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是怎样老去的-尘埃的尊严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壹】

    窗外又起风了,我知道冬天很快就要来临。而我心底的风从未停过。陆,一,峰。这三个字就是我心底的风,它们吹了三年,四年,五年。吹得我的日子呼啦啦旋转,零散一地。而此刻它们也不会停,我把自己丢进了风口,一个万劫不复之地。

    陆一峰。

    高中毕业对大部分人而言意味着分离,于我却是……我和陆一峰报了同一所本省的大学。填志愿那天,沈希瑶吃惊地看着我的志愿单,惊呼起来:“顾南,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北京的吗?你不是一直都希望去一个远方城市的吗?你怎么填了这个就在家门口的大学啊。”

    “它也不错啊,是省内最好的学校了,招生人数也比较多,填它比较保险吧。而且我爸妈不想让我去太远的地方读书。”

    “哦。”沈希瑶应了一声,似乎是被我说服了,当然也可能她并未放在心上。她考了全省第二十七名,正犹豫是去北大呢,还是复旦,或者中国香港中文大学。她拉着我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我也乐于她不再追根究底地问我,所以安静地倾听着她喜悦的犹豫,“复旦是我一直都很向往的学校,不过大人们眼里还是北大更棒。当然了,中国香港是不错啦,那边给我发来了邀请,还说能提供部分奖学金……只是不知道去中国香港能不能习惯……”

    “去中国香港吧。”我冷静地给出意见。

    “啥?”沈希瑶奇怪地看着我,几乎不敢相信听到我这么说。对,我一直是沉默又隐忍的那个,一直是默默听她发牢骚的那个。我从来,从来没有这么冷静地做出过选择,无论是她的选择,还是我自己的选择。在她心底,我只是一个听她说话但不会开口的玩具吧。

    “我说,去中国香港中文大学比较好。”我心底的风嗖嗖地刮起来,几乎要将自己整个淹没。沈希瑶,我希望你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而我口中说的是:“那边开放程度更高,读完四年书出来,英语口语是没问题的了,眼界也会更开阔。跟我们这样在内地读书出来的,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了哦。”

    这几句话令沈希瑶很受用,她愿意比我们高贵,愿意享受起跑线比同龄人更高的优越感。“也对。我再跟爸妈商量一下好了。中国香港真的很繁华啊,去那儿蛮好的,说不定还能碰到明星哦!”

    我点点头,把自己的志愿表交给了班主任。这是我的选择,我无法再回头了。

    晚上,我接到陆一峰的电话。

    “顾南,怎么样?沈希瑶她填的哪儿?”

    昨天受他拜托,我应该劝沈希瑶填一所离我们近一些的大学。不过以沈希瑶的分数,怎么想她都必然会出省的。我们待在一个叫作南城的内陆城市,省内最好的大学勉强能进全国高校排名前十。她那样心比天高的人,怎么可能像我们这样一辈子缩在一个小地方?

    陆一峰,你也太天真了。

    我回答:“我劝过她,但她还是觉得中国香港中文大学要好一些,毕竟那边给她提供奖学金……”

    “所以,她是一定要去那儿了吗?”陆一峰的声音里毫不掩饰地透着失望。

    “应该是吧。”

    “那就没办法了。”

    “嗯。”

    “那,我挂了。”

    咔哒一声,陆一峰的声音和气息都断在电话听筒里了。一起断掉的,还有他上扬的眉毛,挺拔的鼻子,薄而倔强的嘴唇。

    就这样,沈希瑶去了中国香港。我和陆一峰则进了同一所大学。我俩一个系,公共课是要一起上的。每次公共课我都提前很久到教室占座,陆一峰来时,我旁边的座位总是空着,于是他就自然而然地坐到我身边来。我想过,他会不会对我也有一点好感,一点点也可以。但很快我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上课来得晚,座位基本上只剩第一排有空。他要是不坐我身边,就得坐第一排了。

    而我身旁这个每次都空着的座位,透露了太多信息。

    【贰】

    我叫顾南。

    这个名字不男不女,不上不下。我在陆一峰眼里,也是这样中性的存在吧。

    我五年级那年随父母迁入南城,和沈希瑶成为同桌,上中学后,我们又遇到了陆一峰。就像我一眼就喜欢上陆一峰那样,陆一峰一定也是一眼就喜欢上沈希瑶的。沈希瑶功课好,长得又美。她有一双笑起来会弯成月牙的眼睛,班上的男生都喜欢她。

    陆一峰,是我十四岁懂得开始喜欢人时,第一个喜欢的人。初中他是班上最聪明也最调皮的男孩,他鬼点子永远那么多。他喜欢看军事杂志,喜欢搜集飞机、坦克模型。他说的那些名词我听不懂也不感兴趣,可他脸上陶醉且骄傲的表情,让我感到他像一颗发光的太阳。他的目光只是朝我的方向停落了一秒,我就被那样的光辉灼伤了。

    好歹也是六年的中学同学,到了大学还能同系,在陆一峰看来,是难得的“巧合”。何况我是沈希瑶最好的朋友,要想打探到她的消息,不得不和我走得近一些。

    沈希瑶去中国香港念书后,最初的几个月倒是和我联系得频繁。她给我说一些新奇的见闻,比如拥挤而繁忙的大都市,比如她第一次穿上了高跟鞋和露背的礼服,比如香水味摇曳在汗津津的化装舞会中。她说,顾南你知道吗,这里太open了,才两个月,我已经脱胎换骨了!你知道吗?粉底液、眼线、睫毛膏、口红,是每天必备的四件套,落下一样我都不愿出门。这里的男孩子有才华又有钱,最重要的是,他们很懂如何跟女孩子交往。沈希瑶说,她根本抵挡不了那些男生的追求,好几个都令她心动。

    我不知道她说的那些有什么好的。我觉得自己读的内陆的大学也不错。我嘀咕着:“沈希瑶,你每天都搞这些了,学习怎么办?那边是不是全英文教学的?能跟上进度吗?”

    她扑哧一笑,“别提了,这是大学,学什么习啊?我自己有分寸。”

    “哦。”我默默地回答。是啊,我替她担心什么呢?

    可能是学业的压力逐渐增大,也可能是沈希瑶越来越觉得跟现在的她比起来,我简直是个土包子,跟我再无共同语言。渐渐地,我们的联系少了。也好,让我安心地、专注地,喜欢陆一峰吧。

    【叁】

    我替沈希瑶担心什么呢?可能她在我眼里,永远是那个美得清脆的十六岁女孩。清是冷清的清,脆是脆弱的脆。我忘不掉十六岁的她伏在我怀里低声抽噎的模样,她说,顾南,你是不会讨厌我的,对不对?

    我爸妈经营一家餐馆,虽不是什么豪华饭店,倒也生意红火了好几年,积少成多有了不少积蓄。可自从开始经营那家餐馆后,我们一家三口就很少同时出现在家里了。我从小过着一个人的生活,养成了独立的性格。而沈希瑶不是。她妈妈是公务员,爸爸是工程师,自幼就承受着过严的管教和过多的关爱。这令她优秀,骄横,也叛逆。她是精致鸟笼中的小鸟,一刻不停地向往光怪陆离的外部世界,却又承受不了一丁点风暴。

    我们读的高中是封闭式的,哪怕家离学校的距离不超过两公里,也要统一寄宿在学校。同时这所高中也以“对学生实行军队化的管理”著称。这个世界上的家长们很奇怪,一些生怕自己的孩子吃半点苦头,一些又恨不得有人能替他们严加管教自己的孩子。我们就在这里度过了三年。我们一个月只有两次出校门的指标;每天六点半起床,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儿,六点五十在操场集合,跑早操到七点,然后是早餐时间,七点二十正式上早读课。我们像是一台大机器上的一颗颗螺丝钉,以固定的频率运作、旋转。而这不分昼夜的朝夕相处,是让女生间产生矛盾的利器。

    沈希瑶的美貌和傲慢为她树了不少敌,所有少女间的仇视和嫉妒,在那个下午爆发。

    我不知道密谋是怎样开始的。午休过后,沈希瑶的书包不见了。下午的数学课要检查习题册,而数学老师是个不好惹的人。沈希瑶急得不行,“顾南,你帮我回忆一下,会不会落在食堂了?”

    我陪她去食堂搜寻了一圈,但无功而返。很快就要开始上课,我们沮丧地走进教室。我感觉所有女生都注视着没有背书包的沈希瑶,甚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是她们计划好的,是她们拿走了沈希瑶的书包!我瞬时明白过来,却不为她们的行为感到气愤。我的内心分裂成两半,一半有些幸灾乐祸,一半却想到了陆一峰。

    若待会儿数学课他看到沈希瑶手足无措,会不会……心急如焚?我不希望他用那种碎光般疼惜的视线注视陷入灾难的、楚楚可怜的沈希瑶,不希望他为了沈希瑶心急如焚。

    我们各怀心事地到座位上坐定。陆一峰坐我俩前排,我和沈希瑶则是同桌。在课桌底下,沈希瑶捏着我的手,她的手指绞着我的手指,我感到她手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说:“顾南,我该怎么办?马上就要上课了……张老师一定会……很生气,如果叫我请家长,我就完了!我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学生时代,总会把一些微不足道的错误无限放到天大,并为之惊慌失措。

    “我知道。”我轻声说。

    这时,陆一峰回过了头。“你怎么了?”他问道。

    张老师走进教室,开始要求同学们把习题册摆在课桌上,她要下来检查作业完成情况。我知道沈希瑶怕这些,她是老师、父母眼中完美的乖乖女,她受不了任何会被长辈责备的小错误。她惊惧地盯着张老师走下讲台,踱到第一组和第二组中间。沈希瑶没有听到陆一峰的询问。

    “今儿中午她书包不见了,现在也没有习题册……”我小声替她回答。

    我们在第三组,张老师很快就会检查到我们这里。

    “你用我的吧。”陆一峰说着就把自己的习题册递了过来。

    时间紧迫,不容我们有一秒的迟疑。沈希瑶看着陆一峰递来的习题册,几乎不敢相信,却出于本能地伸手要去接下。

    我把陆一峰的习题册推了回去,把自己那本递到沈希瑶面前:

    “你用我的吧。”

    【肆】

    六月的太阳具有盛夏的温度。我站在操场上,站在毫无办法规避的烈日之中,手臂有烧灼的疼痛,心里却静如止水。

    沈希瑶用了我的习题册逃过一劫,而我被张老师罚站一节课。前方的教学楼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我孤独地站在这里,像大地上的一根刺。陆一峰,他会因为这件事多看我一眼吗?他会记得那个挺身而出的女孩吗?

    一节课过去,我回到教室。沈希瑶抱歉地看着我,说:“对不起啦,放学请你吃冰淇淋。”

    我才不要吃你的什么狗屁冰淇淋!我根本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为了陆一峰!我内心在不甘地叫嚣,表现出来的,却是疲惫的一笑,“算了,没什么。”

    她看我如此冷淡,也只得讨好地来拉我胳膊,“呐,顾南,你身体好嘛,不要生气行不行?你也知道,若是我去站了这一节课,肯定会中暑的。张老师再告诉我爸爸……”

    对对,你是公主,我是下人!谁在家里不是唯一的宝贝女儿呢,为什么我可以在烈日中站一节课,你不可以?为什么你如此娇贵,我却要替你背负一切?我耸耸肩,没有搭茬。

    她见我这样,也知趣地不再开口。因为她多么清楚我的性格,即使不高兴,过一会儿冷静后也就消了气,重新和她形影不离。她去上厕所了,没有叫我陪她。

    而就在她走出教室的刹那,陆一峰回头说:“顾南,你为什么要借习题册给沈希瑶啊,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她,这本来是我献殷勤的大好机会,就这样被你浪费了!你是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

    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开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就好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下,把我浇得狼狈不堪,浇得我没有尊严也没有了期许,像尊铸铁般凝固了。

    陆一峰说的每个字像尖锐的刀,一下一下切割着我,我的心很快就成了碎片。

    “我就愿意,你有意见?”我说。然后不再理他,埋头做题。眼泪迫不及待地滴落下来。

    下晚自习,我仍和沈希瑶一路回宿舍。我们就是这样粘连着,一起去上课,一起去食堂。踏进宿舍门,其他女生都在各干各的。沈希瑶的书包躺在她床上,上面满是污渍。她冲过去把书包拎起,床单已经被弄脏了。书包鼓鼓的,她一打开它,用过的卫生纸、零食包装袋、果皮等一下子抖落一地。

    她把书包往地上一摔,“谁干的?有本事当面说。”

    没人理她。

    宿舍里的气氛瞬间到了冰点,我去拿了扫帚,想把散落一地的垃圾扫干净。而沈希瑶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扫帚扔到一边,“顾南,你别管,看她们有没脸站出来承认!”

    这时有个女生白了她一眼,小声嘟哝:“也不看看是不是自己活该。”

    “你说什么,怎么不说大声些?”沈希瑶找到发泄的对象,顿时冲那女生说道,“我怎么就活该了,你倒是说呀?”

    那个女生起身面对她,“沈希瑶,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我们就是看不惯你自以为是的样子,你别以为谁都会惯着你!”

    另一个女生也站起来,“成绩好怎么了,长得好看怎么了?出点什么事照样是个耸逼,少目中无人了!”

    沈希瑶虽跋扈,但娇生惯养的她又怎么应付得了这样的场面。尽管她不输气势地拼命站直了腰昂起了头,但在好几个女生的逼视下,任她再骄横,此刻也只能静静沉默。

    “算了吧。”我开口,扮着老好人的角色,对那几个女生说,“她是有不对的地方,不过大家总归是同学,不要闹这么僵嘛。哈哈,哈哈。马上也该熄灯了,今天就算了吧。”

    “顾南,你不要帮她说话,凭什么算了?”

    我叹了口气,“对不起,如果你们受不了,后面我们会申请换宿舍。”

    我知道她们对沈希瑶的怨气,很大一部分出自她的我行我素。她不想睡,全宿舍都要开着灯;她醒了,全宿舍都要陪着醒。只要搬出去,大家也不会那么容不下她吧。

    沈希瑶偷偷拉了拉我身后的衣角,我知道她是想说,我这样道歉太低声下气。

    “顾南,你……”她们略有些惊诧地看着我。

    “等会儿该查寝了,明天我就跟她申请换宿舍,你们不要再逼她了。”

    那几个女生看了看我,为首的那个发话说“好吧”,其余几个也纷纷该干吗干吗去了。

    沈希瑶的床单上全是污迹,晚上她来到我的床上,和我挤在一起。她强忍了一天的眼泪此刻簌簌落下,她一边压低了抽噎的声音一边耳语问我:“顾南,你是不会讨厌我的,对不对?”

    房间里是其他女生熟睡后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我勉强地回答:“嗯。”

    为什么不离开她呢?我在心底问自己。

    我还记得我们家是2000年随厂子迁入南城的。河西的新城正在建设,父母干脆辞了工厂的活,在新城盘下个门面开中餐馆。最初那两年门面很小,他们就把冰柜放在家里。家里永远是冻肉的气味,我的身上也油腻腻的,那股猪肉味怎么都洗不干净,加上又是转校生,让我成为一个没有朋友的人。

    我知道那种被孤立、没有朋友的滋味。

    虽然是五年级的小孩子,沈希瑶也已出落成美人坯子了。她整洁干净,身上香香的,马尾梳得一丝不苟,并系着好看的蝴蝶结。

    老师让我当她同桌时,我非常自卑,不敢看她。

    后来我带机器猫的漫画来学校看,她发现后,惊呼自己也超级喜欢。然后我们开始了头凑在一起,共同看一本漫画的年月。我们成了朋友。

    我在很卑微的年月里第一个交到的,重要的朋友。

    而现在在我心里,已无法跟她亲密无间了。

    我轻轻哼出的这个勉强的“嗯”,并没引起沈希瑶过多的怀疑。她心满意足地获得了一个永远不会疏远自己的朋友,仿佛也感到在这个孤立无援处处荆棘的世界上多了一份依靠,讨好地对我说:“谢谢。”

    我在黑暗里睁着双眼,并不为自己虚假的情谊内疚。真情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我总归是为她对抗了世界。之前就有女生对我说,顾南你人不错,为什么一定要跟沈希瑶一起玩呢?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同沈希瑶一起感受着所有女生的疏远。起初我以为自己是在回报她几年前的情谊,而此刻,这个问题有了更真实、清晰的答案。

    我之所以和她待在一起,只是因为陆一峰的目光,总是注视着她啊。

    【伍】

    现在呢,沈希瑶应该在自己那个斑斓的世界里过得很好吧。

    和封闭而一丝不苟的高中生活比起来,大学似乎更适合我。我有很多事可以做:在图书馆看书;骑单车到郊区,沿着两旁都是农田的空旷公路飞驰;去琴行学弹吉他;甚至还报了个素描班。陆一峰也是骑行爱好者,通常去郊区是我俩一起。我们各自弓着背蹬在自己的自行车上,并不说话,一前一后,只听得风在耳边后退。

    就这么到了大二,沈希瑶大约已从我的生活中淡出。我们鲜有联系,陆一峰也不再向我打听她的消息。新年的元旦晚会上,陆一峰当选了主持人。他永远是人群里熠熠发光的少年,我知道有很多女生追求他,但他并未接受任何一个。也有过几个男生向我表达了想要交往的意思,而我觉得自己根本没办法喜欢上除陆一峰之外的任何人。在人群中,他们都是灰色的、黑白的,只有陆一峰是光亮的。

    喜欢这种事,常常一点原因也没有。喜欢一个人好几年,或者突然不再喜欢一个人,仿佛都是莫名的,只是心脏恰好运行到那个位置。我不觉得辛苦也不认为不值得,要喜欢谁,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元旦晚会后,工作组出去吃夜宵庆功。因为串词是我写的,自然也被邀请去。席间大家喝了不少啤酒,话跟着也多起来。一个男生举着酒杯说:“陆一峰,那么多女生追你,你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你肯定是喜欢顾南的,大家说对吧!哥儿几个今天帮你说出口,免得你小子喜欢人家也不敢说。”

    我顿时尴尬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群旁观者哪里知道其中的关系,哪里知道中间有个沈希瑶的存在,光知道瞎起哄。我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陆一峰,只好笑笑对这个男生说:“没有的事,我们只是高中同学而已了啦!”

    另一个男生也帮腔道:“陆一峰,你别不承认了,我们看到过你电脑里和她一起去郊外玩的照片哦。”

    “我们只是一起骑自行车……”我无力地辩驳,声音却越来越低微。

    为什么要辩驳?陆一峰都还没说什么呢。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他会不会也开始有一点点喜欢我?

    “大家别掺和了,我自己的事,会自己解决。来,喝酒!”陆一峰发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我仍旧是可有可无的尘埃。

    “喝!”其他男生也举起杯,这个话题很快被敷衍过去,我在庆幸终于逃离了尴尬之境的同时,也有一些不甘心和失落。陆一峰,我们那么多个风和日丽的骑行,什么也不算吗?

    聚餐结束,东倒西歪的大家开始往宿舍走。所有人默契地三两结群,把我和陆一峰落在后面。

    夜风起,我心里的风也呼呼地刮着。陆一峰。他的眉眼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此刻我不敢去看他,却似注视着他一般眼前全是他的模样。

    “顾南,我说。”他开口。

    沉默还未被打破,我的世界就陷入一处更无以言说的寂静。我的手一下子被他干燥、温暖的手掌握住。

    四周的一切都离我远去了,我诧异得无法动弹,心跳几乎都停止。

    “其实,这些日子我也在想,我觉得,我是喜欢你的。在一起吧。”

    我的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

    六年的时光在我的脑子里走马灯般掠过去,调皮捣蛋的陆一峰,心思细腻的陆一峰,什么都懂的陆一峰,发奋努力的陆一峰,出类拔萃的陆一峰,直到现在我眼前这个,说喜欢我的陆一峰。

    “哈?你说什么?”我开口冒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我脑海里全是成绩本只算中等的陆一峰,为了追赶沈希瑶的步伐在整个高三一年奋起直追的模样,最后的成绩他也超过一本线好几十分,可惜终究没能赶上沈希瑶的步伐。他为她付出过那么多,为我付出过什么呢?陆一峰,你凭什么说喜欢我?

    “顾南,以前是我不懂事,这些年我慢慢明白了你……是我不好。”

    我嘴一撇,眼泪夺眶而出,伤心而委屈地抽噎起来,“陆一峰,你根本不懂,你现在也并不懂,你怎么会懂呢?因为那些男生起哄,你才想到要说这些话的吗?”

    “你误会了。刚才他们起哄我没表示,只是不希望你尴尬,不希望你认为我在说笑……”

    陆一峰,他看起来大咧咧的外表下,心思还是这么细腻。我想起的却是初三那年,学习委员沈希瑶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交代事情,她起身就走,因为太过匆忙没发现自己例假来了,凳子上被染出一小块红色。我惊慌失措,正不知该怎么办时,陆一峰啪啪几脚踩在沈希瑶的凳子上,泥印遮去了血迹。沈希瑶从办公室回来,看到凳子上的鞋印,又看到陆一峰在一旁一副“这就是我干的”的表情,气愤地责令他擦干净。陆一峰脱下自己的外套,仔细地擦干净了椅子。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我知道心思细腻的他为了维护沈希瑶的骄傲不让她在同学面前出糗,宁愿做出会让沈希瑶误解的举动。

    想到这些,我哭泣得更加伤心。陆一峰为沈希瑶付出的,才是一切,才是真正的全心全意……我哭得像个傻瓜,在空旷的夜色中第一次为我这几年的暗恋感到不值得。暗恋了六年的那个人说喜欢我,我才感到不值得……

    陆一峰拥抱了我。这一刻,我在他的怀里流下了所有的泪。

    【陆】

    后来陆一峰没有再提起过那个晚上发生的事。

    他可能以为我拒绝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态度算不算拒绝,我不知道。

    起初再见面时会尴尬,会不知道该摆出什么姿态。渐渐发现一切都很自然,只要像那件事并没有发生过就可以了,根本不用刻意摆什么姿态。我们仍然偶尔一起吃饭,偶尔一起骑车去郊外,我在前面,他在后面,期末了互相借个笔记,互相开一些玩笑,像是多年的老朋友那样。

    这样也很好,起码不会失去。

    平静的日子并未过多久,我竟接到沈希瑶的电话。虽然来电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一接起来,听到那声音,我就知道是沈希瑶。她说:“喂,顾南,是我。”

    她的声音不像以前那般凛冽,可我仍听出了她趾高气扬的语气。她顿了顿接着说:“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我想了想,“这是四月啊,你们那边放假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我退学了。”她说得轻描淡写。

    “欸?”我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见个面吧,我们很久没一起吃饭了,我来你学校找你?”

    “嗯……好。”

    “这周六有空吗?下午三点我来找你,聊聊天,带我逛逛你们学校,晚饭一起吃?”她还是这么喜欢决定一切,永远站在控制的位置上。

    “好的。”我说。

    周六我见到了她。我等在校门口,她从一辆出租车里跳下来,长发及腰,像一个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模特。我想起她以前的模样,以前她是个清脆的女孩,现在一点也不清脆了。她蹬上高跟鞋后比我高半个头,但她仍一下挎起我的手臂,像小女孩一样黏着我,身上的香水味甜到发腻。我想起十岁时,她身上香香的味道。

    我带她在学校里走,不停向她介绍着这是我的宿舍,这是一教,那边是小花园。她感慨道:“这里的学校就是大,不像我们那儿,我读的中国香港中文大学是那边最大的学校了,也不及你们这儿。”

    我并不想与她寒暄这些。为什么什么都要放在一起比?我不想拿这里和香港地区比较。我喜欢南城,喜欢这所大学所在的省会,喜欢街上飘着的辣油味,喜欢慵懒的人喜欢层层叠叠的路边摊。而不寒暄这些,我们似乎没有话题可以聊了。我也问不出口这两年她是怎么过的。还用问吗?

    不知不觉,我们逛到了篮球场。

    她放缓脚步,“还记得中学时吗?课外活动时,我们都喜欢在球场边看男生打球。”

    我并不喜欢看男生打球,我只是喜欢看陆一峰打球罢了。

    现在我有些慌张,我知道几乎每个周六的下午,陆一峰都在这里打球。我已经在那边打球的男生里看见了他的身影。四月的阳光并不是太火热,但仍让人无法直视,就像陆一峰,哪怕如今我们的关系不温不火,人群中看到他我仍感到刺眼。我故意加快步伐,“没什么好看的。”

    她停下了。“看会儿吧。”她说。

    我无奈地和她站定在球场边的拦网外。她看着那群男生,表情无动于衷。我小心地问她:“你还记得陆一峰吗?”

    她皱了皱眉,转瞬眉头又舒展开,“想起来了,记得的,以前高中他一直坐我们前排。”

    若是陆一峰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暗恋,只是换来这么一句“记得”,也会心有不甘吧。“他也考上这所大学了,现在跟我同系,你知道吗?”

    “真的?”沈希瑶顺着我的话这么一问,但脸上的表情并无多大改变,想必不太放在心上。沈希瑶迷离的目光竟渐渐亮起来,露出一丝欣喜的神色,“那边打球的那个男生是不是他?以前高中没太注意,没想到他球打得这么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边男生中场休息。陆一峰到球场边拿汽水喝,然后看到了我。他掀起衣角抹了把脸,奔跑着过来。随着离我们越来越近,他的表情凝固成一个不伦不类的微笑。

    “陆一峰。”我故作轻松地说,“你看,沈希瑶回来了。晚饭一起吃吧?”

    没等他回答,沈希瑶仰起脸突兀地问道:“你很爱打球?”有股轻佻的意味。

    “嗯,就是周末运动运动。”陆一峰羞涩地傻笑着,“出了一身汗,我回去冲个凉,待会儿打给你。”

    “好。”我回答。

    【柒】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

    一粒尘埃,需要仔细去看才能发现它。而一旦移开目光,它就消失了。

    像糖水一样黏稠温吞的空气中,陆一峰的视线再也、再也不是看着我。我就是那粒消失的尘埃,只要失去那一点点目光,就随风摇摆,最终不见。

    真是一顿尴尬的晚饭。我为了不冷场,拼尽全力制造话题,却像个不合时宜的小丑。

    “哈,希瑶,你学校那边有很多好玩的事吧?跟我们讲讲嘛。”

    “其实看多了也就那个样,没什么太有趣的。”

    “哦……呐,陆一峰,你还记得我们高中那个班主任吧,他好搞笑,那个发型被大家笑了多少年……”

    “嗯,记得,是挺搞笑的。”

    “其实高中我们仨都是前后桌啊,不过很少见你俩说话哦,现在希瑶也要回来了,以后老同学都各奔东西,我们仨反而都在省内,隔得近,要多联系才是呢。”鬼知道我在说什么。

    沈希瑶轻盈地一笑,抬头看了陆一峰一眼,两人很快地交换了眼色,随即似有默契般同时看向我,希瑶说:“顾南,你别光顾着贫了,也说说你自己吧,上大学这几年恋爱了吗?我倒要看看哪个男生这么好福气,找了你这么个脾气好又体贴的女朋友。”

    我被这个问题一下子噎住,只好求救般去看陆一峰,他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搭腔道:“是啊,顾南,有没有喜欢的人?”

    陆一峰陆一峰!我喜欢谁,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没有。”我垂下眼睛,极快地敷衍过这个话题,然后决定保持沉默,不要再像小丑一样去制造什么话题。冷场就冷场吧,尴尬就尴尬吧,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三人像是待在一只随时会破裂的气球里面,小心翼翼,各怀心事。终于是陆一峰打破沉默,“沈希瑶,那个,在中国香港那边读书很忙的吧,怎么有空回来玩?”

    沈希瑶笑了一笑,那笑容风尘又轻蔑,像在嘲笑陆一峰的稚嫩,“不是回来玩。”她顿了顿,等陆一峰好奇地望着她,才接着说下去,“是适应不了那边的节奏,申请退学了。不过我说,你对我的经历很感兴趣吗?”她扬起下巴,挑逗地看着陆一峰。

    我在餐桌下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这样说话。

    陆一峰更是没料到沈希瑶是这种反应,有些吃惊地红了脸,低头不知怎么接话。沈希瑶哂笑一声,接着说:“我妈帮我托关系在这儿的学校注册了学籍,过几天我就要去那边插班上课了。”

    陆一峰哪里见过又哪里招架得住这样的女生,她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王,见过我们没有见过的世面,经历过我们没有经历过的体验。对于她身上发生的一切,我们都只有遥望的份,此刻只好默默说“哦”,再无他言。可我去看陆一峰,他一副失了魂的模样,这样的沈希瑶对他来说,太新鲜了!

    一顿饭吃完,陆一峰说要送沈希瑶回家。沈希瑶说:“得了,送我回去你再回宿舍该门禁了,我跟你们一起回宿舍,我去顾南那儿和她挤挤。”到了宿舍楼底下,他俩互留了电话号码,而后陆一峰一直站在那里挥手,目送我们——不,是目送沈希瑶远去的背影。

    尘埃,该消失了。

    当沈希瑶卸下白天的妆容,和我挤在一张小床板上时,她又变回了那个清脆的女孩。她用了我的洗发水和沐浴液,现在和我一样是朴素的柑橘味。在夜晚和呼吸声里,她小声地贴在我耳边说:“顾南,你一点都没变。这么多年只有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真好。”

    我心酸得要流泪,但我很快把眼泪憋回去。朋友?这些年,我为了陆一峰和她当朋友,又为了陆一峰劝她远走他乡。我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因为陆一峰,而最后我没有了爱情,却收获了两个对我敞开心扉的“朋友”。

    对哦,我是他们的朋友。

    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我轻轻问沈希瑶:“你会喜欢陆一峰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沈希瑶有些不解,但很快说道,“以前高中时不太了解,不过今天接触下来感觉他人倒不坏,像愣头青似的单纯得很,长得也不错哈。”

    “你不了解他,但他一直很了解你。从初中,他就一直喜欢你了。”

    后面是我长长的讲述。那么多年,一年一年讲过来。十四岁,那个上课偷偷回头看你的男孩;那个为你不吃晚饭,买一大堆零食却叫我给你的男孩;那个跑去跟老师说,想请教你学习上的问题,要坐你前后桌的男孩;那个为你……为你一天天变得更优秀,却没有勇气拉住你的手,叫你不要走的男孩。

    讲到后面,我竟抽噎起来,要很半天,才能再多说出一句,“沈希瑶,我不管这两年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陆一峰那么好,那么喜欢你……你不要,再让他伤心了。”

    沈希瑶必定猜到了我的心思,可她沉默之后选择了爱情。再开口时,她声音中竟也带了哽咽,但我不知道是真的动了心,还是一种巧妙的伪装,“我没想到他那么好……这两年我发生了很多事。其实安安稳稳地和他在一起,也不错。”

    我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也没有说下去。我舒了一口气,翻身背对着沈希瑶,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给陆一峰发短信:喂,我看沈希瑶今天对你印象很不错,她现在也回这边上大学了,你努把力肯定能追上。不要怪我没帮你哦!我这回可是帮你帮到底了。一定能成的,加油哟!

    语气看起来很开心,对吗?可我捏着手机呜呜地哭了,最后蜷缩成一团,摁了发送键。这一回,是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很快,陆一峰的短信回过来:你真够朋友,事成了请你吃饭!

    【捌】

    我不会忘记那一天。2009年1月1号,陆一峰向我表白。那天他是晚会主持,穿了西装白衬衣。晚会结束后的聚餐上,大家都喝了不少酒,陆一峰嫌热松开了领结和衬衣的一颗扣子。

    表白后,他抱着我,那是我这一生里离他最近,也是最远的一个晚上。他把我拥在怀里,不停地问:“顾南,你为什么要哭?”

    我哭到肝肠寸断,心力交瘁,说不出话。在拥抱的同时,他脖子上的那个挂件把我硌得生疼生疼。那个挂件从他衬衣的领口中露出来,是一枚女装的纽扣。我记得十七岁那年,沈希瑶曾因为衣服掉了颗纽扣却怎么也找不到而犯愁。

    我抽噎着,每一次抽噎,都能呼吸到陆一峰身上温暖的气味。而我知道,以后我再也没机会离他这么近了。

    要追究起放弃的根由,或许那一刻就开始在我心底扎根。那天离开他的怀抱时我小声地说了一句:“陆一峰,再见。”

    我想那一句话,他从来没有听到。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