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是怎样老去的-破碎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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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陈海

    陈海和李右白总是逃课去学校后面的台球室。上课期间正门是锁住的,门卫也不让出去。他们绕到操场的后墙,麻利地翻墙而出,小跑个三百米,然后就到了“玛丽”台球室。成了常客后,他们认识了老板娘林染。

    林染很年轻,很可能不到二十,一开始陈海他们以为她是个打工妹。直到有一次林染过来搭话,“老见你俩过来玩,怎么,逃课?”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倚在台球桌上,眼睛虚着,可能有点近视。气场很强,大姐范儿。

    “南城三中啊。”陈海扯了扯别在胸前的校牌。

    林染会意地点了点头。

    南城三中是老城区的老中学了。这里集结了老城的纨绔子弟,以及没钱选校又考不上好高中的学生。校风堪忧。

    “上课没意思,我们又考不上大学,浪费那个时间干吗?”陈海苦笑道,“你也知道上学就那点儿劲。在这儿打工?”

    林染笑了,“不算打工,店是我开的。”

    陈海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们没想到她年纪轻轻能自己开店。林染看见他们的表情又笑了,伸出手说:“我叫林染。”

    “陈海。”他在伸出右手的同时,用左手指了指身旁,“这是李右白,左右的右,小白的白。他不喜欢这名字,觉得有点蠢。”做完介绍,他接着问,“你这么年轻就出来开店了?”

    林染学着他的语气说:“你也知道上学就那点儿劲。”

    回学校的路上,陈海问李右白觉得林染怎么样。“挺酷的。”李右白答道。他们偷偷溜进教室问同学刚才那两节课班主任来过没,同学懒散地摇摇头。他们松了口气,回到座位无精打采地趴在课桌上等待放学。陈海说:“要是我也可以不读书,自己开家店多好啊。”李右白笑了笑不置可否。

    当然也不是每次都能幸运地躲过班主任的抽查,平均每个月被班主任逮住一次。班主任在教室里教训他说:“陈海,你怎么不为你妈想想,她一个人带你容易吗?”家里的事陈海一直羞于提及,可是每次班主任都毫不避讳地当着所有同学絮絮叨叨这些,“她跟我说她每天早晨四点就起床去农民手里收菜,再摆摊卖,一天能挣几个钱?全让你这样糟蹋了。”

    “郑兴国!”陈海大喝出班主任的大名,“你一个男人怎么话这么多,这些话你要说几遍才够?”

    班主任显然已经习惯了陈海的态度,他接着说:“你看看杨俊……他家里也很穷,可是他就懂事,知道要努力学习……”陈海看了看杨俊,他正难为情地埋着头。没有人喜欢在大庭广众下被人提及自己的家事,这个班主任糟透了。

    陈海啪地拍了拍桌子,“我叫你闭嘴!”

    班主任愣了愣,“行行行,我不管你,别让你妈老在我这儿哭。她一哭,我不还得管你么。”说完就背着手走了。

    陈海气呼呼地盯着他的背影。这么负责,怎么不去好学校当老师?自己没本事在三中教书,装什么循循善诱啊。

    这样的状况周而复始,每个月循环一次。后来陈海对林染说:“大男人跟个死八婆一样,我早就计划着要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怎么给?”林染斜着眼看他。

    “我一直带着刀。”陈海说着,就把书包的拉链打开给林染看。林染探过头去,伸手在深不见底什么都有的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五彩缤纷的玩意。

    “就这个?水果刀呢吧,也就削削水果。”

    陈海涨红了脸分辩道:“捅他一刀也足够了。”

    林染摸了摸他的头,“得了吧,小屁孩。”

    熟了以后的林染总是称呼陈海和李右白为小屁孩,她总爱摸摸他们的头再揉揉他们的头发,好像自己很老成的样子。

    陈海说:“你别不信。我家跟郑兴国他家住得挺近的,他从学校回家的途中要经过一个小巷子,如果哪天我在小巷子里碰到郑兴国,四下无人,我就去给他一刀。”

    林染笑得乐不可支,陈海觉得这没什么好笑的。郑兴国一次又一次地激怒他,他感到自己的体内有一股流窜的燥热。仇恨的怒火燃烧着,将他的身体烧得滚烫。

    回到学校后,听同学说他妈来了。他走去办公室,在门外听到自己的母亲低声下气地恳求郑兴国:“郑老师,您好好教教这孩子。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又管不了他……听说您周末在办班给学生补课?让我家陈海也去您那儿听课行吧,我给您钱……”母亲递上一叠钞票,最大的一张是五十的,还有些十块二十块的。

    郑兴国皱着眉看了这些钞票一会儿,“算了吧,你叫他来我家补课就是了,钱不用。”

    “郑老师,您这……不是看不起我们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钱接了过去。

    “妈!”陈海推门而入,不解地大叫,“你干吗给他钱,反正我也不去!”

    “别乱说,以后周六日去郑老师家上课。”母亲扯了扯他的手。

    “我不去!谁让你管这些的!”陈海甩开母亲的手,跑了。

    【贰】林染

    林染的经历听起来颇具传奇色彩。

    她收集彩色的玻璃糖纸,她将每一张糖纸洗净,晒干,然后整齐地贴到窗户上去。她的窗户已经贴满了糖纸,在阳光照过来的午后,关上窗林染的房间就变成了迷幻的池塘,像是一颗眼球。而她的房间,其实是一个正方形的牢狱。爸妈去上班后反锁了家里的门,林染出不去,她的好伙伴也进不来。后来林染认识了院里的女孩杨可。杨可有男孩一般的短发,她压低嗓子说话便有了男孩一般的嗓音。她整日穿男孩的大衣服,瘦弱有力的身体在巨大的衣服的笼罩下看上去是清脆的。杨可对林染说:“你翻窗出来,我接着你。”

    林染家在二楼,从窗户翻出来有一楼的屋檐可以落脚,还有两棵梧桐树贴着她家的窗台。杨可带来了自己的吊床,将它的两端分别系在两棵梧桐树上边。林染翻出窗户,站在一楼的屋檐,跨到杨可的吊床上。她的整个身体落进了柔软的网里。然后她在杨可的帮助下从网里翻出来。她终于踏到了大地的泥土。

    逃出来后有很多可以做的事,她们去玩跳舞机,或者去路边摊吃一角钱一串的豆腐皮。这些都是林染的父母平时不允许她干的。在父母下班以前,她又原路从窗户翻进屋,假装一切不曾发生。

    她问杨可:“你每天都出来,你爸妈不说的吗?”

    “他们不管我。”杨可答道。她在这样回答时,想起父母从早到晚无休无止的争吵。有时候她想,如果父母分开,这个世界就清净了。

    林染读中学以后,翻越窗户的行动也从未停止,因为除了上学以外,母亲不准她外出。在母亲十多岁的年纪,她的小妹在街上被人贩子拐跑了。现在这枚种子在母亲的心里长成了参天大树,她对林染说:“你知道以前我那个小妹的故事吧,不是妈妈不让你出去,是外边儿太危险了……”林染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讲过好多遍了。”

    她不在乎门被反锁,因为她有路可走。翻越窗户成为一种象征性的叛逃。大部分时间林染跟父母无话可说,下晚自习回家,她就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父母以为她睡觉了,而她正翻出窗户,和杨可一起去网吧。晚上去网吧的小女孩可不多,很快她们认识了一些网吧青年。网吧青年一人占据着一台电脑,吃饭叫外卖,睡觉就在电脑前打盹。离开了电脑他们面黄肌瘦,一摸到鼠标又神采奕奕。杨可跟这些青年一起联机玩游戏,林染喜欢进聊天室。林染编了很多故事在聊天室里讲,她说自己是二十岁刚失恋的女大学生,然后很多男的过来跟她调情。

    直到有一天,林染刚在地上站定,杨可收好吊床俩人正要走,转身看到林染的母亲黑着脸站在面前。

    “你个死不要脸的东西,这么晚翻窗出去?”冲上来就是啪的一巴掌,“要不是我今晚逮着你还不知道你会这个呢。这么干多久了?”母亲的表情像跳动的烛火般愤怒而不可捉摸。

    林染低着头不敢答话。

    “真有办法啊你,出去干吗?”

    “阿姨,你每天都把她锁在家里,她……”杨可帮着搭腔。

    “你闭嘴,轮不到你这个烂货来管林染的事。”母亲又一个耳光啪地打在杨可脸上,歇斯底里地冲着林染说,“你每天就跟这种人一起玩?她爸妈都不管她的你知不知道,你怎么能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林染急了,“你以为我多好,全是我装给你看的!我早就开始这么出去了,每天都这么翻出去。”她索性趁着气头把所有话说完,“我凭什么要被你锁在家里,你有什么资格锁住我?”

    “我是你妈,为什么没资格?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谁他妈把自己孩子锁屋里锁十几年?反正我变坏了,都是你害的。我不读书了,读也读不下去。”

    “不读书可以啊,有本事你别让我养着你!”

    “不养就不养。”林染拉起杨可跑开了。

    母亲在后边儿喊:“站住!”

    林染没有停下来,一直跑,跑得所有的气息在胸腔里断掉,头晕目眩。她靠着墙停下来对杨可说:“她是个巫婆,她说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我要跟她断绝关系。”

    林染去了邻城,只是赌一口气,并不是刻意出走。而一个全身上下只有十块钱走投无路的青年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会干什么?林染买了彩票,没中五百万,中了十万。

    她在陈海的中学后墙三百米处开了一家名叫玛丽的台球室。

    【叁】李右白

    春天总是让李右白很困,他坐在教室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昏昏欲睡。他是一个沉默的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透明的。没人注意他的存在,女孩子昂着头从他的身边走过去,老师的目光也自动过滤了他。有一天一个女孩来跟他搭讪,他受宠若惊,可是女孩跟他打完招呼后说,别在意,我打赌输了,sorry。

    后来他和陈海当了同桌,陈海煽动他逃课,“反正我们不来也没人注意,干吗要待在这儿上这么无聊的课啊?”一开始只是去小卖部喝冷饮,那里有台电视机,可以看NBA的直播。没有什么非得逃课的理由,只是不想待在教室。发现玛丽台球室后,他们就把那儿当固定据点了,每次都去打两局。跟林染熟了后,林染不再收他们钱。

    第一次被班主任发现逃课,李右白站出去说这是他的主意。只是想多得到些注意,可有些人天生就容易被忽略。班主任说了他一句,你怎么能带坏陈海呢,你知道他家的情况不?他家跟你家不一样。于是又转向陈海,巴拉巴拉巴拉。

    事后陈海却夸他仗义,拿他当了哥们儿。陈海问李右白:“你恨不恨郑兴国?”李右白点头。其实他对郑兴国没什么特殊感情,可以恨,也可以不恨。就像班主任看不见他一样,他也拿班主任当空气,互相视而不见。陈海见他点头,就给他看自己包里的那把水果刀说:“我最恨的就是他,我简直不明白一个成年人怎么能那么耸,活着都是污染世界。”陈海握着刀接着说,“看我什么时候瞅准时机,就给他一下子。”

    听了这样义愤填膺的宣言,李右白心里波澜不惊。他还是跟陈海去台球室,听陈海和林染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陈海说林染你有没有男朋友啊。林染说,你觉着呢?过了会儿陈海又问,林染你什么时候剪的头发啊,我记得上次来你刘海不是这样的。林染笑了笑说,前几周吧,记不清了。林染喜欢抠手指,她慵懒地靠在某个地方心不在焉地跟陈海搭话,然后把手指上的死皮一块接一块地撕掉。陈海又说,林染要不我们认你当姐吧,我们都觉得你特范儿。林染马上虎着脸说,认什么姐,我最恨认兄弟姐妹,假暧昧。她说话一点不留情面,直来直去。陈海觉得挺尴尬的,但过一会儿他们又忘了尴尬继续闲扯着。

    有天店里来了个叫杨可的人。她五官挺清秀的,但是穿着男孩的大外套,说话声音也很沉,像波澜不惊的死水。林染见了她很惊喜,把他和陈海抛在一边迎上去问她怎么来了。那个杨可撇撇嘴说,我爸妈终于离婚了,我妈嫁了这儿的一个男人,就搬过来了。林染拉着她过来介绍说这是她好朋友杨可,她还在家里时俩人就是好朋友了。打过招呼,出来后陈海跟他说,那个杨可看起来有股晦气,不招人喜欢。

    李右白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他由始至终都是一个旁观者。他沉默得像一株植物,风吹过他就发响,没有风他就静止。

    可是这天他们在玛丽打一局斯诺克时林染贴在他耳边问他:“你怎么老不说话,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嘛。”

    【肆】陈海

    陈海问李右白:“你觉得林染怎么样?”

    “你不是已经问过我了,”李右白说,“我说她挺酷的。”

    “我不是指这个,”陈海说,“我是指追她,如果我追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追就追吧。”李右白答道。

    “你个闷棍,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陈海说。

    这个夏日的主题是无聊。上课无聊,吃饭无聊,说话无聊,打台球也打到无聊。陈海拿不准林染喜欢哪种范儿,就假装随意地问她:“我追你,行不?”他把台球杆撑在地上,紧张又故作平静地看着林染。

    林染有一种气场。她撩一撩头发,虚着眼随便倚在任何物体上,就散发出腥甜的气味儿,像一颗红枣。陈海被她迷住了。李右白在一旁想起昨天,林染还悄悄跟自己说——“我挺喜欢你的。”他不知道这个喜欢是什么意思,反正当时他的心跳得厉害。

    林染虚着眼盯了陈海几秒钟,扑哧笑出声来。“小屁孩,别开玩笑了。”她说,“我男朋友是谁,说出来,吓得你尿裤子。”

    “我不信。我们从来没见过你男朋友。”

    “得了,我男朋友又不是展览品,你们没见过也很正常。他们都是动真刀子的人。”

    “动真刀子怎么了。”陈海小声嘀咕,想反驳,又底气不足。

    然后,一切仍旧没有改变。他还是只能跟李右白逃课来玛丽台球室,他觉得在林染面前自己简直幼稚得像个玩具。他问林染:“你从家里跑出来以后,就没回去过吗?”林染听到后愣了愣,这是唯一一个她思考后才回答的问题。林染眼睛红了一圈儿,她吸了吸鼻子说:“我给家里打过电话了,他们知道我现在过得很好。”她低下头再抬起头,情绪就已经平复了。她说行了你们慢慢玩儿,我去招呼一下其他客人。其实总共就四桌,没什么好招呼的,她只是找个借口走开了。林染从来不抽烟,在不知所措无所事事心情压抑的时候,她就去收银台打开抽屉数钱。不是所有女流氓都要抽烟,林染在数钱的时候最无助。

    这天陈海和李右白来到玛丽台球室时林染不在。台球室的门关着,他们就买了一块钱一瓶喝完得把瓶子还回去的汽水儿坐在台球室门前的台阶上喝。炎热很快在冰凉的玻璃瓶身上凝结成水珠,他们在等林染。汽水儿流进胃里,好像要把青春都蒸发成二氧化碳。他们看见一个男人骑摩托车载林染过来,林染搂着他的腰笑得很浪。这倒没什么,关键是,这个男人秃顶油腻发福猥琐不堪。

    陈海一口喝光了剩下的汽水儿,站起身。林染看到他们,招呼说:“哎呀,你们等多久了?不好意思啊刚才出去玩了没开张。”陈海没说话。林染跟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男人就骑摩托走了,走之前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陈海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林染一边掏钥匙开台球室的门,一边跟陈海他们说:“刚才那是我男朋友。”陈海说:“没事,待会儿有班主任的课,我们先走了。”

    其实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班主任的课。

    他无比烦闷,带着李右白在周围游荡,他数清楚了湖滨街沿岸一共有三百棵杨柳和一百五十盏路灯。他问李右白你看到了么林染的男朋友,那矬样儿,妈的以后废了他。李右白倒是挺释怀,即使林染跟他说过“我挺喜欢你的”,这也不过是一个输掉赌注的赌局,是一句sorry就能带过的事情吧?反正一切都不曾改变过。

    在游荡的途中他们碰见了刚去菜场买了菜要回家的郑兴国。郑兴国骑在他的二八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地由远及近,他看见了他们,气冲冲地就骑车过来,“陈海!你怎么又满街荡,还不好好回教室上课?我刚才还在菜场碰到你妈了,她问我你最近表现怎么样……”

    盛夏白色的阳光是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智的事物。它像烈酒,疯狂而迷醉。陈海把手伸进书包摸索,很快他就找到了那把水果刀。刀柄是温润的塑料,陈海闭上眼,能想起这些五彩的塑料装饰镶嵌在铁器里的模样。他拉开刀鞘向前刺去,他说郑兴国你他妈再叨逼几句试试!你啰唆够没有!

    郑兴国保持着骑在车上单脚着地的姿势。他看了看陈海愤怒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腹部。红色的、腥热的液体正从白色的汗衫后面浸出来。陈海握住刀柄的手逐渐变得无力,他发现刺穿一个人的身体比自己想象中容易许多。他松开手,茫然地说:“我早警告过你别这么啰唆,你就不听。”说完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走出一段距离以后他听到身后传来哐当一声。他回过头,看见郑兴国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伍】杨可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林染店里,在林染印象中,杨可从来没这样惊慌失措过。“你怎么了?”林染上前扶住她问。

    杨可喘着粗气,“我爸……我爸出事了。”

    “你爸?以前没听你提过。”林染皱着眉,目光聚焦在一处虚空上。

    杨可答道:“以后再跟你解释,现在你能跟我去医院吗?”

    她们打车去医院,在急诊室的病房,林染看到一个男人躺在病床上,腹部被绷带缠着。他嘴唇有些发白,闭着眼,但看起来不像是睡着,倒像在养神。杨可对林染说:“我妈出差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没钱交住院费,不知他们把钱放在哪儿的。”

    “我这儿有钱,先垫着。”林染把钱包递给杨可。杨可缴费回来后,林染看到缴费单上病人姓名处写着“郑兴国”。

    “你没跟你爸姓?”林染问。

    “他不是我……亲爸。”

    林染这才想起杨可爸妈离婚了。她后悔自己失言,不再说话。她坐到椅子上去,突然看到床头柜上有一把水果刀。她见过这把水果刀,它曾出现在少年陈海的书包里。现在这把刀沾染了血迹,像铁锈。她不动声色,只是问杨可:“你爸怎么出事儿的?”

    “不知道。是医院打电话到家里通知我,说他被人捅了一刀,我就赶过来了。喏,就是那把刀,”杨可指了指床头柜,“听说送到医院时,刀还在他肚子上插着。”她三言两语说完了事件的经过,出神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失去了生机,面容显出中年男人的憔悴。一些往日的画面浮现着。

    “杨可,要是我跟你爸离婚了,你跟谁?”母亲不停重复地问这个问题。母亲是个脆弱的女人,一阵风就可以把她折断。她有流不完的眼泪,仿佛要把自己全变成泪水流尽。她跟父亲争吵,吵完了又到杨可面前哭,说一些悔过的话,什么自己不该脾气如此暴躁之类的。

    “我都说了,离就离,我不在乎,你们要真离就好了。真离了再来问我跟谁吧!”杨可不耐烦地回答。

    母亲把她当一根稻草,抓着她,吊在她身上,而她觉得自己就要被母亲连根拔起枯死了。“你都问了我两年这个问题了,可你们到现在都没离。”杨可轻蔑地看着母亲。

    父亲下岗后在人才市场逛了两个月,后来他放弃了再就业的想法。他整日待在家里,住在了沙发上。除了上厕所和洗漱之外,他在沙发上喝酒,吃花生米,看电视,吃饭,睡觉。他一天有二十三个小时都是在沙发上度过。争吵也是源于此,母亲甚至砸烂了两台电视机,而父亲仍旧进行着他的生活,他自己的生活。

    是眼前这个男人带领她离开过往的一切。母亲和父亲离婚后的一年,带着她来到了这个男人的家。不大,但是整洁。这个男人指着一个向阳的卧室对她说,喏,那是你的房间。

    郑兴国睁开眼,他动了动,想翻身,但翻不了。杨可见状走过去,“爸,医生说你腹部受伤,得平躺着,别乱动。”郑兴国听了后放弃了努力。“爸,你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好端端地在路上就被捅了一刀?”

    “没什么,有点小误会。”郑兴国费力地说。

    “要不要报警?”杨可拿起手机。

    “别!”

    “这么激动干吗?”杨可被吓了一跳,疑惑地问。

    “没什么……就是……别报警。是误会。”郑兴国说。

    【陆】陈海

    陈海放学走出校门,看到林染站在街对面。他已经好几天没去玛丽台球室了,想到林染就使他心里不舒服,他不想见到林染。

    “喂,陈海。”林染像是专门在等他,看到他后疾步走过来。

    “怎么?”

    “你这几天都不来打台球,我只好来找你了。”

    “找我干吗?”

    “你是不是捅了你班主任?”

    “用不着你管!”陈海像被人看穿似的,加重了语气。

    “我也不想管你的事,只是来告诉你,郑兴国,你班主任郑兴国,是个好人。”林染看着他,一如既往地虚着眼睛。陈海觉得她眼睛很深,就要把他灼伤了。林染掉头走了。

    他张了张嘴想喊住林染,但他没发出任何声音。有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牵引着陈海,一条绳索绑在他的心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总认为应该有警察来抓他,但是没有。一直没有。两周后郑兴国就又来给他们上课了,好像那件事情不曾发生。陈海仍旧和李右白逃课,去了几次玛丽,林染忙着招呼别的客人,好像刻意回避跟他们说话。陈海才懒得去猜原因,女孩都这样,你永远不会明白她们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如此他们索性不再去打台球。他们翻墙出去在湖滨街上对着湖发呆,看湖面上闲得发慌的人们乘着游船漂荡。李右白的沉默令他不满,他试图引诱李右白说话,“好久都没见到林染了。”一开口却成了这个无聊的话题,其实这句话更像是他在说给自己听。

    李右白看着他,又接着去看湖面。很久,他若有似无地说:“是我们自己不去台球室的啊。”

    这样的沉默越来越使陈海慌张,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自言自语:“是啊,为什么不去。”

    李右白低下头,没什么好回答的,也不再有什么可说的。

    陈海叹口气,往回走。逃课也没什么劲,他逃课的次数正在减少,更多的时候,他趴在课桌上睡觉。并不一定睡得着,只是闭上眼,就感觉到自己在下沉。沉下去,心里就踏实些。他还是经常想起林染,想起她,他感到心脏像颗气球,不停有人吹气,气球胀起来,一戳就要破了。

    又过了很久,陈海已经不逃课了。他爱上一项文明的娱乐活动,上课时和李右白在方格作文本上下五子棋。从此他的作文本用得很快,隔三岔五就要买新的。放学后当他走出校门看到林染站在街对面,他几乎不能很快反应过来那是谁,只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他觉得林染变难看了,她的脸像颗浮肿的核桃,微微发青。林染像以前一样走过来喊住他,陈海尴尬地笑了笑,把头扭向另一侧。

    “怎么啦,这么不愿意见我?”林染自信的玩笑现在听起来完全就是自以为是。

    “唔……班主任管得太严不方便逃课喽。”陈海往回家的路上走,林染没有离开的意思,一路跟着他。

    “我分手了。”她冷不丁地说。

    陈海再笨,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原来自己被人当了备胎,以前却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分手了,再找一个呗。”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找谁啊?”林染问。

    “我哪儿知道。”陈海没敢去看林染,只是低着头说自己还有事让林染先回去,说完他就快步走开了。在快到家的那个巷子,他看到郑兴国骑着破旧的二八圈儿自行车歪歪斜斜经过,他本能地避开,坐到马路牙子上低着头假装系鞋带。他突然鼻子有些发酸,对自己的青春期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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