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现在1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第二天,我既没见到河崎,也没见到丽子小姐。或者说这一天,我根本就是在避开他们。

    一早就去上刑事诉讼的课,然后直接在大学待到了傍晚。一天下来,既碰到了拿着话筒只管滔滔不绝的教授,也有大声调动学生情绪、热情得让人快要中暑的老师。而我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些人在讲台上动来动去,时不时突然想起来了就记两下笔记。

    我提不起什么劲头。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里有这么一句:“法律系最要命的是第二年。”这话的依据是什么我全然不知,不过总体上还是相信的,并天真地想那第一年差不多就行了嘛。

    该上的课都上完了,我叫住正准备回去的山田和佐藤。

    “去大喝一顿吧!”我夸张地说。他们说不定把这理解成:原来你被那个雪白的女人甩了啊。

    “好啊,喝就喝。”他们拍着我的肩说。

    我想把一切都忘掉。

    父亲正在住院的事,打劫书店的事,从丽子小姐那儿听来的两年前的事,河崎其实不是河崎这件事,他半夜出门去了什么地方的事,关于这一切我统统不想再想,只想清空我的大脑。

    三个人的足迹一直延伸到繁华街。

    我还是第一次动真格地一直喝到早上,却装成一副喝惯了的样子。那两个人说不定也是一样。忘掉困倦,说着没有内容的话,这让人心累,却也很新鲜。我已经不记得喝到一半之后都说了些什么,似乎话题是围绕着“日本的政治家”来着——哪怕是将来要继承鞋店的我,也是有思考日本未来的能力的。

    既有困倦,也有醉酒的原因,总之我的头很重。在酒馆说话时声音自然而然地变大,于是嗓子也哑了。路灯熄灭,太阳缓缓升起,街上渐渐亮了起来。散落的垃圾及呕吐物也随之无处遁形。我们三个人踉踉跄跄地走着,走过处处都还关着铁闸门的商业街。山田撞到了酒馆的招牌,我踩到了掉在地上的塑料瓶。

    回到公寓,从河崎房间门前经过的时候,我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不过我没去按门铃——醉汉来访,怕是只会让人不胜其扰吧。

    我在房间里胡乱地脱掉衣服,倒在了床上。

    游乐园的旋转木马徐徐慢下转动的速度,稳稳地停住,不留一丝余味。我的思维如同在模仿那种停下来的方式,也慢慢地停止了,然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是被门铃声吵醒的。房间里回响着轻快的铃声,只响一次的话,我可能会以为还在睡梦中,就由它去了。可它未免太执拗,一个劲儿地响个不停,我只好妥协了。

    把腿伸进牛仔裤,我却没能保持住平衡,在套上右裤腿的时候差点儿摔倒。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向门口,把门打开。

    “你一副刚睡醒的样子。”门口站着面无表情的丽子小姐。

    “几点了?”

    丽子小姐把戴在右手腕上的表冲向我这边,答道:“上午十一点多。”

    “上午的课是来不及了。”本来我有去上课的打算吗?我也不记得了。

    丽子用下巴指了指隔壁房间的门,问:“这边,是多吉住的?”

    我把脚伸进鞋里,走到外边,反手关上了门,答道:“嗯,河崎住那间。”

    两个不同的名字,指的却是同一个人物,真是乱了。

    丽子小姐毫不犹豫地伸手按下隔壁房间的门铃,响起叮咚一声。她似乎很不耐烦等,一次又一次地按着,简直就像在做门铃的耐久性实验似的。于是我明白了,我也是被这么叫醒的。

    门打开了,河崎出现在门口。他刚看到站在门前的丽子小姐时鼻子皱了皱,但马上就微笑起来,那笑容仿佛恶作剧被发现了的小学生般纯真。

    “好久不见。”丽子小姐歪了歪头。光看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很像恼火的黑社会找上门来刁难。

    “好久不见。”河崎答道。然后看向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

    距离上次和他面对面已经相隔几天了?相隔几个月了?相隔几年了?我毫无头绪。我只知道我正见证着一个珍贵的瞬间,这可不是还睡不醒的时候。

    “我有话跟你说。”丽子小姐对河崎说。

    “关于什么?”河崎问道。

    “今天早上,我看了报纸。”丽子小姐说得很快,“很多事,都需要你来告诉我。”

    “报纸?”我感觉脸上的血色在褪去,满心不安。莫非我们打劫书店的事竟然到现在才被迟迟报了出来?难道是那天的书店店员江尻现身,突如其来地给出了证言?

    “这样啊。”河崎的表情很奇特,但并没有吃惊的样子。

    丽子小姐正要接着说下去,河崎却把手伸到前面。“别在这儿说。”

    我向四周看了一下,表示同意。在公寓不见阳光的通道上,三个人杵着说话实在太挤,而且不管怎么说这里都太阴暗了。阴暗得好像一发言,说出的话就会被蜘蛛网缠住。而接下来的交谈,想象得到应该不会是什么阳光的内容,所以连我也明白,换个地方或许更合心意。

    “那动物园怎么样?”丽子小姐闷闷地说,“我记得以前多吉说过,动物园最好了。”

    “好啊。”河崎缓了缓,然后突然看向我,“椎名也去吧?”

    “当然啦。”我只能如此回答。

    上次来动物园,是十年前的事了吧。野兽独特的味道,少得可怜的园内装饰,这些都跟记忆中我还是孩童时所造访的动物园毫无不同。就像在时代变迁中停滞不前,依旧我行我素的摇滚乐队一样。这儿就是这么一个朴实无华,没有任何多余事物的恬淡公园。

    坐着丽子小姐的车来动物园的路上,我们几乎都没说话。好像达成了某种共识:既然决定要在动物园说,那在到那里之前就一句话也不说。

    唯一的一次交谈是当我说出“其实,我下午也有课”时,丽子小姐冷冷地回了一句“反正你也不打算去”。而河崎从头到尾都一言未发。

    五百日元的门票,我说不好是贵还是便宜,但我听见丽子小姐说“按动物的饲料算,这很便宜了”。

    进入园内,正面是一个广场。广场正中有一个大大的圆形花坛,立着牌子。花坛边有几块很大的木板,上面画着动物的模样,只在脸的部分留出一个洞。一位少女从画着狮子的木板后露出脸,看起来像她父亲模样的男人为她拍照。广阔的园内似乎有游览路线,我们决定按指示向右边的路走去。

    “刚才说的新闻报道,说的是什么啊?”我先挑起话头。

    并排走在前面的河崎和丽子小姐同时站住,回过头来。

    “是呀。”丽子小姐把视线投到河崎身上,“说那个之前,我想问你一些以前的事情。”

    也就是说,我的提问被驳回了的意思呗。

    “以前?”河崎反问道。

    “两年前。你可能不想再想起来了,不过,希望你告诉我。”

    “我是不想再想起来了,不过告诉你也没关系。”河崎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他的日语之流畅,让我不得不佩服得心服口服。

    “小琴美被撞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听说是被那伙人的车撞到的。”

    河崎用鼻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像是在调整呼吸。“那时,我们发现那伙人就在那家店里。因为他们的车停在那儿,所以知道应该错不了。”

    “然后就叫了警察?”

    “琴美去警察局,拼命跟警察说明事情原委。那期间我在店门前守着,琴美过了很长时间才回来。”

    “但是,警察没来?”

    “我不知道他到底当没当回事儿,但至少还是来了。”

    “小琴美和你就在店门外等着了?”

    “我进去了,和警察一起进快餐店里去了。因为琴美一起进去的话可能有危险。然后,那伙人就在二楼。”他看起来甚至像是在与可恨的回忆斗争,“不过,那伙人行动很快。一看到警察,就突然站起来逃了。”

    “想象得到。”丽子小姐说。

    “想象得到。”我也配合着说。

    “我对警察说‘是那些人’。”他模仿着当时自己的说话方式——那时的他还只会说生涩的日语,“警察在楼梯那儿拦住了那伙人。”

    “但还是让他们逃了。”

    “对。”河崎吐出一口气,耸了耸肩,“那伙人逃向后门了。”

    “有后门?”

    “有。逃生楼梯。那伙人很慌乱,下了楼梯,跑到停车场上了车,想逃跑。”

    “而那时琴美扑了出来。”丽子小姐接过话头,问道,“为什么?”

    “那是因为……”关于这点河崎也只是凭着推测在说吧,可是他的语气深信不疑,“不能让他们逃掉。”

    “小琴美啊,可真伟大。”

    “怎么可能阻止得了汽车呢。”

    河崎也是,丽子小姐也是,都在故意用一种淡淡的方式说话。我能够察觉到这一点。他们在自己感情的最深处盖上了盖子,然后守在盖子上部,对事实进行确认和交换信息。他们就像害怕自己的话会带上文学色彩一样,搬出了数学公式。

    “然后呢?”难得我也在场,我决定参与进去,“那几个人,怎么样了?”

    “死了。”河崎摊开双手,“他们很急,没注意到冲出来的琴美。撞到她之后车子顺势歪向停在路边的卡车,直接撞了上去。卡车上装着的木材掉下来,刺穿了车子。所以,死了。”

    “是、是这样啊。”我呆呆地应着。

    “别糊弄我们。”丽子小姐加重了语气,“不是全都死了吧?两个人,死了两个人。但案犯是三个人。”

    “那也就是说,有一个人得救了。”我“嗯嗯”地点着头,做出一副知情的表情,也不知道得救这个说法是不是合适。

    “对,一个人得救了。”丽子小姐直直地看着河崎,“没得救就好了。”她双眼一眨不眨,盯着河崎——或者说她凝视着河崎更为恰当。“然后,今天早上报纸上写的。好像有个叫江尻的男人,被发现了。”

    河崎的表情瞬间强硬起来。“是吗,被发现了啊。”

    “江尻?”我忍不住高声说,“就是那个书店的,我们打劫的那个书店的店员?”

    “对。那时在书店里的店员,就是江尻。杀了琴美后,那个还苟活着的宠物杀手。”河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呃,等一下,怎么回事儿?”我又被混乱攻击了。他们左一句右一句说出的话,句句都貌似解答,可我尚未理解要怎么根据那些话拼出一个整体轮廓。

    “呃,江尻被发现,是怎么回事儿?什么宠物杀手?”

    “走吧,按顺序说。”河崎背对着我们向前走去。

    他的态度看起来并不像是想逃避话题,抑或想平复一下变得恶劣的心情,而好像真的只是想到前面去。

    左边,能看到骆驼上上下下动着嘴——它们一边望着我们的身影,一边动着嘴——骆驼们一边注视着我们一边吃着饲料。怪叫着发狂的,是大猩猩吧?只有声音传进耳朵,却看不见它的身影。

    “那伙人中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就是江尻。”河崎再次开始往下说,我插进他和丽子小姐中间,以防听漏了什么,“不过那家伙被警察抓了。”

    车子出事时,因为后排车座上的狗,江尻被认定是“宠物杀手”,当场就被警察逮捕了。但是,江尻趁两个同伴已死之便,自始至终强调他只是从犯,跑跑腿而已——好像是这样的。然后他没完没了地反省,最终获得了缓刑。

    “然后你们呢,又怎么了?”丽子小姐问。

    “然后,”河崎耸耸肩,“怎么也没怎么。我们非常消沉,浑浑噩噩了一段时间。就这样。”

    他还说江尻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们?”

    “我和河崎啊。”他答道,“我们已经忘了江尻的事了。”

    “你说谎。”丽子小姐锐利的眼神从我的右边射向河崎,活像要连我一起刺穿一样,“你们到处在找江尻。肯定是的。你们不可能放过他。”

    河崎笑了。他只是笑,却并没有否定。“半年多前,我们发现江尻上报纸了。”

    “你不是不认字?还订了报纸?”丽子小姐问道。

    “河崎订的。”

    说到报纸,我脑中灵光一闪。是那家书店贴着的报纸报道。反对建造购物中心的特辑上,不是登了店长和江尻两人的照片吗?说的就是那个吧。

    “因为那张报纸,我们知道了江尻在那家书店里。”

    “然后,就想到了要报仇?”

    “报仇?”我反问道。我从没想过会有机会亲耳听到这个词。“你说的‘报仇’,是那个‘报仇’?”

    河崎轻轻笑了一下,然后现出迷茫的神情。“是河崎计划的。”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了猴山前面。

    被栏杆围起来的低地上有一座人工建的山。大大小小的雪猴来回动着,跳来跳去,攀爬铁链,梳毛什么的,猴子也有猴子的忙碌啊。

    “是杀江尻的计划吧?”丽子小姐说。

    “在报纸上看到江尻后,河崎就考虑了很多。”

    “很多?”丽子小姐问。

    “他去书店查看,去调查江尻在书店的时间。然后,就考虑怎么下手。”

    “就是想杀了他嘛。”

    “一开始是。”河崎答道。

    “一开始是?”我脱口反问。

    “他想袭击书店,杀掉江尻。”这话说的,那口气简直就像在说“他想等到了傍晚,就去买草莓”一样。

    “那时候,这个才是真正的目的吗?”我战战兢兢地提问,心情就像把手指伸向一碰到就会被诅咒的神灵一样,“打劫那家书店的时候。”

    “是哦。”河崎爽快地予以了肯定,“对椎名很抱歉。那时候,我有兴趣的不是《广辞苑》,是店员江尻。我打算在客人都走了之后袭击书店,杀了江尻。”

    “那为什么要把他带去?”丽子小姐看了我一眼,把最应该由我问出的话先一步说出了口。

    “那家店有后门。”

    “后门?”丽子小姐的表情并未阴沉下来,但声音里透着怀疑,“有关系吗?”

    “让人从后门逃掉,我已经受够了。”河崎像是在诉说某种一辈子也赎不清的罪般,“河崎也是这么说的。所以,计划的时候,就打算两个人一起干的。”

    “所以,就把我……”

    “我一个人去,让江尻从后门逃了,那不是很糟?”

    “就算是那样也……”

    “让人从后门逃掉,就会有不幸等在那里。悲剧是从后门发生的。”两年前,琴美小姐的去世似乎超越了记忆,以一种深邃的伤痛形式留存在了河崎的脑中。仿佛要与之对决般,他的声音铿锵有力。

    我听见猴子的叫声传来,就像在笑话我们说:什么悲剧呀,被养在这种地方的我们才更悲剧啊,不是吗?

    “但是,你是怎么杀了他的?”我也说出了这个暴力的词语。

    “没能杀掉他。”河崎静静地微笑着。

    我望着他,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从他的笑容里,我感受到的不是“幸好没真的杀了”的柔和,而是一种更为残酷的满足感。

    “本来是想进了书店之后马上打倒江尻,杀了他的。”河崎开口说。

    “空手?”丽子小姐好像是下意识般,摆出了拳击选手的备战姿势,看起来甚至是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对这太不谨慎的行为我感到愈发迷惑。

    “砖块。”河崎说,“用水泥砖块,打他的头,杀死。然后,运走,埋掉。计划是这样的。”

    我猛地想起那个晚上,河崎拿着一个塑料袋来着。

    “可是我在啊,你怎么……”河崎是和我一起到的书店,逃跑也是一起的。

    “有顺序的啊。”河崎说,“计划是要按顺序实施的。先杀了江尻,然后把尸体运到停车场。”

    “到停车场?”我复述了一遍,说完就想起那个晚上在停车场看到的车,“是那个!那辆轿车。”

    “对。那是江尻的车,总是停在那里,跟河崎调查的一样。然后我就把尸体运到那辆车上去了。”

    “什么时候?”我没注意到啊。

    “椎名踢门的时候。”

    “啊。”我眯起眼,回想当时的情况:我每唱两次鲍勃·迪伦,就踢一次门。我们是那么说好的。“那个时候?”

    “对。椎名踢门的时候,我运走了尸体。我也哼着鲍勃·迪伦,所以知道时间。这样就不会被椎名看到了,对吧?”

    我脸红了,为自己的过于愚钝感到羞耻。“不是吧?”

    “就是的。”河崎耸了耸肩。

    “那样的话,我那时候看到的,坐在副驾驶的那个人是……”

    “江尻。”河崎立即回答。

    我背上冒出凉意。那个时候,和我对视的男人,是尸体啊。我不寒而栗,身体阵阵发抖。

    “把江尻放到车里后,我回了店里,收拾了一下。”

    “然后我……”我回想着自己的行动,“唱了两次迪伦,又踢了门。”

    “趁着那个时候,我又一次跑回车那里,把车开走,离开了书店。”

    确实,我在书店后门的时候,听到了车子急速发动的声音。

    “然后我把车子开到了我们碰头的地方。”

    “啊,那里?”

    “嗯。”河崎很沉着,“那个地方放着很多车。所以就算把车停在那附近,也很难看出来。把车藏在车堆里。”

    确实,那块空地上废弃的车,还有翻倒的摩托,堆得跟小山似的。

    “在空地那儿,我把尸体从副驾驶席搬到我车子的后备厢里。然后,等着椎名。”

    “只是我可能比预定的时间到得稍微早了一点儿。”那时候我中途忘了唱歌,就适当地调整了一下。很有可能我到早了,而让河崎着急了。这么一想,他那时确实说了一句“好早”,还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把椎名送回公寓,之后用车运走尸体。计划就是这样的。”

    “是了!是计划!”我这时才注意到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解释到现在,全都是他打算去实施的“计划”,而不是“事实”。“也就是说,其实河崎没杀那个店员吧?你刚才也说了没能杀掉。也就是说,刚才你说的那些,其实都没真的去做?”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我祈祷着。

    “不是。”河崎直接打消了我的希望,“没死。不过,按计划执行了。”

    “什、什么意思?”

    “用砖块打了。江尻倒下了。我以为他死了。不过那家伙只是晕过去了。”

    丽子小姐小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打了,但是没死。倒下了,但是活着。”

    “你没给他补上致命的一刀?”丽子小姐说。这话真可怕,一辈子都用不到“补上致命的一刀”这个说法的,应该大有人在吧。

    “补上致命的一刀?”河崎歪了歪头。

    丽子小姐的反应很快,她马上解释道:“就是完全杀死的意思。”

    “哦,是啊。没补上。”河崎笨拙地用着他刚知道的词语,“我那时突然想到……”

    “突然想到?”用砖块砸在别人头上之后,有什么是应该被突然想到的吗?

    “不杀他,我想让他有更惨的遭遇。”河崎的话说得很轻快,甚至有些潇洒,完全看不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恶意,“所以,我就按计划把江尻搬走了。”

    “按计划,你是说按你刚才所说的计划?”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用车运走的不是尸体,而是晕过去的江尻。就算这点上有所出入,河崎所说的计划也是被执行了的。那个时候回去的路上,我坐的车的后备厢里装着江尻,这个事实让我后怕。

    “然后,送完椎名之后,你就去了海边的树林,是这样吧?”丽子小姐打出了一张我不知道的牌。

    “海边?树林?那都是什么?”我抓不住这些话的脉络。

    “今天的报纸上写的。发现一名受伤的青年被绑在松树林里的树上,姓名是江尻,性命无碍,但极虚弱。”她说后半句话时的口吻就像在照读报纸。

    “啊?!”我觉得我已经成了混乱的老手了。管他什么混乱,一起上吧,尽管放马过来!

    “我把晕过去的江尻运到了海边。海边的,树林。”

    “为什么要运到那种地方去?”丽子小姐说。

    “两年前……”河崎的眼里闪着光,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他说起两年前的事情的时候,也许看到了与现在不同的风景。而那风景,正是丽子小姐所说的“三个人的故事”吧。他的表情像是沐浴在春日阳光下般明媚。“两年前,河崎说过,要把这里的动物全都放出来,把它们带到那边的树林去。”

    “这里的?你说这个动物园里的?”我图方便,把手指向面前的猴子们。

    “他真是个让人愉快的男人。搞笑吧?他说要在那片树林里养着这里的动物。他说那里没人去,还说那里只有乌鸦。”

    “乌鸦哪里都有。”我无关痛痒地接了一句。

    “Niao zang。”河崎突然唐突地这么说。

    “啊?”

    “鸟葬啊。在不丹呀,人的尸体不是烧掉,而是让鸟吃掉的。”

    我皱起眉头。作为知识,我是知道有那么一种风俗或者说葬礼方式的,可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让我发冷。可能现在我站着的地方就是动物园,所以有一种现场感吧。我甚至感觉只要河崎发出指令,那现在、立即、马上,鸟儿们就会冲破栅栏,拿尖尖的喙对着我飞过来。

    “难道……”丽子小姐出声道,“你是想实施那个?鸟葬?”

    河崎缓缓地、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又马上睁开,怎么看都是在回答“Yes”。

    “不会吧?”

    “我不想马上杀了江尻,所以就把他绑在树上,打算让乌鸦把他吃掉。我用刀刺伤了他的脚。就算不死,也会腐烂的吧?”

    “你每天晚上就是去江尻那里?”丽子小姐继续问道。

    就在那一瞬间,河崎露出“你怎么知道”的表情,然后答道:“我去看那家伙了。为了让他别那么快死,也给了他一点儿吃的。”

    没人提议,但我们离开了猴山,开始沿着路前行。右边能看到大象。两头印度大象有节奏地摆着尾巴在漫步。

    “我说。”我忍不住了,说道。

    “怎么了?”

    “你是想让乌鸦吃掉江尻,是吧?”

    “是鸟葬。”

    我“哧溜”一声深吸一口气,接着一股脑儿说开了。“那能叫鸟葬吗?”我指责道,“用于处理尸体的才叫鸟葬吧?不是吗?江尻的那个情况,他还活着啊,我认为完全不一样啊!”

    “椎名说得很对。”河崎浮起满面的笑容,令我觉得晕眩。那笑容简直像在说“就是希望有人对我这样说,我才故意搞错的”。“是的,其实这不是鸟葬。”

    “你知道就好了。”

    前方传来车轮碾地的声音,大概是有自行车过来了,我做好了避让的准备。这是一条宽约十米的路,路面虽是铺装过的,但我从没看到过动物园里还有人骑自行车的。鞋子啪嗒啪嗒踩在地上的声音,还有车轮转动的声音,在一点点接近。

    我们望着前方,没动。

    跑过来的,是小孩子,两个小孩子。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个男孩儿。他穿着短裤,配着纯蓝的袜子,很惹眼。后面推着轮椅的是一个女孩儿,看年龄应该上小学高年级了吧。脸像个小大人似的,可是个子很矮。她扎着两个辫子,像在太鼓前被挥来舞去的鼓棒一样摇晃着。

    坐在轮椅上的男孩儿用力抱着一个纸袋。女孩儿使劲儿地动着她的双脚。她的呼吸间充满了热气,似乎都能喷到这边。

    他们大概没闲心理睬我们,一下子就从我们身边过去了。看着挺危险的,不过他们应该已经习惯那样了吧,节奏掌握得很好。

    我张着嘴,目送着他们。

    “哎?”丽子小姐说,指着已经离远了的轮椅,“那孩子拿着的,那个纸袋。”

    “嗯?”我伸长脖子,凝神望去,望向被女孩儿背部遮住的轮椅的另一边。“什么?”我刚想问,就看见一条像毛绒娃娃的尾巴似的东西在来回摆动着——可能是从男孩儿抱着的纸袋里露出来的。

    “一条尾巴。”我依然呆呆地望着,喃喃自语,“那是什么呢?”

    “浣熊?”我旁边的丽子小姐也很疑惑。

    突然,河崎“扑哧”笑出了声,继而晃着身体大声笑了起来。

    他是因为坦白了自己的罪行而精神失常了,还是被罪恶感反噬了?我有点担心,不过好像又不是这样的。

    河崎仅仅是很欢乐地笑着。“那是,小熊猫啊。”他说。

    “小熊猫?”我就算听到了,可还是不明所以,“是那个?那个尾巴?”

    轮椅向着出口,渐渐变小了。

    “那两个孩子偷出来的。”河崎说。他仰着脖子,看着头顶。头顶万里无云、爽朗纯净的蓝色天空远远地延伸开去。

    我不知道河崎在看什么。天空的那一片蔚蓝高高地俯视着我们,而他仿佛在与之对峙般,仰起头,把脸对着天空。

    他的眼角湿润,我觉得不太像是方才的大笑所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