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游-第33章 悲伤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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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丧事过后,院子里很凄凉。有些响过的鞭炮碎片还贴在地皮上。那条老狗死气沉沉地呆在狗窝里。残雪正在融化,气温回升了不少。但在德宗看来,他的心里则日益寒冷,逐渐呈现出死一般的沉寂。顿时间,所有人好像都变得很陌生了。德宗脚踏在青柏镇,却好像已经处于一个被遗弃的荒园中。他所有的朋友都离他而去,而赵元昌的朋友们也都各享天年去了,他们只和赵元昌有交情,到了德宗这辈便没有精力再结交了。人的精力实在有限,结交的朋友也只能是有限的,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各安天命,这也不可强求。好像确是如此这般,可又不全是。如果德宗有如上的想法,他倒也活的自在,就算是一个人孤独一生,也无忧无虑,因为所有的事情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实际上,德宗并没有那么去想。他还有犹豫之色,他还在想为什么赵叔会去世,为什么自己现在变成了一个人,为什么院子里这么凄凉,为什么门可罗雀。如果一切都是命运注定的,那便不需要考虑,而德宗没有觉悟到这一点。他还在纠结着。

    晚上,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睡。天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并没有感觉到害怕。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在一个高台上有一个用硬纸片和破木头搭成的小房子,类似于狗窝,有个中年人低着头躲在里面;他的头发很乱,有多半已经变白,那头发看上去很脆好像一折就断;他穿的很破,手里拿着一个要饭的破碗片,那碗已经破了半边,只能勉强乘上一口水;他的脸很瘦,嘴唇很干,好像很多天都没有吃过饭了;德宗马上把一盘子烧好的红薯端给他,这时他抬起头看,德宗很惊讶,也很高兴,因为他看到了赵叔的脸;于是他就背着赵叔赶紧往家里跑,想要把他背到家里来,给他做很多他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馅儿包子,给他买一身他从来都不舍得买但又非常爱穿的西服,让他看赵本山的小品,当着他的面儿赞赏他收集的古钱,买来一些树苗造出一个崭新的果园,可是越背越轻,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德宗醒来后,还在四处看,看赵叔在不在身边,他还跑到院子里看,跑到院门外去看,但再看也没有看到人影儿,有的只是炕上的一团被子、苍茫的天、层层的屋舍、凹凸不平的道路、远处的山石和松林。他深深地叹着气,又被梦扰了一回,感觉特别不爽。他这才意识到昨天赵叔已经被下葬了,田间的新坟还在脑子里存着。

    德宗脑门一闪,觉得哪里不对劲,便迅速返回到院子中。这时,他发现大黄狗不见了,于是又四处寻找。终于在村口的残井那里找到了它,这时它已经快不行了。它安静地躺在井边,身体已经瘫软,舌头伸的很长,喘着气,只有眼睛还在眨,眼神暗淡无光。德宗跑去看了它两眼,它眼里透露出极深的哀伤。它伸着舌头,前爪子又朝着那井口跐刮了两下,然后就没有气息了。连日来,这狗就不好好吃饭,它已经是长了13年的老狗,相当于80多岁的老人了。它似乎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经归天,自己也想随之而去。而且,它似乎知道自己离死期不远了,便也要去残井那里看看。德宗这时想起赵叔之前给他讲的这狗的来历,它估计是想它的亲人了,死在井边就可以和它的亲人挨得近点儿。它使劲挣脱了铁栓子,身体拖着铁链子就跑到残井这里,灰黄的狗毛掉了不少,身体上黄一块儿,灰一块儿,像被别的狗啃过,实在太不美观了。可它不在乎这些,拼命往井口跑。它并不识得农药,那残井附近到处都是打了农药用过的瓶子或者塑料袋,这狗在那上面舔了半天,于是中毒了。加上奔跑的辛劳,加上衰老,不多时便死去了。眼睛里还是湿润的。

    德宗很伤心。毕竟他也跟这狗接触了十二年,他几乎每天都喂这只狗,每天都不由自主地看看那双狗眼,不由自主地看看那身狗毛。从前,那双狗眼总会发光,两只眼就像两汪幽深的泉水;从前,那只狗舌头总是伸得很长,像个无常鬼投胎的;从前,那只狗的尾巴总是摇来摇去,摇得人心烦。可是,现在它们都不动了,眼睛不会眨睫毛,舌头也不会伸长了,尾巴也失去了摇来摇去的功能。说死就死掉了,只有赵元昌脑袋里有它的影子,可赵元昌也去了天堂。现在只有德宗的脑子里有它的影子,德宗还在心里给它留了一点儿位置,要不然它就永远地消失在了苍茫的宇宙中。没有人会知道有这条狗的存在。有德宗在,它就是存在的。当德宗把这个故事告诉给其他人的时候,其他人再把这个故事传给后人的时候,这条狗就并没有死掉。它还活着。它是一条好狗。

    德宗把狗拖到田里,挨着那座新坟,重新挖了一个小坑,把狗埋了。然后,自己返回到家里。他看到院子里和家里的场景,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悲凉。那狗窝里是空的,旁边放着一个装狗食的小盆子,里面剩下一个完整的馒头,泡在混沌的水里。狗窝旁边有一个小三轮车,赵元昌用过的。车上还有半车收来的硬纸片,靠墙的角落里也积攒了不少,都还没有卖掉,赵元昌本来还想靠它们给德宗买一双新鞋。屋里赵元昌那个宝贝抽屉还锁着,里面存放着他收集来的古钱纸币,本想靠着它们赚些钱添作德宗婚娶的礼钱。窗户旁摆着一盆朋友送的仙人球,据说可以开出鲜艳的红花,赵元昌不信还等着不久看到奇迹。电视安静地摆放在桌子上,还是从前的电视,赵叔本来打算赚些钱把它换成新的。一双穿烂的皮鞋在床下的角落里放着,德宗看了看发现鞋底已经快被磨透了,赵元昌本来想过年后给自己买一双新的,德宗结婚时再穿。一些旧的衣服被剪成了碎块,摆在床边,赵元昌本来还想把这些拼合拼合,给未来的小孙子做成尿布。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没有人在,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废物,一切都变成了空的。再美的风景,再多的金钱,也没有用。

    德宗悲伤欲绝,他回家后居然产生了自杀的想法。因为他觉得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依赖了,就连狗都离他而去。他觉得再活下去就没有意义了。他想一头撞了南墙,可似乎又害怕那样头会装得四分五裂,不能保持完整的形态,那样不太好;他又想着喝毒药死了算了,听电视里说有什么砒霜便可以药死人,可是他不知道哪里有卖这砒霜的;后来便又想到老鼠药,这老鼠药也是可以药死人的,可人要是喝了老鼠药那好像是承认自己和老鼠是一路的,这样就死的太没有尊严了,不能这样死掉,况且吃毒药肯定死的很难看,会口吐白沫,因此也不是最好的方法。上吊的姿势太难看了,用刀子割自己肯定特别难受,估计比吃毒药还痛苦。思来想去,没有一个完美的死法。最后便抓来一大把茶叶往嘴里塞,看能不能把自己塞的断了气,可刚塞进去就难受的不行,便又把茶叶吐了出来。于是,没有死成;于是,又接着生活。他终究还是不想死,还想着活,因为他还有牵挂。

    又是一个漆黑的夜,德宗彻夜难眠。他怎么睡都睡不着,混混沌沌了好久以后,忽然有这样一个场面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

    某日,天蒙蒙一片如野鸟的灰毛密集地铺在天上,远处的石山和丛林也被初春的寒气笼罩而变得十分模糊,好像印象派的画作呈现在天际。渐近黄昏,气氛尤浓。德宗坐在那个四腿松动的木凳上,无聊地看着忽闪忽闪的电视机。无数的黑白小点在那里滋滋地响,稍等片刻之后才出现清晰的图像。正常之后又开始闪,闪了之后又变得正常起来,反复不断,令人不得安宁。可是小德宗还在盯着看。旁边有一个男人却不耐烦地叼起一只烟抽了起来,坐在那个凹得很深的破旧沙发上,似乎有很深的疑虑。忽然门外传来饱满清脆的叫唤,是个女人的声音。那男人未见其人,却知道来者必是德宗的二姨。没等进门,那男人便对德宗说:“你二姨来了!”德宗不知不觉地应着“哦”。话音刚落,那女人就进屋了。果然是德宗的二姨。她特意带来些刚做的汤圆过来。二姨进门即呼小德宗的小名哭娃。呼完后随即笑着将一袋儿汤圆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以诱他去拿。但小德宗只勉强笑了半截儿,却迟迟不应。二姨好像被悬在半空尴尬了片刻。不过她立即缓过神来将汤圆递给那个男人,说:“这是刚做的,你和德宗煮着吃了吧!”那男人边接过汤圆,边示意让她安坐。紧接着便有些生气地朝小德宗喊:“怎么不叫你二姨呢!”德宗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他显得很不耐烦,但又无以应答。二姨见势不妙,就赶紧说那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叫不叫的无所谓,等德宗长大成人自然就会明白。那男人这才收敛了怒气,只是不满的神色依然挂在脸上。片刻间,沉默,无言。二姨则迅速扫视了一圈儿,见床上乱七八糟,地下烟头满地,觉得有些反常,便蹙眉叹息,略有所思。不过忽然瞅见侧墙上的几幅画儿,又振奋起来。她说:“我们德宗真棒,画儿画得越来越好了!”听到这话,德宗立即把目光从电视那边抽调出来,居然显出气愤的样子,还瞥了二姨两眼。二姨故意刁难说:“这是咋的了,赞一赞就生气了!” 德宗立刻变得面红耳赤,口中却挤不出半个字。正当此际,那男人便突然痛骂儿子:“你是死人啊,不会说话!哑巴都比你强!”简单的呵斥像晴天霹雳直击小德宗,让他突然间无所适从,脑中混乱如浊水,身体飘摇似梦中。德宗气急之下,便跑出门外。二姨紧随其后。德宗并未跑远,只站立在院子中央,抽泣凝噎,没有发出响亮的声音。委屈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二姨好言相劝,意欲拉他进屋,却被狠狠地甩开,弄得二姨差点儿生出冷汗。于是避而远之,给他留下冷静的余地。这时天色已晚,浓厚的乌云被叠在遥远的上空,沉郁充满在夜色之中。寒风划过,更觉得凄凉。后来二姨走了,家里冷清了许多。

    这夜也是彻夜难眠的一夜。就在这天夜里德宗有了离家出走的念头。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他就准备离开,因为他害怕他的父亲发现他,也害怕别人发现他,那样他就没法走了。这样也就只有在夜里他才可以出去。可是,他害怕深夜的乌黑,怕有吃人的狼,怕有挖心的鬼。所以,只好选择在天黑和天亮交接的时候出发,只好选择这样一个似白又似黑的时候出发,只好选择这样一个如真似幻的时候出发。于是,他就不知不觉地踏入了深山,险些丧命;于是,他遇到阎得生等人,遇到了赵元昌,他忍受不了野外的折磨便住在赵元昌家里,成了他的干儿子;于是,他遇到了始仪;于是,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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