下赵文和鸡蛋两人在夜色中对峙着。鸡蛋看了看赵文,又看了看那几个远去的男孩,他可不愿意承认自己同赵文一样也是被愚弄者。于是他开始一边追远去的男孩们一边热情地喊:“威哥,等一下我,你不是还说我敢玩儿的话要多介绍妞给我认识吗?”

    “可是刚才是什么打在我背上?还真疼。”赵文看所有人都走远了,才正大光明地揉自己的背。他蹲下身寻找,看见地上躺着一颗子弹形状的橡皮。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