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听筒，心里已经做好了是母亲打来的准备。然而并不是。
“你睡了？”
一听到那不带感情的淡淡的说话方式，我马上就知道这是丽子小姐。
“我好像累了。”半睡半醒间，强打精神或是故作活力充沛我都做不到，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我像硬把贝壳撬开一样撑开眼皮，看了一眼枕边的钟。晚上十点——这么说，前天也是这个时刻有电话打进来的。
“他不是河崎君，你知道了？”
“嗯。”我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到我的动作，点了点头，“全都知道了，他是不丹人，唔，名字是……”
“多吉。”
“对，是多吉。”好不真实的感觉，“而且真正的河崎，听说已经死了。”
我就像被严刑拷打之前就招供了的囚犯。我边想着边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好像都没换衣服，穿着牛仔裤就睡了。
“他今晚也出去了？”
什么意思？我刚要开口就反应过来了。河崎昨天、前天，连着两天都出去了，这件事我跟丽子小姐说过。“你说河崎吗？”
“对你而言他还不是多吉，依然是河崎君吗？”
“差不多是吧。”到现在才突然换个名字叫会觉得好别扭。
“你住的公寓在哪儿？”
“啊？”
“等多吉出门之后我再过去就来不及了。我现在就先去附近等着。”她平铺直叙的语气让我觉得就算反对也不会有效。
“丽子小姐不知道这栋公寓在哪儿吗？”
我试着想了一下：两年前，他们和丽子小姐究竟走得有多近呢？
“我对别人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没兴趣。”
“可是，那个，叫琴美小姐的那个人，不是你的店员吗？”
“店长不知道店员的住址就要受到制裁，有这样的法律吗？”
说不定就要出台了。我想这么打趣一句，但又放弃了。只是把地址说明了一遍。我先说出公交车站的名字，再解释从车站到公寓的详细路线。
“那里的话我应该知道了。”丽子小姐静静地说，“我会把车停在附近的便利店门口。”
“你要来吗？”
“我要追多吉。”她淡淡地说。
多吉，这个名字让我觉得陌生。“知道了。”我答道。
丽子小姐说了一个电话号码，我写在了手边比萨店的传单上。丽子小姐那了无生气的说话方式也有点像念出一串数字排列的机器。
放下电话，我叹了口气，完全想不出我应该干些什么，需要做些什么准备，就只发着呆。
在镜子前整理一下睡乱了的头发，确认一下衣着有没有问题——我承认我心里有些紧张。
又不是去约会，我提醒着自己。我把丽子小姐的电话号码写在了传单上新出的比萨旁边，我低头看着它想：要是看到这个，佐藤和山田一定会把我当成重犯要犯来审的。
还有点时间，我怕听不见河崎从房间里出来的动静，既不敢打开电视也不敢打开音响。要说能做什么，也只能看看书了，于是我翻开了桌子上放着的文库本。二十岁的主人公，深信前方一定有与众不同的命运在等待自己。看到这里，我一时颇有感触：我可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人生，我只想悠闲、平凡地活着，不与抢书店呀自杀什么的有任何牵连。比如说类似鞋店的主人的活法，就比较适合我。
这时，我听见从河崎房间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连忙把手伸向听筒。
“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望着驾驶座上丽子小姐的侧脸问。
就在不久前，我也像这样坐在副驾上跟开车的人交谈过，那是什么时候来着？我想了一下，很快就想起，那是跟河崎去打劫书店时的事。
就像那时和我说话的对象其实是不丹人一样，现在我旁边握着方向盘的这个美女说不定也只是电脑程序。我很想这样怀疑——她那一尘不染的雪白肌肤太没有立体感了。
“两年前。”她就像机器在搜索信息一样说道，“我的店里，有个叫琴美的女孩子。”
丽子小姐依然看着前方。河崎开着的轿车在我们前方十五米远处，我们的车灯正照在他的车上。
在一个十字路口拐弯的时候，一辆白色RV车插了进来，幸好很快就不见了，我放下心。
穿过一条地下隧道，开过车站的东侧，直线前进。等横穿过国道之后，周围的车就变少了，路灯也减少了，也看不到红绿灯了，再加上古旧的民宅一幢接着一幢，愈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被夜晚吞噬了。
我们的车仿佛要突破黑暗的包围般向前挺进。亮着的车灯，感觉像拿着手电照向前方一样，让人心里没底。对向车道擦肩而过的车灯照在丽子小姐的脸上，每次看到她那雪白的脸都让我心里一惊。
“琴美小姐。”我把这个名字说出口，注意着语气别显得好像很熟稔似的，“那个人，唔，是真的河崎先生的恋人吗？”
“不是。”丽子小姐否定了，“多吉。她和多吉一起住。”
丽子小姐用余光看着我——瞟着我，这么说才对——在警告我，这么说就更对了。
那眼神极为锐利。我如果说出“不丹人和日本人之间也会有爱情啊，真是好意外呀”之类的话，感觉马上就会被一顿暴打。
不过，此处该说“幸好”吗？幸好我的经验实在贫乏得不足以对恋爱问题置喙，我既没有正常的恋爱该是怎样的哲学见解，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或喜好。所以不丹男人和日本女人同居，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只有“哎？”一下的感觉。哎？是护栏啊。哎？是十字路口啊。哎？同居啊。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那个……琴美小姐，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这时丽子小姐沉默了。是错觉吗？车速好像也随之放慢了。
不知不觉，路的两边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广阔田地。还没插秧的田地在夜色中看上去让人联想到无波无澜的水面，甚至会产生我们是不是在海面上行进的错觉。
“两年前，市内发生了很多起小猫小狗被杀事件。”在我以为丽子小姐不会再开口了的时候，她又开始说了下去。
“小猫小狗吗？”
“要说他们虐待动物，可能有点儿过了。几个人，偷几只宠物什么的，跟常说的虐猫比起来，更像是一种娱乐。”
“好像确实是有的。”虽然我没亲眼见过，不过想起了以前发生过富豪举办会员制的虐猫秀而被逮捕的事件，“相当多吗？”
“作案的是二十来岁的男女，大半是玩乐性质。很多。”
“哦。”我看不出那和琴美小姐有什么关系。
“小琴美说，她无法饶恕那伙人。”
那种行为可不是任谁都无法饶恕的嘛，我心里嘟囔着。宰杀即将成为自己盘中餐的动物时，我们都会把视线移开——我们就是这么“热爱动物”。
“然后，小琴美发现了案犯的真面目。”
“啊？因为她是宠物店的店员吗？”
“我觉得是偶然。”丽子小姐似乎正顺着记忆回想，“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
丽子小姐踩下油门，加快了速度——不知不觉，跟前面轿车的距离已经拉开了。从高架桥下穿过的时候，景色消失了一小会儿，钻出来后，田园风光又开始继续。
“跟警察谈过话之后，小琴美和多吉好像一起去了快餐店。”
“当然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吧？”这可能是不经大脑的发言，但在摸不清事态全貌的情况下，我也只能试探着说话了。
“案犯就在那家店里。”丽子小姐的声音闷闷的，接着一个急刹车，车子以前倾之势停住了。
“怎么了？”我被安全带拉扯着，出声问道。
丽子小姐沉默着，用食指指向左前方。
我看见河崎的轿车往左边开走了。
车子简直就像从水面上开过去似的，把我们留在这里，自己越变越小。前方的路没有铺装，应该是泥土路。
“这种路，追下去的话，再怎么样也会暴露的。”丽子小姐吐出这样一句话，“完美地暴露。”
我觉得确实如此。平常应该是不会有车开过那条泥土路的，如果我们继续跟着开上去，恐怕河崎会觉得我们的车很可疑吧。
“我们是被甩掉了吧？”
“不知道。”
过了大概三分钟左右，丽子小姐发动了车子，同样沿着泥土路前进，但我不认为还能追得上了。
丽子小姐握着方向盘的手似乎丧失了热度，透着放弃的感觉。这点我也是一样的。吐出一口叹息的同时，肩上的力气也消失了。等再次开到铺装的公路上后，我们把车停在了一片树林边上。这应该是松树林吧，黑压压地覆盖了很大一片区域。关掉车灯，周围漆黑一片。
我打开窗户，竖起耳朵想听听有没有汽车的声音，却听见了海浪的声音，阴森森的好像有巨大的怪物在黑暗深处打着鼾。“这一带，离海很近吗？”
“是。这片林子那边就是海。”
“河崎，他不会是来游泳的吧。”
丽子小姐一副“我拒绝回答愚蠢的问题”的表情看着前面。
“没办法，回去吧。”丽子小姐重新打着引擎，亮起车灯。在她放下手刹的时候，我想了起来。
“那个，刚才说的话。”
“刚才说的话？”
“琴美小姐后来怎样了？去了快餐店之后。”
“哦，说到一半。”丽子小姐的双唇在黑暗中优雅地开合，艳红的唇时而膨胀时而蜷缩，比起色情，更让人感到迷幻魅惑。我一下子看得入迷，感觉好像要被吸进去了。
“那几个案犯从快餐店的后门出来了。”
“从后门？”这句话让我想起我拿着模型枪站在书店的后门边。
“他们的车好像是突然冲出来的。见小琴美叫来了警察，他们慌忙要逃跑。”
“嗯嗯。”我催着她快说。
“然后，小琴美她……”
“嗯嗯。”
“被那辆车撞上，然后就死了。”
我无语了——但只有一瞬间。
“哦，是这样啊。”我使劲儿发挥着想象力，让说出的话里能蕴含些对素未谋面的女性最大限度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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