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整个青柏镇就开始沸腾。屋舍下七嘴八舌的探讨基本上都是关于德宗与另一女人的关系问题。但大多数人也都是在家里磨磨嘴皮子,以显示出他们的嘴还是可以说出人话或者还有些鄙视他人的能力。有些人不问事情的真相,已经很自然地在脑海里形成了被人蛊惑的图像。他们都不是侦探家,各个都被自己的琐事缠绕着,这些新闻也就是在脑子里飘过留下一道影子,反正事不关己,谁也不会去查证。去虎头镇查查是不是有这么回事,或者去德宗家里问问是不是真的。也只有真正关心德宗的人才去问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并去查证,比如赵叔,比如始仪。当听到这消息后,赵叔很惊讶,始仪也很惊讶,他们都不相信这样的事。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德宗面前问清事实。德宗说没有,他们则陷入彷徨和郁闷,想必有人栽赃,可是这人到底是谁?实在让人不解。
赵叔和始仪都想去虎头镇查查真相,看有什么人在搞鬼。可是,德宗却不愿意去,他说反正他没做坏事,没有必要查。始仪憋着一股气,很不乐意听他说这样的话。她似乎也变聪明了,面露笑容,表面上顺应着他的态度。实际上,她专门请假去虎头镇调查。最后发现根本没有这回事。贴在青柏镇电线杆上的消息都是些子虚乌有的内容。始仪知道这其中肯定有人在操作,阎得生的嫌疑最大,或者基本上可以从直觉上确定是他。但是,没有充分的证据,就没有足够的勇气表示对他的憎恶态度。总之拿他没有办法。
有些爱八卦的长舌妇总能搜集到最新的消息,听说德宗不承认有那回事,也要大肆宣扬一番,背地里评论一下。有说德宗本性如此的,还联想起以前德宗糟蹋人家麦苗而不承认的往事,说他这辈子都改不了做坏事不承认的习惯,就像狗改不了吃屎。还有的说,德宗是个祸根,把人家始仪姑娘弄得上不了学,还进了肮脏的瓦厂,现在又不知廉耻地强奸别镇的女人,他真是个扫把星,青柏镇就不应该收留这败类。说赵大忽悠的命也真苦,收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撒尿拉屎都要人伺候。也有狡诈之徒怀疑德宗在石棉瓦厂里太压抑了,想找个女人发泄。也有沉默不表态的,也有说食色乃天性的。各种评论都有,添油加醋者乐在其中。别有用心者探讨的激情最高。流言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把人气死,他们似乎觉得没有责任,因为谁也堵不住一个人的嘴。那是人家的自由,岂能侵犯。至于被议论的人能不能经受住压力,那是他们自己心理素质的问题,与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
德宗出院后在家里静心修养,偶尔也去外面走动走动,都看见镇上很多人都给他投来异样的眼神。各个都很排斥他,大家好像对强奸者都有说不上来的隔阂,因为那是违反人的自由意志的事情,而所有的人似乎都向往自由,所有的人似乎都站在自由的战线上。德宗还以为自己的腿有点儿瘸,在别人眼里看来似乎不太舒服,在别人看来似乎不太美观,远而避之也是情有可原的。可是后来听说了有人在背地里说他坏话时,他才知道很多人对他改变态度都是因为那个可恶的流言。人们在心里已经给他贴上了一个不太好的标签,把他和秦桧那类似乎不可饶恕的人放在脑子的囚牢里关押着,永久不得翻身,就连看都懒得看,就是看也觉得那张脸令人憎恶,令人讨厌,就是看也忍不住要往他身上吐一口吐沫。谁让他做了件违法人的自由意志的事,谁也不怪只能怪他自己。总之,做恶则欲绝。很多时候,也许人们就在曲解别人中生活着,在对别人的虚幻的想象中生活着。可能因为某种不善的行为,把这个人放大成一个全恶无善的恶人;可能因为某种善的行为,把这个人放大成一个全善无恶的神人。而实际上,这个人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具有复杂人性的人。
于是,这个冬天就成了真正孤寂的冬天。德宗窝在家里总不出门像个冬眠的青蛙,他的头发也在大雪飘过的几天里变白了许多。他变得更加不伦不类,虽然很年轻但因为头发白了很多而显出老人的特征,虽然头发白的像个老人可皮肤上没有皱纹,总之看上去很奇怪。始仪也觉得他正在脱离正常人的美观视野,总喜欢多看他几眼,以从那不伦不类中看出些真正奇特的地方。阎得生知道德宗的头发白了,心里似乎很欣慰。他深深地知道,他的阴谋又奏效了。德宗做人的尊严果然被舆论迅速捏的变形了。终究,德宗没有超然物外的心态,没有庄周梦蝶的心境,没有万事皆空的觉悟。他在舆论的煎熬中忍受着巨大的苦痛,一天之间头发就变白了,可谓朝如青丝暮成雪。
德宗没有意识到阎得生在搞鬼。腿瘸了没事,头发白了也没事,日子照样过。他生活在属于自己的封闭世界里,他不追问他的腿是怎么瘸的,他的头发是怎么白的。他还在坚持不懈地追寻生活的理由,他的脑海里包藏着五彩缤纷,眼睛却看不清楚面前的一片树叶。他幻想着自己可以无所不通,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理化生,熟谙文史哲,可是他发现人的精力实在太有限,根本做不到无所不通;于是他又在想他到底精通什么,他想到自己喜欢木雕,可是他还喜欢画画,还喜欢剪纸,到底喜欢哪个他在仔细斟酌;他还在想怎么处理人和人的关系,他想和始仪做朋友,可是赵钧、刘淙也是朋友,如果对始仪好那么也要对赵钧和刘淙同样好,如果这样的话,那么该怎么做,有没有一种很好的办法。总之,他幻想的空间很大,他总想在思维的世界里找到一个最佳的平衡点。因此,他不在意外界发生了什么,就是有人把他的耳朵割掉,估计疼痛几天也就过去了,他不会刻意追究那个割耳朵人的过错。因为他的心根本不在外,而在于内。
镇上流传什么消息,他也不太关注,就是谁家被灭门了他都不感兴趣。就是有人说他强奸了别人,他也不追究是谁在污蔑他。可是,风浪一起,他那块坚硬的石头没有被撼动,周围的小石块和细沙子却难以摆脱这风波的影响。镇上出了强奸的事情,那可是要坐牢的大事。除了始仪和赵叔,最关注这事情的就是赵四爷,也就是镇长,别人可以随便议论,而他却不可以袖手旁观。他心系全村人,德宗移居到青柏镇也就是青柏镇的村民了,他自然处于赵四爷的管辖领域。出了这么件事,赵四爷插手去管也在情理之中。不久,赵四爷就拖着他那臃肿肥胖的身躯朝德宗家里走去,他的肚子很大好像怀了三胞胎,肥重的脚踏在雪道上嘎嘎响。他的头还是那样油光锃亮,到哪里都能照出一点儿光明。
他拨开灰绿的棉布幔子走进德宗家的屋里,德宗正好盘腿坐在炕上,把手伸在炕沿边的火炉子上烤。炉子里有几个红薯,烤熟的味儿弥漫在整个温暖的屋子里。德宗没有请他坐,他知道那个中年胖子是镇长可是从来都没有跟他说过话。赵四爷问他爹去哪里了,德宗说他出去给刘叔还钱去了估计就快回来了。赵四爷自己坐在炕沿上,脸一沉,显得很不乐意。倘若在平时,像他这样有头有脸的镇长去家户里探访,主人们都要摆出一副特别积极和主动的情态,最起码会给他递上一支烟,因为大家都知道赵四爷是个烟鬼,见了面就是不给他水喝,只要主动给他递上一根烟,那么他的脸上就会立刻露出笑容。可是,德宗根本不管他是谁,就是玉皇大帝和佛祖来了,他都不会上前半步去迎接,更何况是个芝麻大的镇长。德宗没有给赵四爷递烟,这让赵四爷很不爽,很郁闷。不太良好的印象迅速印刻在赵四爷的脑海里,他确定德宗是个没有教养的孩子,不懂礼数的孩子。赵四爷本来要亲自问他事情的缘由,可是他那冰冷的脸色和哑巴似的气质已经让他失去了交流的欲望。
赵元昌回来见到赵四爷后,正事没说,先拿出一支烟递给他然后打了打火机的火凑到他跟前点上那根烟,前后不到几秒钟,自然连贯。果然很神奇,赵四爷笑了。紧接着他就和赵叔说起电线杆上的传言,问是不是真的。赵元昌说那是谣言,已经被证实了。赵四爷说那就好,他也不想村里闹出什么乱子。既然是谣言,那自然可以放心许多,赵四爷便和赵元昌聊起了旧时的往事。赵元昌递给赵四爷一个冒着热气的烤红薯,他们边吃边聊。德宗在旁边听着,虽然不太清楚,但大概知道他们之间的朋友关系到底是怎么来的。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赵四爷在池塘的淤泥里捉泥鳅,不料淤泥太深太黏,它不断拉扯赵四爷的身体好像要把他的身体吞噬掉,赵四爷想要把腿拔出来却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很慌张也很无奈,这时身在旁边的赵元昌果断地从柳树上掰下一根粗壮的树条,然后扔到赵四爷手边让他抓住,他拼了命地地往上拽,终于把赵四爷从淤泥中拖了出来;后来,赵叔惹恼了一个同班同学,那同学举起凳子想要砸赵元昌,这时赵四爷把赵元昌推开,恶狠狠地瞪了那个同学一眼,他就立刻把凳子放了下来,因为那时赵四爷是孩子王,谁都怕他。就这样,赵元昌和赵四爷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说着笑着,很开心。
最后,赵四爷要走的时候,赵元昌给他提了个小小的要求,说可不可以在镇上发个公告,说那个传言是假的,这样就可以证明德宗是清白的。赵四爷脑瓜转了一圈儿,然后谨慎地说没问题。就这样,他走了,他没有看德宗半眼,目光总是集中在赵叔的身上,道别的时候那眼界的范围也局限在他和赵叔之间的窄小空间内。在德宗看来,自己就像个透明人,他看到赵四爷在忽视他的状态下跟赵叔聊天,赵四爷对他视而不见。不过,这也是正常现象。因为赵四爷对德宗来说也像是梦幻中的图像而已,德宗能真实感觉到的是他口中的红薯,能体悟到的只是脑海里的困惑和彷徨。赵四爷只不过是一个在眼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过客的影子,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体形臃肿的光头,一个陌生的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