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俄罗斯-一九〇〇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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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奥霍特诺里亚德区的败类们为了对10月17日诏书[20]颁布后的学潮进行镇压,大打出手,到处捣毁高等学院、综合大学和技术学校。绘画学校也面临着这样的危险。校长指示,在正面楼梯的平台上准备成堆的石头,接通消防用的水管,以备随时迎击暴徒。

    街上游行的队伍路过绘画学校时,有的示威群众就走进来。他们占领了一些教室,在大礼堂里举行集会,有的人还站在阳台上向留在街上的人们讲演。绘画学校的大学生编入战斗组织,校舍大楼里每晚都有自己的民兵值班。

    我父亲的作品里还保存有一些画稿:骠骑兵冲向人群,向一个站在阳台上讲演的女宣传员射击。女宣传员被子弹击中,但并未中断讲演,她的手紧紧抓住廊柱,以免摔倒。

    1905年年底,罢工罢课之风席卷全国,这时高尔基来到了莫斯科。寒冬的夜晚,莫斯科陷入一片黑暗,一堆堆篝火照耀着它。市内流弹乱飞,在寂静的、尚无行人涉足的初雪的街道上,哥萨克骑兵巡逻队正疯狂地奔驰。

    为了《鞭子》《稻草人》等政治讽刺杂志的事务,我父亲和高尔基见过几次面,高尔基请他参加那两种刊物举办的活动。

    大约在那时,可能是和我父母在柏林住了一年之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读到勃洛克的诗。是什么诗我已经记不清了,是《细细的柳枝》,还是献给奥列尼娜·德·阿里盖莫的《少年之歌》中的片段,也可能是其他描写革命、描写城市的作品,但当时的印象是那样清晰,甚至能够记起当时的感受,所以,我现在要将它写出来。

    二

    文学这个词汇最流行的、最广义的含义是什么呢?无非是指能言善辩、老生常谈、词句流畅、人物可敬的世界。那些可敬的人物在青年时代历尽世态炎凉,最终功成名就,但随之变得议论抽象、旧调重弹、小心行事。倘若在这个王国里,某一个人已经定了型但因为非自然的原因而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这个人是因为有所知并想讲出来,而不是因为对文学的偏爱,那么这个人一开口,就会给人以翻天覆地的感觉。就像两扇大门腾地敞开,生活的喧嚣从外边冲了进来,好像是城市通过人的嘴在介绍自己,而不是人在陈述城市里的事。勃洛克的情况就是这样,他那孤独的、没有被玷污的天真无邪的语言就是这样,他的行动力量也是这样。

    某些新闻被记录在纸上。这些新闻好像没有征求当事人的意见,自己便在纸张上出现了,而那些诗也不是什么人编的和写的。仿佛不是描写清风和水洼、星星和路灯的诗占满了书页,而是水洼和路灯本身在杂志上吹起阵阵涟漪,留下了新鲜的、有强大反作力的痕迹。

    三

    勃洛克伴随我和我的一些同龄人度过了我们的青年时代。本文后面将谈到这些同龄人。勃洛克拥有成为伟大诗人的一切要素:火热、温柔、深情、对世界的看法、独特的才能——这才能触及什么,什么就会发生变化,还有他那矜持的、隐蔽的、吸收一切的命运。我只谈有关这些品质以及其他许多品质的一个方面,那就是勃洛克式的神迅,他那彷徨的注意力,他观察事物的敏捷性。或许这个方面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所以我觉得它最重要。

    窗口里灯光摇曳。

    小丑自己一个人,——

    在昏暗中,在门洞旁,

    和黑暗悄悄低语。

    ……

    风雪在旋舞,

    在摇晃,在横扫街道,

    有人将手伸给我,

    也有人对我微笑。

    ……

    那边有人挥手,戏耍灯光。

    谁的身影一闪而过,

    在这冬夜的门廊下

    急忙把自己的脸儿遮住。

    ……

    有形容词但没有名词,有宾语但没有主语,就像捉迷藏,到处是惶恐不安、灵活闪动的小小人影,时断时续的谈话——这种风格非常适合时代精神,隐蔽的、神秘的、地下活动的精神,这个人刚刚从地下室钻出来,用密谋家的语言在说话,而城市是主要的角色,街道是主要的事件。

    这些特点渗透了勃洛克的实质,这是主要的、处于优势的、“人面兽”出版社出版《勃洛克诗集》第二卷时的勃洛克,是《可怕的世界》《最后的一天》《欺骗》《小故事》《神话》《集会》《陌生女郎》、短诗《在露水闪闪的上空,在雾中》《在酒馆,在胡同口,在街头》《教堂合唱队有位歌唱的姑娘》的勃洛克。

    勃洛克的感受像强烈的旋风,像空气中的电流,将现实的种种特点放进他的书中。即使最虚无缥缈的东西,表面好像神秘,但也可以称为“神圣”。这并不是形而上学的幻想,而是遍撒在他诗中的种种宗教仪式和日常生活的实际,叶克千尼亚[21]中的片断,圣餐礼前的祷告和追悼会上的赞美诗?这些祷词都能够背得滚瓜烂熟,在各种仪式上也听过上百次。

    勃洛克诗中的城市,他的经历中的主要角色和他的中篇小说,是这个现实的综合世界的灵魂和体现者。

    在现代艺术家们描绘的彼得堡中,这座城市——勃洛克的这座彼得堡,是最逼真的一座。它存在于生活里和想象中,都是同样的无所谓,日常的平淡充斥其中,而这种平淡又用悲剧与不安哺育诗歌,在它的大街小巷里讲着大家共用的、日常生活中的俗语,能使诗的语言变得清新。

    与此同时,如此神经质的作者,选择了组成这座城市形象的特点,并赋予它如此的灵气,以至使它整个地变成了极少见的内心世界的神移现象。

    四

    我有幸,也有机会,认识勃留索夫、安德烈·别雷、霍达谢维奇、维亚契斯拉夫·伊万诺夫[22]、巴尔特鲁沙伊蒂斯[23]等许多生活在莫斯科的老一辈诗人。我第一次拜会勃洛克,正是他最后一次来莫斯科。那天晚上,他在博物馆大厅举行朗诵会,我在综合技术博物馆的走廊或楼梯上见到他。勃洛克亲切地接待了我,他说他听到过别人对我的称赞,他抱怨自己的精神不好,要求更改会面时间,等他恢复健康时再说。

    那天晚上,他先后在三个地方朗诵自己的诗:综合技术博物馆、出版之家和但丁·阿利吉耶里协会。他在但丁·阿利吉耶里协会朗诵了自己的《意大利诗抄》,那儿聚集了他最狂热的崇拜者。

    综合技术博物馆的晚会,马雅可夫斯基也参加了。晚会进行到一半时,他对我说:参加出版之家晚会的人们摆出有批判能力而不被收买的架势,要让勃洛克当众出丑,他们准备起哄和捣乱会场。他建议我和他一起去那里,以便对这预谋的卑鄙勾当加以阻止。

    我们从勃洛克朗诵会的第一个会场上退了场,徒步前往第二个会场,而勃洛克是被人用汽车送到那儿的。当我们来到出版之家的所在地尼基塔林荫路时,晚会已经结束,勃洛克又乘车去意大利语言爱好者协会了。我们所担心的丑剧已经演完。勃洛克在出版之家朗诵完之后,他们讲了很多耸人听闻的事,甚至当面无耻地骂他已经过时,说他的灵魂已死,对此勃洛克欣然表示同意。这事发生在他逝世前几个月。

    五

    在我们大胆地创业的最初几年,只有阿谢耶夫[24]和茨维塔耶娃[25]两个人掌握了成熟的、定型的诗的语言。至于其他人,包括我在内,被吹捧得天花乱坠的独特性,都处于既无才能又无处施展的状态中,然而这并未对我们的写作、发表和从事翻译产生妨碍。在那时,我翻译的本·琼森[26]的剧本《炼金术士》和歌德的长诗《秘密》是常使我难堪的拙劣著作之一。勃洛克对这两部译作的评价曾出现在为世界文学出版社写的评语中,收在他文集的最后一卷中。评价的口气轻藐,彻底予以否定,但说得实事求是,而且十分公允。我啰啰唆唆地扯得太远了,应该言归正传,还是接着谈谈早已过去的一九〇〇年代吧。

    六

    我在读中学三年级或四年级的时候,在尼古拉铁路局彼得堡货站当站长的舅舅给了我一张免费火车票。趁圣诞节放寒假时,我便孤身一人去了彼得堡。在这座不朽的城市,我整天在大街小巷里游逛,好像是在用脚和眼睛吞食一部极其精妙的石头书,每天晚上到科米萨尔热夫斯卡娅[27]剧院去看戏。我中了最新文学的邪,对安德烈·别雷、汉姆生[28]、坡什贝塞夫斯基[29]念念不忘。

    1906年我们全家去了柏林,那是我第一次去国外,那次使我对旅行有了更多的、真正的印象。

    一切都很特别,一切都不同。好像在梦中而不是在生活中进行的一场虚构的、任何人都不需要的戏剧表演。你一个人也不认识,其他人也管不着你。车厢上有长长一溜门,一会儿开了,一会儿又砰的一声关上了,一扇门是一个单间。四条铁轨通过圆形的立交桥,横跨这座庞大城市的大街、运河、跑马场的马厩和一些院落。火车有的追上来,超过去,有的在齐头并进,有的各奔东西。大桥下,路灯的灯光交叉重叠,相互辉映,两三层楼上的灯光与架桥上的铁路一样高,火车站茶点部的自动售卖机用彩灯点缀,时不时吐出雪茄烟、糖果、蘸糖的扁桃仁。我很快就习惯了柏林的生活,在街头巷尾漫步,在大得没边儿的公园里闲逛,说德语,模仿柏林腔调,呼吸着火车头喷出的烟、瓦斯灯冒出的烟和啤酒馆散发出来的烟的混杂气味,参加瓦格纳音乐演奏会。

    在柏林城里随处可见俄国人。作曲家列比科夫为熟人们演奏自己的《小松树》,他把音乐分成三个阶段:贝多芬以前的是动物音乐,接下来的是人类音乐,在他死后的将是未来音乐。

    高尔基也去过柏林。我父亲为他画过肖像,画像上他的颧骨突出,有些棱角。安德烈耶娃[30]不喜欢。她说:“您不理解他。他是哥特式[31]的。”当时大家说话都喜欢用这一类词句。

    七

    大概是在结束这次旅行回到莫斯科后,我的生命里迎来了另一位伟大的抒情诗人莱纳·马利亚·里尔克。他那时略有名气,而现在已经是世界公认的德国大诗人了。

    他在1900年到过雅斯纳亚·波良纳,拜访了托尔斯泰。他认识我父亲,他们通过信。有一年夏天,他去克林市郊外扎维多沃村农民诗人德罗仁[32]家中做客,住了一个夏天。

    在那久远的年代,他将自己早期出版的书送给我父亲,书上写着亲切的题词。正是在我提到的那年冬天,有两本书过了很长时间才到了我的手里。读了他的诗,我目瞪口呆,那种惊讶的心情就跟我初次读到勃洛克诗作时一样:语气坚定,毫无保留,不带丝毫玩笑,语言负有直接的使命。

    八

    里尔克的作品我们国内是完全不了解的。有人试图将他的作品译成俄文,但尝试却以失败而告终。这不能怪译者,他们不习惯再现讲话的音调,而习惯于再现意思,可是音调恰恰是关键。

    维尔哈伦[33]于1913年到过莫斯科。我父亲为他画过像。我父亲有时让我跟他的模特儿聊天,以使他们的面部表情不要变得呆板、僵化。有一次,我就是这样跟历史学家瓦·奥·克柳切夫斯基[34]闲聊的。这次又要和维尔哈伦聊天,我和他谈起他本人,用的是可以理解的赞美口吻,然后怯怯地问他,听没听说过里尔克。我没有想到他会知道这个人,维尔哈伦精神顿时焕发起来。和此前所有的话相比,这个名字更能使维尔哈伦活跃,我父亲也正最需要他这样。他说:“这个人是欧洲最优秀的诗人,也是我心爱的结义兄弟。”

    散文是勃洛克的源泉,他的诗来源于散文,散文不在他自己表现手段的范围之内。对于里尔克来说,托尔斯泰、福楼拜、普鲁斯特等现代长篇小说家们的绘声绘色的叙述手法与心理表现手法,对他的诗歌的语言与风格是影响巨大的。

    然而,不管我怎样对他的特色进行详尽地分析与描写,如果不列举他的几个例子,是没有办法让人了解他的。为了便于介绍,我特意为本章译了两首诗。

    九

    读书

    我埋头阅读,已读了很久。

    自打斜雨拍打窗户的时候,

    我对雨声充耳不闻,

    阅读时聚精会神。

    我看着每一行字,如同

    沉思的皱纹,时间

    或是滞留,或是倒退。

    我忽然发现,时间集中了

    红色:夕阳,夕阳,夕阳。

    每一个字,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四散滚动……

    我知道,太阳离开花园时,

    会趴着晚霞映红的篱笆

    再次回首窥望。

    瞧,种种迹象都表明夜之将至,

    树木站在道旁挤来挤去,

    人们团团聚在一起,

    悄悄地议论,这时每个字

    都价值千金。

    这时,我的目光离开书本

    注视窗外,一切

    都是那么的亲近,站在身旁,

    恰好跟我的心儿连在一起。

    但,必须更深入地习惯于昏暗,

    让眼睛能看清夜里的巨物,

    于是,我发现大地上的栅栏太小,

    它已经超越了自身,

    甚至大于苍穹,

    村头上最远的一颗星星

    就像教区最后一间小屋的灯。

    观察

    树木用皱褶的树皮

    向我诉说暴风骤雨,

    而我,在这意外的阴霾天气里

    在长久的流浪生活中,

    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姊妹,

    无力听取它那奇异的信息。

    恶劣的天气在树林里,

    在篱笆当中,在房舍中大作,

    就像赞美诗的诗句,

    它不管大自然的年龄,

    不管时光的流逝,不管什物,

    不管空间的遥远。

    我们的争执与生活相比,何等渺小,

    反对我们的一切又是多么庞大。

    当我们屈从于寻找辽阔的

    大自然的冲击时,

    我们也会一百倍地壮大。

    我们战胜的一切——不值一提,

    我们的成就使自己受到污辱。

    非凡、空前——所呼唤的

    完全是另一些斗士。

    《旧约》中的安琪儿就是这样

    找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

    他紧抱住大力士,如同竖琴,

    每一根筋都可做成

    安琪儿的琴弦,

    以便用搏击演奏凯歌。

    那个安琪儿战胜了谁,

    那个正义者,不以自己为骄傲,

    他意识清醒,精力充沛地

    经受了这场搏斗。

    他不寻求胜利。

    他期待更高的原则

    能更经常获得胜利,

    以便用成长作为回答。

    十

    大概从1907年开始,出版社像雨后春笋似的纷纷冒了出来,新音乐作品演奏会频繁举办,“艺术世界”“金羊毛”“红方块王子”“驴尾巴”“蓝玫瑰”等美术团体接连举办画展,和俄罗斯的人名索莫夫[35]、萨普诺夫[36]、苏杰伊金、克雷莫夫[37]、拉里奥诺夫[38]、冈察罗娃[39]一起,闪现出法国人勃纳尔[40]和维亚尔[41]的名字。“金羊毛”举办画展时,展览厅就像暖房,挂着窗帘遮光,到处摆着成盆的风信子花,散发着泥土的味道。在这里还可以看到马蒂斯[42]和罗丹[43]寄给展览会的作品。

    拉兹古良伊地区新建了一片楼房,在这片土地上,有个院落,那里保留着一位老房东的老木屋。老房东原是位将军,他的儿子尤里昂·帕夫洛维奇·阿尼希莫夫既是诗人又是画家。他在顶楼住,那里经常有一些与他观点相同的青年人聚集。他的肺功能弱,因此冬天总是去国外居住。春秋两季,天气晴朗时,熟人们便在他家聚集。他们朗诵、演奏、作画、议论,吃点心,喝加入罗木酒的茶,我在这儿认识了很多人。

    主人是个才华横溢、有很高审美能力的人,他博览群书、学识渊博,精通多种语言并讲得流利自如,就像在用俄语讲话一样。可以说他是诗的化身,程度已达到爱好者视其为迷恋的对象。他又是一个很有创作个性的人,性格强烈,这些足以使他成为大师。我们有共同崇敬的人物,有类似的爱好。我非常喜欢他。

    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杜雷林[44]当年也常常到这里来,如今他已经谢世。那时他发表文章都是用笔名谢尔盖·拉耶夫斯基。正是他将我从音乐方面吸引到文学领域里来。他的心很善良,他在我的试笔之作中,居然发现了某些值得注意的东西。他的日子过得很穷,靠教课来抚养自己的母亲和姨妈。他那种惊人的耿直和火热的信念,让人想起传说中的别林斯基[45]的形象。

    康·格·洛克斯是我的大学同学,他也在这里,我们早就认识。他是第一个将伊诺肯季·安年斯基[46]的诗拿给我看的,他觉得我的拙作、我的彷徨,都和那位我还不知道的出色诗人有近似的特征。

    他们给自己这个小组起名“谢尔达尔达”,没有人知道这个名称的含义。既是诗人又是男低音歌手的阿尔卡季·古里耶夫是小组的一位成员,他好像在伏尔加河上听到过这个词。当时是夜晚,两艘轮船驶向码头。一艘向另一艘靠近,后到的轮船上的旅客们提着行李,从停泊在码头上的那艘轮船的船舱里穿行。他们与那里的旅客与行李混成一团,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说了这几个字。

    古里耶夫来自萨拉托夫,他的嗓音浑厚而又圆润。无论唱什么,他都能将情节与音色的细腻层次巧妙地表达出来。他那些没完没了的滑稽诙谐的表演和他在变声中流露出来的具有深刻真实感的天赋,和所有自学成才的人一样,令人赞叹不已。他那不同寻常的诗作,在马雅可夫斯基奔放的真诚之前出现,并惟妙惟肖地向读者传达了叶赛宁[47]的清晰形象。他天生是一位艺术家,正是奥斯特洛夫斯基多次表现的那种天生具有演员特质的人,既能唱歌剧,又能演话剧。

    他长着一个蒜头状的圆脑袋,大脑门,小鼻子很不显眼,整个颅骨——从前额到后脑勺——都预兆将来要秃顶。他整个人就是动作,是表现力。他不挥舞胳膊,不打手势,但当他站着发表议论、朗诵,或走路、游戏时,他的身体的上部都在说话。他有时低下头,有时身子向后仰,两条腿叉开,就像正在跳踢踏舞。他有点儿贪杯,痛饮之后就开始胡言乱语。出过洋相后,他经常做出一种假象来,他的脚跟好像贴在地板上了,怎么也抬不起来,他硬说这是魔鬼抓住了他的脚。

    诗人、画家经常光顾“谢尔达尔达”,其中有鲍·鲍·克拉辛,是他将勃洛克的诗《细细的柳枝》谱成了音乐;有谢尔盖·博布罗夫,我初次登台的合作者,在他来拉兹古良伊之前,已经有人传说这是俄罗斯的兰波[48]出世了;有阿·米·科热巴特金,他是《缪斯革忒斯》[49]的出版者;还有经常到莫斯科来的《阿波罗》[50]的出版者谢尔盖·马科夫斯基等人。

    我本人参加“谢尔达尔达”凭的是音乐家的老资格。当大家聚会时,我即兴弹奏大钢琴,模仿每一位来参加聚会的人进屋时的风貌。

    短短的春夜,转眼即逝。清晨的寒冷通过洞开的通风窗口吹进屋里,它的呼吸掀动窗帘,吹拂着气息奄奄的蜡烛,抚弄着桌子上的纸张。空旷的远方,灰色的天空,客人,主人,房间,楼梯——都在打瞌睡。我们各自回家去,空寂无人的街道显得又宽又长,我们超过一排长长的清运垃圾的大车队,车上的木桶隆隆作响。有人用当时的语言说:“这是一群马人[51]。”

    十一

    在缪斯革忒斯出版社周围形成一个组织,类似学院,安德烈·别雷、鲍里斯·萨多夫斯基[52]、斯捷蓬[53]、拉岑斯基[54]、埃米里·梅特涅尔[55]、尼连德[56]、申罗克[57]、彼得罗夫斯基[58]、埃里斯[59]等人辅导文艺青年学习音韵学、德国浪漫主义、俄国抒情诗、歌德和理查德·瓦格纳的美学、波德莱尔[60]及法国象征主义者的创作、古希腊苏格拉底前期的哲学思想。

    安德烈·别雷是所有这些活动的灵魂人物。当时他是这个圈子里绝对的权威,是一流的诗人,还创作了散文《交响曲》、长篇小说《银鸽》和《彼得堡》,而后两部小说彻底改变了革命前同时代人的口味。正是从这两部作品开始,出现了第一部苏维埃散文。

    安德烈·别雷具备才子的所有特征。他没有为家庭和生活干扰所禁锢,亲友们不理解他,他浪迹天涯而一无所获,他由生产力变成了毫无建树的破坏性力量。这种灵性过剩的缺陷博取了人们的同情,并在他的魅力上增添了受苦受难的色彩,却并未使他身败名裂。

    他主持俄罗斯古典抑扬格的实习课程,和学员们一同用统计学方法对抑扬格的韵律形体与样式进行分析。这个小组的活动我没有参加,因为在当时,甚至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语言的音乐——是语句的意义和语句的声响关系,而根本不是声学现象,也不在于单独提出来的元音和辅音的和谐悦耳上。

    “缪斯革忒斯”的青年们有时在别处,而不在出版社的办公室聚会。雕刻家克拉赫特在普列斯尼亚的工作室,就是这类聚会的其中一个据点。

    一张没有栏杆的吊铺悬在工作室的半空,上面能够住人。下边挂着长毛绒幕布以及其他装饰性花草,还有一些白色的古文物残骸的模型、石膏面型和房主本人的作品。

    晚秋时节的一天,在这个工作室,我做了题为“象征主义与不朽”的报告。一部分人在下边坐着,另一部分人趴在阁楼上,探着脑袋听。

    做这个报告是基于我们对感受的主观意念的一些想法,我认为,我们在大自然中所能感受的声音与色彩,同另外一种客观存在的声波与光波的颤动相符合。贯穿整个报告的是这样一种想法:主观意念是祖传的、超个人的特性,而并不是少数人的特性,是人类世界的主观意念、人种的主观意念。我在报告中设想:每一个人去世后都会留下一点不朽的、祖传的主观意念。这种主观意念在人活着的时候,在他身上存在,人依靠它参与了人类生存的历史。我提出一种假定,或许这个极其主观又带有全人类性的角落或分离的部分——心灵,从开天辟地以来正是艺术活动的范围和它的主要内容,这是报告的主要目的。另外,我认为虽然艺术家和普通人一样也有死的一天,但他所体验的生存的幸福却是不朽的,因此,在他去世后的几个世纪,其他人在接近他的切身的最初感受时,在一定程度上或许会对他的作品又有所体验。

    报告的标题之所以叫“象征主义与不朽”,是因为它在广义上肯定任何一种艺术都有象征性的、假定性的实质,就像谈论代数的象征性一样。

    报告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家都在谈论它。做完报告后,我很晚才回家。回家后,我得知托尔斯泰从雅斯纳亚·波良纳出走后,中途生了病,不得已停留下来,并于阿斯塔波沃车站病故,电报催我父亲尽快赶到那儿。我们匆忙收拾了行装,前往帕维列茨基火车站,去搭夜班车。

    十二

    相比现在,那时出城的感觉要明显得多,乡村与城市的差距也更为悬殊。广袤平坦的秋闲地和秋播地一望无际,只有稀稀落落的村庄给它带来些许生气。这种景色从清晨就在火车窗外呈现,终日如此。俄罗斯农村的万里沃野哺育着规模不大的城市,并为它服务。大地迎来了第一场霜冻,披上了银装,在像框一般的田埂上伫立着残留着金叶的白桦树,大地在这霜冻的银粉,在这白桦的金叶的点缀下,就像神圣而温顺的古迹上镶嵌了金银箔儿。

    车窗外翻耕后轮休的大地匆匆掠过。它还不知道在附近,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它的最后一位巨人仙逝了。按世袭名门,可以称他为大地之王,而以他深谙人间奥秘的智慧,则可以说他是骄子中的骄子、老爷中的老爷。不过他却总是扶犁耕耘,并像农夫一样穿着布衣,束着腰带,这是因为他对土地满怀眷恋和负疚之情。

    十三

    前来吊唁的人都离开了房间,可能是知道有人要为亡者画像,随同梅尔库罗夫[61]来的造型工还要拓面。我们走进屋子时,室内已经没有一个人。伤心痛苦的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62]从远处一个角落里快步迎上来。她眼含热泪,一把抓住我父亲的手臂,战战兢兢、语无伦次地说:“唉!列昂尼德·奥希波维奇,我受到的打击多么大呀!您知道我是多么爱他!”接着,她讲述了托尔斯泰出走后,她投河自尽,奄奄一息时被人们从池塘里救出来的故事。

    一座如同厄尔布鲁士峰[63]的高山,横在室内,而她是这座高山上独立的一块岩石。这间屋子为雷电乌云所笼罩,半边天都被遮住了,而她是乌云中独立的闪电。她不知道,作为岩石和闪电,她有权保持沉默,用令人不解的行动来抑制自己,不卷入世界上最没有托尔斯泰精神的事里,不与托尔斯泰主义者们去争辩,不站在这方面来接受小人的挑战。

    然而她争着辩白,请求我父亲为她作证,证明芸芸对手的忠贞和思想上的理解比不上她,相比那些人,她能够更好地保护亡者。我想,天哪,这事能把一个人,甚至像托尔斯泰的夫人这样的人,弄到怎样的地步啊!

    确实是件怪事。一个将决斗看成过时的偏见而加以否定的现代人,竟然会依据普希金的决斗与死亡编写长篇巨著。可怜的普希金呀!他应当娶舍戈列娃为妻。这样的话,后来对普希金的研究和其他一切就会按部就班。这样的话,他就会一直活到今天,就会为《奥涅金》再撰写几部续篇,就会再写出五部而不是一部《波尔塔瓦》。可是我总觉得,如果和娜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64]的理解相比,普希金更需要我们的理解,那我就再也不理解普希金了。

    十四

    然而,躺在角落里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头,而不是一座山,托尔斯泰笔下的小老头。他描绘过数十个这样的小老头,并把他们分布在自己的作品里。这个地方四周插满矮矮的小枞树,四束倾斜的光柱被下沉的太阳抛入室内,在停放遗体的角落投下窗棂的巨大十字影子和一些小枞树的细碎的、孩子般的小十字。

    那一天,新闻界人士齐聚阿斯塔波沃站前小镇,人声嘈杂。火车站里的小吃部生意兴隆,服务员们忙得手忙脚乱,但是仍满足不了顾客们的要求,他们一溜小跑分送嫩得带血的牛排,啤酒像河水在流。

    托尔斯泰的两个儿子伊里亚和安德烈都在火车站。谢尔盖·里沃维奇是乘迎灵的火车来的。火车会将托尔斯泰的遗体运往亚斯纳亚·波利亚纳。

    大学生和青年人唱着《永远怀念》的歌,抬着灵柩穿过车站的院子和花园,走到站台前的火车旁,将它安放在货车车厢里。聚集在站台上的人们脱了帽,歌声再起,火车徐徐开动,朝着图拉方向开去。

    托尔斯泰很自然地安息了,他像一个浪人在路旁安息了,这条路在那个时代的俄罗斯是交通要道,可是他笔下的男女主人公们至今还在这条要道上飞奔与旋转,扒着车窗窥视这个不起眼的中途小站,他们并不知道那双终生都在观察他们的、用目光拥抱他们的、使他们芳名永存的眼睛,就是在这儿永远地阖上了。

    十五

    如果从每一位作家身上采集一种品质,比如莱蒙托夫身上强烈的激情,丘特切夫身上丰富的内涵,契诃夫身上的诗意,果戈理身上的光彩夺目,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的想象力,那对于托尔斯泰,如果仅限于一种品质,应该选用什么词语呢?

    他是个大谈道德、主张公平、倡导法制的人,他那种与众不同的人格、达到荒诞程度的新奇是他的主要品质。而他所倡导的法制,是针对所有人的,不纵容任何人,任何人也不例外。

    他无时无刻不具有一种本领,善于在彻底割断的瞬息中,在无所不包的突出的随笔中,观察各种现象,而我们只有在少年时代,或在复苏一切的幸福高潮、心灵获得巨大胜利的凯旋时,才能偶然有此观察能力。

    若想这样观察,就需要由激情来控制我们的眼睛。正是这种激情才能用自己的闪光照亮物体,从而使它更清晰。

    托尔斯泰一直有这种激情,创造直观的激情。正是在这种激情的光照中,一切在他眼中都只有原始的新鲜感,每次审视都如同初次观察。他所看到的真实性和我们的习惯是如此不同,甚至会让我们感到奇怪。然而托尔斯泰寻找的并不是这种奇异,他也不将其作为自己追求的目的,更不作为作家的手段运用在自己的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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