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着动物园走了一圈后,我们在小卖部买了美国热狗,三个人坐在长凳上吃。
“没干?”
“不是他制定的计划吗?杀掉江尻的计划。他自己怎么不去实施?”
“因为在那之前他就死了。”多吉挑起眉。死了,所以干不了啦,多简单的道理。他笑道:“跟我把计划说了,自己突然就死了。”
“好歹实施完之后再死啊。”丽子小姐生气的点有些奇怪。
问题不在这儿吧,我心里想着,但插不进嘴。
“那时候,河崎认识的一个女生死了,同样的病。”河崎叹了口气之后说,“那之后,他就突然没了精神。真是一下子的事。”
“是他传染的?”
“他认为是。”
我没法完全理解他们这一来一往的意思,但气氛实在不适合发问。从他们说的什么“被传染”、“传染了”分析,可能是某种会传染的病。
“不过,也不至于以死谢罪啊。”丽子小姐说。
“我也这么想。”河崎咬了口香肠,边嚼边顺便生了生气,“不过他死了。死之前那天,河崎说了句‘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真没想到这么难的日语会从一个外国人的口中说出,我相当吃惊。
“在不丹,人们是相信这个的。做了好事就有善报,做了坏事就有恶报。”
“所以呢?河崎以为他染病就是因果报应?”
“他说‘我玩过很多很多女人,所以才会染病的’。做了坏事,所以自己身上才会发生不好的事。”
“我觉得不能这么说。”丽子小姐为此刻不在这里的河崎先生辩护着。
“我也觉得不能。所以我跟他说‘你错了,错得离谱’。然后河崎就说……”他在这里停了一下,把脸转向我,“‘这世间本就离谱,不是吗?’”
这不正是之前他对我说过的话吗?
“是啊,也许这世间本就离谱。”
“我也搞不清楚了。琴美和河崎都不在了,我实在很伤心。可是就算死了,也只是去轮回转世了,不应该这么伤心才对啊。”
“我明白。”丽子小姐点了点头。
“我搞不清楚了。”河崎又重复了一遍,“所以河崎死后,我去了趟那家书店。”
“那家书店?”我反问道。
“我是晚上去的,发现了在店里的江尻,吓了一跳。江尻看起来特别快活,他可能是喝醉了。”
也可能是用可疑的药物在取乐,我暗自想。
“我看到他之后,真的搞不清楚了。我觉得好不公平。”不公平,他像说外语一样发出这三个音。
“我明白。”丽子小姐说,像在表示赞同。
“所以,我就生气了。”河崎的声音静静地飘落在动物园的地面上,“有点儿。”
“那个……”这时,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插口道,“对不起。”我道歉。
河崎和丽子小姐都看向我,他们可能很惊讶我突然道的哪门子歉。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河崎还有你们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没法很好地产生同感或者共鸣。对不起。”
“没什么需要道歉的。”丽子小姐说。
“就是觉得很过意不去。”
“椎名是被硬卷进来的。”河崎说。
“可是……”
“椎名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上你吗?”他用手里拿着的小木棍指着这边。
“不知道。”
“因为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在唱迪伦的歌。”
“啊?”
“我第一次见到椎名的时候,你不是在唱迪伦的歌吗?我喜欢迪伦的声音,既温柔又严厉,既不负责任又温暖。之前河崎这么说过。”
“河崎不就是你嘛。”
“他说那是神的声音。”
“因为我把那位神唱的歌在嘴里哼哼,所以就要叫上我?”
丽子小姐尽管面无表情,不过还是拍了拍我的背,以示安慰。“你呀。”她说,“你只是中途参与到这个故事里来的,没什么需要道歉的。”
这鼓励也真奇特,可我只接受得了一点点。我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是主角,以为只有此刻我所生活着的“现在”才是这个世界的正中心。然而,这或许并不正确——河崎他们所经历的“两年前”才是一个真正的故事。主角不是我,而是他们三个人。
而且,真正的河崎先生教河崎日语的那个“一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能去想象。他们究竟以怎样的心情制订计划,又是怎样生活的;死去的河崎先生思考过些什么。这些我都只能靠想象。
吃完美国热狗,我们把小木棍折成几截,扔进垃圾桶,向出口走去。
已经看不见那两个偷小熊猫的孩子的身影了。可能工作人员发现了,现在正在狠狠地批评他们呢。我想,只要没引起太大的骚乱就好。
离开动物园,坐进丽子小姐的车里,车子照着我们来时的路反向驶回了公寓。
在公寓门口放下我们后,丽子小姐拉起手刹,离开驾驶座下了车。她没关车门。“喂。”她叫住河崎,“你去自首吧。”她的声音没有起伏。
河崎没开口。
“对方又没死,解释清楚会轻判的。”
“不是没杀他,只是失败了。”河崎耸耸肩。
“自首吧。”丽子小姐加重语气说道。
“是呀。”河崎点了点头,又用同样的腔调应道,好像又变回到那个操着生涩日语的外国人了。
“一定哦。”丽子小姐叮嘱道。
“日语,我不太懂。”
想不到河崎居然会冒出这么一句来,我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被戳中笑点,一不小心笑了出来。
而更令人吃惊的是,旁边的丽子小姐也笑出声来。
我一直以为就算上发条的小人儿会跳舞,她的表情也绝对不会有变化,以至于此时我哑然了。
这情景可能比我所能感受到的还要稀罕,河崎也呆呆地张大了嘴。
“我啊,一直觉得别人的事怎样都无所谓来着。”丽子小姐并没有因自己笑了而乱了阵脚,又完全恢复成她平时的冷血面孔,“不过,小琴美不在了,河崎君也不在了,最近,我的想法也一点点变了。”
“我明白。”河崎当即表示赞同。
“想去帮助能帮到的人。”丽子小姐的口吻还是一向的平板,“有时我会这么想。”
“我明白。”河崎重复着,“我也这么想。”
“只是有时而已。”丽子小姐绷紧下巴。
我想起她在公交车上与色狼对峙,然后又想起河崎踹倒自行车的时候。这些是不是都体现了他们这两年间的改变?
做好事会有回报。河崎所说的宗教性质的教诲,我是不能理解的,不过我会觉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河崎做了好事,所以正义稍微睁只眼闭只眼不好吗?对不过是稍微想杀个人这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让正负抵消,一切清零,不好吗?
“那什么……”丽子小姐的声音已经不那么紧绷了,“小琴美和河崎君都说过。”
“什么?”
“不丹真是那么好的地方?”
河崎露出白牙,眼角聚起纹路。“你问我,我很难答啊。”
“家里的财产都是女儿继承,这是真的?”
“这倒是真的。土地还有房子都是女人的,结婚也是男人上门。”
“这可真不错。”丽子小姐把手放在下巴上,“不光为自己,也为别人祈祷,也是真的?”
“希望世上的动物和人都能幸福,这想法不是很理所当然的吗?在轮回转世的漫长人生中短暂地相遇,不是更应该相亲相爱吗?”河崎淡淡地说,“不丹人是这么想的。”
“这也真不错。”
“我们是乡下人哦。”河崎扬起眉。
听起来,不丹是个多么美好的国家啊。我将信将疑,为之倾心的同时又想,恐怕河崎口中的“世上的动物和人”里,是不包含江尻的吧。
丽子小姐坐上车,关上车门后迅速开走,一眨眼就翻过坡道,绝尘而去了。
我们没有目送到她离开,转身向公寓走去。
我很苦恼该跟河崎说点儿什么呢?是该鼓励他,还是该跟丽子小姐一样劝他去自首,又或者该轻飘飘地说一句“不是吧”呢?
正踌躇间,河崎主动先跟我说话了。“椎名,你之后有空吗?”
时间是下午两点半。“我今天已经没力气去大学了,所以没有任何安排。”我直白地说。
河崎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弯了弯嘴唇,然后这么说:“那要不要一起去把神关起来?”
我产生了和第一次遇见他时完全相同的感觉。
啊,没错,我想,这一定就是魔鬼的语言了。
我们坐着公交车前往电车车站。我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只因为河崎说“我想去电车车站”,我就决定顺着他的意——我的角色似乎是“好人一个”,所以不应该违背对方的意愿。
在车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就望着窗外。刚搬来的时候觉得什么都稀奇陌生的风景,现在看来不过是相当普通、随处可见的景色了。与其说是习惯了,莫若说是平静了。连前几天看起来像是象征着复杂的电线,现在再看也不过是平凡无奇的线而已了。
十字路口有些堵,公交车几乎不再前进。“你拿这个要干什么?”我指着河崎放在膝盖上的录音机。
他特意从房间拿了录音机来,说放电池就能用。
“没什么。”他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没有回答我。
“刚才你在动物园说的话,是真的吗?”都没必要问的吧,可是不问我又受不了。就像一支已无法自力封王[1]的棒球队,它的球迷还在自欺欺人地说“就算这样,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呢?这才是棒球”——很难彻底死心,就和那样差不多。
“是真的。”河崎说。
“哦。”我怕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公交车终于又动了起来。转过一个大拐弯,开始加速。“不过幸好那个江尻没死,是吧?”
“为什么?”
“那还用说,杀人的话罪就重了。我觉得他没死真是万幸。”
“谁知道呢。”他好像真的不在意。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个点子。“莫非河崎你是在做试验?”
“做试验?”
“把江尻绑在树上,不杀他。根据因果报应,如果江尻真的足够坏,那他就会死。如果不够坏,那也许就会没事。你是想试验这个?”
他不直接动手,也许是想把结果交给某种更强大的——可能是法则或者系统之类的——来决定。我脑中天马行空地闪过这样的想法。
河崎微微笑着,松缓了嘴角,但是没回答。
“我刺得相当深。”过了一会儿,河崎说,“江尻的脚伤得很严重。”
“啊?”
“就算不死,至少不能再走路了,也好。”
“听你说得这么活灵活现的。”我苦着脸,河崎却笑了。
都说了我笑不出来了啊,我在心里发着牢骚。
下了车,我们沿着人行天桥往前走,很快就到了车站。我看见到达站台上停着新型的新干线列车。
车站里十分拥挤,有旅客,也有穿着西装的上班族,他们向着四面八方前行,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从售票机旁边走过,搭手扶电梯上到三楼,新干线的入口就在这里。不过他要做的事好像跟新干线没什么关系,只见他继续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和那个晚上一模一样。赶着去打劫书店的河崎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突进,而我只好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摆放着寄物柜的地方,河崎终于停了下来。这里共摆着一列四个、一排二十个寄物柜,构成一面小小的寄物柜墙。
“这里?”我疑惑地问,“你要在这里干什么吗?”
河崎找到一个插着钥匙的柜子,把它打开,然后用腰顶住门不让它关上,拿起了录音机。
“你要拿录音机干吗啊?”
来来往往的人陆续从我们旁边走过,其中也有人带着惊讶的眼神侧目打量那台录音机,不过大多数人完全没在意我们。
“帮我按一下播放键。”河崎一边说,一边松开右手,伸进他黑色裤子的口袋里,拿出几枚一百块的硬币。
“播放这个?”我理解不了眼前的情况,只能姑且按他说的行动。
我用左手扶着录音机,右手按下CD的播放键。
录音机发出CD转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开始响起轻快的乐曲。音量既不太大,也不至于听不见。
“鲍勃·迪伦。”我马上就听出来了。
从录音机里流淌出来的是他的代表曲目,《Like a Rolling Stone》。
“对的。”河崎话音未落,已经把录音机塞进了寄物柜。
“这是在干什么?”
“把神关起来。”河崎如此说。
“哈?”
我急忙开动脑筋,试着推测:他说过迪伦的声音是“神的声音”。
“把神的声音放进寄物柜,这样就算把神关起来了?”
“对。”河崎认真地点头,“我选的循环播放,会一直唱。”
“这么做有意义吗?”这么问可能不太礼貌,我只是试着斗胆一问。
“琴美以前说过。”
“琴美小姐?两年前?”
“对。”河崎关上了寄物柜的门。歌声闷在里面,听不见了。“把神关起来,那就算做了坏事也不会被察觉了。她这么说过。”
说到这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始在黑色裤子的口袋里找着什么。然后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生活照,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刚想问就注意到了,“这是刚才的动物园吧。”
在刚入园的地方,开阔的路上有三张年轻男女的脸,都从木板后面露出来。照片上的场景就是这样的。
“我,琴美,河崎。”河崎像是在排列什么记号般说道。
我想象着那个两年前确确实实存在过的故事,把眼睛凑近了照片。女孩子活泼的笑脸映入我的眼帘,我知道这个一定就是琴美小姐了。
“这个就是河崎。是不是艳冠全场?”他指向旁边的那张脸,口气仿佛那是他的骄傲一般。
我沉默地点头,确实被那明媚的眉目惊到了。哪怕只是照片,他亦能传神地散发出如同女子般惹人怜爱的气质。
“这里写着什么?”我把照片翻过来,发现上面用签字笔写着字。
河崎发出“啊”的一声。“什么时候写的?是河崎写的吧?”
漂亮的字迹,横排写着一句话。
“我要赶紧转世,再去泡女人哦。可话说回来,真的会转世吗,多吉?”
“什么意思啊?”
我皱着眉,苦恼是不是该解释给他听。多吉好像也能看懂一点儿日语,他可能早就知道这句话的内容了,我想我就别干多余的事了吧。只是,我不禁想象这位河崎先生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背负着怎样的绝望、又融和着怎样的戏谑之情,才拿起签字笔在照片背面游走,写出这样的内容的。我交替望着照片上那张炫目的脸和那句话,然后随口说道:“就是在耍帅吧。”
河崎灿烂地微笑了起来。
“对啊,河崎真的很帅啊。”他把照片也放进寄物柜,将右手里拿着的百元硬币投进去三枚,接着转动钥匙。“这样,就把神关起来了。”他把钥匙放进了口袋。
我试着把耳朵贴近关上了的寄物柜。觉得好像能细微地听见迪伦的声音,不过也不是很确定。
“不过啊,这并不是真的把神关起来了啊。”
“所谓仪式,就是这样的。”河崎毫不退缩。
“这是仪式啊?”
“不丹人很擅长用替代品来蒙混过关的哦。”
我望着他爽朗的笑脸,望着望着,就觉得那些细小的疑问还有无聊的常识,都无所谓了。
“对呀。”我笑道,“我们把神关起来了。”
这是我和河崎的寄物柜,我想。真傻,同时心底还有一个自己正冷冷地看着我。我假装我没注意到那厮的存在。
从站内出来,走到人行天桥,河崎说:“我想在街上逛一会儿再回去。”
我没有不让他去的理由。只是……“那个啊,那个自首的事。”我带着顾虑说,“我不是和丽子小姐联手要劝你自首什么的。”不过我觉得去自首是现在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联手?”
“就是……不是和她合作要让你去自首。”我换了个说法,“不过,你最好去。”
“我知道。”河崎马上答道。
他的说话方式听起来好像是真的“知道”,没有应付了事的轻浮感,于是我决定相信他。
“那回头见了。”我举起手告别。
“回头是什么时候呀?”河崎轻松地说完,露齿笑了。他在微笑,却透出无望的强颜欢笑。
我们一左一右,分别朝两个方向走去。仿佛两个人各自在两条无论延长到何处都绝不会相交的直线上,径直前行。
注释:
[1]自力封王是棒球比赛术语。指仅凭自己队伍取胜加分就有可能夺冠,反之则即使赢了该赛季剩下的所有比赛,也要靠其他队伍失分,才有可能拿到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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