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然的时光-第28章 我亲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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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并不知道阿卓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酗酒总是令人睡不安稳。她不断的做着各种各样奇怪的梦,却没有梦到心里想要见到的人。她想梦到谁?连自己也想不清楚。

    她是被麻雀的叫声吵醒的。外面太阳很大,当她一把将落地窗帘拉开的时候,刺眼的阳光,耀得她睁不开眼睛。像每次酒后醒来一样,头痛得好像要裂开。她靠着厚厚的窗玻璃,慢慢坐了下来。脑中两个念头交替闪过——商睿,不会再来找她,因为他已经有了新的女友;而阿卓,也不会再来,自己已经拒绝了他。好像还有谁?她努力思索,终于想起,自己包里还揣着一颗珍珠——把它还给韩程飞,那么她丁然,和任何男人也不再有瓜葛了。

    晓丹和媛媛的电话一先一后打了进来。前面是同样刚刚酒醒的晓丹,先是虚情假意问她醉得怎样,接着又絮絮叨叨扯了一番不相干的闲话,最后终于磕磕巴巴的说道:“林越昨天。。。。。。骂我又多嘴了。。。。。。”

    “商睿的新女友,是林越亲眼看到的吗?”丁然静静问道——这么问,完全不像自己。

    电话那头,张晓丹显然也颇有同感,带了些微惊讶:“你是丁然没错吧?”

    她沉默着,等对方的回答。

    晓丹终于说道:“林越是听任晟远说的。任晟远在他们公司楼下的餐厅见过那女孩好几次。”任晟远毕业后一直留在商睿与李晋的公司。

    她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听晓丹说话——晓丹说,任晟远见到的女孩,非常年轻,又非常漂亮,末了加上一句,身材凹凸有致,故而商睿看那女孩的神情,非常的不一般。

    这该死的张晓丹,什么时候都不忘挤兑自己!

    晓丹的转述向来绘声绘色,完全可以达到令听者身临其境的效果——女孩应该和商睿认识不久,之前林越他们完全没有听他提起过。但即便是认识不久,关系看起来已经十分熟络,那女孩近来经常去商睿公司找他,两人一块吃饭聊天。

    她的心越缩越紧,听着晓丹下了最终定论:“死心吧然然,好男人多得是!”

    收了线。她呆呆想着——什么样的神情,算是“非常的不一般”?

    她不太清楚,在别的女孩面前,商睿是什么样子的。不过,有那么一次,她第一次醉酒的那天,在少封的酒吧,见过一个缠着商睿手臂的高挑姑娘。

    至今还记得,那天的商睿,唇角弯着迷人的浅淡笑意,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别的姑娘。那个微笑,让她觉得,他变得有些陌生——有那么一瞬,几乎认不出他。

    就像此刻,晓丹口中描述的商睿,同样让她觉得陌生。

    其实,她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商睿对她笑时,笑意总是深藏在眼底;只有她一个人,见过他眼中那小小的一抹光亮。

    于是这个悲催的傻姑娘,怔怔的又接起另一个电话。

    电话里媛媛约了她傍晚去游泳。

    想也没想,她便答应下来——总好过一个人呆着。

    丁然有张开卡之后只去过两三次的健身卡——要不是媛媛提醒,几乎快要忘了。

    时间还早。她先回了一趟办公室——暗自庆幸上楼的时候,没遇见周末经常在办公楼里闲逛的某某八婆同事。

    楼下停车场零星停了几辆车子——没有看到韩程飞的车,她便放心的从自己抽屉里翻出助理办公室的钥匙,打开了韩程飞办公室的房门。

    房间里光线有些昏暗——百叶窗是合着的——心里咯噔一声,再想要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韩助理——”她笑得有些干,握着瓷盒的手,悄悄背到身后——万一不是他送的,自己岂不是丢脸?即便是他送的,这样拂了上司的面子,好像也不太合适。

    韩程飞抬头看她一眼。虽然没有笑,语气却也不算太冷,“有事?”

    “啊。。。。。。”她脑子转得飞快,口中含糊说道,“刚刚在楼下看见,好像是您的窗户没有关,所以进来看看——”

    望着他唇边渐次显露出的笑意,她心下暗自发狠——他要敢让自己难堪,自己也会让他下不来台。。。。。。

    果然,他阖上电脑,起身走了过来,低头看着她,笑道:“中午后勤部刚用高压水枪冲洗过办公楼外墙——哪扇窗户没关好?”

    她脸上的笑已经僵得有些挂不住,但仍是尽量自然的说道:“啊,应该是我看错了!您忙,我先走了——”

    可他既然已经走过来,就明显没有让她走的意思——她转身的当口,他已抬手越过她的肩头——门扇咔哒一声,在她面前阖上。

    既然韩助理不愿遮掩过去,那么她也终于可以发作。只见她立刻转过身来,冷冷说道:“韩程飞,你懂不懂得什么叫分寸?”

    他心底一沉——分寸?他太懂了!

    从小到大,“分寸”、“进退”,这些字眼时刻记在他的心里——什么是寄人篱下?什么是仰人鼻息?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懂得这些!

    当然他早就不再是孩子,现在的心性,也绝对称得上沉稳——如果换做别人,即便知道他的身世,也不会让他心生微澜。可是,眼前这个女人,一句无心的话,轻易便搅乱了他的心思,勾起了他的怒意——就像那晚,她把自己误认作王洛川,让他突然就失了理智。

    显然她也发现了韩程飞轻微的失态,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自己需不需要大声喊“救命”?

    她看见他漆黑的眸中,闪过痛楚的微光,又带了几分焦躁与无助。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此时面前的男子焦躁又无助——就像一个迷了路的,却又故作坚强的孩子,就像。。。。。。她自己。

    她的心一点点软了下来,脱口说道:“对不起。。。。。。”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要向他道歉?

    不及她细想,眼前一暗,自己的唇便被他的覆上,未及出口的话,即刻被他碾碎在唇齿之间。

    他的人,看起来那么清冷,可是他的吻,却炙热又霸道,娴熟中难掩些微的迷乱。而这一丝迷乱,反而恰到好处的勾起了她心底的**,能让她感知到,他既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又是一个因她而乱了方寸的男孩。

    尽管理智告诉她,应该马上推开这个男人。可他轻易便唤醒了潜藏在她心中的影子——孤独而绝望的、乖戾而脆弱的、另一个自己。

    她放弃了思考,这一刻,无关情感,只想随着他一道**,哪怕,只是一场末世的狂欢。

    而这一刻之前,她心中是清醒的,从未想象过,竟然可以清醒的放任自己——甚至还能冷静的想到,面前这个男人,马上就不再是她的上司,即便两人发生了什么,自己以后也不必天天面对他。。。。。。

    仿佛全身的力气,只是用来紧紧攥住手中那只小小的瓷盒——她并没有攀在他的身上,而是任由对方将自己越拥越紧。

    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愿深想。其实她并不了解男人,不了解他们的**,和他们的懦弱。

    所以她不会明白,韩程飞为什么突然停下来,不再吻她,而只是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不肯松开。

    她不知道他此时内心的挣扎——自己是爱上她了吗?为什么会爱上她?怎么可能爱上她?

    但似乎只有这个原因,可以解释先前自己在她面前,种种的失常。

    他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爱上一个人,竟然会为了一个人停下脚步——从记事起开始,他生活过很多地方,寄宿在不同的人家里,从未觉得,自己属于哪里,属于谁——来了,又离开,不带一丝情绪,他总是过客,只为了一个目的奔波。

    而突然有一天,有一个人,让他不再只顾着赶路。

    在这之前,他甚至不相信感情,也从未爱过。

    更何况,她还曾经是自己的弟弟心仪的女人。

    仅仅是因为她与自己有些相像?还是因为曾经亲眼见到她置身不堪的境地,一如当年自己的母亲?

    是的,他的母亲。轻易不愿想起,却永远不会忘记的人。

    正如他永远不会忘记五岁时的早晨——那个早晨,天还没有大亮。那天是他的五岁生日,刚好也是周日。男孩早早的,一个人在离家不远的集市上等着——只有周日的集市,会有一个卖彩色糖果的商贩路过这个小小的镇子;而母亲允诺,生日这天,可以买糖果给他吃。

    记忆里那些糖果,闪着诱人的光,还有水果的香气——那是他见过的最甜最漂亮的东西。他喜欢橘色的,有桔子味道,最喜欢紫色的,是葡萄的味道。

    他这样认真的想着,在还没有摆开摊位的货摊前兜着圈子,然后,就发现了滚落在地上的一颗葡萄——猫着腰,钻到水泥砌的台子底下,探手小心的捡起了它。

    那颗小小的玫瑰香,躺在男孩脏兮兮的小手中央,美丽的紫色,就好像一颗葡萄味的糖果,非常的香,放进嘴里,也是非常的甜——可是从那之后,他再也不吃糖果。

    因为,就在那个时候,一个面带微笑,却难掩傲慢的女人走过来——刚好看到他将捡起的葡萄放在嘴里。

    这个男孩,发现了女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嫌恶。

    她低头打量着他,向他问路,口中说的正是他母亲的名字。即便他才五岁,却只说了她要找的地方,而没有告诉她,其实那里是他的家。

    男孩悄悄躲在胡同尽头的煤堆后面,看着那女人敲开了自己家破败的木门;看着出来应门的母亲,明明言语温婉,却被她狠狠甩了耳光,跌倒在地。

    女人尖利的斥责声,咄咄不休,很快引来了很多邻居。即便众人指指点点,母亲只是一言不发。。。。。。

    那天,那个小小的男孩,躲在煤堆后面,直到天黑也没有回家。

    ——很多年之后,他仍然痛恨母亲的懦弱,正如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能保护她。

    其实这不过是一个老套的故事——他的生父,是最后一批下乡知青中的一员,在那段混乱又迷惘的岁月,爱上了长在偏远农场的姑娘。

    后来,他容貌出众的母亲,至始至终不愿承认这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而单身带着一个孩子,在那个年代,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很多目光和非议。

    年少时恨过母亲,也恨过自己的生父,即便从十二岁起,他就不得不仰仗生父的资助——他终于和别的孩子一样,有了零花钱,甚至还非常的宽裕,他可以随心所欲的,买到一个孩子想要的各种各样的糖果。他的生活不再拮据,可是,他却不再有心心念念渴望着的东西,也不再有母亲。

    十二岁,他的母亲病重。直到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似乎还在恨着她——但是后来,他发现,其实他更恨的是自己。

    他心底只剩下不甘,日积月累,不知该如何排遣。

    当他终于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也许那时他就打定了主意,总有一天,自己要报复这个弟弟——生父与那女人最宠爱的儿子——只有这样,才会真正让他们痛苦。

    他知道自己,绝不是心地善良的人。

    生父瞒着妻子,将他寄养在远房亲戚家里。十几岁的他,又见过几次自己名义上的后母——她并没有认出,面前这额发长长的,面孔漂亮的不像话的少年,就是当年那个瘦小的、脏兮兮的男孩。

    他足够聪明,同时又非常努力。无论是学业还是工作,靠着父亲一手提点,更是做得风生水起——之前,他的计划一直顺利——可是,直到那一天,看着她被陈方琼扇过耳光跌倒的时候——她同样也是一言不发,不作任何反驳与辩解,而唇角甚至同样带了一丝疲惫的轻笑。

    那时他反复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怜悯,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他渐渐觉得,看到她,就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

    而在她面前,他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脆弱,脆弱到——几乎像个幼稚的孩子——正如此刻,他紧紧的抱着她,希望能安慰她,也希望能安慰自己。

    迷乱中他暗暗想着,如果能让她快乐,也许不是不可以——暂时抛开那些过往的怨恨。况且,得到她,其实并不算违背自己的初衷。

    他甚至比阿卓更了解这个姑娘。他一早就看出,她只爱过一个男人,而阿卓根本没有希望。所以他想,自己应该能够得到她——只要,没有商睿。

    。。。。。。丁然被他轻轻放开,看着他似乎眸色渐冷,若有所思,她开始觉得有些尴尬。

    那小小的盒子,已被她攥得有些温热。她突然不愿就这样当面还给他——当然这并不表示,她想要将珍珠留下。

    “如果你不来找我,我也准备去找你的。”他面容平静,微笑着开口说道。

    她没想到对方转变的竟然这么快,而她脸上还有未曾退去的酡红,在他平静的注视下,愈发的窘迫。

    一时间她拿不准该用什么语气与他说话,只能淡淡问道:“找我?”

    “你昨天欠我一顿饭——”他似乎是随口说道,低头看了看手表,“呃。。。。。。现在吃晚饭,好像还有点早。”

    她很容易找到借口回绝他,语气似乎有些生硬:“我约了人,晚上没时间。”

    “哦?让我猜猜,约了谁,”他半真半假的,拧起眉头,“肯定不是卓正坤——你们分手了吧?”

    她一愣。

    “也不对,”他语气平淡的接着说道,“本来就没有开始,也无所谓分不分手了。”

    她也拧起眉,心里是真的有了恼意——她向来不喜欢被别人窥探到内心,“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轻轻一笑——没想到卓正坤这么不堪一击。自己轻易就少了一个对手,还不错。

    她不想再说下去,转身拉开门就走。

    韩程飞跟了出去。在走廊上,她不能发作——天花板上有摄像头。

    原本要回宿舍,想想还是算了,任由韩程飞跟到了她的办公室。

    端坐在电脑跟前,她开了一局扫雷。

    他则坐在对面杜雪的位置上,翻着隔天的报纸。

    气氛沉寂得有些诡异——至少在她看来。可她心底只有麻木与疲惫,无力与他周旋——这个男人,既然很难赶走,他爱怎样就怎样吧。

    而且,她心里有些纠结,因为她很想知道,昨天他与商睿说了些什么。

    她暗自嘲笑自己——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真正死心?

    不过还好,不等她纠结得太久,办公室的门已经被媛媛推开。

    “电话关机,没电了吗?还是要放我鸽子?”媛媛记性很好,只来过一次,就记住了她的办公室在哪。

    接下来,媛媛看到了韩程飞,与张晓丹一样,狠狠瞧了两眼——嗯,帅哥一只,比楼下公告栏里张贴的照片还要好看。

    不过,如果要选,卓媛还是偏爱商睿那副眉眼稍多些——面前这个男人,气质太过清冷,与商睿那种无意间流露出的淡漠,全然不同。

    救兵到了,丁然立刻开始收拾东西。韩程飞也适时起身,“去哪儿?我送你们。”

    “汇金大厦。”媛媛向来对丁然身边的男人不怎么客套,“谢谢哦!”

    “去健身?”他隐约记得那里是老城一处挺大的仓储超市,顶层好像有家不怎么景气的健身俱乐部。

    收拾妥当,她不管媛媛就在身边,拿手指将他一指,“不用你送——出去记得锁门!”说着也不等他回话,拉了媛媛就走。

    媛媛一脸意味深长,乖乖跟着她出门。

    “他追你?”走出不远,媛媛问她。

    她瞪了媛媛一眼,“他是我的上司——”

    “不错啊。和商睿基本一个类型。”媛媛很有贴近张晓丹的潜质,凑近了一本正经说道,“你向来就喜欢这样的,皮肤白的像贫血——”

    她无话可说,一面暗自庆幸韩程飞没有跟来,一面只管往楼下走。

    媛媛也是一天没吃饭。两人简单吃了些垃圾食品,直奔泳池。

    丁然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夏天。如今已是冬天,水温是一如既往的低。她换了拖鞋,趿拉着趟过池边的浅水,有些后悔今天来这里——人很少,而水,实在是有点冷。

    媛媛已做完热身跳了进去,不忘回头招呼她,“下来吧,游两圈就暖和了——”

    她磨磨蹭蹭下了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愿动,虽然想要泡在水里,但应该是泡个热水澡,而不是来游泳。

    正当她犹豫不决,准备找媛媛商量,少游一会儿就离开的时候,一个男人从深水区游了过来,速度很快。她赶紧狗刨两下,想要闪开他,可是发现自己游得还没有走得快,索性双脚落到池底,趟着没腰深的水,只管向旁边躲。

    理所当然的,她没有躲过——那人转眼间游到她身后,伸出手臂勾住她的腿,轻轻一带便让她失了重心。

    脸朝下跌向水面的瞬间,水下戴着泳镜的男人,抬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慌乱间她只来得及闭紧眼睛。冷水立刻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她想要张口尖叫,却被对方重重吻着,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她在水下,从来不会换气,也不敢睁开眼睛。

    他拖着她随自己缓缓沉到水底——用力吻着她,自己无法呼吸,也不让她呼吸。

    她本能的挣扎,却无法挣脱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胸腔越来越紧,好像下一刻就要窒息——而那该死的男人,口中一丝气息也不肯匀给她。很快的,她只能徒劳的抓着他的肩膀,脑中一片空白。。。。。。

    当他终于肯放过她,随着哗啦一片水声,她觉得胸口一轻,已被他带出了水面。顾不得恼怒,她大口喘息着,耳中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

    对方并没有留给她太多时间,很快,他又低下头去,重新吻住已被自己吮得红肿不堪的双唇。当然,他最清楚不过——面前这个姑娘很会咬人,于是他不得不躲闪着,在她的唇齿间游走。在她看来,这种躲闪更像是挑衅,于是等她稍稍缓过气来,心底立时涌起浓烈的怨恨,想也不想,用尽全力将他推开,抬手便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她觉得自己的掌心一麻,紧接着便是热辣辣的胀痛——最可恨的是,她的食指甩到了他泳镜的镜框,简直痛的难以忍受。

    面前的男人被她一巴掌打得微微侧过脸去——水珠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滑落,轻轻滴在左臂狰狞的伤疤上;坚实而宽阔的肩头,她的指甲留下的几道血痕,赫然在目。

    她想,一定是水太冷的缘故,不然自己为什么浑身抖得几乎站立不稳?

    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惹恼过她,这应该是第一次。

    而她的怒火消退的很快——一个巴掌,便发泄殆尽。

    片刻之后,他便伸手去拉她。她站在水中,没有动,满脸水渍。于是他把她抱了起来,慢慢向池边走去。

    从来没有吵过架的两个人,直到现在这一刻,也不知道怎么同对方吵架。

    况且,谁伤了谁更多一些?两人似乎都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

    丁然没有再看到媛媛——在这里遇到他,也许并不是巧合。

    。。。。。。坐在他的车里,暖风开到最大——即便冲过热水,她觉得自己呼出的气息,仍然没有多少热度;而他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之前他已经一个人在这里游了不算短的时间。

    在地下二层停车场一个偏僻的拐弯处,他突然停下车出去。她并没有回头张望,不知道他为什么下车。而他很快就返回来,继续将车一直开到这条通路的尽头才停下。周围并没有别的车。

    也没有什么人。或许,即便真的有人,他们也看不到。

    爱着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眼中只有对方,而看不到其他?

    身上裹着他的外套,她仍是不停的抖,不停的抖,几乎无法思考。恍恍惚惚的想起,直到现在,两个人还没说过一句话。

    她打定了主意,决不会先开口。显然对方也不想先说话——他觉得自己被暖风吹的有些口干,而他想到的解决的办法,有些匪夷所思——

    丁然眼睁睁的看着他俯身过来,一言不发,只是探手放平了副驾驶的靠背。她完全可以反抗,但是却没有这样做。她奇怪自己为什么轻易就选择了屈从——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放任另一个男人吻了自己。

    当然她没有多少时间思考——突如其来的疼痛,打断了她原本就混乱的思绪。眼前这个明明非常熟悉,却又让她觉得陌生的难以辨认的男人,几乎没有任何前戏,甚至没有再吻她,便侵入了她的身体。身下的痛,与初次的酸楚完全不同,她拧起眉,别过脸去,却被他立刻掰回来——

    “然然——”商睿突然开口,却只是低低的唤着她的名字,像他们第一次的时候那样,嗓音低沉又暗哑。

    ——他让她感受身体的痛楚,是想让她知道,他也是痛的,他怎么会不痛?

    心头一恸,她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过他的指缝。几不可察的凉意,一直渗到他的心底。可他却不能停下,因为他非常非常想她。他一直捧着她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直到她的目光渐渐变得迷离。。。。。。记忆深处那些熟悉的片段,和现实中有些陌生的官感,交杂重叠在一起,纷扰又混乱,让他们好像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狭小的空间很快就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几颗细碎的水滴,轻轻落在她的额上,她已经无从分辨那是眼泪还是汗水,只是觉得刚才那些层层叠叠,无孔不入的水流,似乎仍然包裹在身体周围,一波一波的涌动着,渐渐汇成一个漩涡——刚刚没有和他一起溺死在水底,眼下却要被他溺死在这里。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无法辨清,自己究竟爱的是她,还是她的身体?也许只不过是,这一瞬间,他们成功的**了彼此;而她,也甘愿为了这一瞬,再一次放弃自尊——

    因为最后一刻来临的时候,她终于明白,如果真的有所谓末世,自己只愿随面前这个男人,一起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她听到低低的,不知是谁的叹息。

    偌大的停车场,周末的晚上,竟再没有一辆车开进这个角落——当神志再次回到她的脑中,越过他的肩头向车窗外打量一眼,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而商睿终于松开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慢慢整理衣服。她窘迫的坐着——她的衣服不用怎么整理,她身上穿着裙子,刚才很轻易就被他撩了起来。

    车里很安静,刚才的一切好像完全没有发生。她仍然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应该离开了?

    她不会问,他是不是听到阿卓与自己的事,才会突然回来找自己;更不会问,关于他新交的女友。只要她不问,他就不会主动说——对于这一点,她非常笃定。

    他们太了解对方,难道不是么?

    商睿递了一听可乐给她,“要吗?”这是今天他对她说的第二句话。

    而她也终于开口说道:“不,谢谢。”声音很低。

    他不再说话,自己喝完——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体力透支,思绪也有些跟不上,索性什么也不想,慢慢把车开出去。

    到了刚才那个停车的路口,他又下了车。丁然愣愣的看着他跳起来,摘下墙上一块有机玻璃的指示路牌,翻了个个儿,又重新挂好。

    于是,“禁止左转”的箭头,立刻变成了“禁止右转”。她苦笑了一下——原来如此,怪不得刚才一直没有别的车开过来。

    商睿把她带回自己的住处。尽管半路上听她说了一句要回公司,他当做没有听见。

    然后,她躺在陌生的床垫上,昏昏沉沉,一直睡到深夜。

    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有人在背后轻轻吻着自己。她背对着他伏在床上,倦得一动也不想动,随着那些温柔的抚摸与吮吻,阖着双眼,蜷在他身下低低喘息——这应该不是一个梦,因为她隐隐记得,自己中途曾经睁开眼睛,瞥见床边的矮几上,有一只雪白的闹钟,孤零零的时针,正指向凌晨两点。

    已经有很久,她没有这样被人在凌晨两点吵醒——他总是喜欢在这个时候打扰她,然后在她身上留下暗紫色的印记——他常常不去上课,不用见老师和同学,而她每每回到宿舍却要被张晓丹扯着领子寻找蛛丝马迹。于是每一次,她都不得不提醒他——这次也不例外——迷迷糊糊的低声说着和以前一样的话:“说过了不许碰脖子。。。。。。”

    可他竟然完全没有理会,俯身重重吻着她。

    她皱起眉头,口中含糊道:“张晓丹会看到啦——”

    话音未落,就从梦中清醒过来——张晓丹不会看到,因为,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早起赶回学校去上第一堂课的学生。

    他还是什么都不说,这种时候他最讨厌说话。他只是从后面轻轻抱着她,继续不停的吻她,让她暂且顾不上哀伤,随他渐渐坠入另一个梦里——那个梦,是暗红色的,闪着**的微光。

    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全是榴莲的气味。

    商睿坐在床垫边的地板上,听到她翻身发出的轻微的响动,回头看了她一眼,掰下一块递过去。

    她躲在毛毯底下,没有接。

    于是他又拿起水杯凑过去,却听她低声问道:“楼下药店还在吗?”

    他沉默片刻,语气平静的说道:“万一有了孩子,就结婚吧。”

    心跳好像漏掉一拍。可她等了那么多年,要等的却不是这样一句话。

    所以她的反应也很平静。她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哭——其实在一个人的时候,她真的很能哭。

    木然的裹紧毯子起身,心口好像压着一块石头。强迫自己不去想他的话,捡起床边一件散落的衬衣,到洗手间穿好,此时才觉察到心中的慌乱——她其实已经不习惯,和一个男人如此亲近。

    直到她走出来,发现商睿站在洗手间门外的玄关等着自己。

    灯光从头顶打在他的脸上,英挺的眉弓投下一片暗影,眸子隐在暗影之中,带了些困惑,却又安静的望着她。

    他的面容好像完全没有变,只是头发比以前短了一些。

    与大多数男人不同,别人多是年轻时自由自在,成熟后开始承担责任;而他刚好相反。与黙槿分开后,一个人,渐渐的倒不觉得是孤单。他一直有她的消息,知道她从未有过其他男人。于是慢慢的,在他心里,觉得两人好像只是暂时分别了一段。有时他也承认自己非常幸运,因为即使隔了那么久,仍然可以静静的等她;只要鼓起勇气,就可以与她重逢,一切都会顺理成章——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似乎不再那么急着去找回她——直到,得悉她和阿卓的婚讯。

    他想,她也是在等着自己的。

    而此时她看他的眼神,更是加深了这个错觉。

    她站在门廊上,努力想理顺自己这一刻的心情——到了眼前这一刻,突然发现,她已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人。爱他吗?或是恨他?又或是像路人?她只明白一点:为了这个人,她已经耽搁了太长的时间,难道还要继续耽搁下去?

    他低下头——吸顶灯白色的灯光映得她的脸色苍白。

    这时他想起,曾经她是那么年轻,有着苹果花一样甜美可爱的粉色脸颊。

    而现在,有时在阳光充足的阳台上照镜子,她会把自己吓一跳——脸色常常因为熬夜暗哑无光,更多的时候,倒像是大病初愈,总也泛不起血色。有时上班忘了打一层腮红,邻座的同事,肯定会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年轻的时光那么短——如同炫目的幸福一般短暂。

    在他长久又静默的注视下,她对自己的容貌再也不像曾经那么自信,终于忍不住,偏头瞄了一眼玄关的镜子。

    这一刻,他才终于感到内疚——原来,他们擦肩而过的四年,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原来,他的犹豫不决、他贪恋的那些自由,让她错过了那么多。

    该主动对她说些什么吗?他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

    两个人,不习惯解释,不屑于解释,不能够解释。可是,这场误会,或者根本不算是误会,已经横亘在他们中间太久。有时他要认真回想,才能想清楚他们当初分开的过程。

    而黙槿,关于黙槿——他迟疑很久,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手拉过她,低声道:“请假陪我一天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那么平静,仿佛中间这些过往并不存在——一如多年之前,他深夜出差回来,常常这样对她说——“明天不要去上课了,留下来陪我一天”。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不说那些甜蜜的情话,可是他一直爱着她,他想她应该知道。

    这一次,她没有像以前一样答应下来,而是俯身一件件捡起自己的衣服。他走过去拦下她:“。。。。。。这么晚,要去哪儿?”

    她感到从心底渗透到周身的疲惫,轻声说道:“回去。”语气并不十分坚决。

    他微微拧起眉,心中涌动的许多话,如今一句也无从想起,只能对她说道:“天亮再走。。。。。。天很快就亮了。”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不是么?她好像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心底又不愿去理会这件事。她懦弱又不甘的想着——自己能够回绝吗?如果拒绝,以后再怎么回来找他?

    他也带了些倦意,不想再多说什么。也许潜意识里,他一直在逃避这个时刻。

    于是他有些蛮横的将她带回床垫上,双臂箍着她,低声说道:“我累了,然然——”声音低缓,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敷衍。

    这个淡漠却又温柔的男人,如果想要掌控她,其实非常容易。

    于是像多年以前那样,她蜷在他的怀里,柔顺的像一只猫。身后很快传来他低缓的呼吸,她想——他似乎向来如此,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能丢在脑后,好像从不会失眠。

    天色大亮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被他的左臂重重压着。

    微微睁开眼,望着他手臂上的伤疤——是他出车祸那次留下的——静静的,什么也不去想,直到他也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是美丽的、深深的琥珀色,不像她的那么黑。被薄毯遮住半张面孔,他真的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她怔怔望着,突然就想将脸埋进他的怀里——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他摸过来扫了一眼,即刻挂掉,关了手机。

    她躺在一旁看着,刚刚那个念头一点点淡了下去,直至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终于想起了一直不愿思考的那件事——这种时候,除了公司,也许还会有别的人,给他电话——他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什么都不解释?最起码,他有了新的女朋友不是么?难道他们跌倒一次还不够吗?

    她觉得自己突然失了力气,抬眼看了看闹钟,已经是上午九点多。她迟到了,而且,只能打电话向韩程飞请假。更悲催的是,她起身去洗手间,发现例假提前好几天来了。也好——她安慰着自己——至少,不必再担心怀孕。

    接下来,商睿去楼下便利店买来她要的东西。她没有想到会是一盒卫生棉条。她从来不用棉条。而他随口说出的话更让她心生怨怼——“黙槿好像一直用这个,她说这个很好用——”

    他又一次惹恼了她。

    压抑着心头莫名涌起的怒火,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冲出去将这小小的纸盒摔到他头上,她隔着门板,咬牙恨道:“我不用这个!”

    洗手间的门留着一条小缝,他在玄关正准备换拖鞋,不解的说道:“不是很好用么?”

    “你留着自己用吧,”她脱口说道,“我没用过,不会用。”

    其实跟他这样斗嘴,她觉得很奇怪。

    好在他没有多说,下楼再去买别的。

    等他穿着单薄的衬衣从楼下又一次上来的时候,将手中的袋子从门缝里塞进来,“冻死了,外面下雪了——”仍是再平常不过的口气。原来他脾气很好——以前她从来不知道。

    也许因为以前她从未对他发过火。

    收拾好了自己,越发冷得厉害,而小腹传来的隐痛,让她非常烦躁。

    打开关闭多时的手机,一长串未接来电。没多久,周一早晨的第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是后勤部的一个小干事。她简单对着话筒说了几句,让对方去找杜雪。

    下一个就是韩程飞。她这才想起刚才一生气竟忘了给他打电话请假。

    窝在沙发里接起电话的时候,商睿的手正从她身后探过来,掌心捂着她的小腹。

    温热的触感,让她稍稍分了些心神。而此时韩程飞清冷的声音刚好从话筒里传出来,“沈予专门交代今天早会不能缺席,你在哪儿?”

    “对不起,韩助理。我不太舒服,不能过去了。应该早向您请假的——”她意识到韩程飞的反常——放在平时,即便她消失一个月,韩助理也不会理会。

    商睿的下颌轻抵着她的锁骨,韩程飞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头韩程飞接着低声问道:“你在商睿那儿?”

    她不禁侧过头。身后商睿显得很平静,抬手遮住话筒,“你的上司很关心你的私事。”

    韩程飞的声音继续传过来,“你等我过去。一个小时。”

    她一怔,没有立时接话。待她反应过来,对方已摁下了结束键。

    “我对他说,还是你自己对他说?”商睿突然说道。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拧起眉头,“下次不要随便听我的电话——”

    他立刻捕捉到这句话的重点,“下次?好——下次我会注意。”

    她懒怠理会自己的口误——打点起精神,决定把昨天下午到目前的整件事,从头到尾与他理顺一遍。

    然而不等开口,玄关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进来的是一位中年阿姨,手里还拎着刚买的菜。她见了房间里的两个人,也是有些吃惊。

    是原来黙槿请的钟点工阿姨,黙槿走后,商睿每周两次请她过来收拾家务。

    “没去上班?”姚阿姨打着招呼。

    商睿给两人简单介绍了一下。姚阿姨笑容很淡,说话也很客气。

    趁着姚阿姨开始收拾打扫的功夫,商睿起身去了厨房。

    丁然捧着一杯热水缩在沙发里,打开电视,翻到某个电影频道,看着当年那个骑着扫把的眼镜小正太,变成了如今并不算帅的少年。耳边是吸尘器工作的噪声,刚刚拾起的思绪,又乱作一团。她其实很不习惯别人干活,自己却闲在一边——可她似乎也没有什么立场需要替商睿打扫房间。

    姚阿姨吸完了客厅,去洗手间洗衣服的时候,商睿用托盘端了早饭出来——和杨黙槿共同生活了一段,他终于学会做饭了——她这样想着。她记得很清楚,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做任何家务,从来都是她打点一切。

    突然想起,晓丹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商睿对黙槿的照顾,非常的体贴入微。

    而她却从未想过改变他。曾经,她爱他,纵容他的一切,就像溺爱一个孩子。

    而黙槿却改变了他。让他从一个好**,变成称职的丈夫。

    她觉得自己有些怨毒——虽然并不想这样,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黙槿,黙槿,自己内心嫉妒黙槿吗?也许,有那么一点点吧。

    也许,不只一点点吧?

    商睿把一碗汤面放在她面前的矮几上。她扫了一眼,是以前她经常做的煮面——于是她继续怨毒的想着,以前偶尔让他自己煮面,他总是不肯。

    面比她煮的好吃。接下来她又发现,几上有一碟腌白菜,味道也很不错。果然,只见他拿筷子挑起一根白菜丝,有些得意的对她说道:“前两天跟姚阿姨学的,不错吧?”现在商睿偶尔学做一些饭菜,哪怕是第一次做,也都比她做得味道好。

    她没有接话,面色冷淡。他便有些悻悻——他发现,现在的她,心里不高兴的时候,居然也会和大多数女人一样,瞬间冷下脸来。

    再次拨通韩程飞的手机,想告诉他不要过来。对方却是关机。于是她考虑再三,决定如果韩程飞来了,与其和商睿不清不楚的呆着,倒不如跟他回去。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韩程飞怎么知道你住哪儿?”

    “然然,”商睿的神色终于黯淡下来,“我不希望你和韩程飞有太多接触,哪怕只是工作上的。”

    她没有继续追问,关于韩程飞为什么会知道商睿的住处。她隐隐觉得这件事并不妥当,要尽早解决了才好。但她不愿别人,尤其是商睿,告诉自己该怎么做。

    而商睿还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个人还不如卓正坤——虽然,卓正坤也不适合你。”

    她眼神冷淡的看着他——就在几个小时前,面前这个人与自己还狂热的纠缠在一起——而眼下,他却平静的分析着她几年来的感情,好像在说着什么不相干的人。

    自己最困顿的时候,他在哪里?反倒是阿卓和韩程飞,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终归是给过自己帮助。如果他们都不适合,难道他就适合自己吗?刻薄的话涌到嘴边,她却沉默着,没有说出口。

    而她不说话,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不想打断他——他很少主动对她解释一件事情,于是她想要知道,接下来他还会说些什么。

    商睿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建议,而不是要求,“你能不能考虑,换一份工作——”

    她很失望,低声说道:“我不能。”

    “好吧。如果这是你的决定。”他轻轻一笑,掩饰着心底的黯然,低声问她,“然然。。。。。。你想要我怎样做?”声音听起来竟带着一点委屈。

    他为什么会觉得委屈?她有些忿忿的想着。

    商睿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电视机——他似乎刚刚才发现,她和先前有些不同了。他同样想不明白——难道一定要解释什么吗?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她体会到,他对她的心意?

    而她垂着眼,拨着碗中几乎未动一口的面——也许他不愿再重提旧事,其实她也不愿对着无法改变的往事反复纠结。可是,这并不能作为抹杀过往的借口。况且,晓丹提到的年轻女孩,分明就是另一个杨黙槿——黙槿曾经看似与他们无关,却终结了他们上一段的感情。她已经有些怕了——他却好像完全不能体会,她此时的心境。

    当然,她不会主动开口问他,更不会勉强他回答。

    是啊,如果他不愿说,那就算了吧。

    两个打着哑谜的人,总以为对方能够心照不宣。但中间有着太多的误解,即便他们曾经非常默契,却终于开始渐渐看不清对方。

    姚阿姨过来收拾碗筷,适时打破了两人间的冷场,“年底的物业费和停车费该交了,前两天物业来收,你出差不在。”

    商睿答应着起身,下楼去物业交费,出门前叮嘱她一句:“我马上回来。”

    他只是想韩程飞不会这么快赶到,却没有考虑到还会有别的意外——

    商睿刚刚离开,姚阿姨在桌边忙忙碌碌,和她并没有眼神上的交汇。而她却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暗暗打量自己。她常常有这样的直觉——即便是初次见面,就能觉察到对方对自己有无好感。

    而这次,她隐隐觉得,这位姚阿姨并不喜欢自己。是因为黙槿?她多少也明白,因为很久以前商睿就曾经对自己提到过黙槿请的保姆。

    于是她将视线从电视上转向姚阿姨,笑容恬淡又坦荡。

    也许是她的微笑太过干净,让对方无法理解这个女人为什么如此恬不知耻?姚阿姨终于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托盘,声音是温婉的,却带着难以掩饰的轻蔑,“姑娘,听我一句多嘴的话,年纪轻轻何苦做这种事,耽误自己的青春,又破坏别人的家庭?”

    她没有感到意外,沉默着,心头却仍然紧了一紧。

    “我就没见过比小宛更乖更可人疼的孩子!你要是见过他,肯定不忍心再这么做!”对方的语气是义愤填膺的,看样子是忍耐了好久,再也无法忍耐下去,“我就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为了孩子,也不能这么折腾——小宛妈妈就不用说,我断断续续照顾她这几年,她人又大方,性格好家庭好,也不知小宛爸爸心里是怎么想的!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她安静的听着。

    小宛,原来他和黙槿的儿子叫小宛。少封说过什么来着?对了,少封说,“。。。。。。黙槿生了一个男孩儿,长得很像‘他’。。。。。。”

    他应该快四岁了,一个四岁的小小的男孩、像商睿的男孩——她轻轻闭上眼睛,脑海中想象着四岁的商睿会是什么样子。他的皮肤一定很白,小小的脸颊,像鲜嫩的花苞,而他的眼睛,像美丽的琥珀——她一定会爱他吧?是的,一定会。

    她想,幸亏自己没有见过小宛,不然,她怎么能忍心伤害他,抢走他的爸爸?

    也许,到了现在,她可以不在乎黙槿的感受,不在乎姜慧如的感受,但是,她无法忽视这个小小的孩子,因为她还没有见过他,只是听到别人提起一句,就忍不住要爱上他。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她非常想要替自己解释几句——可是能解释些什么呢?她开始憎恨自己,也许事实就是这样,就是看上去这样,破坏别人的家庭,让一个四岁的孩子不得不离开爸爸——她没有立场为自己开脱。

    更何况,对方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局外人,她为什么要对陌生人解释?

    这时电影刚好演完,她终于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理由呆下去。

    于是姚阿姨惊讶的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姑娘安静的起身,走向玄关,摘下衣架上的外衣和背包,将包里的一把钥匙留在门边的五斗柜上,然后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很快的,当姚阿姨略微有些心虚的告知刚刚进门的商睿,丁然已经离开时,商睿心底一沉——她竟然走了,她为什么要走?尤其是,在他做了那么多努力和让步之后?

    他走到桌边坐下,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心中在不断挣扎——他经历过太过相似的情景,是在一个夜晚,从那个晚上开始,他犯下几乎无法弥补的错,那时的他那么年轻,总是轻易的就做出决定。终于,下意识的,他将手中的玻璃杯重重放在几上,重新抓起外套追了出去。

    外面非常冷——这个冬天终于开始下雪。而前一天还是阳光普照,让人误以为到了春天。她昨天出门穿得单薄,身上仅有的房间里的暖意,很快被寒风携走。

    好在并没有过多久,一辆车慢慢的滑到她的身边,停住。车窗落下,隔着纷纷洒洒的雪花,韩程飞抬起头看着她。

    没想到今天这么顺利就找到她——昨晚他去了汇金大厦,遇见先行离开的卓媛。他让卓媛陪自己找商睿,结果不但泳池里没有,两人在停车场转了几圈,也没找到商睿的车。中途他曾两次开着车从那块被商睿翻转了方向、原本禁右的指示牌底下右拐,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上车吧。”韩程飞静静收回视线,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他终于下定决心要爱的女人,如今却穿着昨天的衣服,从另一个男人家里走出来。

    此刻,嫉妒疯狂的折磨着他,几乎让他失去理智。

    这对他来说,算不算打击?究竟从哪一步开始,他越陷越深?

    他向来非常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当眼角的余光发现她犹豫着不肯上车的时候,胸口有一团怒火险些就要按捺不住,竭力压低了声音,骂了一句恶狠狠的脏话,很快下车,重重摔上车门。

    “还不上车,是等着他来追吗?”有时,他对她确实不怎么客气。

    她不说话,惨白着一张脸,抬头对他轻轻一笑。她没有想过,其实这是她对付男人最有效的办法——在自己明明最落魄不堪的时候,露出一个笑容。他们几乎都无力招架——这笑容让他们感到心痛,而心痛,会让他们认为自己爱上了她。

    韩程飞也不例外,他打消了痛骂她的念头,脱下外套裹在她身上——本来他是想要抱她的,可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还好她没有拒绝他的衣服——因为实在是太冷了,她终于没有再坚持。外套上带着他的体温,这是另外一个男子的气息。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讨厌这个味道。原来,她对面前这个男人,是有那么一点好感的。

    雪不停的落下。

    这是她的心离这个男人最近的时刻。这一刻,她很想靠进他怀里,听他说几句安慰的话,比如,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一直是个好姑娘。

    不过,她只在心里这样想。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怕看见他的眼睛——他有着和自己一样漆黑的眸子,那么黑,深埋着倔强与哀伤。

    如果她的心没有这么乱,也许就不会这样做——她在包里摸到一直带着的瓷盒,自己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趁着韩程飞还没有回过神跟进来,她已经将珠盒悄悄放到了他平时放零钱杂物的暗格里。

    “很抱歉——”她主动开口说道,完全是对同事说话的语气,“回公司我会向沈主任解释清楚。”

    “你有没有想过,昨天那个叫卓媛的,为什么会撇下你,独自离开?”他也坐进车里,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毫不留情的追问着,“你为什么那么容易相信别人,总认为别人是善意的?”

    她不愿顺着他的思路深想,语气带了几分坚决:“媛媛只是一个孩子。”

    “你凭什么会认为,孩子就不会心存恶意?”他冷笑一声。难道不可能吗?他自己,曾经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她别过脸去,车窗上映着她的影子——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脑中其实是一片空白。

    韩程飞没有再多说什么,理智已经重新回到他的脑中,他从来都是一个冷性的男人。于是他再一次沮丧的检讨自己——和她在一起,他总是说莫名其妙的话,做莫名其妙的事。他早该想办法摆脱这个让自己心神不安的麻烦女人,而不是放任自己越陷越深。

    这一次,商睿的运气差了一点点,没能及时追上她。他甚至不知道她的新手机号码——他一直认为自己总是有办法能找到她。

    丁然请了半天假。还有一个地方,是她必须要去一趟的——

    当她赶到阿卓家的时候,卓媛正在卧室里收拾行李。

    阿姨早已经帮媛媛将衣服装好了箱子。她坐在床边,看着媛媛手忙脚乱的把护照、银行卡、手机等等等等塞进随身带的背包里,口中还在对自己解释:“昨天我看见商睿过去了,就没有打搅你们,偷偷撤了——”

    “哦,那我该谢你吗?”她笑着,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媛媛的话。

    “不客气!要是你和商睿和解了,”媛媛笑道,“我和我妈这次去澳洲考察完申请的学校,回来你请我们吃饭就行!”

    “你妈妈?”她也微笑着,“认识你和阿卓这么久,还没听你们提过她。”

    “我爸从来没对你说过?”卓媛不自觉的丢开手上的东西,到她身边坐下,“一次也没有?”

    “应该是没有。”她如实回答道,“阿卓,好像从未对我说过。”

    卓媛“哦”了一声,摆弄着手中的一面小镜子,突然说道:“我早就觉得,你跟商睿分开一段,也没什么不好的——”

    “哦,怎么你这么认为吗?”她轻轻一笑,“也许吧。”

    “你知道吗,曾经,我爸和我妈,感情也像你跟商睿一样,”媛媛低声说道,唇边挂着勉强的笑意,“他们好了有近十年,可是你看,后来怎样?”

    她有点意外,没想到媛媛会说起这些,即便她从未把媛媛当做不懂事的小孩子。

    “我妈妈一直爱着,可是我爸,突然有一天,就觉得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让他再也无法忍受。”媛媛看了看她,继续说下去,“他的理由很多,譬如约束他,不信任他,平日里各种各样的琐事,两个人不同的性格——不过我想,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

    媛媛的语气,完全不像一个孩子。

    她觉得自己的心一寸一寸沉了下去,“真正的理由,是他厌倦了对吗?”

    媛媛笑了笑,带了些让她看不透的神情,“不错。爸爸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一辈子都会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那个人就是你,他的女儿。”她微笑着看着媛媛,心底无法抑制的、带着浅浅的涩,终于还是开口打断了媛媛的话。

    卓媛没有否认。

    两个人沉默片刻。

    她们之前,有一样东西,终于还是悄悄的变了。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卓媛有些不自然的看着她,“。。。。。。我爸爸当然也很想知道,你。。。。。。喜欢他吗?你爱过他吗?”

    丁然微笑着,看着面前这个花朵一样的小姑娘,不知不觉的,她就这么大了,就像夜里偷偷拔节的植物,清晨一看,已是郁郁的一片。

    17岁,正是丁然第一次遇到阿卓的年纪。自己这些年来其实一直在这个孩子身边,最初见她,在她最敏感的年纪,和曾经亲爱的爸爸势同水火,却独独对自己有好感——应该相信她不是吗,她一直都是善良的女孩,是真心喜欢自己的。

    可是,鬼使神差的,丁然脑海中突然跳出陈方琼的话——“。。。。。。不要以为你就能一帆风顺的嫁给正坤,悦荣的女儿,不像你想得那么单纯。。。。。。”

    方琼略带嘲讽的笑,那么清晰的出现在眼前——方琼在嘲笑谁,她?还是自己?

    丁然听见自己对媛媛说:“你放心,我不会。”话一出口心里就很难过,但是她知道,就算经过深思熟虑,自己仍会这样回答。

    果然,她很快就哀伤的看到,媛媛眼中如释重负的神情。

    先前很多模糊的事,如今渐渐脉络清晰。

    那些不经意间的疑惑,那些太多次的巧合。

    这一刻,这个女孩,再也不是一个孩子,一个自己曾经守护过的孩子。她曾经想过不是吗,虽然每次都感到暗暗羞愧,觉得好像自己亵渎了一份纯真的心意。是自己太过理智?那为什么又会感到哀伤?

    是妈妈说过的?给了别人爱,就是给了他(她)伤害自己的利刃?

    “这是何苦,你反正就要走了,既然一直不相信我,为什么又要当面问我?”心里想着,丁然却没有说出来——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只是觉得累。

    而且,她想,媛媛并没有什么错——每个人,只是做着自己认为值得的事。也许,在一个女儿眼中,除了妈妈,谁也不能站在自己爸爸身边。

    曾经她不是没有想过要提醒媛媛——执意不肯接受爸爸身边的女人,对她的爸爸并不公平——可她一直犹豫着没有说。事到如今,她能毫无负担的说出来么?

    应该说的——提醒一下这个像自己一样固执的小姑娘——可她最后还是把这些话放在了心里。

    卓媛看着她转身慢慢向外走去,突然发现眼下这种情形,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心中有些失措,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大声喊她:“原来你都知道?然然,其实我——”

    丁然温柔的笑着,摆摆手打断她,“就这样吧。”然后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眼泪顺着媛媛的脸颊慢慢滑下——她和丁然很像,人前总是一副笑脸,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哭——

    其实,从最初的时候,她喜欢然然,潜意识里却怕爸爸也像自己一样喜欢她。她记得,少封说过,然然是爸爸的朋友——可她那么年轻,比爸爸小那么多,为什么会是爸爸的朋友?

    即便知道有一个商睿,她还是提防着,就像当初提防爸爸身边任何一个女人。但然然和那些女人终究还是不同的,自己讨厌那些女人,不知为什么,却始终无法讨厌她。

    第一次看到然然从爸爸的车里下来——那好像是一个七月,爸爸从Q市接然然回家,爸爸原本应该在很远的地方出差——她暗自庆幸,自己非常聪明的事先找来了商睿。商睿果然在爸爸面前毫不犹豫的接走了然然,甚至不肯让她在爸爸面前多呆一分钟。

    后来,还有很多次,多到媛媛已经记不清——悄无声息的,用自己的方式,阻止爸爸靠近这个女孩。

    终于有一天,爸爸亲口跟自己说,要和这个女孩结婚。

    她平静的回答,好呀。

    她平静仅仅是因为——很早就看出,爸爸是喜欢这个女孩的。

    可阿卓却以为,女儿的平静,是出于真心的接受。

    那段时间,她频繁的去找商睿,她知道只有商睿,才能阻止然然和爸爸结婚——这些年,她一直和商睿联系着,也许,潜意识里,她就怕会有这么一天。

    最后这一次,约然然去游泳,她事先告诉了商睿。商睿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卓媛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哭——然然本来就不爱爸爸,她仍然可以做自己的姐姐,自己终于可以放心了不是吗?妈妈也会暂时安心的陪自己出去读书——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聪明如卓媛,却固执的不肯承认,自己流泪的原因,只是辜负了爱她的人。可是对年轻的卓媛来说,这一段情感又算得了什么,她还有那么多的时间,还会认识那么多的人,应该很快就会云淡风轻了吧?

    丁然回到原来自己住的房间。从阿卓家搬去公司的时候,有些东西没有带走——今天原本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她收拾好自己的一些杂物,看着二楼拐角处这个自己住了很多年的房间,这样就要走了么?她手上甚至没有一样,关于媛媛和阿卓的东西。

    与这对父女,像亲人一样生活了这么多年,然后,她就要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她有些恍惚,不知不觉的,走进三楼的画室。

    蹲在窗边的角落里,她在纸箱里慢慢翻捡着媛媛废弃的画纸——也许自己可以带走其中一张。随手翻出一张炭条速写,画面上明明是黑白灰的庭院,在她眼中,却渐渐显露出层层叠叠的粉与绿。

    那些美丽的蔷薇,就在这一瞬间,从不算遥远的记忆里,突然开放在她的眼前。

    抬起头,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蔷薇干枯的枝桠,仍然执拗的攀在窗沿。

    从仲春到秋末,她们一直开着——那么多一个人的夜晚,幸福的、或是哀伤的,她们陪着她,静静的,在露台上坐着。

    推开面前的玻璃窗,不经意间,手中的画纸被寒风卷起,像一只硕大的白色蝴蝶,飞向窗外。她追到露台,踩上石阶,失神的抓着冰冷的栏杆,看着画纸渐渐飞远,突然明白,自己其实不用带走它——她已经留下了太多的东西,在心里,一生也不会忘记。

    天色愈发暗了下来,风很冷,而攀在栏杆上的蔷薇花枝,正硌着她的手心。直到有人从身后抱住她,她才发觉手心的刺痛——

    他的胸口是那么温暖,像她无数次在梦中梦见的那样。

    是一个梦么?为什么会突然觉得那么幸福——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如果真的是梦,那她可不可以选择——永远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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