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并不知道始仪的心开始迷茫，开始迷醉于阎得生摆出的恋爱攻势。腿伤康复后，他仍在石棉瓦厂上班，可他的性格依然孤僻，好像天塌了都改不了。他不理其他人，也不理始仪，从来不给她买任何礼物，就是专心看她一眼的时候也不多。当他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的时候，又开始安安分分地做属于他的那份工作，动作很娴熟，或者可以说，动作有点儿被奴化的倾向，整个人在机器的习惯性运作下也变得更加呆板。昏天黑地的工作状态又恢复了，耳边机器的轰鸣又响起来。金花大嫂还是他的搭档，她有事没事就开始说些搞笑的话，以确保人不会在枯燥与乏味中憋出内伤。赵小芸还坐在他的斜对面，整天都在幻想自己和德宗在一起的情形，时不时独自发笑。唯有始仪有些不太一样。以前，始仪就像只勤恳的小蜜蜂，做完自己的事就围在他身边转，帮他擦擦汗或者干些其他事，忙个不停。可是，后来她就不那么积极了。三五天才会到车间看德宗。德宗依然傻头傻脑，觉得很正常，而金花大嫂总是皱个眉头抱怨，因为她在黄昏的时候，如果没有人替她的班，她的尿就得憋着，憋过尿的人都知道憋尿是极其难受的。始仪不来，最闹心的却是金花大嫂。

    时间晃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2003年秋。按照惯例，厂里组织去双鹤乡的翠云山景区游玩，算是给大家的福利。一者，缓解工作上的疲劳；二者，凝聚员工的信心。每年都有这么一次活动，大概两三天，陈平川带队。在去之前，车间里已经议论得沸沸扬扬。有的说那景区去过好几次已经没有任何新鲜感，有的说那里的湖光山色绝世无双保准你被它迷醉，也有的说那翠云山天气古怪经常会发生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情形，有的从小道传来消息说能在游览观光之余吃烤全羊，也有的在夸陈二爷领导有方，有的在怀疑这游玩花掉的钱会在工资里扣掉，也有的担心陈平川贪污经费，有的兴致高昂，有的满不在乎，总之各色人等俱在，各种观念皆有。在某个大家交接班的时候，陈主管召集了所有的人提起集体游玩的事情，让大家表态，以统计确切的人数，便于准备行车与住宿。大家基本上都愿意去，因为所有的吃住行都是厂里报销，既可以免费欣赏优美的自然景色又可以免费品尝纯天然的烤山羊，既可以愉悦身心又可以和同事畅聊，他们巴不得每天都过这样的日子。

    但总是有特殊情况出现，譬如陈三德的因其父亲喝酒太多伤了胃正在医院准备动手术，他需要去照顾，便果断地推辞了。再譬如德宗这个看上去不太主动的人，他根本不把游玩当会事，你们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关我毛事。不去就不去了，雷还能劈死我吗，德宗的小心思就是这样的。于是，德宗干脆地说不去。紧接着在厨房做事的那两个胖婆子就向他投出诡异的眼神，好像在说你怎么不去，小屁孩子，还在这里耍大牌，真不知道害臊。赵小芸的眼珠子转了几圈，也在陈平川最后作决定之前表明了不去的态度。她说她家的猪最近不太安分快把猪圈都拱塌了，只有她去用木条子教训那些肥猪才不会肆意妄为，她妈管不顶用。大家都笑了。

    既然人数已定，不久他们也就朝东边的翠云山景区出发了。那里离青柏镇有200多公里，也不算近，他们计划在那里呆两天两夜。踏上旅车的时候各个都很愉悦，始仪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阎得生跟在她后面也凑准时机坐在她的身边。为了调动气氛，陈平川在车里跟大家玩起文字游戏。他让大家每个人说出一个包含“一”字的成语，紧接着就有人说“一鸣惊人”、“一泻千里”、“一塌糊涂”、“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一反常态”等等。等大家都说完后，他马上让每个人在自己说的成语前面加上“我在新婚之夜”这几个字，然后把整个句子都读给大家听，这时就有不少人脸上有些害羞了。每个人都扭扭捏捏地从牙缝里挤出自己应该向大家表达的那句话，有说的不清楚企图蒙混过关的大家都鼓起劲怂恿他说，说完后都哈哈地笑。伴着窗外的和风暖日，不久便到达双鹤乡，而这时已过正午。游翠云山需要登山观湖，少说也要大半天时间，况且翠云山离双鹤乡还有几公里路，所以他们这天就暂居在双鹤乡的宾馆里，打算第二天早上再出发。

    这天下午，他们便各自安排时间。有的去棋牌室打麻将，有的去俱乐部打台球，有的在屋里窝着看电视，有的去宾馆后面的山崖上摘酸枣，始仪闲来无事则沿着双鹤乡的道路在村里转，阎得生跟着她，像个护花的保镖，就连蚊子看到他那一脸横肉都会远远地躲开，更不必说某些人了。他们说的话很少，看的却很多，因为身边都是陌生的景物和陌生的人。偶到一处，他们发现了有个奇怪的人躲在一间破烂的小棚子里。那棚子八成是他自己搭成的，都是从四处找来的硬纸片和破木头拼合而成，搭在路旁一个比较高的台子上，勉强可挡些风寒，可是要下起雨来水肯定会钻进去很多，这住所实在太简陋了。里面铺着杂乱的树枝和枯黄的软草，还有一些破布，都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上面的灰尘凝结成块。那个人穿着破烂的衣服安静地睡在里面，衣服都有些发霉，上面生出很多如霜的小毛毛。他的腿脚露在破棚子的外面，腿上的裤子已经烂掉，有几个大破洞，腿瘦的能看清皮肉里面包藏的细小骨头。他肮脏的好像几年都没有洗澡，身上散发出一股特殊的臭味儿。他的鞋底磨破了，鞋面上有几个破洞，有几只硕大的食肉秋虫在他的脚趾上跳来跳去，好像迫不及待地等着他死掉，然后它们就可以饱餐到年底，还可以给后代留下享用不尽的吃的资源。他把脸侧进里面睡着，偶尔动动脑袋可证明这人还活着，路过的人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从侧面大致推断出他是中年人。没有人问他，也没有人管他。

    行人们从他那不算是真正的房子旁边走过时，通常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始仪和阎得生也是如此，他们盯了好几眼。可是，他们同时又听到了远处有唱戏的声音，想要凑凑热闹，于是就匆忙地走了。等看到戏台上咿呀咿呀的戏子时，他们又在台下呵呵地笑了，以为那几个小丑翻的跟头真漂亮，那几个黄脸的仙怪也演得不错。有拍手叫好的，也有因为个子矮而蹦跳起来的，有稳坐于台前看了半天的，也有从后门跑来不想错过精彩结局的，好像这台子是个吸铁石，能把人吸住。不知不觉，又到了黄昏，又到了黑夜。

    第二天，他们就去了翠云山。这日天气不错，天色瓦蓝瓦蓝的。大家都跟在一起爬山，翻过眼前的山就会看到一个水镜湖，据说那水能照出万物的影子，里面有另一个世界。怀着新奇，怀着激动，大伙儿都不断朝前赶。四周都是高树浓林，伴着淙淙的溪水之音。始仪边爬山边看风景，她在前面走，阎得生在后面护着。累了，阎得生就给她递毛巾擦汗；渴了，阎得生随时把矿泉水送到她手里；饿了，阎得生马上从包里拿出小零食。始仪好像成了公主，阎得生好像成了侍奉主子的“丫鬟”。他们只顾着看奇山怪石，奇木异草，眼睛被美景牵着走，嘴却被美景堵住了。腿脚劳累着，内心欣慰着，痛并快乐着，这就是爬山的感觉。爬上高山，他们在山巅看见山下碧绿的湖水，如嵌在山间的玉。 接下来就只管轻松地下山，只管去欣赏湖光山色，大家顿时心旷神怡。

    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湖岸边上。这时，只见湖面上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景象，湖的东面阴气弥漫，湖的西面阳光灿烂。果然神奇！不到十分钟，湖东面的天上翻卷起重重的乌云，紧接着就下起了大雨。可是，周围只有一个窄小的亭子，大家都迅速转移到亭子里面，马上把亭子挤满了，其他的游客也使劲往里面挤。整个亭子片刻间就没有了立足之地。始仪没有带伞，她也匆忙地朝亭子那里赶，见亭子上人已经满了心有点儿慌，便不慎在潮湿的草地上滑倒了。阎得生见势将她扶起来，边撑着伞边把她拉到附近的葡萄藤下面，以减小暴风雨的打击。始仪身体没有受到大的伤害，她揉了揉膝盖，把裙子上留下了几个碎草叶弄掉，也就安然无事了。他们两个紧挨着躲在雨伞下面。葡萄架下还有几个打伞的人，都静静地等着雨停。他们透过葡萄藤看到湖面上的奇观：这边的水里哗哗地响，水滴放肆地击打在湖面上；而这边的湖水还在风中悠悠地荡着波纹，一片芦苇还在阳光里微笑。他们在这天终于知道什么叫做道是无晴却有晴。不多时，雨停了。

    他们乘着游船在船上观赏美景。四周都是绿山翠野，天空上的云卷成几堆，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清晰的形态，就像画家用笔勾勒描绘出的图像。蓝天就像一张大的画纸，画家在上面涂画出多姿多彩的云，整个天妙似一副逼真的油画。不知道天是画，还是真实的景象。雨后有一道彩虹挂在天上，好像要表达暴风雨过后的喜悦与安详。湖水碧绿，在微风的吹拂下，翠玉般的柔美变得更加清新，更加让人沉醉。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昏天黑地的劳动，没有紧紧的束缚。你可以随时瞭望遥远的蓝天，你可以对着幽远的青山大声地呼喊，你可以尽情地感受绿波荡漾的惬意，你可以感慨大自然的精巧绝伦，你可以抛弃掉人世间所有的嫉妒、仇恨、烦闷、忧愁。你的心境会变大，你的选择更多。你不用死死地吊在一棵树上，你可以选择其他树。你不用死死地秉持一种观念，还有其他的选择。你不用死死地抓住一个人不放。因为你有自由。顺其自然，万化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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