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是怎样老去的-速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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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

    高中是我的好日子,拿到高考成绩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好日子过完了。

    总分还没上两百。

    也是这个夏天,父亲长达三年的外遇浮出水面。我没想到他会那么幼稚,竟说要和我妈离婚。他开始整日整夜地不回家,母亲永无休止的哭泣令我心烦。我迫不及待想离家远去,但高考分数不给我这个机会。意外的是,八月初我竟收到一封录取通知书。

    是广东的一所三年制成教学校,通知书里写着读他们学校不用交一分钱学费,只用每学年交一万二给学校代管,之后会分月作为生活费返给我们。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太靠谱,但好歹算是个去处,就跟家里说要去。父亲和母亲疲于自己的琐事无心管我,便爽快答应了。父亲还答应以后每年都为我筹一万两千块钱。

    九月,我搭上从南城南下的火车。

    【壹】

    正赶上铁路运输高峰期,三十多小时的车程只买到站票。我以为自己身强体壮,多站一会儿应该没关系。事实证明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火车上的环境。过道上挤满了人,各种汗味儿臭味混杂着,在高温中发酵,把我熏得作呕。十几个小时后,我似乎是中暑了,在车厢中快要晕厥。我脑子昏沉地想着,这时要有谁能把座位让给我坐会儿,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他。

    正想着,旁边座位上有个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的人似乎是发觉我脸色很不好,便让我坐他的位子,说他想站会儿。那一刻我几乎感动得要哭出来,但又不善言辞,于是只点头致意便坐过去。剩下的路程便和他默契地换着坐,但没有多余的交谈。好赖到了目的地,我和他告别,然后又乘公交车去学校。

    学校很破,当然,这是预料之中的事,仅有一幢教学楼,一幢操作楼,一幢宿舍。报名登记后我进了宿舍楼找自己的房号。这里共六层,男女共用,最好的三楼是女生层,其余五层全住男生。每一层的入口处都有道门,不过这道门形同虚设。我是在五楼,我找到房间开门进去后看清了布局——四张上下铺分列两侧,中间一张大桌子,靠窗处摆着一排矮柜,这些就是屋子里的全部家当了。我来得早,占了个上铺,然后笨手笨脚地铺起床来。

    过了好几天,没有新的室友来,也没人通知我开课,我便偷闲去这座大陆南端临海的城市转了转。它闷热潮湿,街上摆摊的人说着各地方言,让我有一种置身于花鸟市场的错觉。而每个夜晚,当我结束了一天的游荡,一个人睡在八人间宿舍里,我开始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

    直到一周后,室友才陆陆续续又来了四个。看到他拎着大包小包进屋时,我惊讶地叫了一声,赶紧从上铺翻了下去帮他接过包。他也认出了我,一时说不出话。

    “火车上多谢了。”我帮他收拾着物什,把一直憋在心底的谢意道了出去。

    “没事儿,大家都出门在外,互相帮助,互相帮助。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是来读这个学校的呢?要早知道,你也可以先去我姑家待几天。”

    “当时没想到你也是来这儿。”我说,“咱俩也够巧的,以后你要是拿我当兄弟,遇到什么困难跟我说,我肯定没有二话帮你。”

    “是,是。”他应着,又聊了聊来这儿后的情况。

    原来他姑姑家在这边,他到这座城市后就先去那儿住了几天。我问他了不了解这所学校的情况,他说,只听说是这两年刚成立的一所民办学校,到处发广告,他姑姑见他成绩差也读不了正规大学,就让他来这儿学门手艺,好歹以后混口饭吃,有亲戚也好照应一下。

    “对了,聊了半天,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林南。”他掏出一包烟抽出两根,把其中一根递给我。

    我接过来,又借了他的火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进肺,然后说:“我叫江北。”

    林南比我大半岁,是宿舍五个人里的老二。我是老四。最小的是从台湾地区来的,比我要小两岁。老大比我大了七岁,明显存在代沟,我们跟他说不到一起。老三是个老实人,平日里闷声闷气独来独往。于是只剩下那个从台湾地区来的人还有点儿意思。我和林南逗他,“你怎么会跑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学校读书啊?呆逼。”

    他是十岁就跟母亲改嫁来了广东。他原来的父亲在他几岁时出车祸死了,后来母亲勾搭上现在这个继父。继父是广东人,常去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做一些贩卖各种走私货的生意。他那时还小记不清细节,只知道后来母亲和继父结了婚,他也转到广东这边的学校。他普通话说得不错,但一急就蹦出各种台骂。我和林南爱逗他,听他骂人好玩得很。他叫张佑君,我和林南笑他这个名字不男不女,且最后也没能“佑君”还死了爸。这么说是有点过分的,但他也只是跳起来说:“再哭夭,扑街啦你们!”这句话是他最常说的了。其实我和林南倒是喜欢他的。

    又过了一周,有天我、林南和张佑君正在宿舍打牌,一个老头子来通知说下周一起开始上课,让大家做好准备,发了课表。只有老三去接过课表又仔细地贴到宿舍门背后。老大正戴着耳机听一个模样很老土的MP3,并不时陶醉地跟着唱上几声。我们则打我们的牌。哎,以后的事,天亮了临到头再想。谁又想得清呢?

    【贰】

    第一堂课是英语,这个学校的课还开得像模像样。我倒是想见见同学都是些什么人,说白了,是想看看班上的女生。班里来了二十多个人上课,就三个女的。最漂亮的那个一目了然。我给林南递眼色,“看,看那个。”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还成,就是打扮得太成熟。”

    这个女生长直发中分,穿一件紧身的高腰黑色T恤,热裤,配一条夸张的银色腰带。

    张佑君在一旁跟打了鸡血似的眼珠子乱转,“快指我看看,你们在说谁?”指给他看后他一咂嘴,“不行,她那样能当我妈了。”

    我和林南切了一声,我说:“没办法了,你再看看另外两个。”

    他把班里仅有的三个女生打量一番后满脸哭丧的表情。我和林南只管笑。林南又逗他,“下手晚了,连她那样的都没啦。”

    “个歹仔!”张佑君急。

    下课时林南说只管看他的,便走去那个女生后一排坐下,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女生转过头,细看她正脸,五官倒也精致,若她换个打扮风格,会很迷人也说不定。没几句女生就被他逗笑了,我看到林南在指着我和张佑君向她介绍,就走过去坐到他们旁边。林南向我们介绍她:“这是蒲蓉。”

    午饭是我们四个一起吃的,学校没有食堂,倒是校外不远有家中式快餐店,也就相当于是食堂了,反正有一多半的学生都在那儿吃。

    蒲蓉不认生,很快跟我们打成一片。她爱笑,不管谁讲个稍微有点儿意思的事,就咯咯笑个不停。没什么心机,可以说是没心没肺也可以说是有些傻。跟这样的女生在一起轻松,请她吃顿饭她高兴,陪她逃课逛街她高兴,容易满足。可是我心高,从内心里不大看得上这样的女生。

    在南城读高中时我有过一个女朋友,她是一个成绩很好的女生,平时在老师家长面前一副乖乖女的样子,跟我在一起时却常常冒出叛逆的想法,又有主见。我很迷她脸上倔强的表情。很多个下了晚自习的夜晚,我们在出校园走过一段路的第一个路口处碰头。学校在河西的新城,她家也在这边。我先骑自行车载她回家,然后再穿过季河,穿过木匠街,回到自己位于老城区的家。每次到她家小区大门,她从后座跳下来挥手向我告别时,就是那么一个倔强的表情。我不明白为什么是那种表情,微微抿着嘴,眉毛轻微又好看地揪起来。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她高考考了六百多分,成绩出来后我就没再联系过她。我想,我和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何必。她也没联系我。我承认我这么做很怂,但要是还跟她在一起扭着不放,看着她去读北大或者清华或者复旦或者浙大或者任何一所我只听说过却连做梦都没想过的学校,岂不是更不知趣吗?

    想起她我有些难过,我总是忘不掉她那个倔强的表情。每一天,她带着那个表情和我说再见。她说,好了我到家了,你快回去吧,再见。

    再见。

    很快到了十一长假,林南邀我和张佑君一起去他姑家玩。反正待在宿舍也没事干,我们就兴冲冲地跟着他去了。他姑家挺有钱,住的是一套跃层公寓。他姑收拾出一间二楼的客房给我们,是两米的大床还带沙发,反正够我们仨睡的。第一天晚上睡觉前我去卫生间,看到楼下客厅里坐着个女孩。她穿的一件白色长袖长裙的睡衣,长头发很自然地微卷搭在胸前,刘海随意地用一个发夹别了上去。看起来居家得很,慵懒却气场强大得不得了。她在专心地看电视,没注意到我,我赶紧上了厕所回房间问林南。

    “哦,那是我姑的女儿。”

    “哪儿呢哪儿呢,我去看看。”张佑君嚷嚷着,一边蹑手蹑脚地出去,趴在楼梯扶手上偷偷看。过了一会儿他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一拍大腿双眼放光地跟我们说:“正!靓女!”

    “去去去。”林南推了张佑君一巴掌,“想都别想。她在中山大学上大二了。”

    按年份算,她比我小一些,比张佑君大一点。林南的意思当然不是指年龄,他是指,那样的女孩天生就是少年们的女神,何况我们是一群不靠谱成教学院的二流子,跟她八竿子打不上边。我心里空落落地膨胀着,为什么有些人是一个世界而有些人是另一个世界?是什么,让同样身而为人的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里一个残喘一个生存?

    “那她叫什么名字嘛?就知道一下名字。”张佑君追根揭底地问。

    “宋安恬。”

    【叁】

    张佑君沉不住气,软磨硬泡问林南要来了宋安恬的电话。我也顺便存进手机里。只不过是存着——又怎么会真正拨打呢?

    但假期的最后一天下午,我们竟一起去唱歌。本来是说我们仨再叫上蒲蓉的,林南随口问宋安恬要不要一起去,她居然答应了。结果蒲蓉有事没去,就剩我们四个。张佑君表现得很激动,霸着话筒不放,像只猴子样上蹿下跳。他唱歌难听得要死,全不在调上,一边唱还一边做一些夸张陶醉的动作。宋安恬安静地坐在一旁,也忍俊不禁掩嘴而笑。

    张佑君嚎得累了坐在沙发上喘气,我和林南也唱了一两首,这时候响起Beyond《光辉岁月》前奏。我有些激动,我太喜欢Beyond了,但唱不了他们的歌。正疑惑是谁点的,宋安恬站起身拿过话筒。我们几个都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她。她宛然朝我们一笑,随后站到前方。

    她一开口我就被震住了,是很倔强的嗓音。我才知道,我是喜欢倔强的女孩子的。宋安恬小小的身影站在前面,我只能看到她瘦削的背,长长的头发扎了个马尾,若隐若现露出洁白的脖子。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她长在广东,粤语极标准。高音没用假声,而是直接喊上去。像海浪拍打着礁石,我完全沉浸在她的歌声里。一曲终了,才发现连张佑君在听她唱时也很安静。我们仨啪嗒啪嗒鼓起掌,让她再唱。她摇摇头说不唱了。我们也没信心再唱下去了,于是准备离开说换别的玩。宋安恬提议说:“林南和江北都是外地来的,这里海鲜大排档最好吃,走,我请你们。”

    林南苦笑着说:“这小丫头从小就直呼我大名,也不叫哥。”

    张佑君殷勤地说:“我也算半个当地人,哪儿能让你一个女生请客呢,我请。”

    宋安恬笑了笑,“别争了,走吧,先去吃。”

    她带我们去了一家临在海边的店,点了麻小炒田螺烤生蚝,又叫了几瓶啤酒。“你行不行啊,还喝酒呢?”林南怀疑地看着宋安恬。

    “偶尔喝点也不算什么。”她大方地回答。然后帮我们把酒杯满上。

    菜和酒下肚,话也多起来。宋安恬是那种从小在优渥又顺遂的环境中长大的女孩,上的中学是国重,大学也是名校。她对我们这种成绩不好还上民办成教学院的人的生活感兴趣得很。我们给她讲成教学院的趣事,她认真听着。其实我觉得有点儿伤自尊,不就是上等社会的人像听故事一样听听人渣的生活吗?自从和高中时的女朋友不再联系后,我对这种悬殊的身份异常敏感,于是话不多只顾吃菜。

    张佑君说:“我们过了规定的报到时间半个多月才开课,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学生人数没来够,我们专业根本凑不够一个班,哈哈哈哈。”

    宋安恬也跟着笑。聊了很久,林南和张佑君去上厕所,只剩下我和宋安恬。她突然问我:“你是叫江北吧,有QQ号吗?”

    我给她留了一个,但其实我们宿舍的人都还没买电脑,也不常上。不多一会儿林南和张佑君回来了,宋安恬又若无其事地跟他们聊起来。

    回学校后我惦记着她问我QQ这件事,抽空去了网吧。登陆后发现果然有她加我好友的消息。她自己有电脑在宿舍,上网很方便。基本上每次我去网吧登上QQ都能碰到她在线。我们开始聊很多,越听她的生活我越心灰意冷,有次我终于忍不住跟她说:“我都没话跟你聊了,感觉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说:“我并没有这么觉得。很多人看着光鲜,事实上每个人都只不过是在各自的生活中摸索前行罢了。我一直觉得你很有想法,经历过很多。”

    我无言。是没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会身在蜜糖中去羡慕别人的生活丰富。生活丰富,只是因为曲折太多啊。

    去网吧的时候,林南和张佑君都是打游戏。他们看我打一局就要退出去聊一会儿QQ,就嘲笑我是不是网恋了。我不置可否。

    这期间学校里发生了件事。因为之前的录取通知书上说,每学年收上去的一万两千块是要分月作为生活费返还给我们的,但已过去两个月却无半点这方面的消息。有学生闹上去要钱,校领导出面信誓旦旦地说这个钱肯定会给我们,只是现在不是时候,让大家少安毋躁。闹事的人当然对这个答复不满意,又去砸了校长办公室的玻璃。教导主任写了保证书摁了手印贴出来,又让我们去向二年级的人求证。二年级的人看着我们闹,幸灾乐祸地说:“会发,肯定会发,再过几个月你们就明白了。”

    之所以不让我们去问三年级的人,是因为这个学校刚办了一年多,还没有三年级。

    【肆】

    有句话叫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如果学校真的会把收上去的钱尽数发给我们,它还赚什么?只是骗得一些走投无路又没有生活经验的年轻人来就读罢了。

    在学校待的第四个月,我们才知道所谓的“返钱”是什么意思。这里是三个月在学校上课,三个月出去实践。当然实践是好听的说法,说难听了就是把我们卖给黑心工厂干活。也根本不管我们学的什么专业,在工厂里培训一周就要上岗,我估计三年读出来我会变成个万能工人。

    第一个活儿是在一家山寨手机作坊。坊里批发回来现成的零件,我们把这些零件组装成一部手机。每个人每天要组装十五部,不完成就不下班。这个活儿让我很沮丧,想着以后如果开高中同学会,大家在一起吹牛逼,别人可以说你读的什么什么报纸现在是我在当记者,你看的哪个电视节目是我在剪辑,你生了病来找我我在医院,你以后生了娃送来我们学校我给他当班主任……而我只能在席间有人掏出一个山寨手机时说,哟,你这个手机是我组装的。

    干活当然得有工资。是了,就是交上去那一万两千块。每年干活的六个月里,学校每月给我们每人发两千块说是实践补贴。我们也不知道干的那些活实际值多少钱,但肯定比两千多,学校把我们卖了,然后赚我们的血汗钱。

    一开始大家很愤怒,可是在任何文件或者合同上都挑不出学校的漏洞。后来,所有人就习惯了。

    这时蒲蓉已经跟我们很熟了,她爱损我,说我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我一直觉得她没脑子,但她或许不经意说出的话,倒颇值得玩味。她曾对我说:“是鸭子就别做天鹅梦。”她最爱黏着张佑君,私下里我们开玩笑,都爱跟张佑君说:“你快从了她吧!”张佑君只说我们是“画虎卵”,他当我们在胡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心。

    若不是宋安恬在QQ上告诉我,我竟没看出平时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张佑君会做出那种事。他暗中骚扰宋安恬很久了,有时候周末他跟我们说他回家住,其实是偷偷坐车去了中山大学。第一次他只说顺道路过,要还宋安恬一顿饭,便把她约出来,吃完饭送她回宿舍时记下了她的楼号。后来他隔十天半月就去,久而久之宋安恬不想见他,他就在宿舍楼下拦人,还有次甚至把她拖到楼后面差点强吻上去。宋安恬说,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她情绪不太稳定,我觉得或许该给她打个电话。

    出了网吧,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一屁股坐到马路牙子上,第一次拨通那个存在手机里的号码。她在电话里抽泣,像是受了张佑君极大的委屈。哭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江北,你假扮一下我男朋友吧,你去跟张佑君说你和我在一起了,让他别再找我。”

    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

    但我没问什么,只说:“好。”

    我先是把这件事偷偷告诉林南,林南让我把握好分寸,既然她说是假扮,就别当真。然后我们又去跟张佑君说,当然是说成真的。

    他听后沉默很久,学着偶像剧里的样子说:“你知道我也喜欢她。既然她选择和你在一起,你一定要对她好!”

    我点点头,这事儿就算这么结了。后来我问宋安恬,张佑君果然没再去找她。没想到那小子还是个讲江湖义气的家伙,不知是不是看了太多港片的关系。

    我和宋安恬之间倒是更近了些,我甚至也坐车去她学校看过她几次。我们在她学校附近的甜食店一坐就是一下午,聊些很虚的东西。林南问我是不是真的跟她谈起了恋爱,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林南拍拍我膀子,让我好好待她。

    有一天下工我正拖着散架的身体爬上床要睡,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正值实践的三个月,这回我干的活儿是漆工,每天沉浸在各种油漆的气味里,嗅觉都快麻木了。她在电话里低声跟我说:“出事了。”

    “什么?”我脑子里嗡嗡响着。

    “我怀孕了。”

    【伍】

    我拿不出那么多钱,偷偷问林南借。在他的一再追问下,我支支吾吾地告诉他,宋安恬怀孕了,我要陪她去医院。

    “你个傻逼!”我还没反应过来,鼻子上已结结实实挨了林南一拳。他一边揍我一边教训,“当初我是怎么告诉你的,不是让你别做出格的事儿吗?她是我妹妹!亏我当你是兄弟!”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还手,脑海里一片空白地感受着如雨的拳头落下来。其实我连宋安恬的手都没牵过。但是——让他以为是我的,总比知道是其他人的要好一点。他打得累了,一把将我放倒在地上扬长而去。我挣扎着站起身,用手抹掉嘴角的血,歪歪斜斜地前行着。

    之后的几天林南一直没理我,张佑君指着我肿起的眼角问我怎么回事,我白了他一眼没搭腔。就这样直到周五清晨,我起床穿衣时发现裤兜里多了五百块钱。我去看林南,正好遇上他看过来的目光。我深深叹了口气。

    晚上下工,我就直接坐上班车。到了中山大学已经是夜间近十一点,宋安恬在校门口等我。明天要一大早去医院,住宿舍不方便。她带了些随身物件,跟我去旅馆。夜晚如河流寂静又汹涌。我们各自和衣躺在同一张床上,安静得能听到她轻微的鼻息。带着一丝洗发液的香气,是如此迷人,像云雾那样缭绕着,弥漫着,扩散着。

    整夜无眠。

    第二天的手术还算顺利,手术结束后我问宋安恬疼不疼。她疲倦地摇摇头说:“不疼。”她出神地看着前方,前方什么也没有,但她眼神那样专注地盯着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说,“胀。好像身体被撑开一个大洞。”

    在医院待了一阵,没出什么新状况,晚上我送她回学校。出租车打到学校附近,她说想走走,我们就下车慢慢散着步。我搀着她,南方的夜风湿润得就像眼泪。她轻描淡写地跟我说,她和一个三十多岁结了婚的男人在一起,知道她怀孕后这个男人就消失了。我没有说她傻,只是给她讲准备好的几个笑话。她一开始只是抿嘴笑笑,接着抑制不住地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失声痛哭。

    她像只精致的打碎的瓷器,那样尖利又那样悲伤地哭着,七零八落。她小小的肩头耸动着,我想起她唱《光辉岁月》的时候,也是这双小小的肩头勾勒出一个倔强无比的背影。我把她搂进怀里,她的哭声渐渐变成呜咽。我要说这一刻,在这一刻我终于觉得自己和她也没差那么多,不是恶魔和天使的差距,于是甚至有些欣慰,你们信吗?

    然后我就和她真正在一起了。

    回去后林南和我谈了一次话。我们去宿舍楼顶坐着,他说:“宋安恬高中的时候离家出走,一个人就坐上十几个小时火车来我家,说要住几天。她其实是个很叛逆的人。”

    我点点头,“我知道。”

    “我告诉你这个,其实是想说,有很多东西我们不该碰,但碰了,就只能硬着头皮走多远算多远。”

    我还是点头,“嗯。”

    我们吞云吐雾,沉默了一阵子,他站起身把烟头踩灭。我也跟着站起来,无言地往回走。快要到宿舍房间时林南又叮嘱了我一句:“不要对她不认真,也不要太认真。”

    我想,我大概明白林南的意思。

    过了些时日,张佑君无意间听说宋安恬怀孕的事。他骂我是个“鲈鳗”。他那些词儿多得不得了,反正是骂人的,我懒得深究其意义。又过了没多久,他和蒲蓉在一起了。

    我和宋安恬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张佑君还是林南都仔细嘱咐我一番让我好好对她。而张佑君和蒲蓉在一起,却没有人去这么跟他说。

    算不算不公平?

    有时候觉得,或许蒲蓉那样的女孩子,才是真正单纯的。不是说怀过孕的女生就不好,只是……怎么说?从前我从没想过宋安恬那样我们根本舍不得也不敢碰的女孩,却是别人的玩物。像她说过的那样,一些人看起来高高在上,也不过是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艰难地走着。

    终究,每一朵花都是要凋零的。

    【陆】

    在这个学校读到二年级快结束,很多人就认命了。看到第一届毕业生出去,大部分都成为黑心工厂的长期工人,大家心情都不太好。但是心里焦急是一回事,真正落实到行动上又是另一回事。我们仍旧听天由命,随波逐流。张佑君和蒲蓉一起搬出去住,现在不大见得着他们。如今宿舍里要打牌都凑不够人,只好偶尔拉上老大凑数。他牌品不好,一输就抱怨不断,弄得我和林南很恼火。

    到下学期宋安恬就大四了,她要考研。她说待在离家近的地方烦得很,她想考去一个远些的学校。我听着她的计划,讪讪地笑了笑。她大约和她一样,都是渐渐会从我的世界中消失不见的。

    真叫人心酸。

    宋安恬察觉出我的异样,她其实一直明白我担心的是什么。她说:“你就没想过要改变吗?”

    “怎么变?”

    “你就没想过自己也可以考研,跟我考去同一个城市,然后还是和我在一起吗?”

    我几乎是冷笑一声,女孩子有时很成熟,有时又这样天真,“你觉得可能哦?”

    她有些急了,“为什么不可能?考试是现在这个社会里最公平的事,你答对了就得分,得分高就可以被录取。什么内幕什么关系户,也只是占了一定比例,总有那么些人没找关系也考上的不是吗?只要分数足够高,又怎么会把你刷下来。还有比这更公平的事吗?”

    “大概你说的是对的吧。”

    她见我如此扶不上墙,也就不再跟我争辩,只赌气说:“后面进入复习冲刺阶段我会很忙,你也别太常来找我了。”

    我说:“好。”

    那次回去后我想了很多。活成我们这个样子的人,普遍会觉得被励志是件很傻的事。生活给我们看到太多不如意,这些挫败是会消磨掉人的意气和斗志的,慢慢就会觉得所有努力都不过是一场空。所以我们看不起努力的人,看不起拼命想改变命运的人。何苦去做那黄粱一梦。然而这一夜,我想到两年前高考后那场无声的告别,居然想通了,觉得宋安恬说的可能真的是对的。

    我决定考研。

    我在宋安恬想考去的那个城市里挑了个一般的学校。打电话回家告诉母亲时,她很高兴。好像这是我出生以来做过的第一件正确的事。她又说父亲在那个城市有认识的人,让他帮问问看能不能托到关系。

    我听到她说“待会儿我就打电话给你爸让他帮问……”时,心里一下子酸到不行。一年前他们终于离婚了,可以说是像仇人那样不欢而散。我赶紧说:“别了,我给他打吧。”

    母亲长叹一声。

    【柒】

    父亲辗转找到一个教授的电话,据说是绕了很多关系,最后只得来一个联系方式而已,算不上亲厚,但总要试试。我跟教授通话后谈了不少,后来他让我去见见他,末了又似不经意地说了句“广东是个好地方啊,海鲜很好吃的”。

    约定见教授那天,我早晨5点就起床,去市场买了十斤龙虾,又和冰块一起装在泡沫箱子里打包好。接着去火车站,赶在发车前五分钟上了车。

    我一路都在想见了教授要说什么,要怎样把龙虾送给他才不尴尬,如果他问我学习的事该怎么回答。心烦意乱,我竟也是为未来担忧的。原来人如果不认命就是这样张皇失措,认命才能心安理得。

    到了那边天正擦黑,我给教授打电话说我到了,他只是给了我他的住址,让我过去。我抱着十几斤重的箱子,沿途问路,转了三次公交车——其中一次是因为坐错了,终于在九点之前找到他家。摁响门铃后是个他妻子模样的人开的门,她冷淡地看了一眼我手里抱着的箱子,问:“海鲜送来了?”就好像我是个送货的。

    我一愣,才见机答道:“嗯。这里面是一些龙虾,是广东那边的特产……”

    她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放那儿。”她用眼神指了指玄关一角。

    我小心地把箱子放过去,刚搁下,她就说:“麻烦你了,行了,你回去吧。”

    “教授说让我来见他……”

    “哦,他出差了,现在不在家。”

    我在心底骂了一百遍去你妈的,但面子上却是礼貌地笑着说:“那我走了哈。”

    在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又坐十二个小时的火车回去。我愤愤地跟林南讲了这件事,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说:“瞧你受这点儿窝囊气,幸好老子不去读大学!”

    他这么一说我倒有些释怀,路是自己选的,走什么路遇到什么风景,抱怨又有何用?“这事儿是挺矬。”我自嘲,然后又不忘叮嘱他一句,“对了,我要考研这事儿,现在只有你知道,千万别跟安恬说。”

    “放心吧。”

    后来就是考试。这是我人生里答得最认真的一场考试,不管会的还是不会的,都努力写了几个步骤把空白填了,不像高中只做选择题便交卷。考试结束后接到宋安恬的电话,她语气很轻松地说:“我终于考完啦,你有空过来找我吧。”

    见了她,说些漫无边际的事。她说:“我觉得发挥得还行,应该没问题,以后就可以离家远远的了……”

    她说了很多关于未来的构想,但决口不提我和她的关系该何去何从。我也决口不提其实我也考了研这件事。没有结果前何必大家都空欢喜一场。满怀期待又事与愿违,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期待。

    不过我的期待很小很小,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我知道自己在学习考试方面就那几把刷子。两个月后成绩出来,我果然没考上,甚至是差得很远。我有些庆幸没告诉宋安恬我考研这件事,现在倒省了交代的麻烦。她如愿以偿进入复试,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我也到了三年级的最后一学期,很快就要连成教学院也待不下去了,于我而言,毕业意味着丧失安身之所。张佑君说他跟他继父一起做走私生意,蒲蓉也可以帮忙打理,等到了年龄就领个结婚证。林南跟一个厂子签了合同卖苦力,他说虽然累点儿,但一个月能拿四五千,等存下些本钱就自己当老板。宋安恬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对我说:“江北,算我看错你,不努力去寻求改变的人从来没出路。别去羡慕他人,再天生好命,也还是要……”

    没听清她后面说了什么,我耳边已经被呼啸的风声和车流包围了。又是南方初夏的夜风,车来车往灯红酒绿的城市,我算哪一个?她怎么懂我也尽力试过,只是……我竟然鼻子发酸,差点要哭出来。

    【零】

    我不是没想过要改变,也不是没付出过努力。

    只是在坚硬如铁的事实面前,我的努力如此轻微。犹如一个溺水的人拼命仰起头,而他终究是在飞快、飞快下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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