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是怎样老去的-失踪的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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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2005年5月8号,是五一长假后开学的第一天。那几年五一还是七天假。我像往常那样在上课铃响过之后不慌不忙地走进教室,班主任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副习以为常懒得管我的样子。我朝他点头致意,像平常那样走向我最后一排靠左边墙角的座位。我望向右边的墙角,杜明还没来。

    他不常迟到,总是比我来得早一些。大多数上学的早晨,我一进教室就能看到他坐在座位上悠闲地吃早餐。我们会互相打个招呼,然后分享一些昨晚放学后的新闻,再然后分享我们的早餐。当然偶尔他也比我晚到,这样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些失落。

    但是每次他不在的时间都不会持续太久,等个三五分钟,他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踏进教室了。班主任当然也懒得理他,不过杜明会到我课桌前一边拿走我的一个包子,一边小声跟我说,我靠,今天自行车爆胎了。

    只是这一天,2005年5月8号,直到早自习结束杜明也没有来。

    我憋了一肚子的晚间新闻无处诉说,我本来想告诉他,昨天晚上我爸刚从中国香港旅行回来,给我买了个PSP,以后我们又有得玩了。

    现在我只好独自在课桌下偷偷捣鼓我的新PSP,我想他可能生病了。然而在我印象中,杜明强壮得像头牛,似乎就从没生过病。那个时候杜明还没有手机,我也就无法证实我的猜想。我只能一边玩PSP,一边等待他的到来。两节课后我玩累了,就趴在课桌上神游。初夏的阳光照进教室,落在讲台上。我看到老师融化在一片白色的光芒之中,渐渐地我开始飘。我想我睡着了。

    醒过来第四节课已经上了一半,杜明的座位仍旧空着。我想今天上午他可能不会出现了。这个时候班主任推开教室的后门,示意我跟他出去。他从高一下学期起就不怎么管我了,好像是在第十多次请家长时我爸跟他坦白说,就只是想把我放学校里待着,免得我去社会上混,只要不捅大娄子其他就别管了。这么一来班主任自然不会再没事儿找事儿。我想我让我爸很失望,但我也认为他应该接受这个现实。我除了成绩差以外,其实并不怎么让人头疼。我不打架,不搞大女同学的肚子,总之就是不会对他人及社会造成危害。这么想想,我就觉得自己还是挺让人省心的。

    刚走出教室,班主任就问我,你知道杜明去哪儿了吗?

    怎么了?我问。

    班主任没回答我,只是说,你跟他不是挺好的?他最近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

    我想了想,摇摇头。

    说话间,我们已来到办公室。我看到杜明他妈。我见过她,她在铁匠街钉子巷的巷口卖酸辣粉,杜明老带我去吃。我有些惊讶,招呼道,阿姨,您怎么来了?

    她表情很焦虑,问我道你知道杜明去哪儿了吗?他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他只带过你去我的摊儿上。

    我猛然惊觉,意识到是不是那件事情发生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故作镇定地问,阿姨,您先说是怎么回事儿。

    前天早晨一大早他就出去了,她绞着手指说,我问他去哪儿,他说去找朋友玩儿,结果一夜没回来。我想他的朋友就只有你了,就猜是不是住在你家,可是也没你家的电话。当时我没多想,他以前不常常睡你家吗?可是昨天他也没回来……

    也就是说,今天您打算来学校问问,结果他也没来上学?

    她点点头。

    班主任朝她抱怨,你看你这个家长怎么当的,孩子不见了两天才想着来问?又冲我补充道,你好好想想最近他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你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摇头,我真不知道。

    班主任叹了口气,那你回去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地方他能去。记着,别把这事儿声张出去,不要告诉同学。

    我应着,出了办公室。

    已经中午放学了,我直接去了食堂。我想起以前总是我跟杜明两个人一起去食堂,我们都会打五两饭,比谁吃得更多。现在我自己吃,只吃得下三两。我一边吃一边想着这件事儿,心里抱有一丝侥幸。但我的理智告诉我,不会有其他可能,绝对是那件事已经发生了,这是真的。只是这太突然,让我一时难以接受。不过我又有些兴奋,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和杜明两人的秘密。

    【贰】

    起因是王小帅的一部电影。

    我经常买碟,然后叫杜明到我家来看。2004年的夏天,我们正要升上高二。那一天杜明和我在电视机前一人抱半个西瓜挖着吃,一边看碟。我爸妈总是不在家,于是我就和杜明一起把屋子折腾得一团糟。

    片子是王小帅的《极度寒冷》,讲行为艺术的。我还记得这是我们在批发市场十块钱一斤称来的碟,混在一堆港片里。我们看到那些搞行为艺术的家伙把肥皂嘎嘣嘎嘣往嘴里塞,塞完了又呕吐,吐出来的都是肥皂水。他们这样是图什么?毫无艺术细胞的我和杜明百思不得其解,大骂他们脑子进水。主角简直是神经病,他搞了个规模宏大的行为艺术,时间持续一周年。在立秋日模拟土葬把自己埋土里,冬至日模拟溺葬把自己淹水里,立春日模拟火葬把自己屋子烧了。然后他宣布要与社会的冷酷对抗,他将在夏至日用尽自己的体温融化一块巨大的冰实行冰葬,并真正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和杜明看得很欢乐,围观比自己傻的人干傻事儿总是一件值得欢乐的事情。我们一边吃西瓜一边骂,有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意味。看到主角真的被冰给冻死了,他身边的人悲痛欲绝时,我和杜明都表示从来没见过比这更蠢的人。可是到了电影的结局,却轮到我和杜明傻眼了。因为主角其实并没有死,他的假死只是一个更大的行为艺术的一部分。那个真正的幕后推手制造了主角的假死,以此观望他身边的人有何反应,而主角则藏在另一处好好地活着。

    我和杜明都没有说话。电扇嗡嗡的声音使夏日沉闷的空气旋转起来,杜明端起瓜帽喝掉里边的西瓜汁,舔了舔嘴唇问我,你说如果我们死了,身边的人会有什么反应呢?

    是的,我俩被一种巨大的遗憾笼罩了。我们没有能耐精心设计一场假死,死后身边的人会有什么反应,将永远是个谜。更可悲的是,我和杜明都是完全没有存在感的人。班主任懒得管我们,我父母忙着赚钱懒得管我,杜明是单亲,他妈忙着摆摊也懒得管他。我们除了对方以外都没有别的朋友,也没有女孩喜欢我们。这样的我们,就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也不会有人难过的吧?

    杜明想了一会儿,又说,可是如果我们真的死了,就算身边的人有什么反应,我们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我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心里在想,一旦人死了,哪怕一开始无数人为你哭泣,最后你总归要被遗忘。活着的人还是正常地活着,而你活过的痕迹将逐渐消散。顿时我感到生命苦短,应及时行乐,于是我拿上钱和杜明出门吃烧烤喝啤酒去了。

    过了几天,我已经把这部电影忘了。我们又看了其他各种片子,不同风格,不同故事。一百分钟讲完一段人生,哪一段都不值得让观众过久地沉溺。我从一个故事跳进另一个故事,以此弥补自己的空虚。我只是没想到杜明居然还对那部电影念念不忘,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他想消失。

    消失?你该不会是想玩什么行为艺术吧,得了吧你。我推了他一巴掌。

    我没开玩笑,你严肃点儿。他很认真地冲我说。

    我还是无法严肃,夸张地问他,你想怎么消失,自杀?别逗了。

    并不是。他低下头,皱着眉。

    我这才察觉他可能是真认真了,也认为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赶紧正色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他答,还没想好。反正就是想消失,不一定是自杀吧,那太痛了,我也不想死。就是想去一个地方,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我,你说那时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谁知道。我没好气地说,哥们儿,我拜托你现实一点好不好。你到底想干吗?

    他出神地说,没准儿吧。就是如果哪天我准备好了,我就去一个新的地方。到时你当我的联络员好不好?你可以偷偷告诉我其他人的反应。

    我觉得他头被门夹了,也觉得他是异想天开。我懒得跟他争,于是随口答应了下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风平浪静,一如既往,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猜这件事已经过去,杜明却在这恰到好处的时候摸出一张身份证,神秘地递给我。我把这张身份证正面背面翻来覆去看了三遍,除了照片上那个人是杜明没错外,其余信息跟杜明没有任何关系。我说你怎么啦,搞个这玩意儿。他嘿嘿地傻笑了几声,告诉我说这是他花五十块钱办来的假身份证。

    你搞这个来干什么?我皱着眉问他。

    你忘啦?他敲了敲我脑袋,我要去别的地方当一个别的人,没有假身份证怎么行?

    我还是有很多顾虑,比如怎么挣钱养活自己,这是最重要的问题。我把自己的各种顾虑告诉了杜明,他不屑地跟我说,想那么多干吗?我有手有脚的,还怕被饿死?去饭店当服务员,去守大门当保安,再不行去黑窑挖煤呗!

    我所有的话都被他噎了回去。现在,我有些相信杜明的决心了。我说杜明你太他妈狠啦!他又嘿嘿地傻笑起来,搂着我的肩说,你小子要是承认我这个哥们儿,就帮我个忙,要是哪天我真走了,你别跟其他人说是怎么回事儿,千万要替我保密!我会联系你,会问你身边的人有什么反应的。

    我骂他,傻逼。

    【叁】

    其实杜明已经很久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了。我们仍旧一起看碟,吃烧烤,交换信息,狼狈为奸,苟且偷生。现在他失踪了,我才想起之前那些预兆。

    他太不够意思了,怎么能不跟我打个招呼就走了呢?他个臭小子,我决定等他开始联系我之后,一定要骂他一顿。现在我一个人上课,每天进教室,就能看到杜明那个空荡荡的座位。这使我没精打采,只好一整天都睡觉,或者盯着窗外的太阳发呆。这是一种上瘾的痛觉,一直盯着太阳,直到睁不开眼再移开视线,就会发现目之所及都变成融化的一团白色。我迷上了这些不费脑子不费力气只伤身体的事儿。我在等杜明给我来信。

    十天了。

    在杜明失踪的第六天的时候,白桥找了我。她假装不经意地从我课桌边经过,扔给我一张纸条。我打开看,上边写着让我下午放学在操场看台上等她。这使我脸红心跳,我没怎么跟女孩打过交道。而且最关键的是,白桥是个好看的女孩。

    放学铃声响后,白桥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我们视线接触相互确认后,她就出教室了。我跟在她身后朝操场走去,她回头看到我,没有停下来。她径直上到看台的最高一阶,靠着栏杆低头掰自己的手指。我忐忑地到了她身旁。

    她捏着衬衣的衣角,说可不可以问我一件事。这只是句没有任何意义的开场白,我点头后,她问道,你知道杜明去哪儿了吗?

    原来是杜明。我几乎忽略了她的问题,而是惊讶地问,你关心他去哪儿了干吗?

    她没回答,只是接着说,他这么多天没来上学,我也没在他家的巷子口看到他。他是不是搬家了,转学了?

    ……不是吧。我的语气不太肯定。

    听了我的回答,白桥低头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其实我也猜不是。如果他转学了,班主任会说的,可是什么消息也没有。我是觉得他不见了,要不然我不会问你的。

    对,他不见了。可这关你什么事?你喜欢他?我证实道。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一脸焦虑地问,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我摇头。

    我不信,你肯定知道。你和他那么好,他也没别的朋友,他去哪儿了你怎么会不知道?白桥咄咄逼人地反问。

    我沮丧极了——我真的不知道。

    别骗我了,告诉我不行吗?你为什么要帮他瞒住所有人,你不知道这样,关心他的人会很伤心吗?白桥说着,眼睛就红了。

    你为什么这么了解他,你是不是喜欢他?我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白桥顿了顿,坦然承认道,是,我喜欢他,已经很久了。

    她看上去又倔强又楚楚可怜,我感到血液在全身奔跑,突然有种想亲亲她的冲动。我被自己的这种冲动吓了一跳,只好站在看台上眺望远方。我说,你喜欢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他就是因为觉得没人在乎他才走的。

    这么说,你知道他在哪儿?你们商量好的?白桥问。

    我叹了口气说,你别钻牛角尖了行吗?我不知道。

    白桥去踢栏杆,她愤恨地说,你到底要帮他瞒到什么时候?!

    我拉住她,别朝栏杆撒气了。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保证如果我知道了一定告诉你,还不行吗?

    白桥还是一个劲儿地踢栏杆,踢着踢着就没力气了,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她说,你真的不知道?她瞪着我看了一会儿又自己回答,好吧,就算你不知道。然后,我们又一前一后地回教室上晚自习了。

    奇怪的是,这个夜晚,我梦到了白桥。

    【肆】

    他们说,杜明已经从这个人间蒸发了。毕竟纸包不住火,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杜明失踪的消息。警察来学校调查,问了我一些话,当然,我只能回答不知道。在走廊上休息时,我看到杜明他妈妈哭着对警察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呢?她的眼睛肿得像两颗大红枣子,多了很多白头发,看上去老了十岁。虽然她以前就挺显老的,可现在显得更苍老了。我开始有些心疼这个女人,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杜明在哪儿。我动摇了,有时候我会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像他计划的那样去了新的地方。或者这真的是场意外,他已遭遇不测,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警察当然不会为了找一个失踪的少年花太多力气。他们象征性地张贴了寻人启事,草草打发了杜明的母亲。

    一个月了,白桥总是发呆,我又总是看着白桥发呆。现在每个下了晚自习的夜晚我都送她回家,我怕她想不开也玩消失。其实送她回家又怎么样,她真要走,还是守不住她,这些都是某种形式。但我却像对待仪式一样完成这种形式,我也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

    每天见面她总是先问我有没有杜明的消息,我摇摇头,此后一路上我们都找不到什么话说,只好沉默在各自的世界里。我觉得她像一朵白色的荷花,我还没看过她盛开的样子,就要目睹她一天天蔫萎下去。

    在杜明失踪的第二十天,她向我倾诉了她对杜明的感情。那天她只是像前几天那样问我有没有收到关于杜明的消息,我仍旧像前几天那样摇头,她崩溃了。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哭出来。我顿时慌了,拍着她的肩说,喂喂,你别哭呀。

    她就哭得更厉害了,从隐忍的啜泣变成倾泻直下的号啕。她抽噎着说,我喜欢了他那么多年,还没跟他说过话他就不在了呀。

    这听起来是一个奇妙的故事,女孩那种复杂的心境我还真是难以复述。她喜欢上杜明的经过概括成一句话就是莫名其妙的一见钟情。她说她知道杜明通常每天七点过十分左右踏进教室,在第二节课下课十点的样子会和我一起去学校小卖部买一个菠萝面包当课间餐。她知道杜明冬天有两件外套它们都是黑色夏天有五件T恤它们分别是黑色白色蓝色黄色红色。她知道杜明在上课时不听讲爱看金庸,还知道杜明下了晚自习回家前会先在钉子巷口他妈妈的酸辣粉摊儿上吃一大碗。她说她知道杜明总是吃五两饭最爱吃的菜是食堂的红烧肉。她说尽管她知道这么多可是其实她一点也不了解关于杜明的一切。

    我说,如果你早点告诉杜明这些,他或许就不会走了。

    我这么一说,她又哭了。

    后来几天我跟她讲了一些杜明的事。比如没人管我们,我们只好自生自灭。我们看了很多电影最近又迷上到网吧里打传奇。我们没什么梦想,只是一直这样活着,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

    说起这些,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和杜明在回去的路上被一伙人讹钱,我们跟那伙人打了一架,最后都挂了彩,钱也被抢走了。他跟他妈说后,他妈骂他窝囊废。我跟我爸说后,我爸嫌我不会见机应该直接把钱给他们。但除此之外,没人对我们表现出更多的关心。我觉得这件事听起来比较熊,就没有告诉白桥。然而想起这件事令我无比伤感,因为是从那以后我和杜明才彻底对身边的人失望的,还因为现在杜明已经走了。

    【伍】

    第三十七天,我收到了杜明的信。是邮政专递。

    我在签收时看到快件单上粗犷的字体,就知道是杜明。我一边签名一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签收后我在学校里溜达,想找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溜达了一圈还是来到操场的看台。我坐在台阶上迫不及待地拆开蓝色的EMS邮件袋,里边儿还有个牛皮信封。我撕开信封的封口:

    展信佳。

    我是杜明,但现在我已经不是了。你还记得我假身份证上的名字吗?哈,我现在就叫那个,萧峰。那时你还笑我这个名字取得跟金庸的主角一样呢!其实就是因为办证时那人问我要叫什么名字,我正在看《天龙八部》,就随口说了一个。

    我现在在一家饭店打工,包吃包住。本来早就该给你写信,我怕信被别人看到,就想着要用特快专递。第一个月我没钱,之前身上的钱全当路费了。这样一来就一直没给你寄信,直到拿了工钱才寄的。说到工钱,我太生气了,我干了一个月老板才给我六百块!太欺负人了。不过吃住都包了,反正也能活下去,我就忍了。

    我在这边过得很好,没有人认识之前的我,他们都只认识萧峰,他们还给我取了个外号叫萧大侠。我们每天要忙到晚上十点才打烊,不过上午没什么客人来,可以睡懒觉。吃得还不错,都是饭店厨师亲自烧的菜,有时也是客人剩下的。听起来怪怪的,不过挺好的,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变成另外一个人,开始另外一段生活,想一想我还觉得自己很酷。有时我也会想原来那些人在我走后会有什么反应,不过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猜他们肯定很快就把我忘了。我妈以前整天抱怨,带着我这个拖油瓶,她一直没改嫁出去,还要起早贪黑地煮酸辣粉。现在我不在了,你劝劝她,让她过好点儿。不过,你可别告诉她我在哪儿啊!这是个秘密。

    你没忘吧?你答应过,等我走了,会偷偷当我的联络员,告诉我那边的情况。但是这只能让我们两个知道。别的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是我现在的地址,记得给我回信!切忌让其他人知道!

    萧峰

    2005.6.10

    看到他煞有介事地在落款上写着“萧峰”,我笑了,在心底骂他臭小子。我如释重负,因为他没有失踪,只是在进行自己的计划。虽然他已从我们身边消失。可是一想到白桥,我觉得他让一个女孩如此难过真是浑蛋。我回教室给他回信,告诉他班里的白桥其实一直很喜欢他,还告诉他,他妈为他的失踪很难过。我去过钉子巷,她已经不在那儿卖酸辣粉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坚定地要这样做,我想起以前我们一起看碟吃西瓜的假期。我在信里问他,你这样做得到了什么?

    这天晚上送白桥回家的时候,她像往常那样问我有没有杜明的消息。夜风从我们身边流淌过去,我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就舌头打结,无法像以往那样自然地说出没有两个字。她敏感地捕捉到了我的异样,问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对白桥算不算一种喜欢。就像是喝醉了酒在夜色中摇摇晃晃,心脏在进行一种下坠运动。我差点就要鬼使神差地点头,但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说,没新消息,他早就失踪了。

    杜明的回信很慢,我足足等了三个月。他没在回信中问到关于白桥的事,我也不再向他提起,因为白桥成了我女朋友。我和白桥聊天总是刻意避免提到杜明,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后来又过去几个月,杜明没再给我回信。我甚至怀疑杜明的存在。在半年前夏天还没到的时候,我们曾一如既往地分享早餐,分享课后抛物线一般的时光。我们曾像疾行的列车,朝不可预知的方向远去。而现在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我裹在羽绒服里缓慢行动,拉着白桥冰冷的手给她买桂圆莲子糊。

    后来有一天我路过钉子巷,又看到了杜明的母亲。她还是在卖酸辣粉,我记得很久没见到她摆摊儿了。我低下头不想让她看见我,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我来,用嘶哑的嗓音大声朝我打招呼,哎,那不是杜明的朋友吗,你来吃碗粉吧。

    我没理由拒绝,就低着头走了过去。她一边烫粉一边问我,还是没有杜明的消息吗?

    她的手裂开很多口子,头发白了一多半。我不忍心看她,闷着气嗯了一声。我从她手里接过粉,随口说,好久没看您摆摊儿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去找杜明了。这半年把周边的几个市全找了,没人说看见过他。钱花光了,只好重新回来做小生意攒点儿。

    您一直在找他?我吃了一惊。可是,中国这么大,您上哪儿找啊?我琢磨着杜明信里所留的地址,离这儿十万八千里,照她这种找法没戏。

    能怎么办?警察也不管了,我不找他谁找?

    那您以后怎么打算的呢?

    不知道。她茫然地看了看天,反正有点儿钱了就出去找吧,没钱就做点儿小生意。

    我捧着酸辣粉一口也吃不下去了,鼻子里有股酸劲儿,我拼命忍着不流出眼泪。我终于还是心一横开口低声说,阿姨,其实……我知道杜明在哪儿。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茫然地看着我。我不敢直视她的脸,低着头朝她说了一些事情的经过,但我不能确定她有没有听明白。她只是反复向我确认杜明的地址,直到能够复述,便立马扔下摊子,说回去拿了钱要赶紧到火车站。我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我想,再过几天,杜明又会回来跟我一起上学了。

    【陆】

    可是,杜明一直没有出现。

    这一周里我甚至思考过,当杜明再来上学,我该怎么向他解释,他曾要我替他保守这个秘密的。我没想出很好的借口,得出的结论是让他打我几拳得了,我相信他也不会很在意。想到能继续和他一起上课,我还是很高兴。

    然而没有人提起杜明。他们早忘了他,只有我耿耿于怀。我按捺不住,只好去问班主任有没有听到关于杜明要重新来上课的消息。他很疑惑地看着我问,怎么突然问这个,他不是半年前就失踪了吗?

    哦,没什么。我失落地退出办公室,心里很不安。放学后我去了钉子巷,听附近的居民说,杜明他妈又好长时间没来卖酸辣粉了。我去他家敲了很久的门,始终无人应答。好几天我都失魂落魄,白桥问我怎么了。我问她,你还记得杜明吗?

    听到这个名字她很意外,有些不自然地问我,怎么提到他?

    他失踪了。我说。

    她当然听不出我话中的含义,只是尴尬地笑笑,说,那是多早前的事儿了,我都快忘了。

    那时候你不是喜欢他吗,你不是说你喜欢了他好几年吗?你怎么说忘就忘了。我责怪她。

    你个神经病!她很委屈,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提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去把他找回来。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朝她喊。这个夜晚我们大吵了一架,之后又冷战了好几天。冷静下来后我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就去跟她道歉,然后我们和好了。紧接着是寒假,白桥去她奶奶家过年了,我又进入一个人无所事事的状态。

    我买了火车票去杜明所在的城市,找了很久找到他曾在信中提到的他打工的饭店。我先是问店里的伙计有没有一个叫萧峰的人在这儿打工。他们都摇摇头,说这么特别的名字如果有他们一定会有印象。我又拿杜明的照片问他们见没见过这个人,他们看了很久说,好像没见过。

    回家后我又去了几次钉子巷,杜明连同杜明的母亲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说那个卖酸辣粉的女人再也没出现过。又开学了,这是高中的最后一学期,所有人都忙着准备高考,而我却在试图破解杜明的失踪之谜。每天我都趴在课桌上进行各种推测,一天总是很快就过去。为此,我想出很多牵强附会的解释,其中最有创意的假设如下:

    杜明一直在那家饭店打工,直到他妈找到他并告诉他是我透露的信息后,他很生气,于是准备捉弄一下我。他跟所有店员约好,如果我以后找到这家饭店,就告诉我说谁也没见过他。然后他跟他妈去了别的城市生活。

    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当然我也设想出了其他可能。比如杜明只在这个饭店干了很短一段时间,之后这里的老板和店员又全换了,所以谁也没见过他。但我又想,如果他换了工作,为什么不告诉我新地址。我这么想的时候,正好看到一篇新闻报道,说有很多刚踏入社会打工的少年,被不法分子骗入了非法传销组织,不被允许和外界有任何联系……我打了个寒战。

    我还想起杜明的母亲,如果她没找到杜明,那她又会在哪儿?

    夏天总是不知不觉地又来临了,高考结束后我常常和白桥去游泳。我把自己的整个身体浸泡进游泳池湛蓝的水中,好像要被融化掉,这时我脑子里是杜明穿个热带短裤吃西瓜的模样。我经常很累,就坐在高台上看白桥游。她游得很好,像条美人鱼一样在水中穿梭,出现又消失。

    我生命中仅有过的一些人也是这样,出现又消失。

    她考上了大学,我没有。我们即将分离。

    白桥上大学后我去看过她几次。我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没什么共同语言。最后一次去看她时她提出分手,我有些失落,但也无话可说。分手那天我们说了最多的话,因为我们不用再回避提及杜明,原来杜明是我们唯一的共同话题。

    我告诉了她事情的前因后果,关于那部王小帅的电影,还有杜明花五十块钱办来的假身份证,告诉了她后来我去找杜明的经过,以及此后我做出的各种推测。我以为她听了后会很惊讶,可她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她一边喝奶茶一边告诉我,她有一个秘密。

    我去找过杜明。她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她继续往下说。

    有天你让我帮你拿着书包,拉链没合上,我看到里边儿有个信封,就好奇拿出来看。

    是杜明那封?

    她点点头。我看过之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我按照信里的地址,在周末偷偷去找了他。他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很高兴,说什么也不肯回来。他还让我们以后别去找他了,他会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新地方。他说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消失后身边的人是什么反应,这就够了。我问他要去哪儿,他不肯告诉我。

    白桥说得轻描淡写,而我猜不透曾经有怎样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回家的路上我很唏嘘,她竟装作不知道这一切,和我谈恋爱,和我默契地回避杜明。而我们心中,都埋着一个关于杜明的秘密。

    这个臭小子,我还是没搞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试图揣摩他的心理,但总是徒劳。我不能一直闲在家里,总得找点事儿做。想来想去最后问我爸借了点儿钱开了家小餐馆,叫杜明饭店。后来我也没再联系过白桥。有时候经过钉子巷,我会想起那个卖酸辣粉的女人,然后有些心酸。我知道世界上至少有三个人以各自的方式,怀念着一个失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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