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是怎样老去的-冰雹猜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夏风在吹,火车在开。阳光越过飞逝的麦田和车窗照在我脸上,让我睁不开眼睛。忧愁和悲伤淹没过我,老实说,我从未感受过它们的滋味。哪怕是一天以前,我的人生都简单而快乐,像一条狗。

    那时候的陆曦也快乐得像条狗。我印象中,他还是那副意气风发无论做任何事都势在必得的模样。我根本想不到,那样的他,会选择死。

    而通知我他死讯的,是另一个老同学周哲皓。

    【壹】

    陆曦是高三伊始从文科班转来我们理科实验班的。按我校惯例,从来都是理转文容易,文转理困难。他文转理就算了,还一下就转进实验班,这让我们很不爽,都很好奇这小子到底有几把刷子。

    和我家住一个院子的夏禾在文科实验班,我跟她打听陆曦的消息。她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从此我们文科的传说就再没了,所有老师都捶胸顿足。”随即她又转成幸灾乐祸,“等着他去秒杀你们这帮看不起文科生的理科男吧!”

    我不服气,“就算他每次都考文科第一名又怎样?理科可没有那么容易,没有基础的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赶上的。”

    夏禾毫不在意地一笑,“等着瞧吧。”

    我打听来很多关于陆曦的消息。之所以这样着急地刺探敌情,是因为我们号称“理科四霸”的团体急了。“理科四霸”包括以周哲皓为首以及我在内的三男一女,除周哲皓长期第一外,每次月考的二三四名由我和另两人瓜分,其他人从来无法僭越。按理,长期第一的周哲皓应该无视半途转进来的陆曦,可偏偏他极其不自信。他就是那种每次月考后非常真诚地哀号“这次考砸了”,结果出来却总是第一的人。所以,陆曦转来,最着急的就是他。

    “老大,你还担心第一的位置不保吗?你每次总成绩都比第二名高二十分以上,他一个文科小子怎么可能跟你比?依我看,我们四霸的地位都无可动摇。”我宽慰道。

    “不可大意,不可大意。”周哲皓一边刷题,一边絮絮叨叨地嘟哝着。

    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无可奈何地走开了。我还没讲陆曦在文科班的传奇故事呢。据说他选文科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自幼便是历史迷,二是听说文科的作业少,无非是让温书,不至于一个周末发十数张卷子让做,所以向来懒得做作业的他义无反顾报了文科。后来考试,他能把每一道分析题的答案写成论文,旁征博引,让老师感到自己的知识库存受到了侮辱。他认为在考试中手写上千字的答案太麻烦了,还是理科只用列几个算式方便,于是便转来了理科班。

    听起来是挺厉害,不过我没把他放在眼里。

    直到高三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陆曦以683的总分、比周哲皓还高了十几分的成绩,遥遥领先成为第一。我们全都傻了。

    文科班炸了。夏禾冲我乐,“看见没,看见没?这就是我们文科班天才的实力。”

    理科班也炸了。

    我跟班主任申请要跟陆曦当同桌。作为“理科四霸”之一,这点面子还是有的。班主任当天晚自习就调了座位。

    我在做一本高难度的习题册,这本习题册综合了十年高考各地数学卷的最后一道压轴题。我很心细,会做的题绝不会因计算错误而丢分,但解难题的能力一般,因此数学考试基本处于放弃压轴题,但保证前面全对的状态。目前我要提高,只有从攻克难题方面入手。

    陆曦则坐我身旁,优哉游哉地看一本书,还哼着歌。

    我被他走调的歌声扰得不胜其烦,“你干什么呢?别以为偶然考了第一就了不起了,你唱歌很影响我的思路,知道吗?”

    他合上手里的书,我瞄了一眼,蓝色封皮上写着《理论力学》四个大字。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本书是怎么让大学物理专业的学生哀鸿遍野的。“抱歉啦,”他嬉皮笑脸,“你在做题吗?给我看看能不能帮你。”

    他轻浮的态度让我很不服气。我挑了最难的一道递到他面前,之前想出这道题的解法花了我大半个小时,“喏,这道,你看看。”

    我等着他出糗,结果刚读完题干,他就在草稿纸上刷刷列出几个公式。两分钟后,一个漂亮得无懈可击的解法呈现在我面前。

    “你,你看了答案!”我嘴硬道。

    “没有。其实这道题还有更简便的解法,只是要用到大学线代的知识,以目前的知识量来看,这就是最优解法了。”

    “你……你个变态!”

    “还有不会做的吗?”

    “不用你管!”

    与这个人的笑闹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怎么也想不到,他竟已不在了。

    飞驰的列车靠站,我走出站台,夏季的烈日更加毫无遮拦地盖在我身上。南城熟悉的潮热迎面扑来。我先回了家,爸妈都很感慨陆曦的死。他们说陆曦开朗、阳光、自信,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自杀。听说他从十六楼跳下,尸体碎得不成样子。在北京火化后,他的骨灰已于前几天回到南城。明天是下葬的日子,也是我们和他告别的时候。

    【贰】

    陆曦的加入,让我们以为“理科四霸”这个团体会增加一员,成为五霸。结果陆曦被同学们封作陆神,四霸还是四霸。

    成为陆神,是因为在第二次月考中,陆曦刷新了自己创造的683分纪录,不声不响拿了701分。对此他的反应是:“理科刷高分真容易啊,不像文科卷子,怎么都得扣点分。哈,哈。”

    我看着成绩单,周哲浩以671的总分名列第二,而我自己拿了650分,名列第四。陆曦凑到我眼前分析道:“你的成绩很平均,几乎每个科目的得分率都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这其实很难得了。不偏科,全面发展。”

    “你有什么高见?”我以为他会给我传授一些提高之道。

    “不像我,偏科严重,数学、物理、化学、生物都能保证百分之九十五的得分率,语文和英语却只有百分之九十。亏我还是从文科班转过来的呢,丢人啊。”

    “你……”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想和他来场雄性间的较量,最原始的那种。

    他却还在继续思考自己的难题,“怎样才能让作文不扣分呢?啊,说起来,这就是我最终放弃文科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讨厌无法完美,我讨厌主观的评判方式,我讨厌似是而非。我喜欢独一无二、非此即彼、无法挑刺的答案。”

    “可是……可是哪怕是数学,也并不是那么精确的啊。”我对高数隐约有所听闻,我知道在数学的世界里,也有很多指代“不确定”的概念,可我并未深入了解,怕继续说下去导致他有理有据的反驳,只能竭尽所能阐述观点,“呃,比如说像e,就感觉非常生硬,不是个完美的数……”

    “你错了,它非常完美。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它完全展现出借贷利率趋于无穷的变化,明明很长的公式,只用一个e就能指代,没有比它更简洁完美的了。”

    随后,他给我科普了e的由来半小时。

    我彻底被他打败了。

    不,并不彻底。我很不服气。

    “老大,你得教训一下那个臭小子啊!”我们围在四霸之首的周哲皓身边,他神情焦虑,一脸惶恐。

    有时候,我受不了周哲皓那副唯唯诺诺、没有自信的样子。

    他来自农村。家里条件不好,地很小,土也贫瘠,没有三层小砖楼。一家七口人住在灰扑扑的土墙平房里。三间屋,住了爷爷、奶奶、父母,两个姐姐,加他。

    其实我并没有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这些是在填报贫困生助学登记时班主任跟我说的。我是班里的团支书。我闭上眼睛也想象不出那种景象,在高中以前的九年义务教育里,周哲皓是如何每天走十五里路往返于学校和土屋之间,他如何在昏黄的灯光里做完一天的功课,如何就着腌白菜和馒头长出了一米七五的清瘦身体。

    想象这样的场景让我痛苦,或者说,恶心。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恶心,是指想多了,我会产生类似恶心的生理反应。眩晕,胸闷,心慌。

    后来周哲皓拿到全免名额,成为这所省级重点高中的学生,并且住进了明亮干净的学生公寓。高一他只是年级前一百,因为基础不好。经过两年的努力,终于在高三稳坐头把交椅。非常可怕的是,一个已拼尽全力终于站上顶峰的人,遇到一个并不努力就轻易超过自己的人。

    他已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

    看着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我知道我们四霸的颜面赌在他身上是错的。我打算靠自己给陆曦教训。

    “你听好了。”我将耳机从陆曦耳朵上摘下来,“别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下次考试,我,我至少有一科要超过你!”

    “请便。”

    这个宣言,直到他死也没实现。我被他踩得死死的,从来没有一丁点超越他的机会。不同的是,我起初不服气,后来很敬佩。

    我驱散开脑中不着边际的想法。葬礼于上午十点开始,现在是九点,我已经到了。我远远看到周哲皓甩着两条竹竿一样的腿朝这边走。太阳融化在缭绕的湿气里,弥漫在这处高级公墓。一切像是被水泼散的水彩画。

    周哲皓看到我,走到我身边打了招呼。他脸上那副畏缩的神情比两年前的高三时更深了。他穿着蓝不蓝黑不黑的土气牛仔裤,一件不合身的泛着汗渍的T恤罩在他瘦削的身上。

    “陆曦他……”我起了个话头,不知说什么,又沉默了。

    周哲皓像个木头般杵在旁边。

    【叁】

    第三次月考的理综测验。

    生物是我最强的一科,我这个月铆足了劲,希望在生物单科成绩上击败陆曦。这很难,因为上次他的理综,300分满分拿了287。

    其实前几天我就隐隐不舒服了,感觉是吃坏了肚子,但又没严重到上吐下泻的程度,所以一直忍着。最后一门理综测验刚开始半小时,腹部便剧烈疼痛起来,超出我的耐受范围,在十一月的冬天我满头大汗淋漓。

    监考老师问我怎么了。

    “我……我肚子疼……”

    “是拉肚子了吧?”

    “不……是……”

    老师一筹莫展。同一个考场的陆曦不顾考场纪律,径直走到我面前问:“是哪种痛法?”

    “不知道……”我形容不出那种痛法。

    “绞痛?钝痛?刺痛?”

    “钝痛。对,钝痛。”

    “这样疼吗?”说着,他飞快伸出拇指,压在我右下腹。

    “啊啊啊啊啊疼!”我忍不住大叫。

    “你得急性阑尾炎了。”说着,他将我架到身上,大步流星走出教室。“老师,来帮我一下,我必须马上送他去医院!”这时,监考老师才回过神,几步跨过来,把我扶到陆曦背上。陆曦背起我,朝校外跑。我很不好意思,一个大老爷们儿让另一个大老爷们儿背着,但我已经痛得说不出话了。

    他拦下一辆出租,将我放进后座后,自己坐到副驾驶,直奔医院而去。

    “考……试……你回去……考试……”

    “考试有那么重要吗?”

    “哼。”

    医院人很多。我躺在加床上,陆曦熟练地挂号开药,点滴很快就挂上了。

    “已经确诊是急性阑尾炎,叫你父母来,签字做手术。”他说。

    我虚弱地报出一串电话号码。

    半小时后,焦急的父母赶到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陆曦,因此陆曦给他们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休息了几天,我回学校上课。正好该公布月考成绩。陆曦仅做了半小时的理综,拿下300分总分里的92分。

    我拿了67。

    “怎样,不是说至少有一科要超过我吗?”

    “对啊,比生物!”因为发誓要靠生物雪耻,所以一拿到卷子,我就先做的生物部分。所得的67分,全都是生物的。虽然知道这样比有些耍赖,但对于陆曦这种自鸣得意的人,就该给他些颜色看看。

    “不好意思,我也先做的生物。”陆曦展开试卷,生物的72分被他尽收囊中,还做了20分的物理。“我就知道你会先做生物,为了保险,就也先做生物了。”

    “你还怕我能超过你?”

    “这是对对手的尊重。”

    现在再想这件事,大约能看出陆曦自杀的端倪。他希望拥有绝对的胜利,因此非常怕输。

    陆曦的墓地极为豪华。他不在成排的墓群里,而在依山的一处凉亭下。旁边几个懂行的长辈在讨论,我听来几句:他这块墓的价格,是最普通的那种的十倍;他的墓碑由花岗岩雕刻而成,十分不易风化。这些长辈感慨,老陆很舍得为他这个儿子花钱,不过人都走了,花这些钱有什么用?反正老陆有钱,愿意花就花吧。

    说到底,花钱难道不是表达愧疚的最简方式吗?

    来参加葬礼的老同学中,我还看到了夏禾。作为老同学,悲痛是难免的,但还不至于忘情哭泣。可夏禾肿着一双眼睛,可能昨晚已经哭了一夜。

    看到我,她迟疑了一下后走到我旁边。毕竟来参加葬礼的人中,我是她最熟悉的。

    “你眼睛都肿了。”

    “是吗?可能没睡好。”

    我这才意识到,她可能不愿让人知道她过于悲伤。在这方面,我一直很迟钝。“陆曦,死得真可惜呀。”我感慨。

    “嗯。”

    我印象里夏禾还是那个有些大大咧咧,爱和人开玩笑的女孩。我们是发小,互相嘲讽嬉戏也很多年了,但此刻我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打破沉默。她成绩也不错,高考后和陆曦一样去了北京,读的师范。

    下葬仪式开始了。这边没有太多传统讲究,仅由陆曦母亲捧着红布包裹的骨灰盒,在算好的时辰置入墓穴内。随后工人封上墓穴,修葺整齐。她神色极为悲痛,但并没有哭。

    【肆】

    我曾问陆曦,为什么对跑医院的流程那么熟。

    他满不在乎地说:“这算什么,我正好去年得过阑尾炎,症状和你一模一样。比你强点儿的就是,我是自己去的医院。”

    那天也是在学校,他突然腹痛难忍,便跟班主任请了假。他甚至自己骑单车去的医院,自己挂的号。他说,父母常年忙生意不在家,他早就习惯遇到困难自己解决了。直到确诊是阑尾炎后需要手术,而他又未年满十八,手术需要监护人签字,他才给母亲打了电话。

    “很痛欸!你居然自己骑车去医院?太变态了吧!”

    “就是因为知道很痛,那天才特意放弃考试,送你去医院的啊。”

    陆曦的很多行为只能用“变态”形容,反正是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接到他的电话后,在外地的母亲竟然还谈完了一单生意,才去的机场。进手术室时离他阑尾炎发作已超过二十小时,差点穿孔。

    我才知道,陆曦是那种父母常年不在家的孩子。在中学生中,这种情况令大部分人羡慕。我表达了自己的羡慕之情后,陆曦很难得地展现出一种空洞的表情。但这只是一瞬,很快他的脸上重新写满不在乎,“是很自由啊,通宵打电脑游戏也没人管。”

    “你……”我像打量一个怪物那样打量他,“你通宵玩游戏?”

    “你不玩吗?”

    “变!态!”

    “所以,陆曦的大脑究竟是怎么构造的?”放学回家的路上,有时会遇到夏禾,毕竟同路。

    现在我们的话题大都关于陆曦。

    “他就是天才啊!”一提起陆曦,夏禾就眉飞色舞,“当年在文科班,发生过不知多少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比如说吧,他虽喜欢历史,地理也不错,但政治就不十分感兴趣了。政治课他从来不听,而是自学理科班的理化生教材……”

    “等等,你说什么,你说他以前在文科班就自学理科的课程?”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怪不得他一转过来就能考第一。不愧是陆神!”

    “陆神?哟,你不是还说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吗?现在也承认他是神了?”

    “我也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人,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只是很欣慰你能认清自己和神的差距。你看,他只是考试前半小时的准备时间翻一遍政治书,就能考比我们所有人都高的分。”

    陆曦给我说过他的记忆法。对于政治,他用的是短时图像记忆。他的大脑能像相机一样把每一页课本照下来,供考试中翻阅。这种方法的弱点是可持续时间很短,基本上考过就忘,但记忆速度极快。他说像政治这种没兴趣的科目,应付下考试就行了。可哪怕他是应付,也无人能望其项背。

    坟墓封好后,亲友开始上前悼念。我们排在后面,人群差不多三三两两散去时,我才和周哲皓还有夏禾一起去到坟墓近旁。墓碑上镶着陆曦的黑白照,照片上的他笑得很阳光,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只是失去色彩后,多少让人感到心酸。

    夏禾将手中的捧花放下,那是一束雏菊,随后她开始无声地哭。

    我和周哲皓什么都没准备,两手空空。停顿了一会儿,我去扶起夏禾。她站起身后摆脱了我的搀扶,自顾自走在前面,我和周哲皓像两个保镖跟在她后方。风几乎停滞了,就像陆曦自信的笑声永远停止般那样,再没了。

    送了夏禾回家,周哲皓说想跟我聊聊。我们去了中学后门一家以前常去的餐馆。还是那么廉价而糊弄,和所有做学生生意的餐馆无二。店里的风扇吱嘎吱嘎响着。“说吧,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自杀吗?”

    “被更牛逼的人碾压了,受不了呗。说实话,我很想不明白他那样的人有什么好死的。要不是想着家里的父母和姐姐,我才他妈的想死啊。”周哲皓苦着脸。

    我不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事。以前的周哲皓,绝不会这样说话。

    【伍】

    那年高考,陆曦以南城状元、全省理科第四的身份考入B大数学系。周哲皓也入了B大,不过为了毕业后能尽快工作挣钱,他选择了听起来很好就业的计算机系。我去了Z大生物。

    我还记得毕业聚餐上,我们四霸众星拱月般围在陆神身边。“市状元……全省……第四……”周哲皓喝多了,脸上泛红,“真是……光宗耀祖呀!”

    我和陆曦对视,他一脸尴尬,冲我无奈地笑了笑。

    班主任也十分高兴,教学二十余年,带了五届理科实验班,今年是他成绩最好的一次收割。我知道,这个成绩够他吹嘘很多年,够他吹到退休,吹到八十岁和若干老头子的聚会。那时,春日的阳光会照在院里的花坛上,他会拿着长牌坐在那里,一边和其他人打牌,一边回忆我们这届是多么优秀,陆曦这个学生是多么神奇。

    那天应是我们所有人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为愉快而尽兴的时刻。

    九月,我往东去了江南,陆曦和周哲皓一起北上去B大报到。那以后,我再也没与陆曦见过面。但我们仍旧保持着联系。

    我所就读的生物专业对数学要求不高,仅大一开设两学期公共课。第一堂课上,老师用PPT给出三道题,说能全部解出的,这学期就不用来上课了。同学们听闻后觉得这是个极具诱惑力的挑战,纷纷拿出草稿本计算起来。高中时习惯了那种亦步亦趋的教学,这种完成悬赏的方式竟让我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我自认在数学方面不弱,高三一年在陆神的凌虐下,我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普通难题已不在话下。结果直至那堂课结束、一个半小时过去,我只勉强解出一道。再看身边同学,大部分一题也答不出。

    老师很得意,告诉我们这些题是他从考研数学一卷里摘的。大家很崩溃,七嘴八舌议论这个老师太狡猾了,出了那么高深的题,还说解出来就不用来上课——谁能解出来啊?我看着身边同学崩溃的样子,心里有些鄙夷。谁说没人能解出来?那是他们没遇到过陆神。我用手机把题目拍下来,给陆曦传过去,说是我这儿有几道题让他帮解一下。

    陆神就是陆神,一小时后,三道题的解析、证明过程在本子上列得整整齐齐,尽数传来。

    而我,就因解出一题,便已成为高数老师的爱将了。有时课堂上一道题讲到难点,他会叫我起来回答。这种荣耀于我反而是种羞愧。每次同学们用惊诧的眼光注视我,我都想大喊,我并不强,真正的强者在B大,他才值得你们的敬佩!

    一辈子没见识过强者是什么状态?就像遇见陆曦之前,我觉得周哲皓就很强了;就像沙漠里的虫子,降几滴水便以为是瓢泼大雨。

    “B大的强者实在很多,而且强得可怕。”周哲皓将手中的酒瓶倒得底朝天,他脸上满是苦闷。

    “陆神那么厉害,要把他碾压得毫无还击之力没那么容易吧?”

    “我们的想法都太天真了。老板……再来两瓶……啤酒。”

    我们喝的是本地酒,四块钱一瓶。酒上来后,周哲皓一把拿起仰头咕咕灌了几口,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撑着头说:“我啊,过得太苦了。你觉得我过得怎样?考上B大很光鲜吗?”

    “当然啊,好多人想上也上不了呢。”

    他摇着头说:“爸妈都以我为傲,指望我毕业后工作了在城里买房,带他们过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两个姐姐出嫁了,我家里条件不好,姐姐们嫁的也不是什么大户,就是邻村的农民。聘礼一共收来不到三万块,妈说钱存着以后我自己再挣点,就够付首付了。我没办法跟她说三万就够在城里买个厕所,要是北上广这种城市,甚至都买不到厕所。我从小一直以为考上B大就能出人头地,其实我现在反而进入了绝境。你知道我身边的同学吗?他们可能成绩没我好,我能拿奖学金他们不能,但我还在做二十块一小时的家教,他们已经有人开发出软件、做了APP上线卖钱了,手上握着好几项专利。奖学金算啥?考第一又……算啥?啊?”

    “可陆曦他,他也不至于说……”我想表达陆曦没那么大的生活压力,而且也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他的苦闷不会跟你一样的意思。但不好当着周哲皓的面把这样的大实话讲出来。

    “他是比我强。但和真正的强者比呢?B大数学系是牛人辈出的地方,不少人是国际奥赛一等奖保送的,高中起就在看英文的高影响因子论文了。陆曦学高数教材一定毫无压力,可是B大数学系的其他人会有压力吗?”

    “那也不会就自杀吧?”

    “我听他们宿舍的人说……”

    他们说,陆曦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定要说他自杀的原因的话,大概是半期考试挂了。可是挂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教授故意出了很难的题啊,全专业有一半的人挂掉。出半期成绩的第二天,同宿舍的人都早起去自习室占座了,陆曦一反常态地还在床上睡觉。之后就传出宿舍楼有人跳下的消息。

    他的床铺、生活用具收拾得整整齐齐。遗书仅有简短的四个字:抱歉,再见。

    “他们宿舍的人谈论起他时,都对他了解不多,好像陆曦在他们专业里挺没存在感的。”

    我很纳闷,“他之前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啊。”

    “对啊,但去大学就变成那样了。压力太大吧。”

    “那次半期考试他们专业有一半的人挂掉,考得好的人呢?”

    周哲皓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个问题我也问了他的同学。你知道第一名考了多少吗?”

    “多少?”

    “满分。”

    我看着餐馆门外,街道上往来的行人,中年人的神情基本上是麻木的。南城太小了,而世界太大了。

    【陆】

    我想起中学有次课间休息时,我和陆曦的对话。

    他问我:“你听说过冰雹猜想吗?”

    “你说。”

    “任何一个自然数N,如果它是奇数,下一步就将它变成3N+1;如果它是偶数,下一步就将它变成N/2。得出的数继续按以上规则运算,如此经过一系列变化,无论初始自然数是多少,最后都会跌落到谷底成为1。”

    听他讲完后,我在心底默算了几个数,果不其然。“所以呢?”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有意思。看似简单,却是至今仍未被完美证明的难题。”

    陆曦讲这些时,眼里亮晶晶的,好像他就是自己世界里的国王。

    此刻我却感到一种异样。他的人生不是正像这个猜想吗?无论如何精彩地变幻,最后还是像大厦倾倒般跌落了。

    我有些生陆曦的气。亏他那么厉害,竟如此脆弱,连一点打击都承受不了。我身边再没有一个人,能像陆曦那样一边碾压我的智商,一边让我五体投地。他就像一阵陪跑的风,永远在前方,因为追随他,我也不敢放慢步伐。现在,风停了。

    葬礼结束后,我重返学校。每次遇到特别难的科目想放弃时,我就拼命刷题。我常常给自己打气:我要证明给陆曦看,就算比不上天才的天资,不努力试试又怎么知道无法赶超他们?选择死根本无法解决问题,而且愚蠢透顶。我已经决定等到了大四,要申请世界一流高校的研究生。我要感受一下他曾感受过的感觉,我也会让他知道,即使无法赶超那些神一般的天才,也可以好好活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