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1卷:公开投敌-董道宁秘密赴日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三声沉闷的钟声,从蛇山西侧的古刹归元寺传来,送走了二月六日的黎明,迎来了新的一天,也给蒋介石带来了新的烦恼和苦闷。

    早晨七点二十分,蒋介石刚洗漱完毕,康泽从电话里获得准许以后来到他跟前,双手递给他一张照片。蒋介石一看,心惊得一跳。原来,反映在照片上的文字是日本政府一月十六日声明全文的手抄件。他辨认得出来,抄件是陈璧君的手迹。

    “是怎么弄到手的,唵?”蒋介石的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报告委座!是刘文焕拍摄的。”康泽兴奋地说。

    昨天傍晚,为进一步开发个旧锡矿,来要求蒋介石给予资金的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基于对蒋介石不满的共同感情,一到武汉后就去看望汪精卫。龙云从汪精卫那里获悉日本政府发表声明的事,要求陈璧君为他抄写一份,以便回云南后在他的同僚中传阅。陈璧君抄写完毕,见龙云上厕所未回,便把抄件放在卧室里的书案上,到伙房吩咐厨工为龙云准备晚餐去了。刘文焕送报纸信件来到卧室,见到抄件,马上用随时随地都带在身上的微型照相机将抄件拍摄下来。

    蒋介石若有所思地又望了照片一眼,猛然明白了一个问题:日本政府发表声明的事只有几个心腹知道,为什么外面在同一个时间就已经传开?原来汪精卫与日本人有勾结,也得到了声明,是他传开的!蒋介石想到这里,在心底咒念着汪精卫的名字。

    “汪精卫呀汪精卫!”

    “刘文焕还掌握到什么情况吗,唵?”蒋介石问。

    “据刘文焕报告,一月十五日上午八点多钟,泰安纱厂经理东升一久到过汪先生家里。”

    蒋介石若有所悟地“噢”了一声,心想。这可是个重要情况,日本的声明很可能是通过这个渠道转到汪精卫手里的。他微笑着对康泽说:“你们别动总队要给刘文焕以奖赏,唵!”

    康泽明白,这是蒋介石奖励刘文焕,也是奖励他,心里热呼呼的,便十分响亮地从喉咙里蹦出两个字:“遵命!”

    “日本这个声明,唵,我在上月十六日上午就收到了。”蒋介石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个这个,我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所以啦,唵,没有向大家传达。”

    “委座说得对!”康泽讨好地附和着,“这实在没有传达的必要。”

    康泽走后,宋美龄用激动的言辞对蒋介石说:“姓汪的有本领把日本声明弄到手,而趾高气扬,你就没有本领让日本声明变成废纸而扬眉吐气?”她加重语气说,“不要再迟疑了,大令!赶快派人去日本,先向有关人士摸摸底,如果有商量的余地,再派人与日本政府做进一步交涉。”

    蒋介石陷入沉思中,久久不吭声。宋美龄见他还在犹豫不决,就来了个激将法:“有些人在大造舆论,说你会马上下台,姓汪的会马上上台。难道你所甘心下台!”

    “你,这个这个,听谁说的?”蒋介石愣了一下半信半疑地望着妻子。

    “刚才听康泽说的。”宋美龄沉闷地说,“康泽怕你生气,不敢当面对你说。”

    “我就不相信日本人那么相信姓汪的!”蒋介石很伤心,心中的火气连同话语一起迸发出来。

    “所以,很有必要马上派人赴日摸摸底细,我们也好心中有数。”宋美龄语气柔和,但很有力量。

    “好!”蒋介石终于下了决心,“我把佛海找来,要他物色一个人去日本。”

    早饭后,蒋介石的亲信周佛海应召前来。蒋介石先向周佛海说了那张照片的事,再拿出日本政府一月十六日的声明和十八日的补充声明给他看。

    周佛海早已从陈公博那里获悉日本发表声明的事,因为蒋介石向他保密,不便打听。他将日本声明浏览了一遍,故作惊讶地说:“万万没有想到,日本政府会发布这种声明!”他沉思一会,摇着头说:“这绝不是日本政府的真意。”

    “日本的真意是什么?你说说,唵!”蒋介石很感兴趣地问道。

    “日本发表声明是手段,迫使委座与日本和谈是目的。这就是日本的真意。”周佛海认为只有这样说,才能博得蒋介石的欢心。

    “我也是这么想的。”蒋介石果真很高兴,“我想派个适当的人去日本,与日本有关人士探听一下,看日本‘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政策能否改变。佛海!你看派谁去适当,唵?”

    周佛海想了想,说:“我看可以派董道宁去。他是外交部亚洲司日本科科长,是个日本通,也很能干。”

    “这个人可靠吗?”蒋介石对董道宁不够了解,“这你得拿生意呀!”

    周佛海会意,忙说:“可靠,可靠,这是个效忠委座的人。”

    “好,就这么定,你向董道宁详细谈谈,要他一个月以后向我报告结果。”蒋介石的眉头一皱一舒展,“这个活动必须绝对保密,除了你和我,还有董道宁以外,再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唵!”

    “请委座放心。”周佛海郑重地说。

    两天以后,董道宁在医院搞了张假证明,以去香港治病为由,向外交部请假两个月。他感到在中日交战时刻,只身赴敌国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想向刚从日本卸任回国的许世英了解有关情况,就以外交部的名义通知许世英。

    许世英是中国驻日本的第一任大使(以前只设公使),他是在日本宣布与中国断交后,于一月二十日离开日本,二月四日回国到达武汉的。他听说外交部特地派官员来看望他,感到高兴,与妻子沈艳青在会客室会见董道宁。

    董道宁一见到许世英,立即想起一九一六年六月,许世英在黎元洪政府任内务总长时,当时的名记者黄远庸旁听一次内阁会议,在《申报》上发表《新内阁会议旁听记》的事。这篇通讯开头报道说:出席内阁会议的成员是九个人,但远远望去,只有八个脑壳十七只脚,讥刺许世英身材矮小如侏儒、司法总长徐贤只有一条腿。董道宁心想,这样的描写未免近于低级和有失严肃,但许世英矮小是实在的,看去身高不过一米四,与妻子沈艳青站在一起,他的头部与她的乳房正好成水平线,让这种人出国当大使,似乎有失国体。蒋介石要许世英当驻日大使不无原因。原来,一九0七年许世英任奉天高等审判厅厅长时,与当时任日本驻奉天领事广田弘毅结成好朋友。中日战争爆发前夕,广田弘毅出任日本外务相,蒋介石希望通过外交途径达到停战的目的,许世英自然成为最理想的人选,至于身材仪表怎样,那就顾不得了。

    “许总理!许夫人!外交部特地派我来看望二位老人家。”董道宁向许氏夫妇一鞠躬。

    许世英在一九二五年当过段祺瑞执政府的内阁总理,加之这对夫妻年过花甲,故董道宁以“许总理”、“老人家”称呼。几句寒暄之后,董道宁转弯抹角地问及许世英在日本的安全情况。

    “很不安全!不论白天黑夜,使馆的同仁都不敢步行外出。”许世英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惶恐神色,“许多日本公民听了政府的反华宣传,简直对中国人恨之入骨,他们一见到中国人,不是打,就是绑架。一遭绑架就没命了!日本宪兵把中国人当作间谍关押和杀害的事,也屡见不鲜。”“我们许多旅日华侨,就这样白白地送了生命!”沈艳青悲愤地说,“许先生卸任回国时,四百多位华侨不愿在日本过那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与我们同乘‘亚洲皇后号’邮轮回国了。”

    董道宁不免胆怯,但为了完成赴日使命,尽量往好处想,他说:“中日两国的人都是黄种人,身材长相也相似,你老人家外出不能扮成日本人?”

    “嗨!我和我的太太都不懂日语,出门带翻译,人家一见就知道是中国人,那不等于自找苦吃。”许世英苦笑一声。

    董道宁出生于浙江宁波,在日本横滨长大,在东京上中学,在名古屋上高等学校,在京都上大学,会讲一口十分流利的日语,心想:我董道宁扮日本人可有条件,不怕!

    “当然,外出有日本官员陪同,安全还是有保障的。”许世英说。

    宾主又寒暄一阵,董道宁看看手表,已是晚上八点过十分,想到八点半汪精卫要到自己家里秘密相会,就向许氏夫妇告辞回家了。

    董道宁违背了蒋介石旨意,将他即将秘密赴日的情况如实告诉了汪精卫。

    “日本政府发表声明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也是很难改变的。”汪精卫想探听董道宁赴日是一般的应付差事,还是尽心尽力为蒋介石效劳,接着说:“我担心你会白跑一趟,只怕回国来不好向蒋先生交差。”

    “周佛海先生向我讲明了,我去日本的使命是通过我能够接触的人士,摸摸日本政府的底细,看日本甩开蒋先生的政策是否可以改变,回国来如实报告就算完成了使命。”董道宁完全理解汪精卫的心情,“我一个小小的科长,也见不到日本的显要人物,根本不可能干出扭转乾坤的事。”

    汪精卫很欣赏董道宁的聪明,高兴地说:“好!你去日本打听打听,也好让蒋先生和他周围的人死了这条心。”

    “我也是这样想的。”董道宁频频点头。

    “你能够在今天去日本一趟,意义重大,可惜我不能与你一道去。”汪精卫微笑着说。

    董道宁知道汪精卫的话里包含着不便直说的内容,说道:“我相信,汪主席访日的时间不会很远了。”

    汪精卫很想说一声:“你真是我的知心朋友!”但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思索一会,摇摇头以表示谦虚,又说了一句不便直说而只有董道宁理解的话:“等待着你从日本归来的好消息!”

    为讲究准确性,董道宁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话,又不愿失礼,就会意地点点头。

    “中日已经断交,你打算通过什么途径去日本?”汪精卫问。

    “南京沦陷前,通过川樾茂先生的介绍,我结识了南满铁路公司驻上海事务所所长西义显先生。在一次闲谈中,西义显明确表示,如果为了实现中日和谈停战,我愿意赴日本的话,他会帮助我实现这一愿望。”董道宁的话里充满了兴奋感,“事情凑巧,前天收到西义显通过日本驻武汉领事馆给我捎来的一封信,说他已为我去日本做好了一切准备。”

    “你只身去敌国,可得随时小心。”汪精卫嘱咐说,“为了安全,必须有位有一定地位的日本人陪同你前往。”

    第二天傍晚时,董道宁仍旧冒充东升一久,乘坐德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到了上海。晚上,西义显和伪满洲国外交部驻上海专员伊藤芳男、日本同盟通讯社上海分局局长松本重治,在上海惠中饭店二三三号房间秘密会见董道宁。

    “想起日军在南京的暴虐行为,我作为日本人,感到可耻之至。董先生是中国人,我向你谢罪!”松本重治站起身来,弯腰向董道宁一鞠躬。

    董道宁赶忙鞠躬答礼,说道:“这种令人痛心的事已经过去了,今后避免悲剧重演的唯一办法,是努力恢复中日和平,让我们为促进中日和谈停战而携手前进吧!”

    “董先生说得很对!”伊藤芳男说,“为了促进中日和平,我愿意为董先生赴日尽到一分微薄力量。”

    “太感谢了!”董道宁对伊藤芳男深情地点点头,接着问道:“到了日本,由什么人接见我,诸位为我联系好了吗?”他望望甲,又望望乙。

    “联系好了。”西义显微笑着说,“日本陆军大本营参谋本部将有两位官员接见你:一位是谋略课课长影佐祯昭大佐,一位是中国课课长今井武夫中佐。昨天接影佐祯昭先生来信,说大本营参谋次长多田骏中将也表示愿意接见你。”

    “谢谢三位为我赴日所做的努力。”董道宁说:“我是在中日两国处于战争状态赴日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乃至某种危险,希望能有一位精明能干的日本朋友与我同行。”

    “早有安排。”松本重治手指伊藤芳男,“请他陪同董先生赴日。”

    “我算不得精明能干的日本人,但可以做董先生的一个忠实旅伴。”伊藤芳男谦和地一笑。接着,他们就启程日期,一路应注意的事项研究了一番。

    上海,这座东方的繁华城市,被日本侵略者用武力征服之后,满目疮痍。残垣断壁,坑坑洼洼,比比皆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难民,断了气若干时日的饿殍,处处可见,不愿受敌人奸污的女人哭喊声,日本宪兵的皮鞭声和受害者的惨叫声,不时传来。眼前的上海,仿佛一个遍体鳞伤的老人,面容憔悴,脊背佝偻,浑身疼痛,满腔愤怒,伤心地蹲在长江口,忍受着种种凌辱和痛苦,控诉着这人类历史的大不幸!

    二月十五日凌晨,一辆车头上插着日本国旗的黑色小轿车,穿过上海市区,向上海港驶去。董道宁望着窗外那目不忍睹的凄惨情景,不痛恨日本侵略者,却暗暗埋怨起蒋介石来:如果不是你老蒋对中日和谈优柔寡断,上海何至于此!

    候轮室和码头上,每隔十来步就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港口的工作人员都是日本人,乘船者都是日本人,从上海开往日本长崎的轮船也是日本航海公司的“樱花号”。董道宁见此情景,心里一阵隐隐作痛,于是,他又埋怨起蒋介石来!侵华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部规定,为了防止中国派间谍潜入日本,乘船者必须受到严格检查。董道宁与伊藤芳男一样是西装革履,他装扮为伊藤芳男的秘书,取名川岛真一。

    “川岛先生是第一次乘坐樱花号去日本吗?”宪兵分队长白井明文看了董道宁的身份证后问道。

    董道宁心里一怔:这家伙的眼睛好厉害!他赶忙用纯熟的日语回答道:“是的,先生!”

    “昨天下午,我们接到华中派遣军司令部的通知,凡是第一次从这里乘船去日本的旅客,必须向司令部稽查处申请,经过他们审查发给许可证方可上船。”白井明文的手伸向董道宁,“请把许可证拿出来看看。”

    “原来不知道有这个规定。”伊藤芳男陪笑道,“我与白井分队长多次见过面,你知道我是满洲国外交部驻上海专员,川岛先生是我的秘书,我以专员身份当面向你证实,总该可以吧?”

    “不行。”白井明文执拗地说,“如果为华人间谍开了绿灯,给帝国造成损失,你我都负不起责任!”

    伊藤芳男正在为难,一个日本军人走过来,对白井明文说:“我与伊藤先生共同担保,你让这位先生上船吧!”这人名叫丰田英章,军衔是大佐,他既是伊藤芳男的老朋友,又是白井明文中学时期的同学,白井明文这才允许董道宁上船。

    上午八点,“樱花号”从上海港起航,经过四百六十海里的旅程,于当天下午五点到达日本九州的海滨城市长崎。

    第二天,他俩乘坐从长崎开往东京的轮船,于下午四点到达横滨市。四十五年前来到人世间只有五个月的董道宁,随同经营渔业生意的父母从浙江宁波来到这里。直到十六岁他去东京读中学之前,没有一天离开过这个城市。董道宁熟悉横滨的历史,它是受到首都的庇荫,作为东京的深水外港发展起来的。七十年前的德川幕府时代,这里只是一个有八十多户人家、四百多人口的渔村。一八五三年,美国海军少将培里率领三艘军舰驶入横滨,强迫幕府政府接受美国开港的要求,从此填海筑港,才逐渐繁荣起来,到一八八九年,人口骤增到十一万六千多。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横滨的房屋百分之八十被毁。董道宁一家也是在房屋被毁之后回浙江宁波的。如今,展现在董道宁眼前的,是更加雄伟的楼房和宽阔的街道。董道宁惦记着青梅竹马时代的女朋友中村佳子、玉木秋子,惦记着老邻居郑德华和水野素男。他留恋着市北区那座占地五百亩,内有佛塔、伽蓝和多座中国唐、宋样式的殿阁的古刹总持寺,留恋着市中心区那由三条小溪夹着的小山丘,山顶上矗立雄伟的三重塔,山坡的绿荫丛中错落十余座日本式楼亭殿阁,梅树夹道,樱树成林的三溪花园;留恋着火车站前那五米多高,呈三角形,全由光滑的钢板嵌成的“日本铁路发祥地纪念碑”。

    “我十分怀念过去的好朋友和这些名胜古迹,是否可以让我外出走一走?”董道宁刚住进新大酒家,就以恳求的语气对伊藤芳男说。

    “如果你的朋友出卖你怎么办?”伊藤芳男不放心。

    “不至于吧!”董道宁的心早已飞了,“我会察言观色,相机行事,请放心吧!”

    十七日早饭后,董道宁戴上深褐色眼镜,蒙上口罩,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奔中村佳子家。他二十二岁那年,曾经与中村佳子有过火热的恋爱关系,因女方父母嫌“家不够富裕”而极力反对,未成百年之好,但董道宁一直怀念着她。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横滨?多危险!”中村佳子双手捂住心口,惊讶地低声说。

    中村佳子已年过四十,中等身材,很结实,也很匀称,卷发下一张清秀的脸,给人一种甜甜的感觉。“十多年前,我家离开横滨时,还有几户人家欠了我家的鱼款,我是收债来了。”

    多年不见,董道宁对中村佳子存有几分戒心。

    “哎呀!这个时候还来收债。”中村佳子手往里面房间一指,“我丈夫的父母在家,这里说话不方便,跟我上楼,脚步轻点。”

    楼上是中村佳子夫妇的书房。中村佳子说:“自从日中战争爆发以来,什么东西都限量供应,董君今天来,没有什么招待你,很抱歉。”

    “我能见到你,比吃什么都舒服。”董道宁甜腻腻地一笑。但看到的是中村佳子一张淡淡的面孔,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愠色。

    “日本宪兵司令部发过通知,谁捉拿到一个从敌国来的华人,赏三千日元。”中村佳子望着董道宁,“当然,我绝不会出卖你。但是,在你的同学和朋友中,难免没有这种人。”

    董道宁脸上甜腻腻的神色,顿时阴沉下来,心也惊悸地跳动着。

    中村佳子沉吟片刻,轻声问:“你还打算去看望谁?”

    “玉木秋子。”董道宁说。中村佳子难过地摇摇头,说道:“她,只怕不在人世了!”

    “是怎么回事?”董道宁吃惊地问。

    中村佳子介绍的是一幕悲剧。玉木秋子高等学校毕业以后,在横滨开设丽丽服装公司,很快成为富商。二十四岁与京都大学文学系毕业的东野川一结婚。卢沟桥事变以后,在横滨高等学校任教的东野川一接到应征入伍的通知,但他不愿意去中国打仗,逃往北海道旭川农村姑母家。横滨市政府见东野川一逃跑了,封闭了丽丽服装公司,强迫他十七岁的独生儿子东野健雄顶替他当兵,到了中国山西。与此同时,东野川一被当地政府发现,也入伍到了山西。不久,父子俩被编入了一个连队。两个月前,东野父子所在的连队与八路军三四四旅徐海东部作战,父子俩同时当了法西斯的炮灰而死于异域。

    “家破人亡,玉木秋子精神上承受不了这种沉重的打击,发疯了,成天赤身裸体在外面游荡,嘴里不断呼喊着:‘我亲爱的大东野、小东野,我给你们父子制了最好看的衣服,做了最可口的菜肴,快回国来享受啊!’现在,玉木秋子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

    中村佳子脸上挂着两行同情的泪水。

    “是呀!日本侵略中国,给中日两国人民都带来了深重灾难。”董道宁想起过去与玉木秋子的交情,眼眶也潮湿了,“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就这么被毁灭,这个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听说中国老百姓也与日本老百姓一样,希望两国早日和谈停战,你们的汪主席支持,蒋委员长反对,是这样吗?”中村佳子擦着眼泪,没等董道宁回答,接着说:“一月十六日,我国政府发表反对蒋委员长、支持汪主席的声明,绝大多数日本人拥护,中国人的反应是这样吗?”

    董道宁没有回答,反问道:“日本人也拥护汪主席?”

    “早几天,外务省亚洲司司长来横滨作日中战争形势报告时,介绍过汪主席,说他是杰出的诗人和理论家,是伟大的政治家,是日本人的忠实朋友,日本人当然拥护他!”中村佳子高兴地说。

    董道宁听了也很高兴,心想:这正是汪精卫等待的好消息,回国后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他会高兴得不得了。

    “你一家还好吗?正冈余奇先生还在东京大学任教吗?”董道宁亲热地问。

    “有什么好!”中村佳子的脸上浮现出一层阴云,痛苦地说:“三个儿子有两个被应征入伍。兄弟俩一个二十岁,一个十七岁,正是求知识的时候,可是都被迫离开学校,到中国打仗去了。大儿子正冈荣生已两个月没写信回来了,吉凶未卜。至于我丈夫,已经残废了,正在名古屋帝国大医院疗养。”

    中村佳子呜呜咽咽地伤心哭起来。她丈夫正冈余奇是研究化学的,原是东京大学讲师,中日战争爆发后,日本政府要他改行从事细菌研究,用以残杀中国人民。两个月以前,在一次试验中,化学原料引起爆炸,使他失去了右手和右眼。

    董道宁见中村佳子痛苦不已,像三十多年前两人在一起骑竹马,她不小心摔倒在地哭泣,用自己的手帕给她擦眼泪一样,又一次掏出手帕给中村佳子擦眼泪。

    中村佳子敏捷地伸手一挡,羞涩地说:“别这样。”

    如果她接受了董道宁这分心意,对不起,他就会重演二十多年前热恋时的拿手戏: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眼下,董道宁讨个没趣,不知是聊以自慰,还是劝慰中村佳子,他轻声背诵起唐代诗人李白的《“郎骑竹马来,长干行》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我曾经多次给你擦过眼泪,你忘记啦?中村女士!”

    “那是青梅竹马时代。”中村佳子是中学语文教师,爱好中国唐诗。她反感地说:“李白说的是‘两小无嫌猜’。而你我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何况你的妻子、我的丈夫都不在身边。”

    “请不要误会。”董道宁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的举动,诚如苏俄著名生理学家巴甫洛夫所说:人的神经在一种特殊情况下,会促使童心复萌。”

    “好了好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中村佳子正经地说,“我丈夫是主战派,他今天会从医院回来,这对你很不利,希望你早点离开这里。”

    不管中村佳子说的是实情还是托词,既然她已经下了逐客令,董道宁就得马上走。两人来到门口时,中村佳子说:“你住在哪里?请告诉我,改日去看你。”

    “不用了,既然这里这样危险,我今下午就离开横滨回国。”董道宁心里感到乏味,拒绝了。

    接着,董道宁乘坐人力车来到华侨居住处中华街,走到郑德华门前一看,门上交叉地贴着日本宪兵第三师团的封条,大吃一惊,转身就走。

    “原来是董家侄儿!”董道宁刚迈出一步,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来到他身边。

    “是李广善大伯,”董道宁握着他的手,“你老人家还好吗?”

    “说不上好。”李广善老人满脸忧虑神色,“告诉你,宪兵诬说郑德华父子暗中勾结中国间谍,一个月前被枪毙了,真死得冤枉啊!郑德华的老伴和儿媳妇、孙子随同许世英先生一道回祖国了。”老人苦涩地一笑,“我的三个儿媳都是日本女子,她们不愿意离开故土,不然我也会跟许先生回祖国。啊,这地方很危险,你快走!”

    董道宁心慌意乱,再没有兴趣去看望老邻居水野素男,去游览名胜古迹了,马上乘坐人力车回到新大酒家。

    两天后,影佐祯昭和今井武夫由先期到达东京的西义显陪同,来到新大酒家。

    “董先生为了日中和谈的成功,冒着危险,只身来到敌国,我们对你的勇气深为钦佩!”影佐祯昭脸上堆着笑,“我和今井先生都是主和派,对董先生的到来,表示真诚的同志的欢迎!”

    “在中日两国发生不幸的严重时刻,我能在敌国听到影佐先生如此友好的话,实在感到高兴。”董道宁一脸奴颜,“我这次来到贵国,主要任务是想探听一下,贵国‘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政策是否可以改变?”

    “很难改变。”影佐祯昭果断地说,“我虽然是个小小的谋略课长,因为工作关系,接触到的上层人士却不少。从这些权威人士的言谈中可以看出,都希望贵国的蒋先生下台,汪先生上台。”

    “不论谁上台、下台,最重要的是两国政府和人民抛弃前嫌,重新携起和平的手来。”今井武夫两眼盯着董道宁。

    “对!事到如今,还要追究日中战争的责任所在,那等于还在给早已死去的孩子逐年计算年龄一样毫无意义。”影佐祯昭狡黠地一笑。

    日本法西斯无端侵略中国,给中国人民带来如此深重灾难,不但不知悔改,放下屠刀,反而提出一系列严重丧失中国主权的诱降条件,要中国人不追究侵略者的责任,行吗?可是,中国的投降者却能宽容。董道宁奴颜婢膝地说:“影佐先生说得很对!让一切不幸的事都从我们的脑子里彻底消失吧!”

    “贵国人民对汪精卫先生的看法怎样?”今井武夫问。

    “看法截然不同。”董道宁沉吟一会,“拥护者认为汪先生是伟大人物,是爱国主义者;反对者认为他很渺小,是卖国贼。”

    “这并不奇怪。”影佐祯昭陷于沉思中。“不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翻阅历史,都能够发现对许多对人物评价截然不同的先例。”今井武夫面向董道宁,“如果董先生认为方便的话,请转告汪先生,日本朝野许多有声望的人士对他十分景仰。”

    “方便,方便,一定转告。”董道宁感到进一步投靠汪精卫,有了更好的敲门砖,高兴极了。

    二十五日上午,董道宁在影佐祯昭、今井武夫、伊藤芳男和西义显陪同下,乘轮船秘密到了东京,住在小松旅馆。董道宁曾在东京度过愉快的三年中学生活,对这座东方最大的城市怀有深厚感情:东京雄伟而密集的高楼大厦;

    布置别致、给人以神秘感的地下街道;东京都政府大厦门前那肩挎箭袋、双手操弓的古代武士塑像;风景秀丽迷人、每天接待游客数万人的上野公园;樱花盛开时为期一周的“樱花祭”;通宵艳歌不绝、仕女如云的夜总会和咖啡馆;设在几条繁华街道的男女混浴澡堂等等;如胶似漆,紧紧贴在他的心坎上,如诗似画,深深惹动他的情怀。

    “我是在特殊情况下来到东京的,不能旧地重游,实在遗憾。”董道宁惋惜地对日本主人说。

    “我们可以为董先生了却几桩心愿中的一桩。请问:你最留恋的是什么地方?”影佐祯昭笑眯眯地望着董道宁。

    董道宁最留恋的是男女混浴澡堂。在东京那三年,他把父母和亲戚朋友给的零用钱,毫无保留地全部交给了澡堂老板。眼下,他转着弯子回答影佐祯昭说:“为了安全,再留恋的地方也不去了。我许久没有洗澡了,身上怪难受的,只想去澡堂洗个澡。”

    当天下午两点,董道宁与影佐祯昭、伊藤芳男一同来到银座大街一家最大的澡堂。

    董道宁是第一次光临这家澡堂,他举目四望,只见浴池有一百五十多平方米,清澈的温水通过铁管从四面流进浴池,又通过小涵道从四面排出,使池子里的温水保持清洁。轻飘飘的水蒸汽如薄雾,玉色与荷花色两种灯光交替射向浴池,宛如人间仙境。正在浴池里洗澡的有三四十个中青年妇女和七八个老年男子。妇女们受千百年民族风俗习惯的熏陶,一个个赤身裸体面对异性毫无羞涩,愉快地在浴池里游来游去,不时地发出悦耳的欢笑声。董道宁光着身子在浴池里游了不上五分钟,他的右臂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一个眉清目秀、皮肤白晳、胖瘦适中的妇女,赤条条地站在他面前,微笑着:“还认识我吗?董君。”董道宁记起来了,这女人是他在名古屋读高等学校时的同学。“啊,是东山美子!”东山美子虽然年过四十,但是,先天的美态,受荷花色灯光的着色渲染,她却宛如出水芙蓉,对年龄相近的异性仍有几分魅力。此时此刻,如果是在没有第三者的房间里,董道宁会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紧紧拥抱她。

    “你不是早已回中国了吗?”东山美子时而蹲下水去,只把头部露出水面,时而站起,用毛巾蘸着水,擦洗着仍然保留着弹性的乳房,惹人情欲。

    “说话的声音细点。”董道宁甜滋滋地望着东山美子,“回国仅两年多时间,十五年前又来日本定居,一直在北海道钏路高等学校任教。”

    影佐祯昭见此情景,十分焦急。原来,影佐祯昭了解东山美子的底细,她是间谍,丈夫是宪兵营长。影佐与伊藤芳男耳语两句,轻轻游过去,与董道宁擦身而过,顺手在他大腿上捏了一把。董道宁会意,与东山美子寒暄几句,准备离开澡堂。

    “再好好地洗一会。”东山美子抓住董道宁一只胳膊,逗情地一笑,“我住在银座大街附三四五号,请到我家做客,等会坐我的轿车一道回去。我丈夫外出了,只有一个女儿在家,很安静,让我们好好地回味一番名古屋的三年同窗生活。”

    “谢谢!下午三点半我要去文部省办点事,改日再去看望你。”董道宁显得很镇静。

    “那么,请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晚上七点,我带女儿去看望你。”

    董道宁对东京的街道很熟悉,顺口说:“住在涩谷街帝国旅馆三五六号,欢迎你和小姐驾临!”

    东山美子转过头与同来的女伴说话,猛地,大腿火辣辣的一阵痛,她敏捷地扭过脸来,董道宁的手才缩回去。她眼睫毛抖动了一下,对董道宁报以甜蜜的一笑:“七点在旅馆等我,将会给你带来好消息。”

    晚上六点五十分,东山美子带领八名男女间谍,把帝国旅馆搜查了一遍。间谍们知道上当以后,马上密报宪兵第一师团。宪兵们立即封锁了东京的车站码头和搜查各旅社饭馆。因为西义显的表哥伊藤佐资参与东山美子的活动,西义显从表哥那里获悉上述情况后,在宪兵到达小松旅馆五分钟前,将董道宁接到影佐祯昭家里,才得以脱险。从此,董道宁再不敢外出了。

    五天以后,风平浪静了,影佐祯昭才陪同董道宁驱车来到大本营参谋本部。

    参谋次长多田骏颠倒黑白,胡说中日战争越打规模越大,应该由中国负完全责任。董道宁虽然不完全同意多田骏的说法,但害怕惹怒这位日本中将,哑然无言。

    “日本对蒋介石先生是仇恨的!”多田骏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他不配合皇军打共产党,却配合共产党打皇军。你们等着看吧!总有一天,国民党会败在共产党手里!”

    “蒋先生也是反共的,今天的国共合作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也是出于不得已。”董道宁沉静地说,“蒋先生表示过,只要日本停止进攻中国,他马上转过枪口对准共产党。”

    “蒋先生的话是信不过的。”多田骏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冷漠的光,“正因为如此,日本政府才决定甩开他!”

    “如果蒋先生拿出诚意来进行中日和谈,贵国政府是否仍以蒋先生为和谈对手?”董道宁说。

    “为时已晚,为时已晚!”多田骏连连摇头。他沉思一会,说道:“我没有见过蒋先生,但我深知他的为人。对日中和谈停战,他绝不会拿出诚意来,过去如此,今后也会如此。这也是日本政府的判断。所以,我们才发表一月十六日的声明和十八日的补充声明,把希望寄托在汪精卫先生身上。”忽然,多田骏哈哈大笑,“如果有那么一天,太阳从西边出来,蒋先生真的拿出诚意来进行日中和谈,那么,我愿意效犬马之劳,在日本官员中做点斡旋和说服工作,争取和谈仍以蒋先生为对手。”

    “次长先生的最后一句话语意深刻,也是对蒋先生的殷切期望。”董道宁恭维说,“相信蒋先生会怀着感激的心情,抱着严肃的态度,来分析这句话的分量。”

    多田骏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扭过脸问董道宁说:“你见过汪精卫先生吗?他愿意不愿意肩负起改善日中关系的历史责任?”

    董道宁有难言之隐,沉吟了一会,说道:“我负责把多田将军的一片美意转告给汪先生。”

    “好!”多田骏说,“那么,请董先生调查研究一下,其中包括汪先生出来主和会遇到什么困难?有哪些阻力?或者请你再来日本一次,或者通过适当的渠道,将情况告诉我。”

    “一定,一定!”董道宁神情严肃,表示认真对待。

    转眼到了三月八日。董道宁不敢外出,成天躲在影佐祯昭家里,心里闷得慌,决定回国。

    “影佐先生,请你给蒋先生写封信,把你们的观点告诉他,我也好回国交差。”董道宁向影佐祯昭投去乞求的眼光。

    “蒋先生在没有正式下台之前,还是中国的头号人物,我一个小小课长直接给他写信不恰当。”影佐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张群、何应钦二位与我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同班同学,我就给他俩写封信吧!”

    “也好,也好!”董道宁的脸上浮现出宽慰的微笑。

    影佐拿来一张印有“陆军大本营参谋本部公用信笺”字样的红色直格信笼,手挥水笔写道:“要解决日中事变,不是用条件做交易所能解决的。无论日本和中国,都必须以赤诚相见。如果中国能有这样的态度,把过去的事情付之流水,披沥诚意,赤诚与日本相会,深信日本也会伸出赤诚的手来。”影佐祯昭写到这里,望了董道宁一眼,在信的最后写道:“董道宁先生为了中国和东亚的利益,冒险来到敌国这一勇敢行为,将与中国宋代王伦曾在历史上做过的努力相媲美。”

    “影佐先生过誉了,我实在受之有愧。”董道宁看了影佐写的信,口吐谦词,心里却高兴得甜蜜蜜的。

    三月十日,董道宁仍由伊藤芳男陪同,从日本神户乘轮船回国。一路上,董道宁琢磨着:回国后向蒋介石报告,是和盘托出,还是留有余地,甚至说几分假话?还有,是先向蒋介石报告,还是先向汪精卫报告?他暗暗提醒自己:这可马虎不得,需要认真权衡一下,看怎样办对自己有利。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