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自己的内心已经变得空前强大?仅仅隔了不到六个钟头,便能够衣着光鲜的出现在办公室里,除了脸色苍白,言行举止与平常毫无二致。
隔着办公桌,沈予从文件上抬起眼,好意提醒她一句:“如果不舒服可以休息几天。”
她笑容温婉:“我很好,谢谢领导关心。”
她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休息。
黙槿拿着鲜花进了电梯。两个医生在旁边随口谈论着一个病人。
只听其中一个说道:“不能办理出院。他还得换药,门诊上处理不了。”
“我先去看看,实在不行就通知家属。”
黙槿走进商睿的病房,他正静静站在窗前。
“失血这么多,医生不是让你卧床休息吗?”她把桌上昨天的花换下。
“我想马上出院。”他淡淡道。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就着急这么几天?”她微笑着说,“等你出院,我就要走了。”
“那边都安排好了?”他并没有吃惊。
“你果然早就知道。”她垂下眼睛,声音有点飘忽,“福冈,那里是小宛爸爸的家乡。我要带小宛回去。”
顿了顿,她又笑道:“你说我这是何苦。”
不错,在不相干的人看来,无法放下的执念,又是何苦?
也许,爱过的人,和没有爱过的人,终归还是会有不同。
黙槿看到他眼中片刻的迷茫,终于开口说道:“我。。。。。。可以帮你向她解释真相。她是好女孩,你们一定会幸福。”
“不必了。。。。。。也许,我会有机会自己告诉她。”
是的,他曾经坚信,他一定会挽回她,而他们也一定会幸福。可是现在他却开始犹豫——就像很久以前他们还在一起时,心中无法言喻的淡淡的不安,那种唯有她才能让自己体味到的、难以掌控的感觉,让他觉得惶惑。
其实,他也同她一样,迟疑着,害怕终于结疤的伤口,又被无情的揭开。
而她,一旦闲下来,就觉得陷入无边的空寂。一颗心好似堪堪悬着,无从安置,于是便恨不得一刻也不让自己停息。
二十多年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勤勉。每日事务琐碎,也绝口不再向方国平私下抱怨。沈予即使临下班前才交给她要准备的材料,隔天清晨便发到他的邮箱。连樊主任开会时也乐得清闲,只要开口吩咐一声,即便不是她的分内工作,她也会及时将讲话稿准备妥当。有时沈予晚上应酬回来,到她办公室门口一站,灯十有八九是亮着——她白天让自己完全没有闲下来写东西的时间,只在晚上整理材料或是写写报告。渐渐的文笔倒是颇有些长进,例会时沈予读的稿子,偶尔公司老总也会多加留意。
以至于到了后来,她有次临时因为私事向韩程飞告假两天。除了一向行动力超群的韩助理尚能自理,行政部办公室的诸位同仁乱得人仰马翻。沈予两天内打电话问了五六次,最后少见的将电话打到助理办公室,让韩程飞转告她以后有事要直接向自己请假,弄得他的正牌秘书杜雪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方国平更是长吁短叹,追在韩助理后面问她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而自那晚从医院送她回了宿舍,韩程飞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一应事务像从前一样很少交给她处理。她每天忙忙碌碌,他则完全不闻不问——之前的那些**,就好像酒后的诺言,雁过无痕,完全不必当真。
沈予倒是提过几次,即使是年轻人,也不必弄得自己整天像打仗一样。杜雪更是好心提醒,现在秘书和以前大大不同,都是为他人做嫁衣,何必如同打了鸡血一般?
可她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她和他,也包括我们,是那么善于麻痹自己,觉得还有长长的来日,轻易便将自己越来越少的冲动与热情,消磨在淡而寡味的每一天。即便是看似漫长的一生,能有多少次偶遇可以让我们鼓起一时的勇气?能有多少触目惊心的一瞬让我们警醒?又能有多少撕心裂肺的生离与死别,让我们幡然悔悟?
所以,那些曾经滚烫的心,大多还是渐渐沉入尘埃,又慢慢冷却。
但是至少,不会太痛。
话说丁然有次因为私事请假,是为了回Q城参加姚姚的婚礼。杜明徽的爷爷奶奶都在Q城,父母也曾经在那里工作,所以他们的婚礼就办在那边。
而姚姚老家在外地,因为还要回老家请客,所以自己要好的姐妹这次没有过来,身边只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堂姐做伴娘。于是丁然捎带着,得到做伴娘的机会,让无法请假去Q城参加婚礼的张晓丹艳羡不已。
此外,苏老师想简单装修一下她的房子,她决定顺便去看看。交房前周永文曾经一道过去看过。她终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向舅舅提起:“其实,这房子应该是染染的。等她有机会回国——”
但周永文打断了她的话:“你也不小了,这种孩子气的话,不要再说。”
而她也突然发现,年少时的执念,似乎变得有些云淡风轻。
曾经有那么一次,阿卓问她:“然然,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要我帮你去找一下吗?”
她微笑着:“想吧?我也不知道。找了又能怎样?哪个幸福的人家会舍弃了自己的孩子?何况,要我到哪里去找。与其这样,不如过好眼前的生活。”
张晓丹也经常开玩笑提起,韩剧中不都是这样,身世不明的女主角,最后总会找到身价不菲的生身父亲,与爱得热烈又曲折的豪门男主角,共结连理。
她自嘲的想,如果真是这样,她与商睿,也许便不会如此惨淡收场。
商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忘记他?
她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容,犹如心头拢起的淡淡哀伤。
临近杜明徽和姚姚婚期的一个周末,连续几天的阴雨天终于放晴。站在婚纱店阳光明媚的落地窗前,丁然看着镜中身着香槟色深v领小礼服的自己,有些出神:做不了新娘,经常做做伴娘也是好的。
服务员帮她整理好礼服肩上的褶皱,微笑着低声说道:“另一位伴娘之前也来试过了,她也中意这件,不过相同的衣服,你们穿上感觉气质倒是完全不同。”
旁边帮姚姚试新娘礼服的张晓丹便回过头来对她笑道:“姚姚的姐姐我见过,人家是大美女,正经适合这种成熟的颜色款式,不像你,跟老也长不开的豆芽菜似的!”
姚姚出来圆场:“我看然然穿着效果还不错呀。”
“还不错呢,袖口领口那么敞亮,眼见就走光了!”张晓丹揭短向来不含糊。
姚姚犹豫道:“敏姐姐之前定下这款,我和明徽也觉得合适,和我的婚纱风格挺配的,可惜忘了然然比较瘦。。。。。。”
见姚姚似乎有些为难,她便在镜前转了几个不同的角度,回头笑着对身边的服务员说:“那就勉为其难挑战一回吧——您这儿有胸垫没?”
边上的女孩便微笑道:“这也是个办法,我们可以帮您在里面多衬一层,改好了隔天再来店里试试就行。”
那边姚姚试好了衣服,仍有要改动的地方,招呼女孩过去量尺寸。
张晓丹适时凑过来:“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听见你提韩帅哥的情况,到底进展怎样了?”
“早说了我们只是同事而已。”她说着转身离开:“我去换衣服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张晓丹跟着她走到试衣间,隔着帘子小声道:“不会有什么隐情吧?”
半晌见她在里面不答腔,便直接掀开帘子进去。
她无奈的一边换衣服,一边翻着白眼:“怎么就那么操心我的私事呢?我可从没过问你和林越的事吧?”
“你也得有立场过问!自己都整不明白,还过问我的?”张晓丹理直气壮,“看你现在,一个商睿,都几年的旧账了?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还真把自己当成杨四娘王宝钏了?”
她还真就顺着张晓丹的话认真想了想,笑道:“要说杨四娘和王宝钏,其实在她们知道真相之前,也都能好好活下去的。”
“哎,我跟你说正经事呢!别打岔好不好?”
“没打岔啊。”她换好衣服走出去,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好像有些僵。
“你俩还真是一模一样,死鸡撑饭盖!”张晓丹倒笑了,但很快便收了笑,跟在她后面少见的轻声说道:“我可只说一遍哦,你爱听不听——林越刚告诉我的,商睿不知为什么离婚了。”
她突然觉得不光是脸颊,连脊背都有些僵硬起来。
同时听到了自己平淡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是么。”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径自走了出去,心中似乎有一根弦突然崩断——
将断未断时,心好像时刻被揪着,可是断了,也就断了——即使残音袅袅,却再也难成章曲。
所谓曲终人散,便是说得如今的情形?回首过往,那些历历在目的伤痛与不堪,似乎变得有些面目全非,只剩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不会再回头,心中不是没有期盼,但却又非常害怕这期盼变成现实——他最好不要回来找她,她会不知如何面对。
或许是因为,花费了那么多的心力,只为放下他,重新找回自己。她不能再次半途而废。
又或许是因为,现实中两人之间的种种障碍,终是没有解决。
又或许,等待得太久,已经忘了到底是在等什么。
她曾经的爱,和炙热的心,究竟丢到了哪里?如今即便是商睿,也不能再替她找回。
而商睿,终究迟迟没有来找她——他同样不知该如何迈出第一步。
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傍晚,鼓足勇气站在她的宿舍楼下,第一次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可直到她走下楼来,心里仍不清楚第一句话该怎样对她说。
如果那时,不是她抬起头微笑着看向自己,给了他鼓励,他会如何开口?
他暗笑自己,原来经过了这许多年,还是这么懦弱。
他的人生,上学,工作,失恋,结婚,离婚。。。。。。似乎各个阶段都开始的比别人要早。他刚刚23岁,便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过后的一段长长的光阴,似乎有些停滞不前,终是蹉跎了太多的岁月。
——他们终是与最初的自己有些不同了,至于哪里不同,却又无法说清。
隔着袅袅的茶香,坐在对面的少封微笑着看她:“好久不见了,然然。怎么突然想起到我这儿来?”
她眼神有些迷茫,只是笑。
“别说你是在别处喝多了才过来的。”少封笑道。
“。。。。。。少封,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孩子一样,悲伤快乐都是那么单纯,苦就是苦,甜就是甜。”她开口说道:“不像我现在,心里总像是揣着一盆酱,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其他的人,也是这样吗?”
“你有没有那种经历——约了老早就想见面的人,精心准备,换好衣服,化好妆,最后却突然不想出门?”少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着反问。
她听后,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半晌,轻声说道:“听朋友说,商睿不知为什么和黙槿分开了。。。。。。以前我曾经幻想过这样的情形,觉得自己肯定会马上回到他身边,可是现在,却不想去找他。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别扭。”
少封看着她:“我也是刚刚听说。。。。。。其实,他们两个,当初是另有隐情的。。。。。。”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是什么隐情。我没有埋怨他,他应该也不会责备我。”她轻轻打断了少封的话——那时商显桐不是也说过知道黙槿的秘密?既然是别人的秘密,她当时不去探究,现在更加不会。
少封于是问道:“商睿没来找你么?也许他自己会告诉你。”见她微笑着摇头,便接着说:“果然,你们两个人就是太过相像,很少有争执。这对于维持一段关系来说,并不见得是好事。”
“可能真的是这样。”她笑道,心下惶惑又凄然——她和他,姑且就这样吧,这算不算是无疾而终?
离开少封的茶室,看着深秋少有的明媚阳光,丁然暗自想:不如就抛开那些纷繁芜杂的头绪,只过自己的简单生活,至于其他的,可以先不去考虑,一切顺其自然好了。
人生苦短,既苦且短,何必再总是与自己过不去?
丁然提前回了老家。姚姚的婚礼,让她第一次有机会做伴娘。很久以前,她曾经以为,这个机会应该是在小染的婚礼上。其实,这也是她长大后第一次参加别人的婚礼。
婚礼前一天的下午,丁然离开舅舅家,准备去找姚姚。
时间比较宽裕,她便骑着小染原来的自行车赶去姚姚住的酒店。路过Q大的时候,发现校门已经不是6年前的样子,不由得放慢了速度。
快6年了,她想,逆着午后的阳光,眯着眼睛看着校园里那些高大的法桐。
骑着车,慢慢穿过校园中铺满落叶的柏油路。从6岁开始,她和小染,每天结伴走在这条路上——学前班,小学,初中,然后是高中。至今仍然记得,路两边种的法桐,东边是31棵,西边是30棵。其中有一棵,在她上初三时,不知为什么枯死了。
她们发现那年的秋天,这棵树落叶最早。
周小染还写过一篇作文,关于这棵树的,被贴到附中初中部张贴栏里,供大家观摩学习。那一阵子小染经常写些伤春悲秋的东西,还时不时的发表一下,遭到她发自内心的强烈抵制。古时苏大学士曾经说过“文如其人”,她想这句话要是放在周小染身上,实在是差得太远。
后来小染告诉她,自己就是在那棵树下,第一次见到邹阅。小染说,那棵树的叶子,在傍晚的阳光下,像金子一样闪着美丽的光。
至于小染和邹阅的过往,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吧。小染那时很少对丁然提及,只是那棵树枯死的时候,她记得小染非常难过。
路的尽头,斑驳的花墙还在。那些美丽的蔷薇,可以从春末一直开到仲秋。曾经她和小染,放学回来的路上,最喜欢在这里逗留——此刻她才突然想到,那时吸引着她的,好像只是这些甜蜜又倔强的花儿;而对于小染来说,却不仅仅如此。
原来小染也曾经那么卑微的爱着。
公主一般光彩夺目的染染,她的染染。
轻轻的一声叹,她的心一点点软下来,带着莫名的酸楚,一跳一跳的疼。她真的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染染感到心疼。
。。。。。。如今已是冬季。她在墙边停下,折下小小的一段枯枝,像很久以前那样,微笑着对着那些藤蔓自言自语:“哎,六年没有见了哦,你还好吗?”
下一刻,她转过头,静静看着来人:“还有你——你还好吗?”
。。。。。。他也静静的看着她,微笑着伸出手来。
她有些恍惚,好像不知身在何处。突然发现,时间真是奇怪的东西——有些人,明明离开了很久,可再次见面,仅仅一句问候,一个微笑,便轻易穿过这遥遥的时光,好似刚刚才分开不久。
她笑着把手递到他的手心:“杜明徽说你赶不回来——”
他手上稍一用力,把她拉到怀里:“听说你要当伴娘,我就回来了。”
脸颊埋在他胸口的一瞬间,她觉得好像终于有一缕阳光照进自己阴翳已久的心里,那么温暖,又安静。曾经那些以为总也解不开的结,如今却好似不复存在——时间真的是非常霸道——可惜,非要走到今天,她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以为自己会哭,可是没有。
他终于松开她,低头笑道:“你看起来一点也没变。我在阳台上老远看到,就知道是你。”
她打量着他原本白皙,如今却被晒成小麦色的脸庞,努力寻找着记忆中的影子:“不,我变了很多呀。你也是。”
阳光从他的身后照过来——原来深秋的阳光,也可以如春日一般和煦——只见他笑着推了她放在一旁的车子:“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她有短暂的迟疑,但很快不再顾虑。
“还是小染原来那辆车子?”他背对着她,问道。
“是。”她坐在后座,像很久以前那样,扬声回答。
他不再说话,载着她穿过一条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一路上熙熙攘攘——是那些下了班,急急忙忙往家赶的人们。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也看不到她的。两人脸上却是不约而同的微笑。
“。。。。。。邹阅。。。。。。”她闭着眼睛,轻声唤着这个名字,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低低的唤着一个男孩的名字,以为他不会听到——
可是,邹阅究竟有没有听到过?
还有商睿,商睿有没有听到过?
被她伤害过的男孩,和伤害过她的男孩,究竟有没有,听到过她心底卑微的声响?
她已经不在意了,也许从未奢望过,他们能够听到——那只不过是她的、一个人的爱情。
回到那个傍晚,她闭着双眼,坐在他身后,觉得两个人好像两尾鱼,悄无声息的,穿过一条条溪流——曾经以为,如果再次相见,会有很多话要说。
可是,现在她不再这样想。只希望时间静止在这一刻,没有疑问,也没有解释,甚至也不必互相诉说分离后这些年的过往——就这样静静的被他带着,无论要去哪里。
心中贪恋这短暂的暖意——与商睿分开后这些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可以像这样,再次温柔的沉寂下来。
这不期然的相遇,也许不过是偶然中的必然。而再长的路,也会有终点。直到邹阅停在宾馆门口,她马上睁开眼睛,只当自己刚刚是做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梦,而现在,该醒了。
醒来,一切还是在原地。
邹阅终于也开始有些不安:“然然,上去给新娘打个招呼,然后陪我一起去吃晚饭好吗?”
她微微笑着,找了还算不错的借口推脱:“明天婚礼上见吧,姚姚还有很多事要我帮忙。”心中有些遗憾——竟然这么快,就要开口拒绝他。
虽然是意料中的失落,但他也不再是那个非爱即恨的年轻孩子,竟然也不再多说,只是笑道:“那好,明天见吧。今晚还要参加明徽的单身party——最后的狂欢!”一面说着,他伸手摸摸她的头。
她笑着目送他离开。
等到他不再回头招手,身影渐渐没入远处的人群。她的笑也停滞在唇角,心中有些惶然——他和她的重逢,不知又要如何收场?
也许,逝去的爱情就是这样——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不如不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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