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1卷:公开投敌-海上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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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夜航,尽目所及,都是黑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幕,哪是海洋。虽然没有一丝风,但白日的余热已经消散,加之受风安号航行的冲击,凝固了的空气,在小范围内流动着,仍有几分清凉。

    汪精卫为碰上航海人所祈祷的风平浪静而庆幸,心情舒畅,又因为实在困乏疲倦,他和妻子往休息间的床上一躺,很快就在轮船有节奏的微微晃动中睡熟了。

    第二天,仍然风平浪静。傍晚时,风安号平安地进入香港南边的海面。

    轮船像把锋利的刀,切开平静的海面,在船后划出一条深深的沟。海水发出低沉的碰击声,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又好像在预告着什么。

    夜十点,汪精卫等人刚刚入睡,忽然,狂风四起,文静的海面陡然变成一副可怕的面孔,翻腾着,咆哮着,一排排山岭般的巨浪,怒吼着向风安号冲过来,在坚实的船边上激起一个个浪花,发出一声声巨响。雷在远处的黑色云层里轰鸣着,猛地滚过来,在轮船上空霹雳一声,好像整个宇宙被炸裂了。暴雨像一片巨大的瀑布,遮天盖地倾泄下来。闪电时而用它那使人目眩的蓝光,划破黑沉沉的夜空,照出了在暴风雨中浑身颤栗的风安号。

    “请乘客先生们安心休息,不用害怕,我们能够保证大家的安全。”船长威尼克挨着五个乘客的休息间,用生拗的汉语一一安慰着。

    “船能够靠岸停航吗?船长先生!”汪精卫说着流利的法语,提心吊胆地问。

    “这里距离海岸有二十多海里,船无法停靠,只能迎着风浪前进。”威尼克在门外回答,“请相信我们的航行操作技术,不用害怕。”

    “只要不让我们喂鱼虾饱肚腹,也就安心了。”陈春圃的话声从隔壁休息间传过来。

    风浪越来越大,船身颠簸得厉害。人躺在床上仿佛坐在飞机上,时而仰冲上去,时而俯冲下来。汪精卫等人虽然都多次漂洋过海,但遇上这种惊涛骇浪还是头一次。不一会,一个个感到天旋地转,严重晕船,五脏六腑一齐翻腾,全离开了原位,接着就大呕大吐,把胃里的东西都呕吐出来。然后,一个个半死半活地瘫在床上。

    猛然,船被狂浪推向洪峰,就在船身几乎要竖立起来的一刹那,汪精卫夫妇被抛落在钢板地面上,又同时打了个翻滚,弄得脸上和背上都沾满了酸臭的呕吐物。不过,都已经昏厥过去,不辨香臭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汪精卫和陈璧君才苏醒过来,仿佛害了场大病似的浑身无力。他们慢慢睁开眼睛,才知道天已经大亮,风停了,雨歇了,翻腾的大海已经恢复了平静。夫妇俩挣扎着爬起来,抹去身上和地上的脏物,换去了弄脏了的衣服。

    “唉!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行船又遇打头风。’”陈璧君感到倒霉。

    “遭点连阴雨,遇点打头风,很有好处。”汪精卫在任何情况下总是从好处着想,“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条河,那么,只有遇到狭窄而曲折的河道,才会显出汹涌澎湃的气势,一往无前的冲劲。人生愈坎坷,愈艰辛,生活便愈充实,回忆也愈丰富。”他欢笑一声,“有朝一日,我们向孙子们讲述近几天的遭遇,那将是一段段生动的惊险故事,别有一番情趣哩!”

    “你真会说话。”陈璧君也欢快地笑了。

    “六姑爷!遇上昨夜里的大风大浪,您和六姑妈都还感觉良好吗?”陈春圃站在门外问道。

    汪精卫打开门,内侄、外孙女和周隆庠都站在门口。

    “都请进。噢,说不上良好,不过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有点头昏和呕吐。”汪精卫不好意思说出从床上被抛到床下的事,“你们还好吗?”

    “也只有点头昏和呕吐。”三个声音说着同一句话。

    “哎呀!翻肠倒肚真难受。”朱媺苦涩地一笑。

    “人生就是由酸甜苦辣组成的。昨夜里的遭遇,也是一种乐趣。”汪精卫又卖弄起哲理来了。

    “也是一种乐趣?”朱媺感到不好理解。

    “面临狂风暴雨和惊涛骇浪,仿佛置身于一个千军万马、金鼓齐鸣的战场上,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慷慨悲歌、拔剑起舞的豪迈感情。这难道不是一种乐趣吗?”汪精卫虽然当时丝毫没有这个概念,但他却能够用这种诗一般的意境去启迪身边的人,这也算是一种本领吧!

    “我当时被颠得昏头昏脑,死去活来,哪里还想到这上面去。”朱窘笑一声。

    “这就要发狠学,要锻炼。”汪精卫鼓励她。他面向陈春圃和周隆庠,“与影佐先生他们失去联系十来个小时了,快打开发报机与他们联系。”

    发报机不是放在汪精卫的休息间那张小桌上吗?怎么不见了?大家仔细一看,它底部朝上躺在钢板地面上。原来,它在汪精卫夫妇从床上抛下来的同一个时候,碰到同样的遭遇。

    周隆庠小心翼翼地将发报机拾起搁桌上,打开盖子,按动电键,心里一怔:坏了!再一检查,许多重要的零部件都摔坏了。

    这台发报机是去年十一月,日本多田骏赠送给汪精卫的。五个多月来,它为汪精卫集团的卖国投降勾当,进行过许多秘密联系。大家把它看成心肝宝贝一样。在他们的傀儡政权未成立之前,实在少不了它。

    大家好比在艰难的旅途中,一个亲密的得力伙伴突然死去那样伤心难过,那样不知所措。

    “唉!这台发报机是我们的忠实朋友,实在不忍心看到它遭受这种厄运。”汪精卫像被人挖去一块心头肉那样痛苦。

    “我去与船长联系,借他们的发报机使用一下。”陈春圃找威尼克去了。

    可是,船上没有无线电设备。威尼克心慌意乱地来到汪精卫休息间,难为情地说:“据大副说,船在昨夜的急风暴雨中迷失航向,我正想借用你们的发报机,与海防本公司联系哩。”

    在漫无边际的大海里迷失方向,真令人惶惑和迷惘。

    “船长先生!船上有指南针吗?”陈春圃企望用指南针拨正航向。

    “有。但航向已经错了,指南针也不起作用了。”威尼克解释说,“我们的船朝东方向过了香港南边的海面之后,在一定的航程转入偏东北方向进入台湾海峡去上海。据大副判断,船可能迷向到了台湾南边的海面。如果再按照指南针转向偏东北面,就会经巴士海峡进入台湾东面海洋。那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那就停航吧!”汪精卫忧悒地说。

    “停航是消极的,摸索前进才是积极的。”成尼克感到话说得过重,抱歉地一笑,“请原谅我的坦率。”

    “没什么。论开洋行,我还有点门道,说到航海知识,我就一窍不通了。”汪精卫说。但他又犯愁了:摸索是在实践中寻找答案,那么船要漂泊到何时何地才能找到正确的航向呢?他旋即又想到贪婪的海盗,想到军统布置在这一带海面上的特务。

    “唉!何必伤脑筋,未来的日子怎样,只好交给命运了。”他悲观地想着,长叹一声。大家怀着不安的心情,胡乱地吃了早餐,都心中乏味,无心欣赏海上的绚丽风光,一齐躺在休息间,各想各的心事。

    下午三点左右,威尼克坐在驾驶室,与大副一道辨别着航向。忽然,在东面的茫茫海面上出现一个小白点。他举起望远镜探视一会,高兴地对大副说:“是船,快开过去接近它!”他离开驾驶室,一一告诉五个乘客:“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在东面远处的海面上发现一只船!”

    汪精卫等人欣喜地纷纷离开各自的休息间,来到甲板上,遥望那个越来越大的白点。他们高兴之余,又有一团阴云涌向心头: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吗?但是,能够依靠开过来的船只拨正航向是梦寐以求的事。于是,他们怀着忧和喜的两种心情,等待着那只船开过来。

    两只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忽然飘在船顶上的英国国旗被降落下来,随即升上了中国当时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

    这是一只什么船?不论汪精卫等人还是威尼克、大副和水手,都感到惊奇诧异了。“碰上海盗,无非是损失随身携带的金钱,这倒没有什么,只怕碰上老蒋的特务。”陈璧君不安地低声说。

    “即使碰上老蒋的特务,他们也不一定认识我们。”陈春圃思索一会,“请六姑爷、六姑妈和朱媺回休息间,万一碰上对头,由我和隆庠兄对付。”

    汪精卫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带着妻子和朱媺离开了甲板。

    风安号按响汽笛,发出求援的信号。紧接着,对方也利用汽笛发出信号,表示愿意给予援助。不一会,那只船按照航海的礼节,向风安号发出致敬的汽笛声驶过来。风安号按响汽笛答谢,向对方开过去。

    威尼克和陈春圃等人抬头一看,船上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着船名“星月号”。原来,这是一只侨居英属新加坡的华侨私船,它一驶进中国的南海,就换上了中国国旗。

    两只船一靠拢,威尼克就登上星月号求援。星月号的船长听他说明来意之后,笑着说:“噢!你们的航向的确错了,你们正朝着菲律宾方向开哩。不要紧,我们的船开往福建,正好是同一个航向,可以结伴同行。”他停了一会,又惊讶地问:“上海已被日军占领,你们船上的乘客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还去上海?”

    “他们是香港振华洋行的经理、太太和小姐和两位新闻记者。至于他们为什么去上海,我就不清楚了。”威尼克表示歉意地一笑,“是否需要问问他们?”

    “没有必要。”星月号船长摇摇手,“我是随便问问。”

    这时,从星月号二楼办公室走出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年人来,他中等身材,胖度适中,灰黑的头发整齐地往后梳着,饱满的天庭下面,闪着一对正义的、智慧的、和善的眼睛,乳白色的西装,配上一条深红色的领带,显得明快、庄重而有精神。

    “喂!”老人把两手和胸脯搁在二楼铁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温和地往下喊着,“刚才好像听这位法国朋友说,香港的振华洋行的经理和太太在风安号船上,我没有听错吗?”

    “没有听错。”星月号船长回答道。

    “先生没有听错,张振华先生和他的太太的确在船上。”威尼克向楼上的老人挥挥手,表示礼貌。

    “谢谢!”老人的右手也向威尼克挥了挥,把探出来的上半身缩回去了。

    “陈先生!可以开船了吗?”星月号船长问。

    “再等一等。”被称为“陈先生”的老人回办公室去了。

    汪精卫担心遇到海盗和国民党特务,现在听陈春圃和周隆庠报告,可以拨正航向了,而星月号又是新加坡一个华侨的私船,也就无所畏惧了。他现在想到是如何与影佐他们取得联系,就吩咐陈春圃和周隆庠说:“你们去星月号看看,如果他们有发报机,借用一下,与北光号通话,约定会合的时间和地点。”

    星月号船长慷慨地将发报机借给他们使用,又很快与北光号取得联系,双方约定明天上午八点在汕头海面上会合。出乎意外的顺利,使汪精卫感到轻松而愉快。本来,早餐只是无滋无味地吃了一块蛋糕和喝了一小碗咖啡拌牛奶,并不饱肚,现在,汪精卫免除了思想上的一切压力,反应饥饿的神经就突出地活跃起来。他打开铝质食盒,拿出从河内带来的五香牛肉干,就着茶,大吃大嚼着。他正吃得津津有味,陈春圃走来报告说。“六姑爷!星月号上一位先生要求见你们夫妇。”

    汪精卫愣了一会,心想一定是那位华侨商人真的把他当成振华洋行经理,与他洽谈生意来了。他思考了一下应付办法,对陈春圃说:“请他进来。”

    来客是个西装革履,神态潇洒而英俊,三十来岁的青年人,汪精卫心想这一定是那个华侨大商贾家的少老板,夫妇俩赶忙起身迎接。

    青年人自我介绍说:“我叫李铁民,是陈嘉庚先生的秘书。”

    “李先生是陈嘉庚先生的秘书?”汪精卫见青年人连连点头,笑着说:“我与陈先生是多年的老朋友,他现在贵体安泰吗?”

    “陈先生也说张振华先生是他的老朋友。”青年人说,“他身体很好,很想与张经理夫妇见见面。”

    汪精卫见李铁民对他假冒振华洋行的老板信以为真,高兴地说:“请转告陈先生,下月中旬,我一定偕贱内去新加坡拜望他。”

    “到时,我与张先生一定去,请代我们向陈先生致意问安。”陈璧君很有礼貌地弯弯身子。

    李铁民手指星月号,笑着说:“陈嘉庚先生现在星月号,特地着我来接二位去那里叙谈叙谈。”

    “陈嘉庚先生就在星月号?”汪精卫夫妇同时一惊。顿时,一幕幕使汪精卫感到尴尬的情景出现在他们眼前。去年七月,汪精卫当上国民参政会主席不久,也就是七月六日,在武汉召开国民参政会第一届会议时,作为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的陈嘉庚,因病未能回国赴会,就寄回一份矛头直指汪精卫向日寇妥协投降的书面发言。书面发言是铅印的,与会者人手一份。它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大家一看就知道陈嘉庚在痛骂汪精卫的投降言行。会议进行中的一天上午,参政会的华侨代表在大会上发言,蒋介石和汪精卫正好分别坐在发言者的左右两旁,他讲到爱国华侨怎样在陈嘉庚领导下,节衣缩食资助祖国抗战时,望望蒋介石,又望望汪精卫,愤慨地说:“陈嘉庚先生在书面中痛斥的名为讲和、实为卖国的人是谁?如果此人今天在场,胆敢站在我现在所站的这个地方,贩卖你的卖国谬论吗?谅你不敢!因为你一出面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就会被驳斥得体无完肤,就会成为过街老鼠。”顿时,会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华侨代表接着说:“如果这人还窃居党国要职,建议蒋先生和汪先生立即把他撤下来,然后以汉奸论罪!”与会者又报以热烈的掌声。坐在主席台上的汪精卫,好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剥光了衣服那样无地自容,脸上红一阵,紫一阵,青一阵,最后转为惨白,十分难堪和狼狈。他明知这位代表在骂他,但他有口难言,只好甘领甘受。然而,他并没有因此罢休。七月十五日参政会闭幕,第二天,他给陈嘉庚写了封洋洋万言的信,强词夺理,继续贩卖他的卖国谬论。不久,汪精卫收到陈嘉庚的复信,信中说:“阁下的所谓理由,实在不值得一驳。下一届参政会我准定参加,到时可与阁下面对面辩论一番。如果我辩论输了,当即投重庆嘉陵江而自尽。”可是,没等到第二届参政会召开,汪精卫就逃离重庆了。

    现在,真是冤家路窄,想不到在这浩荡的海面上遇到了陈嘉庚!汪精卫心里又一惊,看来一场唇枪舌剑难免了。

    原来,香港确实有个振华洋行,它的经理张振华与陈嘉庚是过往亲密的朋友。陈嘉庚听说张振华夫妇在风安号,感到高兴极了,马上吩咐李铁民前往邀请他们去星月号面叙。

    “陈嘉庚先生在星月号?”汪精卫惊呆了半天,又重复这句话。

    李铁民以为汪精卫不相信,忙说:“陈先生的确在星月号。他携带一批救济祖国难民的物资回国,先回福建老家看看,然后去重庆,还准备赴抗战前线慰问抗战将士。”

    “你去不去见陈先生?”陈璧君感到吉凶未卜。如果陈嘉庚大义凛然,将她丈夫扣押送往重庆该怎么办?

    “去,应该去看看老朋友!”汪精卫迅速做出应战准备。他问妻子:“你去不去?”

    “我去!”陈璧君决定与丈夫同赴患难,果断地说。

    陈璧君在门口见到陈春圃,见李铁民没注意,对他低声嘱咐了两句,就跟随丈夫登上星月号。

    陈嘉庚长期侨居新加坡,从事橡胶和航运事业。他一九一0年参加同盟会,曾募捐巨款资助孙中山革命,成为孙中山的好朋友。他热心兴办华侨和家乡的文化事业,曾拿出自己的积蓄在新加坡创办南洋华侨中学,在家乡创办集贤小学、集贤师范学校、集贤水产学校、集贤航运学校、集贤农林学校、集贤商业学校和厦门大学。“九一八”事变后,他在新加坡召开华侨代表大会,号召华侨出钱出力,抵制日货,保卫祖国。卢沟桥事变后,他在新加坡成立南洋华侨筹资赈济祖国难民总会,被推选为该会主席。近一年多来,平均每月捐款额约等于三十五万美元。因此,他成为著名的爱国华侨领袖。他知道张振华在香港拥有巨额财富,准备利用这次见面的机会,劝说他募捐赈济祖国难民。现在,他吩咐星月号的工作人员准备茶点,等待张振华夫妇的到来。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迎来的却是汪精卫夫妇,不免大吃一惊!

    “噢!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里见到……”陈嘉庚顿了一下,他不愿意在李铁民面前暴露汪精卫的真实身份,“在这里见到阁下夫妇。”他在“阁下”二字上面省去“汪先生”三个字。说罢,示意李铁民离开他的办公室。

    “是呀!我也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里见到嘉庚兄。”汪精卫脸上虽然有一丝笑意,但却是苦涩的,勉强的,不安的。

    双方都为下句话该怎么说而作难。摆在面前的阵势,是一方准备进攻,一方准备防守,局面是僵持的,尴尬的,紧张的。

    “岁月不饶人啦!”陈嘉庚用这句感叹词打破沉默,“记得当年在日本东京,我第一次拜会国父时,汪先生与陈女士都在座,那时你们还没有结婚啦!可是如今,你们分别进入了五十几、四十几的中年,做了祖父祖母,而我已是六十四岁的老年人,做了曾祖父,朽木不可雕也!”陈嘉庚见汪精卫夫妇只是勉强地微笑着,不言语,接着说:“我们之间应该算是老朋友了。自从在东京与二位见面之后,又多次相遇。在我的记忆里,其中至少有五次,是在国父家里,与汪先生一道畅谈中国革命问题。”

    当年,他们是一对志同道合的朋友,曾经在孙中山面前,就辛亥革命的成功,讨伐袁世凯复辟,护法运动,拥护孙中山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等等问题,畅所欲言地交换过意见。往往问题一展开,就争论得面红耳赤,被孙中山称为“是一对好斗的蟋蟀”。他们争论时,孙中山端坐在木制围椅上静静地听着,只有当他们争论得难分难解时,他才以长者的姿态,慈祥地笑着,说出他支持谁的主张。因为争论的目的,都是为了革命的成功,每次的争论不论谁的主张受到孙中山的支持,都是在一阵欢乐的、心心相印的笑声中结束。正因为彼此之间有如此深厚的感情,一九二一年四月,汪精卫高兴地应陈嘉庚之聘,与黄炎培、蔡元培、余日章等人成为厦门大学第一任董事会成员。这些愉快的争论,时间已经过去十九年或二十年,但给汪精卫留下纯洁和美好的记忆,虽然淡淡,却难忘。

    可是如今,汪精卫与陈嘉庚没有共同语言了,能叫他说什么好呢?本来,重叙旧情,能使朋友间的感情得到有益的梳理,得到巩固和发展,别有一番情趣。但此时此刻的旧情重叙,能给汪精卫带来什么呢?只有因对抗战的立场观点不同而带来的无限伤感,甚至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恨。

    “是呀!”汪精卫终于开口了,“正因为是老朋友,听李铁民先生说嘉庚兄在星月号船上,马上偕贱内前来拜望你。”他的语气不冷不热。

    陈嘉庚见汪精卫话不投机,下边的话开始接触正题:“听说汪先生准备去上海?”

    “是的。”汪精卫点头承认。

    “你真的按照你在《艳电》中所说的,要与日本人合作到底?”陈嘉庚单刀直入了。

    “是的。”汪精卫直言不讳。

    “既然如此,我们之间没有说话的余地了。”陈嘉庚想到金石可开,更想到花岗岩的顽固。他虽然心情无比愤怒,但语气是温和的。

    一阵难堪的沉默。摆在面前的茶点,也受到难堪的冷落。

    这时,李铁民来到办公室门口,低声对陈嘉庚说:“陈先生!已经停航四十分钟了,大副要求启航,可以吗?”

    “再停航半个小时。”陈嘉庚挥挥手。

    陈璧君等李铁民走后,做作地一笑,说:“在老朋友之间,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有说话的余地。希望陈先生,仍能与当年同汪先生争论问题一样畅所欲言。”

    “有什么用呢?不是等于对……”陈嘉庚实在感到“对牛弹琴”这个词说不出口。他思维敏捷,一个有分寸的词句立即反映到脑细胞中来,“那简直是对老子讲解《道德经》,完全是多此一举!”

    “去年八月中旬,嘉庚兄在写给我的信中,不是提出在第二届国民参政会上,与我面对面辩论一番吗?”汪精卫冷冷地说,“鄙人愿意洗耳恭听。”

    “我说的是在国民参政会上,而不是在大海上。”陈嘉庚尽力压抑心中的怒火。

    “会上与海上,不是一样吗?”汪精卫阴阳怪气地说。

    “完全不一样。”陈嘉庚冷笑一声,“在参政会上与汪先生辩论,必将使你感到孤立。要知道,四万万炎黄子孙,奋起抗战的毕竟是绝大多数。”

    “孤立?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也将沿着我选择的道路走到底。”汪精卫表示在投降道路上死不回头。

    “作为老朋友,我为你深深感到惋惜;作为厦门大学的同事,我为你深深感到痛心;作为老同盟会员,我为你深深感到惭愧;作为中国人,我为你深深感到羞耻!”陈嘉庚脸部的肌肉痉挛着,悲愤充塞胸中。

    “那么,请嘉庚兄拘留我吧!你把我押送重庆,还可以从蒋先生那里获得高官厚禄。”汪精卫向陈璧君使了个眼色,从腰间掏出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脸一沉,“你不是感到羞耻么?那你干脆拿这支枪,立即处决我这个汉奸!”

    陈璧君的心激烈地一跳,右手神经质地插入裤口袋,紧紧抓住手枪,准备应付意外。

    汪精卫的话,尤其是“可以从蒋先生那里获得高官厚禄”,这句话,把陈嘉庚视为追名逐利之徒,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气得血往上涌,满面憋得通红。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手枪,奋力掷向窗外,枪扑通掉入大海。尽管气愤难忍,但他不愿意把事情声张出去,仍然给汪精卫留面子,咬着牙低声骂道;“让四万万炎黄子孙去惩罚你,让历史去惩罚你!”

    他具有强烈的爱国心,对祖国的叛逆者深恶痛绝,但缺乏亲手除奸伐逆的英雄气概。他具有强烈的正义感,与一切邪恶势力不共戴天,但缺乏亲手锄恶惩邪的果敢精神。因为,他毕竟只是一个善于经营橡胶业和航运业的企业家和百万富翁,毕竟是一个慷慨解囊,在文化事业上兴办公益的文化人和慈善家。他,只能将那支手枪投入大海,只能轻言细语地说几句气头话了事。

    “行止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汪精卫念了人们写在广州西郊济公庙赠送给济公和尚的这副对联,既聊以自慰,也用以回敬陈嘉庚。

    “停航的时间很长了,大副等得不耐烦了,现在请汪先生夫妇回风安号去吧!”陈嘉庚脸色难看,但话语并不刺耳。

    对陈嘉庚的言行,汪精卫不但没有感到羞愧,而且在心底里泛起一股奇怪的胜利喜悦,说了句:“违背主人的逐客令是不文明的。”就偕妻子回风安号去了。

    陈春圃与周隆庠早已把子弹推上枪膛。现在,见汪精卫夫妇安全回到风安号,才放下心来。

    李铁民多少看出一点反常现象,他轻轻走进陈嘉庚的办公室,低声说道:“你们不是老朋友吗,似乎谈得不那么痛快?这对夫妻到底是谁呀?”

    “是老朋友,是两个不够朋友的老朋友。”陈嘉庚摇摇手,“不用说了,去请大副开船!”

    星月号吨位高,马力足,一个小时以后,就把风安号远远抛在后面。

    不知是苦中作乐,还是为了庆幸,汪精卫的晚餐,特地请船上的厨师制作了几种可口的海味,又从船上的小卖部买来法国波尔多生产的啤酒和白兰地,与同行者大吃大喝一顿。大家酒醉饭饱之后,一齐站在甲板上,手扶栏杆,欣赏海上风光。

    这时候,远处的蓝天与海水相接,涟漪反映着落日余晖,出现一片灿烂的波光。微风习习地吹来,轻轻地拂去了人们身上的汗液,阵阵凉意沁人心脾。海水柔情地淌过来,亲切地舔着船边,又发出恋恋不舍的细语流向船后,慷慨地让位给后来者。一切都是这样和谐,这样恬静,如果不是有几只海鸥在悠闲自得地飞翔,不是风安号在疾速前进,那真会使人误以为是站在一幅海上风景画前。

    也许是汪精卫很会斌诗,想象力丰富,又喜欢听音乐的缘故吧,他的感受是仿佛里身于宽敞舒适的音乐厅里,正在欣赏由专家伴奏、名家歌喉演出的一曲优美的轻音乐。他感觉到那轻盈的歌声,像绿色的驼绒那样柔软,春天的和风那样温馨,清晨的露珠那样圆润,雨后的草原那样清新。他陶醉极了,忘却了过去的碰壁和倒霉。他的抱负,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似乎都伴随着这绝妙的乐曲,一一变成现实。

    “大难不死,必有洪福。”他默默地念着这句似哲理又非哲理的俗语,又陶醉在想象中的优美乐曲中了。

    然而,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

    忽然,陈春圃一声喊叫,惊破这美好的一切:“看!东边海面上有只船。”

    大家一怔,抬头望去,果真有只船朝着这边驶过来。不一会,他们发现船顶上飘着日本国旗,一个个喜上心头,纷纷猜测着:“可能是北光号!”

    “北光号不会从东面来,可能是日本航海公司从台湾开往广州的客轮。”

    “船从东边来,也许是北光号在寻找我们。”

    反正,只要是日本船,他们就感到亲切,也获得某种慰藉。

    几声汽笛从日本船发出,船长威尼克明白,是命令风安号停航。他被这种不友好的信号怔住了。为了避免冲突,只好要大副发出愿意停航的汽笛声。

    日本船没有正名,只有番号“258”。大家再仔细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船上用墨绿色油布覆盖着一大堆一大堆枪支弹药,由于覆盖不严,有的枪支的部位露在外边。原来,日本侵华军华南司令部正从台湾运军火去广州。

    两只船一靠拢,六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军人气势汹汹地走上风安号。从衣着看,其中有个日军大佐、一个中佐、一个翻译和三个士兵。

    “谁是船长?”大佐神态傲慢地说。

    “是我,威尼克。”他走近日军大佐。

    “你们从哪里来?干什么去?”中佐的语气很不客气。

    “从安南海防来,送五个乘客去中国上海。”威尼克也语气生硬。

    “五个什么乘客?要他们出来接受检查。”大佐两眼一瞪。

    汪精卫等人在轮船的过道上站成一排。陈春圃遵照汪精卫的嘱咐一一介绍说:“这位是中日和平运动的著名领袖、日本帝国的忠诚朋友汪精卫先生,这位是汪夫人,这位是汪小姐,我和这位是汪先生的秘书和翻译。”

    大佐愣了片刻,不相信地问道。“有证件吗?”

    “没有。”陈春圃把他们如何在亚士力克和铃木、影佐等人的保护下,秘密逃离河内的情况简要地说了一遍。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与影佐先生他们同船去上海?”中佐更加怀疑了。

    “这是从策略上考虑,因为……”

    大佐横蛮地打断汪精卫的话,说道:“什么策略?没有身份证件,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他扭转脸向威尼克,“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船长先生!”

    威尼克迟疑片刻,只好如实说出他们原来冒充的身份。

    “你们是冒充汪精卫先生的中国间谍,在这一带海面上搜集皇军运送军火的情报!”大佐武断地下了结论。

    “不是,不是,皇军别误会,我的确是汪精卫。”汪精卫急了,赶忙申辩。“你不是汪精卫,是间谍头子!”大佐向三个士兵使了个眼色,“把他捆起来,狠狠地打!”

    汪精卫被捆了个五花大绑。士兵一边用皮鞭抽打,大佐一边问:“你是汪精卫,还是张振华,还是间谍?老实说!”陈璧君首先扑过去,抱着丈夫。陈春圃、周隆庠和朱媺也扑过去,包围着汪精卫。日军把他们拉开,他们又扑过去。四个人在这一拉一扑中,也都挨了好几皮鞭。

    汪精卫终于从惊乱中镇静过来,说道:“不要打了,我真是汪精卫,等会儿你们会后悔莫及,你们如果有发报机,请与北光号联系。”

    大佐和中佐也似乎镇静过来,终于停止了鞭打。大佐返回自己的轮船,打开发报机与北光号联系。影佐回答的情况与大佐见到的完全一样。于是,大佐诚惶诚恐了。他知道汪精卫过去当过中国的国民政府主席,今后又将是新中央政府的主席。主席是国家元首,与他们的天皇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他下令痛打了国家元首,这还了得!他踉踉跄跄地来到风安号,命令士兵给汪精卫解绑,然后跪在汪精卫面前,边哭边额头在钢板地面上乱碰,泣不成声地说:“我有眼无珠不识真伪,不识尊容,我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就是汪先生千刀万剐我,也罪有应得!”

    中佐、翻译和三个士兵也跪下了,都把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齐声说:“有罪,有罪!”

    “你们现在真的后悔莫及了吧!”汪精卫不三不四地这么说了一句。由于他身上的民族气节的总崩溃,他对这些双手沾满中国人的鲜血,刚才又痛打和侮辱过他的日本军人,怎么也仇恨不起来。他见他们如此虔诚地忏悔,竟然说道:“我饶恕你们!以后处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要简单粗暴。快起来!”

    “恳求汪先生痛打我们!”大佐的额头又在地上碰了一下,“不然,我们不起来。”

    “不打我们不起来!”跪着的其他五个人一齐表示。

    这也许是武士道精神的一种变态反映吧。

    “你们尊重不尊重我?”汪精卫使用激将法了。

    “尊重!尊重!”跪着者异口同声。

    “尊重我,就听我的话,起来!”汪精卫高声叫道。

    听语气,大佐知道汪精卫已经生气了,这才带头从地上爬起来,一齐说着感恩的话,狼狈地返回“258”号轮船。

    四月二十八日清早,风安号刚驶入汕头海面,又刮起一场暴风,大海又沸腾了,船身又颠簸起来。

    “风安号吨位小,与影佐先生他们会合后,改乘北光号吧!”陈璧君又感到头昏脑胀了。什么影响不影响,反正是那么一回事。

    “让我考虑考虑。”汪精卫感到犹豫。

    上午八点,风安号与北光号终于会合。

    “哎呀!汪先生,让我们找得好苦啊!”影佐显得很真挚,“那天夜里遇上狂风暴雨,双方又失去联系,想到风安号吨位小,真把我们急坏了!”

    “发报机坏了,与你们联系不上,我们也很着急。”汪精卫轻描淡写地说。他要维护自己的尊严,隐讳了其他的一切。

    “眼看风浪越来越大。风安号的吨位比北光号小得多,乘它难免发生意外,建议汪先生改乘北光号。”犬养一片真心。

    “临时雇不到大船,只好如此了。”汪精卫顾不得面子了。

    于是,汪精卫等人告别了风安号,登上了北光号。这时,影佐语意双关地笑着对汪精卫说:“汪先生!从现在起,我们与你们真正同舟共济了!”

    “是的!中日和平运动把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汪精卫情投意合地微笑着,“我们是同甘苦共患难的亲密同志!”

    汪精卫使用“同甘苦共患难”这个词,本是为了表示亲密和决心,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词一出口,却使他一时百感交集,忽然想到自己大半生的坎坷,想到近几天备受艰险的航程,想到死去的曾仲鸣,想到国家的衰落,等等。他两手剪背,在过道上踱了几步,吟哦一会,掏出笔记本,拔出水笔,赋写出一首七律:

    卧听钟声报夜深,海天残梦渺难寻。

    舵楼欹仄风仍恶,灯塔微茫月半阴。

    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重见百年沉。

    凄然不作零丁叹,检点生平未尽心。

    他无耻地同民族英雄文天祥的壮烈诗篇《过零丁洋》唱反调,向日本主子表示死心塌地当汉奸的反革命意愿,也流露出对前途渺茫的灰暗心情。影佐感到汪精卫的诗格调忧郁低沉,但却连声称赞说:“绝妙好诗,绝妙好诗!”

    “不论用词立意,都达到了最高的造诣,真是一首千古绝唱!”犬养肉麻地吹捧着。

    “汪先生真是多才多艺的伟大革命家!”矢野的吹捧更上一层楼。

    汪精卫被吹捧得飘飘然,高兴地笑着说:“随便胡诌几句,献丑了。”

    五月六日下午六点,北光号在上海虬江码头靠岸。汪精卫夫妇担心被军统特务暗杀,又在船上躲了两天。八日深夜,才在周佛海、褚民谊、丁默邨、李士群和影佐、犬养、今井、晴气等人率领的三十多个特务和三十多个日本宪兵的严密保护下,离开北光号,驱车来到江湾东体育会路附近一幢雅致的小四合院里。

    第五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汪精卫带领周隆庠,正与影佐、犬养、今井、矢野等四人议论建立傀儡政权的问题,李圣五从香港赶来,神色沮丧地告诉汪精卫说:“据可靠消息,蒋介石正派妻弟宋子良,与日本驻香港领事馆秘密接触。”

    顿时,一种可怕的预感,痛苦地噬着汪精卫的心。他睁着一对不安的眼睛,朝着影佐等人吼道。“你们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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