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1月23日,国家主席江泽民出访俄罗斯之际,两国政府发表了《中俄联合声明》,向世界传递了一个令人瞩目的消息:中俄两段边界将成为一条没有争议的和平线。这条和平线全长3000多公里,昔日是中苏有争议的国界,现在成为中国与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俄罗斯最后勘定的国界。为了这条和平线的诞生,中国政府几十年来作出了极大的努力;而在5年前奉命参加实测的解放军官兵,在100多个勘测的日日夜夜里则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与艰辛。
一位中国少校军官不经意的一步,完成了一次历史性的跨越。杨凯的名字,写进中国西部边界的“第一”
1993年5月,中国西北部边界线。
在远方黛灰色的地平线上,除沿线开放的口岸外,不管是冰川、雪山、沼泽,还是戈壁、沙漠和荒滩,处处显露出无人区、至生命禁区的静谧,从西伯利亚吹来的风扫过这片未开发的处女地带。
边界的神秘就藏在无声的世界里。
在边境线的另一侧,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俄罗斯边防军的哨塔,如一串灰色的珠子,镶嵌在与中国西部接壤的3000多公里的边境线上,几乎每10公里一个。几十年来,苏联投入巨资建造了这种国与国之间的封锁和警戒,在黑色的瞭望口后面,警惕的眼睛和最先进的红外线制动报警系统望远镜,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与中方相对应哨塔之间的开阔地。按规定,小到一只山羊,只要是在这片开阔地出现,都要记录在案。
20日上午10时。在哈萨克斯坦共和国霍尔果斯边防站的哨塔上,一位边防军中士看到了中国边防哨塔上一次践约的升旗。升旗,是通过旗语向对方发出通知。这是几十年来约定俗成的。
随着中国边防站的红旗摇摆,中国境内一支军测队伍渐渐向中哈边界线靠近。
这些身着迷彩服、军车上挂有国旗标志的军测人员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兰州军区某测绘部队的一部分。此刻,他们正代表中国军方的测量技术队伍,在执行一项跨国界行动的特殊使命。他们来自中方境内的霍城县。
霍城县离边界几十公里,它因中国的民族英雄林则徐流放此地而闻名。1840年,林则徐因点燃反对列强的火炬而触怒了清政府。在清政府甘愿“量中华之物力,邀与国之欢心”的政策下被流放到这座西部小城。他的晚年就是在边境的荒凉中度过的。
10时零5分。哈方边境线一侧。
哈方军事代表和专家技术人员如约在边境线的内侧成一字形站开。
佩带少校军衔的中队长、工程师杨凯已在仪器的镜头里看到了哈方军事代表的微笑。但是微笑并没有松懈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军人严正的军姿,一字形队伍依然立正伫立。杨凯今天特意穿上他爱人为他烫平的一套新军装,他把今天看成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当哈方的微笑覆盖整个镜头时,杨凯已站在哈方的边界线——一条机耕的松土带前。
“……我作为中国的军事代表,根据中哈两国政府达成的由两国军事测绘人员进行边界联合测绘的协议,现带领中国军事测量人员进入你方测绘。”
“我是哈方军事代表。我代表我国政府向你们表示欢迎!”
就在双方翻译转达两国军方代表的外交辞令时,杨凯两眼的余光一直在注视着脚尖前的松土带。
作为一名边防军人,他十分明白松土带不寻常的含义。对于历史而言,松土带即“死亡带”。早在原中苏关系紧张时期,苏联在苏方认定的边界线内侧,用拖拉机翻开了一道5米宽的松土带,主要用于辨别人、畜过境的足迹。但历史不会忘记,就是在这条松土带不远的地方,曾发生了有名的“铁里克提事件”,曾有无数人畜在这条松土带上丧生。想到两国的大地水准线将从这里贯通,杨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哈方代表伸手做邀请姿势,把杨凯从历史拉回现实。他有些不经意地向松土带迈去。但就是这不经意的一步,却迈出了跨世纪的一步。中国军人杨凯少校,作为一名普通军人,自中苏关系对峙以来,第一个被邀请、徒步安全地跨越了松土带。它穿越了30年的时空。
在弱国无外交的昔日,国界只会“紧缩”。只有当历史发生根本性变化后,才有公平和和平可言
中国西北部边界,与现在的塔吉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坦、俄罗斯毗邻,在1991年之前是中苏边界。
中华民族不是一个健忘的民族,历史曾在中苏边界上留下难忘的一页。
1840年,当清朝政府发配林则徐的木轮大车在黄沙漫天的阳关故道上走来时,沙皇俄国以武力威胁等手段,迫使中国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的条约。那是一堆任意宰割别国领土的文件:1858年《瑷珲条约》、1860年《北京条约》、1864年《中俄勘定西北界约记》、1881年中俄《伊犁条约》……
还有一系列名目繁多的勘界议定书。
如今,这些条约依然静静地封存在历史的档案中,记录了19世纪那屈辱的一页。随着这些条约的签订,中国这个历来被称为泱泱大国的版图上,先后减少土地面积150万平方公里。
150万平方公里——将近960万平方公里的1/6,相当于中国多少个省?约等于多少个国家的总面积?
时间进入20世纪50年代,是中国与苏联关系亲密时期。在两国边界问题的记录上,几乎无资料可查。新生的中国,在国力薄弱的巨大阴影下,对边界问题只字不提。这期间倒也相安无事。
但是到了60年代,日臻强盛的“老大哥”一反往日的沉默,把目光投到了边境的土地。
1963年,克里姆林宫。
中国政府通过驻苏大使照会苏方,提出6条建议,希望在通过谈判解决边界问题之前,维护边界现状,防止武装冲突,双方武装力量在有争议地区脱离接触,等等。
1964年2月25日,北京。
一场寒雪漫过苏联官员乘坐的吉姆轿车车辙。中苏边界谈判正在秘密进行。处理完一大堆自然灾害报告的共和国总理周恩来亲自审定谈判措辞。尽管不平等的条约如山,总理还是只能圈定“中国认为旧中国签定的边界条约是不平等的,但中国愿以此为基础,重新解决边界问题”的谈判口径。
但是苏方官员不满意,他们根本不承认边界条约的不平等性,甚至提出种种要挟和不合理的要求。
8月22日,苏方官员盛气凌人地离开谈判桌。谈判没有结果。
1969年6月10日,中国西北部边界告急。苏军在中国新疆裕民县巴尔鲁克山西部地区,绑架和打死中国牧民。在这前后,先后发生“珍宝岛事件”和苏军侵入黑龙江省抚远县境内八岔岛事件。
8月13日,苏方先后出动200多名军人,在坦克、装甲车、直升飞机的配合下,对中国巡逻分队突然袭击,打死打伤多名中国边防军人。这便是中苏边界有名的“塔城事件”。此后一系列的边境流血冲突,使中苏军事对抗急骤升级。
同年9月,北京首都机场。
周恩来同苏联总理柯西金在首都机场贵宾室进行了3个小时的秘密会晤。双方表示边界地区武装人员脱离接触,暂维持边界现状,通过和平谈判解决边界纠纷。
一个月后,中国以外交部副部长乔冠华、韩念龙和余湛陆续出任谈判代表团团长。苏方先后由外交部副部长库兹涅佐夫和伊利切夫出任谈判代表团团长。长达15轮、至1978年共计9年的谈判最终却是毫无结果。
据悉,谈判一开始,苏方就不承认两国总理达成的谅解,相反,在谈判中避开边界问题,而在1971年向中方提出“互不使用武力条约”的草案。
曾为边界问题宽宏大度、忍气吞声、呕心沥血的周恩来激愤而又无可奈何地说:
“苏联连中苏边界存在着争议地区都不承认,连双方武装力量在中苏边界争议地区脱离接触、防止武装冲突这样的事情都不干,却侈谈什么互不使用武力,互不侵犯的空洞条约,还有什么意义呢!”
至此,中苏边界除开双方哨塔对峙之外,毫无令人乐观的前景可言。
自从邓小平走上历史舞台后,中国出现了一系列的新名词:解放思想,发展生产力,改革开放……这期间,中国裁军100万,也包括悄悄撤走的中苏边界的部分军队。
占据第一位的问题是提高综合国力!
邓小平似乎轻轻松松地在讲。但这无疑像一个饱受凌辱家庭的长辈在告诫后代们,只要你们把自己家里搞强了,养壮了,就不怕别人欺负了!
80年代末,当苏联的卢布与中国人民币的比值发生消长时,当中国商店里的商品丰富起来时,历史果然验证了这一简单道理。
1986年7月,在远东名城海参崴。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在这里召开会议,商谈苏联的命运及外交、军事、经济战略问题。
如何评价戈尔巴乔夫,这似乎是未来的问题。但在亚洲的问题上,他要比苏联任何一届领导看得远。当他考虑到苏联在亚洲的经济战略必须打通通往中国的古丝绸之路时,他已把对峙看成了障碍。
打通亚洲的通道在于中国,打通中国的通道,便是同中国建立友好和平的关系。同中国友好和平,第一步必须解决的也只能是边界问题。邓小平似乎早已给戈氏安排好了这一步棋。
同月28日,戈氏在海参崴发表长篇讲话,建议将中苏漫长的边界建成“和平友好的边界”。
两个月后,两国就恢复副外长级的中苏边界谈判达成了协议。
同时,邓小平在会见罗马尼亚总统齐奥塞斯库时,托他捎信给戈尔巴乔夫,希望中苏消除几个障碍,能够早日实现与戈氏的见面和对话。
3年之后,1989年5月16日的北京。近30年的坚冰被打破,邓小平同戈尔巴乔夫在北京举行了中苏最高级会晤。
同期,杨尚昆、李鹏、赵紫阳先后同戈氏会谈,逐步贴近边界问题。当李鹏会见完戈氏回答记者提问时透露:我高兴地得知,苏联已宣布从蒙古撤军3/4。至此,边界对峙问题已是阳光之下的冰。
戈尔巴乔夫在接受来自世界各地的500多名记者采访时说:“关于边界问题,双方同意把一些最重的问题通过部长级会谈来解决。”
此前,中苏边界第一轮谈判已在莫斯科进行了一年又三个月,接着,又分别在北京、纽约、哈尔滨等地会谈。
1988年8月,当中苏两党两国尚未正式恢复关系时,怀有共同心愿的两国政府已同意两国军方对边界进行共同航摄,为实地测量做基础准备。
1990年4月23日,中国总理李鹏访苏,两国政府讨论了边界一些关键性的问题,成为解决边界问题的催化剂。
1991年4月1日,苏联外长亚历山大·别斯梅内尔特内赫专机到北京。人们注意到到机场迎接的是中国外交部副部长田曾佩。此间,田曾佩的另一职务即是中苏边界谈判的中方团长。与亚历山大等随访的还有苏方谈判团长罗高寿。
同年5月,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访问苏联。作为苏联人民献给中国的一份厚礼——中国外交部副部长田曾佩和苏联副外长罗高寿分别代表本国政府,正式签订了《关于中苏国界的东段协定》;与此同时,也加速了西北段边界的和平进程。
正如应验“好事多磨”这句话。正当边界问题顺利解决之际,苏联解体,原中苏边界化为中国与俄罗斯等4国边界。于是,在中国同俄罗斯等4国之间又开始了频繁的外交穿梭。
1992年12月,俄总统叶利钦访华。在此之前,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总统首次访华。尽管解决中国西北部边界问题难度增大,但边界两边的人民盼望和平、渴望交流的愿望成为大势。根据国际继承法,4国均承认原中苏边界谈判的成果。
为了尽快解决中国西部边界问题,各国政府协定组织军方到实地联合进行边界测量,以边界地图为第一手资料进行谈判,同时送到联合国备案。
这是一项历史性的重任,这是清朝政府和国民党政府没有完成、也完成不了的历史使命!
受外交部的委托,经中央军委批准,兰州军区某测绘部队的官兵,作为和平的使者,在3000多公里的边界线上,展开了西北部边界和平的大行动!
100多年以前,一个埋界碑的清兵因鸦片瘾丢弃了一片国土。今天,中国的官兵则以赤子之心、艰辛的工作精确地测定了每一寸国界
1993年5月底,在守卫中俄、中塔、中哈和中吉边界的双方边防军哨所日志上,几乎同时开始记录挂有中国国旗的车队在边境活动的行踪。中国西北部边界新的历史至此翻开!
西北部边界的联合测量东起中俄边境的阿尔泰山的喀拉斯达坡,西到中吉边境的乌孜别里山口,全长3001公里。
两个月前,担负这次任务的指挥人员和技术人员赶到北京领命。随着中方测图组江永欣组长用一支红铅笔沿这条线上划过,大家便明白了这次任务的特殊。
与测区为伍的是世界上著名的阿尔泰山、昆仑山、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根据测图要求,双方在联合测量中,首先要穿越的是这些无人区的崇山峻岭和“死亡之海”。全测区85%以上的地段是戈壁、沙漠、冰川、雪山和沼泽地带,最高测点是7400多米的托木尔峰。测区最低气温零下50多度,最高气温超过了正常温度计所能标示的刻度。测区除大片无人区之外,还有十几处生命禁区。
一边是自然与生命的挑战,一边则是勘定边界测图的特殊使命。
3月份的北疆边陲,是内地正值鲜花吐蕊的季节,先遣分队传回了一半人被冻伤、无法进入生命禁区、试进入后无法正常开展工作的消息,还带回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
这件事发生在距今100多年前。
主人公是一名戍边的清兵。据说,当朝廷负责边界勘界的命官根据腐败无能的朝廷圣旨,坐在离边界几千公里外的行宫,用粗壮的毛笔在边界上一划而过,仅笔下就模糊了几十公里之外,便是那个已无法考证名字的清兵到这模糊不清的边界去埋界石,又使中国边界往里移动了一片。这名清兵所埋界石其轻、其小今天已找不到了。故事让人伤感的不是这块界石的小和轻,而是这个大清的兵士的鸦片瘾。当他鸦片瘾上来时,距目的地还要翻过一座山。但这座山同他的鸦片瘾比起来当然是后者不可抗拒,于是他在山下将界碑一丢,仓促地挖了个坑,埋下了。埋下后,他便心满意足、心安理得地抽他的鸦片去了……
这个清兵抽鸦片抽丢了一片国土,埋下了边界之争的隐患!
今天的测区同100多年前没有什么两样,面对世界闻名的无详图地区”,中国军事测绘人员一无外国测绘人员使用的专用测绘飞机、热气球,二无沙漠、沼泽地区测量的专用运输工具和特殊测量器材,他们依然是靠肩挑人扛和马驮着仪器、标尺。
100多年前,清朝政府埋下边界不安宁的祸根,使此后边界一直动荡不安,为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中国外交部官员以及总参谋部测绘局局长张振乾将军都先后到实地观察地形,中方测绘组组长江永欣则先后5次踏上这块土地,边界重要测点的一山一水都已印在这场和平大行动指挥者的大脑里。
1993年5月18日。
中俄等四国边界联合测绘中国指挥部放弃把指挥部设在乌鲁木齐的计划,在西部边陲重镇奎屯、喀什安营扎寨。总指挥朱学平上校和他的副总指挥徐学勤上校、总工程师耿兆恩大校等6名助手把眼光则重点盯在一些自古以来没有完成实测地区的“空白地带”上。他们曾先后参加青藏高原的测绘大战,实测过长江的真正源头,完成了全西北除边界地区以外的无图区。他们各自带领一个作业组进入测点。
6月17日,一场硬仗便在中哈边界北湾打响。
北湾位于中国版图的雄鸡尾巴尖上。这里是额尔齐斯河的上游。额尔齐斯河是我国唯一一条由东向西流动的河流。河水在北湾打了个转,围着沙漠生长了一大片水草地。
据联合国卫生组织资料记载,北湾属于世界四大蚊虫地区之一,曾有人居住。但不知何时起蚊虫开始与人争夺这块土地,先是蚊虫遮天蔽日,接着便是蚊虫咬瞎了马眼,咬死了人畜。这片测绘史上的空白区成了无人区,也被世界卫生组织划为生命禁区。
赴北湾的作业组由中队长、工程师刘斌带队,他们决计在北湾边沿扎寨。但当他们刚一推开车门便立刻被蚊虫赶回到车上,漫天的小咬向人们耳鼻、嘴里钻,伸手在车窗外一下子竟抓死00多只黑黝黝的蚊子。
涂上防蚊油,再下车,但又被赶回去。原来是蚊子密度太大,涂上的油不一会工夫就让蚊子沾光了。
这时,不知谁出了主意,用衣服把头包起来,在眼部挖两个洞,硬是冲出车门,最后总算落地成功。
北湾在地图上的地形来自于航拍照片。由于这块地区首次实测,北湾腹地的阿克库木沙漠地形不详,刘斌中队必须到实地实施导线作业。
刚一扎营,刘斌便带领中队出发了。汽车在沙漠地带成了一堆废铁,这铁家伙不是开锅就是在沙子里越陷越深。大家只好弃车前进。
6月的沙漠骄阳似火。温度仪往沙子里一架,水银柱马上穿过标有刻度的地方。鞋子几分钟就成了船形,变小。最为可观的是大家必须连头带手装进衣服里。汗水如雨一般,从头上流到脚下。衣服湿透后,蚊子叮在上面,人就像半截涂了沥青的电线杆,吓得狼在远处嚎叫着落荒而逃。由于趋光作用,蚊子对仪器的镜头发生了兴趣,一会儿沾得镜头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不知谁试着点起了干草,蚊子被烟熏,果然飞去不少。但是,烟熏蚊子也熏人,大家只能流着泪水,观察着仪器,一寸一寸向前进。
7月初,刘斌中队的计划才完成了原计划的一半。根据布置,若不赶在7月下旬完成作业,将要影响全线进度。
一边是险恶的环境,一边是速度和质量的重负,刘斌中队人人焦急万分。为加快进度,他们改变了为防蚊虫叮咬将头包在衣服里、手裹在袖子里操作的方法,刘斌首先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把头从衣服里伸出来,一群蚊子一拥而上……
速度和质量很快扶摇直上,但是大家头肿大了,手肿大了,谁也认不出谁了,连报数据的声音也渐渐辨不出来了。
7月19日,刘斌中队以完成作业点60多个、完成导线130多条的战绩走出北湾。当他把一张北湾地区边界详细测绘报告交给副总指挥徐学勤上校时,徐学勤上校竟然没有认出对方是谁。上校打开图,发现几千个数据一个不少,唯独缺少了“中国·刘斌”的签名。当他含着眼泪让刘斌拿笔签名时,才发现刘斌的手肿得早已无法合拢了……
当刘斌中队鏖战北湾时,其他3000多公里的边界线上中国测绘兵的作业正如火如茶。到达测区后,官兵们为了新的和平线的诞生,纷纷写了请战书、血书、遗书。可刘连生中队的同志连写封请战书的时间都没有,他们一进点,就遇到夏尔西里这块硬骨头。
夏尔西里320平方公里,横跨边界线的两侧。据考,从1933年以来,中国和苏联均无人进入该地区。当地牧民传说山里有9条巨蟒蛇,守着山口兴风作浪,飞沙走石,凡到里面去的人都有去无还。在地图上,依照航片可见这是一片原始森林的高山区,山势陡峭,地形复杂。
如何进入该地区进行测量,中方测量人员与邻国多次协商。邻国主动提出用直升飞机将测量人员运到测点,这是一条捷径。但作为测量人员谁都明白,在这样的复杂地区,不到实地是很难测出精确数据的,一旦据此划定界线,必然会引起后患。
“老子才不当第二个清朝辫子兵呢!”
刘连生来不及写请战书,他直接到指挥部找总工程师耿兆恩要求中国军测人员到实地进行测量。
7月16日,双方紧急会晤。中国测绘人员明确表示不占一寸不合理的土地,但绝不让一寸未测绘的土地留给后人。邻国感动了,同意刘连生中队的测绘方案。
进入夏尔西里的重任落在工程师王明孝少校和杨晋强中尉的肩上。
进山根本没有路。到测点几十里,人骑在马上凭老马的“本能”在70多度的陡坡上踏着湿漉漉的草丛或峭壁冒死前进,老马踏出的20多厘米宽的小道,犹如钢丝绕在山腰。雾蒙山嶂,人在马上,云在身旁,稍有不慎,将落入崖底,粉身碎骨。
刚进山2公里就遇到麻雀蛋般大小的冰雹。
“快下马!”向导大叫。大家连滚带爬地下马的同时,马已经受了惊吓,飞似地向前跑去。大家围在向导身边,早已说不出话来,任凭冰雹抽打了一个多小时。
爬上夏尔西里山峰便是8级大风,风速每秒50公里。这里每年至少有150多天刮大风。在风雨中,王明孝和杨晋强只能靠手势进行联络。逆风行动,人则斜成45度角,一旦风停下来,都不会走路了。
后来的路是大家连滚带爬到达目的地的。雨水把大衣和食物全泡成了汤,又重又累。为了保护仪器和资料,只好走一路丢一路,到了测点,只能光着身子穿雨衣工作了。
到了夏尔西里腹地才知道,由于地形这里形成了一个自然风口,西伯利亚的气流就是从这里进入中国境内的。这是一个气候无常的地方。在测点,他们刚架好仪器,便天昏地暗,电闪雷鸣,巨大的火球伴着雷声落在离测点几百米的山坡上,绿草地马上变成了焦黑。接着,瓢泼大雨砸下来。山上无遮无挡,大家只能用雨衣裹着身体蹲在地上,听天由命……
夏尔西里一天能下十几场雨,大家只能见缝插针测点了。有时,为测一个点,要在山顶任凭风吹雨打三四天。最令测绘兵难熬的是山上的夜。衣服没有了,冻得直咬牙。他们只好用火烧石头,抱着烧烫的石头取暖睡觉。
经过十几天的努力,一面红白相间的测绘旗帜插到夏尔西里的顶峰上。
当共和国边界线上的这些官兵用血汗艰辛创造的业绩传到中央军委副主席张震上将的案头时,老将军为这些奇迹感动了。他指示要把各级部队的生活、防病和保障工作做好。为此,总参谋部测绘局现场办公,拿出微薄的家底补助部队。
这是祖国大后方的心意。但测绘兵清楚地知道,在复杂的自然环境中,没有人烟,没有商品,钞票如同一张废纸。当刘建华中队的技术人员陈宏伟在阿黑拜克克山区寻大地点时,粮食吃光了,水喝光了,一人在山上爬了两天两夜。凌晨,山上的冷气袭来,他拿着钞票用它点火取暖……
在开往阿拉喀尔山下沼苏沼泽地带的杨兆明中队的汽车上,有专门从内地购买的大批给养。但一到沼泽边沿,汽车只能靠助手持标杆探路前进。再走几步,汽车在泥里一声不吭了。杨兆明中队只好雇马,把给养驮在马背上,但没有走多远,前面的一匹马在泥里挣扎了几下,连马带给养突然就在眼前消失了。
沼苏沼泽就在眼前。走不走?非走不可。靠近边界线上的沼苏沼泽同样是第一次实地测量。谁都明白面前是死亡的陷阱,但谁都清楚测量这片土地的意义。
杨兆明开进沼苏沼泽,一条条坏消息接踵而至。据气象预报,6月份沼苏沼泽有连降21天的阴雨天气。雨说到就到。由于天气原因,原计划3天的任务,需要8天才能完成。拼命背了一天的粮食,也只能吃4天。然而连日劳累使大家饭量大增,第二天粮食就只剩下了一半。
怎么办?杨兆明宣布:从今天起,每人一天只能吃一顿饭。为了充实胃,大家一杯接一杯地喝水。长期从事外业的官兵,都有一身硬功夫,他们练就吃饱饭,喝足水,能保持体力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的本领,号称“外业胃”。
第5天,由于粮食吃光了,只好边测量边捡野菜果腹。西部的沼泽只有些芦草,大家即使见绿的都挖来吃,还不够半饱。杨兆明在仪器面前3次昏倒。
第6天,当杨兆明中队测到沼泽腹地的一个小山包时,奇迹出现了。细雨中,成片成片脸盘大的野蘑菇生长在这里,最大的直径近1米见方……
是野蘑菇救了测绘兵的命。8天之后,他们面带菜色走出沼泽地,想不到带回去的成果经指挥部的专家验证,竟是一等的成果。
一分精度是一片国土,一分精度是一方安宁,一分精度是中国军人生与死的奉献。
是年7月20日,当随中国测绘兵在边界部分地区体验生活的总政话剧团的郑振环、穆怀虎、王一民、林达信和刘润成等编剧含着热泪离开测区时,留下了这样的诗句:
什么叫伟大/中国测绘兵的名字/什么叫神圣/中国测绘兵的职责/什么叫艰苦/中国测绘兵的事业/什么叫富有/中国测绘兵——国土伴随着你的名字完整/和平在你们孕育中诞生……
一名中国中尉的迷途,引出一个友好话题。在列宁画像和“毛泽东山”前,人类友谊和和平的梦想一步步走向现实
许多时候,往往是无序的东西走进有序的程式之中,而这种无序总给有序赋予一种新的魅力。在中国与俄罗斯等四国边界联测中,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测区发生了。
1993年6月22日。中国吉木乃会晤站。
9点整,一辆挂有中国国旗的联测指挥车在会晤站前戛然而停。负责中哈边界测量的第三技术队队长董北平从车上跳下来,向会晤站报告该队技术员王宏伟中尉在克依色克等克尔什边境地区作业中不慎走失,怀疑误入哈境。根据联测双方人员误入国境应协作送返的协议,请求会晤站通知哈方帮助查找,一旦发现立即送返。说罢,递上一份详细情况的资料。
20日晚上10点钟,王宏伟完成作业后与同组人员在一岔路口失散。夜里零点,大家赶到集合点时,才发现王宏伟不见了。当夜大家便组织寻找,点着火把呼喊,第二天又寻找了一天,仍无结果。
克依色克等克尔什一带沙丘起伏,地物地貌重叠,而且杂草丛生,野狼出没,蚊虫、毒蛇随处可见。除离对面哨塔较近外,后方有水源处和大本营都在几十公里以外。寻找结果表明,王宏伟若在境内,没有被野狼吞没也会被蚊虫咬死,但没有发现死的迹象,估计很可能是误入哈境。
吉木乃边防会晤站我军方代表听到这一消息,眉头皱成了“川”字。
军方代表经常在边界处理越界问题,但绝大多数是牛羊越界,若真遇到人员越界,处理起来则相当麻烦,不仅越界人员要受到审查,而且会陷入外交上的被动。过去,双方在处理越界问题上都有一些复杂手续,久而久之,则采用互相交换的方法使问题简单化。有时我方抓到对方越界人员后,对方还故意引诱我方人员越界交换人质。但这些都是老百姓。军人越界则是一件难以处理的事情,轻则几次会谈,重则引起外交问题。
不管难度多大,寻找和营救我测绘人员要紧。吉木乃边防会晤站挂起了会晤旗。我方代表在一线之隔的桥头代表中国正式通知哈萨克斯坦共和国,一名执行边界测绘的中国军人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可能误入哈境,若发现,请按双方协议送还。
升旗之后,大家开始紧张等待。
一夜之后,哈方升了会晤旗。哈方军事代表正式通知中国,中国一名军事测绘人员确实进入哈境,并约当天送还。情况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
据当事人王宏伟回忆,他因迷失方向,误入哈国界内,连日干渴饥饿生命处于危险,哈方边防军发现后,用水和食物救活了他。王宏伟因语言不通,画图向他们解释测界误入该国。待哈方弄清意思之后,派医生给他检查了身体,然后找一个懂汉语的人替他当翻译,当得知王宏伟执行的任务后,立即报告了哈方吉木乃边防站。哈方根据双方协议,决定迅速送还。
6月23日下午,中哈吉木乃边防站分界处小桥。
中国军方代表按照友谊的礼节,在小桥边的木屋里摆上了哈方人喜欢的北京二锅头酒。当双方代表各站在5公分见宽的一条白线边办完交还仪式后,中国军方代表为感谢哈方的合作,热情地邀请哈方军方代表举杯。哈方代表破例应承了。哈方代表举着杯说:“王宏伟是为两国的利益在工作,哈方对他就像对待走亲戚的客人一样。”
几个月后,哈方军事代表助理H中尉在哈方吉本乃会晤站会谈,又同中国军方测绘人员相遇。
“中国测绘军人真勇敢!王宏伟真勇敢!见到他时他已快被蚊子咬死了,但他却爬了十几公里。”H中尉向中国测绘人员伸出大拇指:“请转达哈国人民对王中尉的问候!祝他早日康复!”
按照哈方人的说法,真正的朋友是遇到矛盾才显露出来的。在长达4个月的边界地区测量中,双方也并非没有矛盾。但为了新的和平线的诞生,矛盾在这里成了友谊的催化剂。
7月18日,在插着不同国旗的会谈桌上,中国边界联合测绘的总工程师耿兆恩大校正式向俄方代表提出建议,鉴于中国负责测量的测区很快进入雨季,希望俄等国迅速组织力量密切配合。
但是,俄方代表仅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意思是他不管其他三国的事。
这时,随同耿总会谈的助手宋广柱少校突然发现在会议室悬挂着列宁的画像,他便灵机一动地说:
“边界测绘是欧亚地区共同利益,是双边人民共同盼望的。相信,”他指着列宁的画像说:“假如这位苏联人民的英雄知道件大事,也会积极配合的!”
“苏联人民的英雄?”起初,大家对这样的称谓没有反应过。片刻之后,会谈桌上响起了掌声。
原来,宋广柱少校发现不管是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人,都依然很尊敬苏联的创始人列宁。但列宁是共产党的领导人已不合时宜,说苏联的人民英雄则是能受的。
俄国代表听到宋广柱少校的讲话后,马上同其他国家代表交了意见,最后一致支持中国在雨季到来之前完成测绘任务的议。
无独有偶,列宁帮助了边界测量,不久又出现了一个“毛泽山”的故事。
由于历史的原因,当年“塔城铁里克提事件”发生地、塔城附近的边界测量放到了测量的最后面。
在一次会谈桌上,负责塔城地区的中方测量人员向邻国的测人员透露了一件事,在塔城附近的边界线上,有一座“毛泽山”。
塔城的确有一座“毛泽东山”。不知是什么人在哪一天发现,塔城向北望去,有一座形体酷像毛泽东躺着的山,特别是太阳西沉时,山形在夕阳映照下更酷似毛泽东的头、眉毛、隆起的部……
也许,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邻国听到这一消息,几天后就始了塔城附近的测量。
不管是在与俄罗斯、哈萨克,还是吉尔吉斯、塔吉克测绘人员的合作和交往中,中国军人身上带的钢笔、圆珠笔、小本子、手绢或其他随身物,总是被对方要去做纪念。而此时的中国军人也慷慨大方,今天搜走了,明天再带给你。
对于昔日“老大哥”而言,如今中国该羡慕的地方太多了。
当中国测绘兵们打开从西德进口的红外线测绘仪器时,对方肉眼透视、手工计算的仪器马上矮了半截,转而是啧啧的赞叹声。对方也羡慕中国测绘兵的技术,忘不了中国菜、易拉罐饮料和各式的火腿肠……
在羡慕中产生友谊,在友谊中盼望和平。
7月19日,哈方代表将一份精美的礼物送到中国军方测绘人员手中,这是一个有两个弹性圈的玩具,一个自称他的名字用中文意思叫“荣誉”的中尉告诉大家:
“这是用中国话说来礼轻义重的礼物。它的规则不是对抗,而是和平的竞争。我们祝愿和平给双方人民带来幸福,带来振兴。”
7月26日,刘连生中队在邻国的支持下,圆满完成了最后一个点的测量,官兵们冒雨踏上返回的旅程。在国境线上分手时,哈方专家阿赫玛吉耶夫激动地说:“中国军人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的情景。我们两国政府已将这里列为边界口岸,以后两国军人的来往机会更多,愿我们的友谊像伊犁河水一样源远流长,永远不断。”
7月30日,乌鲁木齐。
随着西北部边界线上的一声“再见”,中华人民共和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边界联合测图工作组第7次会议召开。总参测绘局局长张振乾少将望着用忠诚和汗水换来的西北部边界测量成果,心情激动,他真诚地对完成这次任务的官兵说:“你们代表国家完成了一项具有历史意义的光荣任务。特别是在市场经济的新形势下,全体官兵大力发扬我军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光荣传统,堪称抵制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极端个人主义的楷模。实践证明,你们是全军测绘部队的精英,是党和人民的部队,是经得起任何艰难困苦考验的部队!”
9月中旬,5国签订了边界协议。1994年8月1日,中央军委主席江泽民签署命令给兰州军区某测绘部队荣记集体一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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