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1卷:公开投敌-几家欢乐几家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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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莫测的一九三八年,来到灾难深重的中国大地已经十五天了。

    武汉。论季节,还差六天大寒,距离春节还有半个月,北风仍在呼啸,气温依然在摄氏零度左右。一月十五日天气虽然晴朗,但人们穿着厚实的棉衣,还感到阵阵寒意。

    凌晨五点,武汉机场接到中国航空公司的电话,说昨天下午五点从武汉飞往南京的飞机,将于今天上午八时从南京返回到武汉。五点十五分,机场主任余铁英和两个工作人员,来到机场装有德制雷达的探测室,利用无线电波向南方天空进行探测。七点四十分,航空公司所通知的情况从指示器上反映的迹象中得到完全证实,余铁英才放心地与一个工作人员来到机场。八点整,一架机翼上绘有卐国徽的小型客机徐徐降落在机场上。接着,从舷梯上走下来的仍旧是昨天下午去南京那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他微笑着用日语对余铁英说:“还需要检查吗?先生!”

    余铁英亲热地说:“中国有句俗语,叫做‘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成亲故’,不用检查了,经理先生。”余铁英昨天下午检查过中年人的身份证件,上面写着“汉口泰安纱厂经理东升一久”,故这么称呼他。

    一辆车头上插着日本国旗的浅灰色小轿车嘎地停在舷梯旁。中年人与余铁英等人握手告别,乘车离开机场。

    但是,日本轿车并没有回泰安纱厂,却径直开往汉口一德街九号汪精卫临时官邸。

    汪精卫和陈璧君刚用完早餐在洗脸,新来的卫队长刘文焕送来一张用中、日两种文字印有“汉口泰安纱厂经理东升一久”字样的名片。

    “泰安纱厂的经理来见我?”汪精卫心里涌起一团疑云。

    “东升先生说他与汪主席是老朋友,多年没有见到你了,特地前来拜望你。”刘文焕毕恭毕敬地说,“他还说他的中国名字叫王重华。”汪精卫恍然大悟。

    “王重华”,是近三个月来,董道宁在川樾茂与汪精卫之间搭桥牵线时使用的化名。汪精卫忙说:“多年不见,竟一时记不起东升先生来了。快!快去请客人进来。”

    董道宁来到汪精卫夫妇睡房,低声问道:“刚才在门口接见我的那位带四川口音的青年人,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陈璧君在门口望了望,低声说:“这人名叫刘文焕,是上月二十日康泽派来的卫队长。”

    董道宁提醒说:“康泽这个四川佬,最重用同乡和小时候的同学,这人肯定是康泽的心腹,可得注意啊!”

    “刘文焕是康泽的心腹,康泽又是蒋先生的心腹,这一点我早意识到了。”汪精卫淡淡一笑,“不要紧,我们说话把声音放低一点。”他知道董道宁来必有要事,转弯抹角地问:“你今天来我这里为什么要冒充日本人?”

    原来,昨天下午三点五十分,陶德曼打电话给董道宁,要他乘德国大使馆临时租用的德国航空公司的客机去南京,与川樾茂秘密会晤。因为南京已沦于日寇之手,陶德曼与日本驻武汉领事商量,让董道宁携带东升一久的身份证件应付机场的检查,于昨天下午五点飞往南京。

    “这次秘密会晤的主要内容是什么?”陈璧君甜润而温柔的声音里,包含着急不可耐的情绪。

    “有绝好消息!”董道宁诡秘地一笑,把坐着的藤椅往汪精卫夫妇面前挪近一尺多,似乎这么一挪,双方的心贴得更紧,自己的心胸也更加坦然。“日本政府原来限定中国政府在去年十二月十五日以前对和谈做出明确答复,否则日本将采取断然措施。蒋先生要求把限期推迟到十二月三十一日,后来又要求推迟到今年一月十五日。日本政府已经看透了蒋先生的优柔寡断,断定他在十五日以前不会有明确的答复,就于十四日上午召开内阁会议,拟好了对蒋先生采取断然措施的声明,并决定在明天,也就是十六日上午八点正式通知中国政府。”

    陈璧君两眼含笑,兴奋地“噢!”了一声。

    “日本真的采取断然措施了!”汪精卫眉飞色舞地说。“昨天上午十二点,日本外务相广田弘毅就将声明电告川樾茂,并叮嘱通过适当方式,将声明事先转告给汪主席。”董道宁俨然国家特使,欣喜地打开黑色皮料提包,从中拿出声明抄件,郑重其事地双手递给汪精卫。

    汪精卫的心欢快地跳动着,血往上涌,如获至宝地双手捧着声明,认真阅读起来。

    陈璧君先睹为快,马上把头凑过去,与丈夫争相阅读。日本政府一九三八年一月十六日的声明是这样写的:

    在攻陷南京后,帝国政府为了仍然给中国国民政府以最后重新考虑的机会,一直等到现在。然而,国民政府不了解帝国的真意,竟然策动抗战,内则不察人民涂炭之苦,外不顾整个东亚和平。因此,帝国政府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而期望真能与帝国合作的中国新政权的建立与发展,并将与此新政权调整两国邦交,协助建设复兴的新中国。帝国政府尊重中国领土与主权以及各国在中国权益的方针,当然毫无变更。现在,帝国对东亚和平的责任日益加重,政府期望国民为了完成这一重大任务而更加发奋。

    汪精卫看完声明,对日本政府在声明中为它武装侵略中国罪行的涂脂抹粉,不要说愤慨,连一点反感情绪也没有。他只用红色铅笔在“帝国政府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而期望真能与帝国合作的中国新政权的建立与发展,并将与此新政权调整两国邦交,协助建设复兴的新中国”这句他极感兴趣的话下面,划了一道粗粗的红杠杠,让它铭记肺腑,并祝愿为他带来至高无上的一切。汪精卫站起身来,把声明放在桌上,然后反剪着双手,昂首挺胸地在房间踱了几步,又陡然站住,两手叉腰,眼睛穿过窗户,高傲地眺望着远方。

    记忆告诉陈璧君,丈夫这种扬眉吐气的神情只出现过两次,那就是他两度出任国民政府主席,分别在广州、武汉发表就职演说的时候。

    “川樾茂大使还说过什么吗?”汪精卫的视线从窗户移向董道宁。

    董道宁很敏感,从汪精卫的眼色和语气上,晓得他的用意,笑着说:“我问过川樾茂大使,声明中说的中国新政权,有具体所指吗?他回答得很含蓄:我请你秘密来南京的这一事实,不是足以说明问题了吗?”

    汪精卫虽然喜上心头,语气却是淡淡的。“中国的事情没有蒋先生可不行啊,中日和谈,最好不要避开蒋先生。”

    董道宁明知汪精卫话不由衷,也不便说什么。过了一会,他对汪精卫说:“川樾茂大使还对我说过,日本打算在最近宣布与中国绝交,所以日本驻华大使馆没有必要迁武汉了。川樾茂还两次提及,他希望早日与汪主席在日本见面。”

    “谢谢,谢谢川樾茂大使的一片心意!”汪精卫想了想,装出很惋惜的样子,说道:“造成今天这种局面,也只怪蒋先生办事不注意轻重缓急。他放下中日和谈这样重大的事情不管,半个月以前就去了河南,把全部精力放在逮捕韩复榘的问题上。”

    “逮捕韩复榘?”董道宁一惊。

    “是的。现在还没有公开。过几天,韩复榘就会被枪毙。”汪精卫对董道宁投以信任的眼光,微笑着说:“不过,我可以将这一秘密告诉你。”

    韩复榘原是冯玉祥部下的一名营长,有点文化,又善于钻营,很快被冯玉祥提升为团长、旅长、师长和军长,与另外四个军长石友三、孙良诚、孙连仲、刘汝明等人都是冯玉祥的亲信。一九三0年蒋介石与冯玉祥之间发生战争,蒋介石的嫡系精锐部队—以张治中为师长的第三师和以徐廷瑶为师长的第四师几乎全军覆灭。这时,蒋介石采用陈诚献的计策,以一千五百万元收买了韩复榘、石友三才转败为胜。当时,南京政府的全年收入只两亿元左右,这一笔就开支了十三分之一。当时蒋介石掌握的部队只三十万人,全年军饷不过三千万元,一下子就等于付出了全年军饷的一半。可见蒋介石为了搞垮冯玉祥而不惜任何代价。之后,韩复榘被蒋介石任命为山东省政府主席兼第三集团军司令长官。七年多来,韩复榘逐渐发现蒋介石并没有把他视为亲信,而慢慢与蒋介石离心离德。一个月以前,蒋介石退出南京,来到武汉,准备去四川重庆。韩复榘与四川省政府主席兼第二预备军司令长官刘湘密谋,企图由刘湘封闭入川道路,阻止蒋介石去重庆,韩复榘则准备向南阳、襄阳、汉中一带撤退,并派人联络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要宋哲元率部撤守潼关以西,两人从北面威胁武汉,然后三人联合倒蒋。蒋介石从戴笠手中获悉这一策划的密报,以“违抗命令,擅自撤退”为罪名,逮捕了韩复榘。

    汪精卫向董道宁讲述了上述情况之后,说道:“韩复榘已经在十一日的河南军事会议上被逮捕,十二日被押解到了武昌军法执行部。今天已是十五日,不知什么原因,蒋先生还没有回武汉。”他想了想,问道:“你去南京的事,除了陶德曼、川樾茂、日本驻武汉领事和东升一久,还有人知道吗?”

    “再没有人知道。”董道宁说,“连与我观点一致的直接上司高宗武先生也不知道哩!”

    “这就好。”汪精卫怀着感激的心情,紧紧地握着董道宁的手,“你一路辛苦了!十分感谢你。事情能成功,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帮助。”

    汪精卫偕妻子送董道宁上车,见刘文焕与两个卫士站在门口,就对董道宁说:“东升先生!欢迎你常来敝舍做客。贵厂有事需要帮忙,我当尽力而为。”董道宁走后,陈璧君安排一辆吉普,让刘文焕去一个中午也回不来的地方送信,把他支使出去了。接着,她给汪精卫在武汉的几个亲信打电话。

    上午九点四十分,陈公博、曾仲鸣、褚民谊、彭学沛、陈春圃等人,应邀来到汪精卫的临时官邸。大家看了日本政府的声明,听汪精卫介绍董道宁赴南京的经过,想到自己将从此平步青云,一个个欢欣鼓舞。顿时,房间里洋溢着由美好的向往、甜蜜的妄想糅合一起的喜悦气氛。

    “当前世界局势怎样?大家分析分析看。”汪精卫容光焕发。

    陈公博收敛了笑容,掏出烟斗,装上特制的广东南雄烟丝,点燃吸了两口,说道:“汪主席提出的问题十分重要。中国与日本是世界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世界局势的发展如何,与中日和谈的成败息息相关。依我看,当前世界局势正处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前夜,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祸……”他本要说“祸根子”,刚说出个“祸”字,仿佛法西斯头子希特勒、墨索里尼和近卫文麿都出现在跟前,一齐向他横眉立目,马上把“祸根子”改为“导火线”,成为“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导火线在德国、意大利和日本。”

    “对,很对!”曾仲鸣和彭学沛齐声附和。

    “我的分析,出之于一位法国朋友告诉我的一个重要情报。”陈公博吸了口烟,继续说:“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德国与日本签订《反共产国际协定》时,希特勒在他的伯希特斯加登别墅接见日本外务次官重光葵时说:‘德日同盟不仅可以战胜共产主义,而且可以战胜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德国与意大利签订同盟协约,希特勒在他的别墅接见墨索里尼的女婿、外交部长齐亚诺时,又说过类似的话:‘德意在一起,不仅可以战胜布尔什维克,而且可以战胜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去年十一月六日,意大利加入德日反共产国际联盟,这就意味着它们要征服整个世界。”陈公博停了停,又说:“这三个国家团结得很紧,相互支持。德国和意大利支持日本侵略中国;日本和德国支持意大利侵略埃塞俄比亚,意大利和日本支持德国侵占来因兰非军事区、武装干涉西班牙和妄图侵略奥地利。”

    “德国制造侵占奥地利的舆论已经两年了,怎么还没有正式入侵?”彭学沛说。

    “估计快了!”曾仲鸣说,“德国已经在毗连奥地利北部边境本土的菲森、奥宾、帕骚一带部署了重兵,正式入侵奥地利恐怕就是个把月之内的事。”

    “侵占奥地利,希特勒蓄谋已久。”褚民谊说,“一九三五年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一书中公开说:‘奥地利与德国重新结合,是我们一辈子要用各种方法来实现的神圣任务。’奥地利地处战略要冲,侵占奥地利是德国妄图征服欧洲的第一步,它从此可以从三面包围捷克斯洛伐克,打开进攻东南欧和巴尔干半岛的大门。”

    “诸位的分析很正确。”汪精卫高兴地望着大家,“还有什么新的动态?”

    “我补充一点。”彭学沛把皮袍前襟往膝盖上一撩,“去年十二月一日到十七日,法国外交部长伊冯.戴尔布历访波兰、罗马尼亚、南斯拉夫和捷克斯洛伐克,企图加强法国在东欧的盟国体系,以对付德国的入侵。由于这些国家害怕因此惹怒德国,把战火烧到自己的国家,没有一个国家敢于提出与法国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合作。因此,希特勒说:感谢戴尔布的出访,他为我们向东欧发展提供了方便。”

    “我也补充一点国际动态。”陈春圃说,“去年十二月十一日,意大利正式宣布退出国际联盟。从此,它的侵略行为不受任何国际组织的约束了。”

    “诸位都是战略家!我能够与你们这样一批战略家志同道合,真是三生有幸。”汪精卫笑眯眯地起身踱了两步,“记得去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我们曾经认真研究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能否打得起来。在座诸位只有公博不在场。当时大家一致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必定会爆发,而且预料将来西方是德国和意大利的天下,东方将是日本的天下,我们可以大胆而主动地与日本和谈。局势的发展,证明那次分析是完全正确的。”他乐不可支,笑出声来,“我之所以在这里口吐肺腑之言,一是今天是我近十余年来最高兴的一天;二是在座诸位,重行兄和春圃侄是我姻亲,其他都是我的知心朋友!”

    “我们都是你的老部属,你是我们非常尊敬的老上峰!”陈公博、曾仲鸣、彭学沛齐声说。

    “近几年来,海外一些研究民国史的华侨学者,纷纷撰写论文,说我是国民党内难得的元老,是孙中山先生的亲密战友和忠实学生。平心而论,对这种称誉我受之有愧。但是,不管怎样,我致力于国民革命已经三十多年了。”汪精卫抑郁心胸多年的愤懑,终于有了发泄的时候,“我跟随国父革命时,他老蒋还在日本讲武学堂读书,是个无名小子哩!可是如今,姓蒋的老是爬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撒屎撒尿!近十余年来,我受他的气受够了!”他咬紧牙关,抑制着撞击心胸的满腔仇恨。

    欢乐的气氛,陡然变得悲伤而愤怒了。

    汪精卫的愤懑点燃了陈璧君的满腔怒火,她气愤地说:“这回坚决与日本人合作!如果有那么一天……哼!”她没有继续表白,把扬眉吐气、报仇雪恨一类的话,用“哼”代替了。

    “我们作为汪主席的老部属,也跟着受够了气哩!”陈公博愤愤然。

    “公博兄说出了我们大家要说的话!”彭学沛不胜感慨。“我们早就为此抱不平!”曾仲鸣腰板一挺,“今天,我当着诸位挚友,向汪主席表白:我永远做你的忠实学生,不管前进的道路上遇到任何艰难险阻,我永远紧跟你,死不回头!”曾仲鸣的“死不回头”一语,确系肺腑之言。一年又两个月之后,他在河内高朗街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做了汪精卫的替死鬼。

    褚民谊激愤地说:“汪主席!你是我的老上峰,但我又是你的襟兄。今天,请允许我以姻亲相称,叫你一声‘兆铭老弟’!与日本和谈,愚兄死心塌地的跟你老弟走到底!”

    “六姑爷!”陈春圃发誓说:“为内侄的誓做你的马前卒!遇到前面有老虎,我首先爬进老虎嘴里,不让它伤害你!遇到前面有炮眼,我冲上去用身子堵住炮眼保护你!”

    汪精卫心情无比激动,双手抱拳称谢说:“万分感谢诸位的爱戴和支持。好!让我们齐心协力,为实现中日和谈停战而贡献一切,乃至生命!”他想了想,接着说:“日本政府发表声明的事,因对老蒋他们不利,他们很可能在短时期内保守秘密。但我们要因势利导,从十六日下午起,通过适当方式进行宣传。日本政府之所以事先将声明告诉我们,是希望我们争取主动。”他扭转脖子,含情脉脉地望着陈璧君,兴致勃勃地说:“璧君!你去伙房准备些好酒好菜,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两杯!”

    十八日,日本政府又发表《补充声明》,它的第一句话是:“所谓‘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较之否认该政府更为强硬。”这天晚上,陈公博、曾仲鸣、褚民谊、彭学沛和陈春圃又聚集在汪精卫的临时官邸,更加兴高采烈地痛饮了一番。

    汪精卫像一只打足气的皮球,气鼓鼓得不知疲劳。一连几个晚上,梦寐以求的至高集权即将到来而引起的种种权威性的设想,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旋转不息,惹得他兴奋不已,很难进入梦乡。

    犹如蜂蜜拌牛奶是上好的营养食物,能够给人以滋补,若将蜂蜜拌豆腐则会产生一种毒素,严重损害人的健康一样,日本政府的声明,在蒋介石系统的人物中所引起的情绪截然相反。

    十六日上午十点,陈布雷收到日本政府的声明之后,当读到“帝国政府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而期望真能与帝国合作的中国新政权的建立与发展……”这句关键性的话时,不禁像浑身患疟疾似的簌簌发抖。他想到蒋介石还在河南,必须将声明送给一月一日新上任的行政院长孔祥熙看。

    “来人啦!”陈布雷平日喊人轻言细语,今天的喊声好比擂大鼓,把门口的两个卫士吓了一大跳。“快备车去行政院!”他猛然记起孔祥熙近几天因感冒在家里休养,“不!去孔院长家里。”

    陈布雷慌慌张张来到珞珈山孔祥熙临时官邸,顾不得敲门,长驱直入。

    孔祥熙与夫人宋蔼龄肩并肩地坐在皮沙发上说笑着什么,见陈布雷进来,还来不及打招呼,就听到陈布雷说:“孔院长,孔夫人!情况不妙,大事不好!”

    孔祥熙夫妇同时一惊,仿佛屁股上都装着弹簧一样,一齐弹跳起来,齐声急问:“出了什么事?”

    陈布雷把日本政府的声明递过去:“看!”孔祥熙夫妇把脑袋凑在一块,同时阅读日本政府的声明。宋蔼龄血压偏高,当看到声明中那句关键性的话时,仿佛自己的金山银山一下子土崩瓦解,眼前黑天暗地,顿时昏了过去。幸好陈布雷眼明手快,赶紧上前把她扶住,轻轻安放在沙发上。

    日本政府的声明已经叫孔祥熙慌了手脚,妻子的突然昏倒,使他慌上加慌,一时急得六神无主,向左急走两步,又向右急走两步,猛然想起在美国留学的大儿子孔令侃昨天回家度寒假来了,就叫着他的小名喊道:“大卫,大卫!你快出来!”

    孔令侃听到孔祥熙的喊声,西装革履来到父亲身旁,有点不高兴地说:“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声大叫的?爸爸!”

    “我与陈叔叔还有要事相商,一时离不开!”孔祥熙用手指躺在沙发上的宋蔼龄,“你妈大概是血压偏高,心里一时着急,昏倒了,你负责护送她去中央医院抢救。”

    “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孔令侃来到母亲身旁,右手在她鼻孔上探了探,“还在呼吸,不要紧。”

    “不呼吸不就完了吗!快,快送她去医院。”孔祥熙急得双脚直跳。

    这时,陈布雷喊来了孔家的两个女佣,把宋蔼龄抬上小轿车,送她去医院。孔祥熙仿佛骨头散了架似的瘫倒在沙发上,分开右手的虎口叉,使劲叉在额头上,过了好一阵才说话:“唉!情况的确不妙!这样吧,我马上打长途电话,通知委座快点回武汉。现在,请彦及兄将日本政府的声明送给蒋夫人看看,等委座回来再商量对策吧!”

    陈布雷走后不久,宋蔼龄由孔令侃和一个女佣搀扶着回来了。

    “太太怎么不住院?”孔祥熙赶紧迎上去。“人清醒多了,不用住院。”宋蔼龄有气无力地说,“家里还有降压药,服点药就会好。”

    宋蔼龄惦记着家里的万贯家财,走到半途,一苏醒过来,就吩咐车子往回开。女佣走后,宋蔼龄斜靠在床头,把丈夫和大儿子叫到床前,焦急地说:“快给我准备飞机,我明天就去美国。”“干什么去?太太!”孔祥熙睁圆眼睛问道。宋蔼龄眼睛半开半闭,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搬家。”

    “搬家?”孔祥熙一怔,“搬什么家?太太!”

    “妈妈!你想把家里的金条和银元统统存到美国银行去,是吗?”孔令侃坐在床沿边,低声探询道。

    “是的。”宋蔼龄爱抚地拍了一下孔令侃的肩膀,“大卫不愧是我生的孩子,毕竟比你爸爸聪明。”

    孔祥熙也不生气,一个劲地安慰道:“太太过虑了,太太过虑了!不要急,我们手中还有几百万军队哩!”“老是打败仗,就是有一千万军队也没用哩!”宋蔼龄用命令式的语气说,“国民政府的事由你做主,这个家得由我做主,你得听我的!”

    孔祥熙在妻子面前百依百顺,这在国民党内是尽人皆知的事。凡是宋蔼龄决定的事,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孔祥熙不敢更动。比如,宋蔼龄把保姆的儿子余应恒,安排在丈夫主持的财政部当科员,但余应恒一字不识,什么工作也不会做,干脆让他在家里休息。有人建议将余应恒的工作变动一下,孔祥熙毫不掩饰地说:“这是太太安排的,没有经过太太同意不能变动。”这样让余应恒在财政部干拿了八年工资,直到宋蔼龄发现余应恒确实当不了科员,她才安排他在孔家当保镖。

    “好!我听太太的,等会我就去为你准备飞机。”孔祥熙唯命是从。

    当天下午,孔祥熙果真为宋蔼龄定购了一架去美国的小型客机。后来,此事被宋美龄知道,由她出面说服了宋蔼龄才作罢。

    陈布雷驱车来到珞珈山蒋介石的临时官邸时,宋美龄正邀请美国大使詹森、美使馆武官和一等秘书三人在家边喝白兰地、边打扑克牌。宋美龄打牌正在瘾头上,见陈布雷到来,眼睛望着手中的扑克,漫不经心地问:“陈先生有什么事吗?请坐。”

    陈布雷有点生气,但又不敢发作,用恳切的语气说:“请蒋夫人抽点时间,我有紧急事情向你报告。”

    “是敌人进攻武汉吗?”宋美龄仍然不屑一顾。

    “比敌人进攻武汉还要紧急哩!”陈布雷感到恼火,但语气是诚恳的。

    宋美龄这才放下手中的扑克,用英语向美国客人说了几句什么,来到她的办公室,接见陈布雷。

    “什么紧急事?说得这么吓人。”宋美龄的心还在扑克桌上。

    “请蒋夫人看看,这是不是比敌人进攻武汉还要紧急?”陈布雷把日本政府的声明递过去。

    宋美龄看了声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被动,被动,我们十分被动!”她心慌意乱地对陈布雷说:“彦及先生,你说怎么办?”

    “孔院长正在给委座打电话,等委座回来再研究对策。”陈布雷反而安慰起宋美龄来了,“关于中日和谈,委座既然能够在一月十五日以前,不给日本政府以明确的答复,想必他胸有成竹,夫人不必发愁。”

    其实,蒋介石并不是胸有成竹,他是采取拖的办法,拖一天算一天,到了那座山再唱那支歌。他接到孔祥熙的电话之后,始而惊愕不已,继而焦急万分,马上带着钱大钧和卫士王陵发,心急火燎地驱车赶回武汉。

    晚上七点三十分,蒋介石吃了晚饭,正在洗漱间洗假牙,孔祥熙、陈布雷和一月一日新上任的行政院副院长张群应邀赶来了。

    “日本的那个声明,诸位都认真阅读过了吗,唵?”蒋介石脸色憔悴,挨着宋美龄坐下,眨巴着眼睛问。

    “认真看过了。”大家异口同声回答。

    “都认真想过了吗,唵?”蒋介石又问。

    一阵沉默。面临如此严重的问题,当然都认真想过,不过各人所想的对策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蒋介石一旦被日本抛弃而垮台,自己的荣华富贵也随之丧失殆尽,因而一个个忧心如焚。现在,蒋介石这么一问,不知自己所想的对策是否符合蒋介石的心意,一时不便开口。

    蒋介石见大家沉默不语,脸转向坐在他右边的孔祥熙,说道:“日本的声明说‘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这个这个,庸之兄是国民政府首脑,唵,应该由你先说说,你看怎么办?”

    孔祥熙心里嘀咕着:我虽然是政府首脑,但大小事还得由你这位襟弟做主,应该由你先说才是。他见蒋介石把眼睛瞪着自己,马上开口。“好!我说两点个人浅见。第一,日本政府之所以发出这种声明,说明日本很注重和谈。当然,我们也很注重,委座的一贯主张是仗要打,和谈不可放弃。既然如此,建议派适当的人向日方有关人士探听探听,他们‘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政策是否可以改变,这是一。”孔祥熙扫了蒋介石一眼,见他脸上没有否定的表情,继续说:“第二,自从九一八事变以来,我们几乎天天与日本打交道,日本对中国的一贯手段是恐吓和要挟。他们‘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也是一种恐吓和要挟,其目的,无非是迫使中国和谈。因此,只要我们同意和谈,相信他们的政策会改变。”

    蒋介石对孔祥熙的发言不置可否,面向张群,说道:“岳军兄的意见呢,唵?”

    “同意庸之兄所说的意见。”张群心事重重地微皱着眉头,“我再补充一点,就是建议在近日内召开一次中央全会,表明中央的决心和态度,也是为了安定人心,稳定军心。不知委座的意见怎样?”

    “中央全会,唵,暂时没有召开的必要。”蒋介石沉吟一会,接着说:“日本发表声明的事,除在座者之外,这个这个,对任何人都保密,至少在一个月之内如此,唵!”

    “还保密,外面已经在议论纷纷了。”张群苦笑一声,“不晓得有些人的消息怎么那么灵通!”

    “这就活见鬼了!”孔祥熙莫名其妙地急眨了几下眼睛,脸上出现惊讶的神色,“日本的声明除在座者之外,再没有人知道呀!”“活见鬼的事可多哩!”宋美龄十分苦恼和沮丧,她感到抗战以来,有许多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捉弄她的丈夫,曾经动过脑子想把这些捉弄人的东西寻找出来,抓住它,却是枉费心机。她叹息一声:“复杂,实在复杂!”

    “岳军兄!外面议论些什么,唵?”蒋介石闷闷地问。

    张群说:“议论最多的是有些人准备把在银行的存款取出来,存到外国银行去。”

    “娘希匹!我们总还没有亡国吧!”蒋介石发起火来,“这是扰乱人心,扰乱军心!庸之兄,你要财政部发个通知,这个这个,唵,谁这样做,枪毙!”

    孔祥熙一怔:那我的太太不是也该枪毙吗?他心里这么想,脖子往上一升,忙说:“照办!”

    “两位院长所言都有道理,我们应该这样去争取。”陈布雷说,“但是,依我看,日本发出这种声明是下了决心的,恐怕很难改变。”

    “何以见得,唵?”蒋介石一怔。

    “恕我直言。”陈布雷说,“因为日本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延要求中国对和谈做出明确答复的期限,而我们一直没有明确答复,日本也感到恼火哩!”

    对陈布雷道破问题本质的话,蒋介石有几分反感,嘴巴一张,正想说什么,宋美龄已经开了腔:“陈先生说得很对!不管今后是否完全按照我们所答复的办,一月十五日以前,应该给日本一个明确的答复。”

    “不必埋三怨四了,这个这个,现在的问题是考虑今后怎么办,大令!”蒋介石很想发脾气,见宋美龄满脸不高兴,克制住了。

    “你既然十五日以前不做明确答复,一定自有主张,你说怎么办罢!”宋美龄很生气,顾不得喊“大令”了。

    大家屏息静气,等待蒋介石说出好主张来。但是,他却说出了一句既是赌气、又是自我壮胆的话:“我就不相信日本一个声明就能把我推下台!”

    “你是党国领袖,大家希望你拿主张哩!大令。”宋美龄的语气平和多了。

    “我还有四百五十万军队,一年拼掉一百万,还可以跟日本拼四年半!能和则和,不能和则打到底!这就是我的主张。”蒋介石嘴里这么慷慨陈词,心里不免胆怯,但为了鼓舞士气,他不能不壮着胆子这么说。

    “面临这种局势,委座的决心最能稳定人心。”张群讨好说,“不过,和谈还是不可放弃,按照庸之兄刚才所说,派适当的人与日本有关方面接触接触,摸摸底,我们也心中有数啊,子文兄不是正在与日本驻香港领事中村丰一会谈吗?他可能摸到些日本的底细。”

    “既然日本发出这种声明,子文兄也该回来了。”陈布雷说。

    这时,钱大钧进来通报,说宋子文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大家一齐起身迎接宋子文。

    宋子文是作为蒋介石的私人代表,于半个月前赴香港,就中日和谈条件与中村丰一讨价还价的。

    “结果怎样?子文兄。”蒋介石问。

    “结果就是今天上午八点,日本政府发出的声明。”宋子文很泄气,“在香港十五天,与中村丰一会谈八次,前后共计三十个小时。日本的态度十分强硬,一点也不肯让步。”

    “啊,唵,中村丰一对日本的声明是怎么看的?”蒋介石又问。

    “上午十点,我与中村丰一话别时,他说看了这个声明感到惊讶。”宋子文说,“他建议我们派出适当的人,通过适当的方式,争取日本放弃‘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政策。”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好,这个问题今晚不讨论了。大家先物色物色,看派什么人去执行这个任务适宜。”蒋介石转过话题,“日本政府在声明中说:‘期望真能与帝国合作的新政权的建立与发展’,这个这个,唵,你们说说,有具体所指吗?”

    “当然有具体所指。不过,现在还只能做预测。”张群忧心忡忡地说,“一是去年十二月十四日,由日本扶植王克敏在北平成立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二是日本正酝酿在南京成立‘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据雨农兄他们所获到的情报,可能以梁鸿志为首。”

    “我在香港还听到个可靠消息,据说日本还准备把唐绍仪拉出来,以他为首成立一个什么政府。”宋子文的话里充满了忧虑。

    “这恐怕都不是日本政府声明中所说的‘新政权’。”陈布雷微微摇头,“比如王克敏,过去只在北洋军阀政府中担任过中法实业银行总经理、中国银行总裁、财政总长,叫他管管钱财还差不多,主政可不行,这自然不是什么新政权的理想人物。”陈布雷见在座者都在频频点头,劲头更足了,“再说梁鸿志,此人是北洋军阀安福系的主要骨干,没有当过什么大官,仅在一九二五年担任过段祺瑞执政府的秘书长,没有什么资望成为日本人心目中的中国新政权的主政者。至于唐绍仪,袁世凯窃取临时政府大总统之后,当过内阁总理,后又被国父任命为财政总长,资望倒有一点,但他今年七十八岁了,不中用了。”

    “那么,唵,你认为日本人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是谁?”蒋介石很佩服陈布雷的见解。

    陈布雷说:“百分之九十九是汪兆铭先生。”

    陈布雷的分析,与蒋介石所想的完全一致。是的,汪精卫曾两度出任国民党政府主席,又当过行政院长兼外交部长,现在还拥有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更何况他又得到日本政府或明或暗的支持。蒋介石认为汪精卫才是他真正的敌手。想到这里,他心胸里涌现出多年来少有的焦急不安。两天后,蒋介石收到日本政府的《补充声明》,当“所谓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较之否认该政府更为强硬”一行字跳进他的眼帘时,心中的焦急不安更甚了。从此一连几个晚上,蒋介石睡不好觉。

    由日本政府声明所引起的种种忧虑和烦恼,像夏夜的蚊群,乱攘攘地袭拥过来,怎么也驱赶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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