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游-第32章 人死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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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为德宗操心过度,也许因为喝酒太多,举办过寿宴后,赵元昌的身体明显衰弱下来,他连走路都很费劲,要外出走动,必须拄着拐杖。年前又下了几场雪,屋里暖和,屋外极冷,忽冷忽热,赵元昌身上的病一起泛滥,他的气色也不比以前。他抽的烟也越来越少,耳朵上也没有夹烟的习惯了,好像跟烟绝缘了,因为他不敢再吸烟了,他曾经做了个检查发现自己的肺已经变了色,怕再吸一支命就没了。他也戒了酒,因为他不敢再喝酒了,他七十大寿那天喝多了,还吐出了血,后来见了酒就像见了毒药似的想要避而远之。可是,长期抽烟喝酒的习惯已经把他的身体拖垮了,即便戒了烟酒也没有多大效果。他的脸很憔悴,惨白如云。他说的话也少了,可还喜欢出门,跟其他老头儿老太太聊天。每天回家后半句话不说就睡在床上,德宗总是自己开着电视看。当他父亲回来的时候,他便忍不住去看他。有一天,他发现父亲没有以前那么精力充沛了,他从外面回来后先坐在沙发上,他那混沌的眼朝电视看了两眼似乎很想再呆上几分钟,还想要看他最想看的小品节目,可他实在太疲惫了,于是又不得不去睡觉,于是无声无息地爬到床上抓起一个可以盖的被子睡了起来,他走路都有点儿摇摇晃晃,没有喝酒就成了那个样子。以前他回家后还多少和德宗说些话,比如“我回来了”、“娃,喂狗去”,可后来他因为身体日渐衰弱,回家后一个字都不说,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他根本没有力气说,他的身体衰弱的快不行了。再后来,他便不出门了。卧床不起,一句话不说。德宗心里有些发颤,有些担心,但又有些无能为力。这个冬天很寒冷,尤其对赵元昌来说,是个漫长的煎熬,他每天都梦到阎王爷和无常鬼。

    终于又等到年关,德宗自己搭着梯子贴了对联。晚上,赵元昌居然有了一股子精神。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在火炉旁,把一些破木片一片一片地扔进火里。他没有和德宗说话,每年过年的时候,家里都很冷清,只有中央电视台传出一片热闹,另外还有外面的烟花可以造出一些祥和的气势。这才显得家里有些活跃的气氛。德宗自己剁了饺子馅,捏了饺子,煮了饺子,给赵元昌端了一碗,还把一小碗醋端到他跟前,德宗知道赵元昌爱吃醋。他们冷冷地吃过年夜饭,你不言,他不语。吃完后,赵叔边看着春节晚会,边又烧起木片,手有节奏地把木片送进火炉里。德宗见赵叔不能专心看电视,他便走过去说:“我来烧!”赵叔仰头看他,使了很大的力气说:“还是我烧吧!”德宗坚决地说:“我烧,我烧!”边说边把赵叔拉到一旁,赵元昌也只好给他腾出位子。这是十二年来,德宗第一次主动帮赵元昌烧火。随后,赵元昌也就安然地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起了春节联欢晚会,尤其是看到赵本山的小品时,他还哈哈大笑。德宗也笑了。他边烧火边看电视,也觉得心里暖暖的。两人都是寡寡的人,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可是屋子里能感到无比的温馨。

    还没有到晚上十二点,天空中就铺满了鞭炮声。德宗扶着赵叔拜了老天爷,拜了祖宗,然后都休息去了,赵元昌入了被窝后马上闭上眼睛去睡觉,他实在太困了。连日来他每天都是晚上八九点入睡,而这天却要等到午夜十二点拜了老天爷和祖宗之后才睡,时间已经很晚了。从磕头到起身再到返回家里,赵叔没有跟德宗说一句话,他好像忽略这个干儿子,他的身体把他折磨的只知道上床睡觉。夜里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鞭炮声,这夜里好像变了样儿,以前都是幽冷幽冷的,而现在却充满了祥瑞之气。以前这夜里人们都在熟睡,而现在好多人都醒着,盼望着老天撒下祝福,盼望着新的一年有新的希望。一年也就只有这一天的夜里是最温暖的、最能够让万众触动的。这夜不是一个人的夜,而是大家的夜,温暖和祥和是大家创造出来的。在这夜里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激动的,每个人都可以感到与神通汇的那种体验,都可以感到中华大家庭的凝聚力,同时也可以看到一种崭新的希望。赵元昌做了一个美梦。他找了工匠在院中间立了一个照壁,上面印着亭台楼阁,湖光山色,德宗盯着看了半天好像沉醉其中,他在一旁傻笑;狗窝又重修了,都用的镶金的材料,那狗流露出感恩的神色好像要开口道谢;结婚时,德宗和他的媳妇拜过天地后,又给他拜了拜,他坐在高堂上高兴得嘴合都合不住,四周的人都哈哈大笑;他又把他攒下来的古钱倒在桌子上让德宗和他媳妇看,好像在说“别怕,你爹是财主”;后来德宗家有了一个胖小子,他抱着孙子去田野里看他的果树,一棵挨着一棵,长势很好,那顽皮的孩子摘了一朵苹果花放在他的头上,然后瞪着小眼嘿嘿地笑了,然后就在他的怀里一直笑,没有停下来。

    第二天早上,德宗醒来发现赵叔的身体已经冰冷,没有一点儿温暖。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很大,脸上还残留这一些笑的姿态,好像还在仔细看着梦里的孙子,等着孙子再摘一朵苹果花来,放在他的头上。可实际上他没有等到那一刻,就升天了。那一具尸体就横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他一句话都没有跟德宗说就悄悄地走了。德宗这样天下最绝情的人,眼睛里也流出了泪水。他没有哭出声音,他那哭并不纯粹,他没有呜呜地哭,而是抽泣着。他抱着赵叔的头给他一些温暖,希望他冰冷的脸可以变得有些活人的味道,就是眼皮眨一下也行,可是没有任何动静。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傻傻地呆在屋子里整个人就真像一个木墩子,跪在赵叔身边不动了。恰巧这天程浩叔过来看望赵元昌,他见到炕上的一幕,眼泪刷的往下流。没过多久,他就叫来了赵四爷等人。赵四爷哭得更厉害,呼天喊地,埋怨赵元昌没有和他作伴。屋子里充满了悲伤,挤满了悲痛的眼泪。

    本来这丧事应该由德宗料理,毕竟他是赵元昌唯一的亲人,况且德宗早已过成年应担起这个责任。可他还 是像个傻孩子似的什么都不懂,他对人事往来一窍不通。人死了只知道哭,没有主动行事的样子,好像等着赵元昌的尸体在炕上腐烂掉他才会把它埋掉。虽然德宗逐渐意识到了这份担当,可他那根深蒂固的孤僻顽疾还在,这时并没有表现出特别主动的气势,他处理社会事务的能力并没有培养出来。赵四爷本不该插手赵元昌的家事,可看见德宗摆出这副死皮相,也便无可奈何地担任起丧事的总管,毕竟他是赵元昌的铁哥们,毕竟他当过镇长有些管理经营。他召集了平日里的兄弟合计了半天,商议丧事该怎么办。他们没有理德宗。德宗只在一旁看着,哭泣着,悲伤着。他心里一团糟,怎么理都理不清楚,他自己就像一幅正在煎熬的中药,苦味不断被熬出来,自己也浸泡在苦水里。

    他不知不觉地想到赵元昌对他的好,不知不觉地回忆起以前的往事。他这时才意识到赵元昌作为他的干爹是那么不容易。他们十来年都不怎么说话,最长的对话也超不过三分钟。赵叔所有的付出这时都像潮水那般涌入德宗的脑海,一连串的碎片化记忆历历在目。德宗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出赵叔的影子。十二年前赵叔偶遇到德宗,给德宗吃的穿的,收留了德宗。赵叔舍得给德宗花钱,德宗要钱他从来不说不给,他每天都起的很早,然后把早饭做好,等着德宗来吃。他从来不给德宗添任何麻烦,所有的苦都往自己的口里咽。有一次,他去搭别人的车去山里办事,不料车翻倒在山谷里,险些把命都送掉,他的腿绑了绷带修养了数日,那时德宗也在身旁,德宗根本没有意识到去照顾他,连端一杯水的功夫都没有,可他并不怪德宗,不要求德宗做什么,也没有丝毫不高兴,脸上还时常挂着微笑。还有一次,他在果园里做事,胳膊被电据割了一个口子,还做了手术,他为了不让德宗知道便总是显出一副很正常的样子,大热天穿个长袖以掩盖他的伤口。赵叔也是个独行的人,不希望别人帮他,可他总喜欢帮别人。他从来不在意德宗是不是关心他,只知道一如既往地关心德宗。德宗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有一种爱的存在。赵叔去世了,德宗没有想到关于赵叔的任何毛病或不是,而是所有赵叔对他的爱。他仿佛带着一个特殊的眼镜,透过它看到了一个别具一格的爱的海洋,这个海洋里到处都是暖流。所有的怨恨和不满在这里都烟消云散了。

    不久,镇北的主道上就搭起了赵元昌的灵棚,里面是一幅松木棺材,外面摆了两张大床,上面摆满了插花的馒头和各种水果,中间挂着赵元昌的灰白头像。灵棚前有一个小方桌,上面放着一鼎香炉,供人来拜。不过也只有平日里和赵元昌关系比较好的几个人点了香磕了头,其他没有交情的人自然没有去拜。德宗穿着白黄色的麻布衣服在灵棚前面守了几天,有时候他饿的不行了就回家里往嘴里塞几口馒头,然后又返回到灵棚前面。到了出殡的这天,镇上很多人都聚集起来看。哀乐响起,遍及四处。临行前,一个长着胡子的瘦弱中年人主持跪拜的礼仪,他让赵云昌最亲的人跪,也只有德宗符合条件。他听了司仪的话也就跪了下去,可是好几天眼泪流的快干了,这一天要哭的时候他却很难再哭出泪水,短时间内他并没有哭出来。周围的看客们眼睛都盯着他看,脸色凝重,他们最希望看到那最悲伤的哭声,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人的悲伤才会激发出来,因为人就要被送到地里埋掉,从此以后很难有机会再亲眼看到了。德宗的心里好像有一层挡板,把翻涌的情感都压了下去,他很难哭出来,大家似乎都在等待,也有些诧异。有人暗自在想:这孩子怎么还不哭出来,真是不孝!终于等了几秒钟,德宗也抑制不住情感,呜呜地哭了起来。就像一个堤坝决口,情感冲破内心的阻隔发泄了出去。人群里也有些人跟着哭了,始仪也在其中。她这天给德宗上了礼,等烧了纸以后就悄悄地走了。阎得生也在,刘淙和赵小芸也在。

    德宗拜完后就端起一鼎小型的香炉,在里面放了几张黄纸,点燃,然后把香炉狠狠地摔碎。这之后,就有几个人抬起棺材放在一个骡子拉的木车上,朝着预先安排好的下葬的方向走去。按照“头顶龙王山,脚踏玉带河”的习俗提前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坑,去后边把棺材下放到土坑里。因为山高水低,所以头便在山的这个方向,而脚在水的这个方向。下葬时特别注意这一点,也让过世的人睡的舒服,让他安眠。葬完后,人皆四散。他们都以为任务已经完成,想着回去吃一顿丧席。赵四爷也回家去了,他没有理会德宗。只有德宗自己还看着一块儿刚从地下掏出来的新土,在地上堆成一堆。土里增加了一个人和一副棺材,地上相应地增加了一个坟堆,如果有人还记得他,那就又增加了一份儿怀念。德宗最后才离开,因为他觉得赵叔还没有死去,他还想跟他叙话。他走得很慢,好像进入一个鬼神的世界,赵叔也在其中,他默默地看着德宗。德宗也看着他,突然间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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