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行驶到住宅门口,坐在车里的土肥原贤二命令驾驶员停车,悄声对坐在身旁的助手晴气庆胤说:“下车看看。”
两个日本宪兵,石俑似的持步枪站在门口,见土肥原和晴气走下车来,赶忙举手敬礼。土肥原点头答礼时,发现两个宪兵身后各有一尊石塑狮子。它们昂着头,龇牙咧嘴,仿佛为宪兵助威的两只警犬。石狮旁边的石门框上,镌刻着一副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土肥原望着这副对联,沉思片刻,喃喃地说:“容有限度,欲无止境,人生在世,有谁能真正做到‘有容’和‘无欲’?”
“是呀!”晴气深有同感,“这四合院原来的主人,把这副对联刻在大门口,标榜自己宽宏大量和安分守己。其实,他自己却是一个欺群侮众和贪得无厌的家伙!”
“是个什么人?”土肥原急问道。
“名叫刘仲礼,是个拥有巨额家产的古董商。据说皇军进驻上海的前一天,他一家逃到泰国去了。”晴气漫不经心地说。
土肥原很感兴趣地“噢”了两声,接着问道。“刘仲礼逃跑之后,有人在这里住过吗?”“一批驻上海的美军军官家眷住在这里。决定汪先生住这里之后,把她们动员走了。”晴气不在意地回答。
土肥原又“噢!”了两声,从他那善于传神的眼色看,似乎兴趣更浓了。但仍然没有引起晴气的注意。他慢慢抬起头来,见门上横着一块长约五尺、高约二尺的青石板上面,镌刻着“居之安”三个大字。
“居之安”三个字惹动了土肥原的情怀,他望着晴气微笑着说:“这四合院周围一百步至二千步的地方,是些什么机关?你们调查过没有?究竟居住在这里安不安呀?”
“报告将军!调查过了。”晴气的手一一指点着,“四合院的后面,是一片居住穷苦老百姓的住宅区,左边是商店,那幢三层楼房,是一个法国人开办的洋行,右边那一片高楼,都是日侨开设的洋行和公司,前面除了商店以外,还有戏院和两所中学。我们挨户调查过,这四周没有发现异动迹象和可疑分子。”
“嗯。”土肥原转身跨进几步,向前眺望着。
晴气紧跟上去,接着说:“除了由日本宪兵连长带两个宪兵排常驻这里,还有由十名日本宪兵组成的巡逻队日夜巡逻,再加上他们自己的一批特工人员的暗中侦探,这里的安全是有保障的。”
土肥原点点头,悄声嘱咐说:“保护这里的主人,就等于保护大帝国的利益,千万不能大意。”他似乎意识到话说得太露骨,马上转口说:“对朋友,应该真诚相待嘛!尤其是当朋友处于困难的时候,更应该如此。”
“我懂了,将军。”晴气说,“我再与丁默邨、李士群两先生研究一次,进一步采取防卫措施。”
土肥原和晴气穿过包着铁皮的大门,遮住视线的是一堵墙壁。这种墙名曰墙壁,是使人站在门口看不到里面的东西。墙壁上画着两条腾云驾雾的墨龙,气势磅礴,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两人欣赏一会墨龙,从右侧门进入院内。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鲜花盛开的圆形大花圃。这时,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骨瘦如柴,背峰耸起比脑袋还高的驼背老人,正在花圃里除草。
“这驼背老人是什么人?怎么还让他住在这里?”土肥原紧皱着眉头,望着这人类造物主的大败笔,仿佛见到一堆荆棘那样刺眼。
“是刘仲礼家的勤杂工。主人逃走之后,留着他看守房屋。”晴气见土肥原脸上呈现不高兴神色,解释说,“我们调查过,老人年近古稀,无依无靠,为人忠厚,想到这片花草需要人照料,就允许他住在这里。”
“你去把他叫来,我问他几句话。”土肥原嘴向驼背老人努了努。
驼背老人蹒跚地走过来,强扭动着脖子,吃力地把脸侧向上面,不知所措地望着两个日本人。
“你家的主人跑到哪里去了?”土肥原用汉语问。
“到泰国去了,先生!因为他弟弟是泰国华侨。”驼背老人牙齿脱落,吐音不太清楚。
“你家主人给你写信来吗?”土肥原又问。
“没有。”驼背老人又侧脸望了一下土肥原,见他满口流利的汉语,以为他是中国人,“鬼子没有走,他不敢写信。”
“他妈的!什么鬼子鬼子,老子要了你的老命!”晴气怒骂着,伸手要打驼背老人,但被土肥原制止了。
驼背老人感到后悔,他那永远低着的头,更加垂下去了,两只穿着草鞋的脚惊慌地在原地拉动了几下,心里琢磨着。“难道他们就是鬼子?”
“你帮主人看守什么呀?”土肥原开始新的思维。
“看守房屋。”驼背老人战战兢兢地说。
“不对,你给他看守古董宝物。”土肥原侧下脸,想看看驼背老人的脸部表情,但怎么也看不到他的脸庞。
“不是,不是!”驼背老人终于把一张惊慌的脸侧向土肥原,“主人家的古董宝物都运到泰国去了。”
土肥原似乎从驼背老人的惊慌中理解到什么,又似乎否定了什么。也不再问下去,带着晴气走了。
这时,陈春圃陪同陈璧君到花圃四周的地坪里散步来了。他们来上海之后,已几次与晴气打过交道。陈璧君一眼见到晴气,亲切地叫了声。“晴气先生来了!”就快步迎过来。
晴气见陈璧君走过来,也迎过去,边走边告诉她:“汪夫人!我陪同土肥原将军拜望汪先生来了!”
陈璧君听说他身后的那个光脑袋,就是热情支持汪精卫投降的日本大特务头子土肥原,不觉心中一热,陡然升起一股敬意,满面笑容走过来,弯腰向土肥原深深一鞠躬,情真意切地说:“欢迎将军驾临!请阁下去二号楼休息,汪先生正与影佐先生等几位日本朋友,交谈关于建立新政权的事。”
汪精卫的临时会客室设在二号楼东边楼下一间房子里。这里原是古董商刘仲礼洽谈生意的地方,钉在红漆木板壁上的一排铜钩告诉人们,这里曾悬挂过一批名贵字画。不用说,伴随字画的一定是一批高档家具。现在的陈设很简单,只有几张木质沙发和茶几。影佐、犬养、今井和矢野,隔着一张摆着几杯清茶的长条茶几,面对着汪精卫、李圣五和周隆庠坐着,大家被汪精卫刚才那声:“你们这是玩的什么把戏?”的吼叫,弄得蒙头转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正当房间里的气氛死一般的沉寂时,忽然门口响起陈春圃激动而愉快的嗓子:“六姑……”他见有四个日本人在场,马上改口:“汪主席!晴气先生陪同土肥原将军看望您来了!”
汪精卫投靠日本侵略者以来,具有中将军衔的日本人来看望他,土肥原是头一个,加之这个大特务头子又满腔热情支持他,不禁喜出望外,腾地站起身来,惊喜地问道:“土肥原将军现在哪里?”
“由汪夫人和晴气先生陪同,后一步就到。”陈春圃也改口不称“六姑妈”,“我先走一步向汪主席报个信。”
汪精卫一阵风似的迎出门去,在门口与土肥原碰了个满怀。
“是土肥原将军吗?噢!失迎,失迎!请阁下原谅。”汪精卫握着土肥原的手,抱歉地说。他微笑着,嗔怪地对晴气说:
“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给我?晴气先生。”
“不必,不必。”土肥原接过话头说,“汪先生来上海已经五天了,今天才来拜望阁下,实在有失敬意。”
“土肥原将军说到哪里去了!阁下重任在身,日理万机,惊动大驾,实在过意不去。”汪精卫把土肥原扶到他身旁坐下,又亲自给他和晴气各泡了杯茶。影佐和犬养等人与土肥原打过招呼之后,想到他与汪精卫有重要事情商谈,就一齐起身告辞。
“四位不要走。”土肥原微笑着,挥手示意他们坐下,“我们都是汪先生的好朋友,难得约会在一起,既然来了,就在一起商量商量,今后怎样更好地支持汪先生。”
土肥原的话,犹如一阵柔和的春风吹拂着汪精卫的心田,使他感到清新而热乎。他真想将李圣五带来的那个痛心疾首的消息,直截了当地向土肥原倾诉,但又觉得与他是第一次见面,不摸他的脾性,就转弯抹角地说:“过去,承蒙今天在座的诸位,以及许多至今我还无缘见面的日本朋友真诚的支持和援助,不胜感谢之至。中日和平运动,是中日两国的千秋大业,面临的困难很多,今后甚望朋友们给予更多的支持和援助。”
“正因为日华和平运动,是日华两国的千秋大业,我们的支持和援助责无旁贷。”土肥原显得很亲热地望望坐在右边的陈璧君,又望望坐在左边的汪精卫,“目前,日华和平运动面临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汪先生!”
“面临的不只是困难,而是有夭折的危险。”汪精卫的语调激愤而忧伤。“有夭折的危险?”土肥原心里一震,“这是怎么回事?汪先生!”
影佐、犬养等人对汪精卫所说心中有数,但陈璧君、陈春圃和晴气一时不摸底细,也都心里一震。
“请汪先生说具体一点,我们将全力支持你!”土肥原慷慨激昂地说。
“李圣五先生刚从香港来。据在香港的几位从事和平运动的中国朋友获得的可靠消息,蒋介石正派他的妻弟宋子良,与日本驻香港领事馆秘密接触,破坏中日和平运动。”汪精卫气急败坏地说。
“这消息可靠吗?李先生!”土肥原吃惊地望着李圣五。
“绝对可靠。”李圣五正经地说,“消息来自日本驻香港领事馆内部,也就是来自两位在香港领事馆工作的、真诚支持汪先生的日本朋友。为了这两位朋友的安全,请允许我为他们隐姓讳名。”
“应该如此。”土肥原说,“还有更具体的情况吗?”
“据这两位朋友透露,到昨天为止,宋子良与铃木卓尔领事已会谈了三次,主要议题是,只要日本政府不支持汪主席成立新的中央政府,蒋介石愿意接受日方提出的一切和谈条件。”李圣五神色忧悒,“结果如何,目前尚不清楚。”
一声“啪”又一声“当啷”,土肥原在茶几上一巴掌,一只茶杯被震落在水泥地面上砸破了。他愤怒地说:“这还了得!把蒋介石的重庆政府视为中国的一个地方政府,支持汪先生在中国组织新的中央政府,是经过御前会议批准了的。铃木卓尔身为帝国的外交官员,竟敢干这种事来,简直是天皇的忤逆臣民,绝对不能容忍!”他慷慨陈词,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汪精卫和陈璧君的心,都因激动而颤抖起来,鼻子一阵阵发酸。眼圈也红了。
“应该向帝国首相府彻底揭露!揭露他们破坏日华和平运动的阴谋,直至向天皇陛下禀告。”土肥原拍案而起,瞪着两只因过于激愤而充血的眼睛,扫了影佐一眼,“刚才李圣五先生说的情况,难道你过去连一点觉察也没有?影佐先生!”
“很抱歉,没有,将军阁下。”影佐镇静地说,“我和犬养、矢野二位于上月十五日离开东京赴河内,近二十多天来,我们的全部精力,用在协助汪先生离开河内回上海方面,其他问题就力不从心了。”他淡淡一笑,那意思是说他毫无责任。
“你呢?先生!”土肥原两眼瞪着今井武夫。
今井在李圣五从香港来上海,对汪精卫说出第一句话时,就脸热心跳,也就开始思考着应付办法,他扶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泰然自若地说:“报告将军阁下,也不知道。近一个多月来,我全力以赴协助褚民谊先生,在国民党的中、上层人物中进行策反工作。这也怪我对问题的尖锐复杂估计不足,没有想到蒋介石会在这个时候,偷偷地把手伸到日华和平运动中来。”从他的表情和语气,看不出丝毫破绽,但他的心仍在急跳着,尤其听了土肥原“彻底揭露”一句话,心跳得更加厉害了。
原来,一个月以前的一天,今井接到从香港寄来的一封挂号信,信封上用中日两种文字写着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和寄信人的地址:“香港九龙大华实业公司。”下面还有“刘城”二字。他怎么也猜测不到写信人是谁,因为他连香港有个大华实业公司也不知道。他拆开信封,信笺中夹着一张国民党中央银行向交通银行香港分行提取三千块银元的支票。再看信笺,印在上面的一行鲜红宋体字,使他一怔:“中华民国行政院公用信笺”。他顾不得看信的内容,先在第二页信笺末尾寻找寄信人的姓名,五个毛笔行书字更使他吃惊:“孔祥熙顿首。”
“孔祥熙给我写信干什么?”今井怀着惶惑不安的心情阅读信的内容。信中,孔祥熙首先为今井在中日和谈方面所做的努力,表示钦佩和感谢,并吹捧他是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接着,数落汪精卫不懂军事,不懂经济,不懂建设,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已是一具毫无号召力的政治僵尸。日本政府支持这样的人在中国主政,将是一幕历史悲剧。因此,希望今井抛弃汪精卫,全力支持蒋介石为中日和平运动领袖。事情成功了,将以高薪聘今井为蒋介石的高级军事顾问。孔祥熙的信最后说:“兹奉赠银元三千块,聊表寸心,敬希笑纳。如蒙不弃,请予赐复,以便派代表在阁下指定的时间和地点面晤。赐复寄香港《大公报》馆马湘云先生收,并请在信封左下角注明‘上海大学商学院张缄’,则万无一失矣。”
今井读完信,两眼发呆地坐在藤椅上。他被复杂的感情紧紧包围着,又是喜悦,又是慌乱,又是害怕。他趁一道为汪精卫的投降而奔波的西义显和伊藤芳男外出未归,又将那张支票和那封信看了一遍,然后郑重其事将它们锁进一口皮箱里。他一夜没有睡好,思想上展开一场激烈的拔河战,最后终于被金钱和地位拉了过去。
“讨厌的胃病又发作了。”今井第二天清早起来,弯着腰,用手按着腹部,用病人的表情和语气对西义显和伊藤芳男说,“支持汪先生开展日华和平运动,任重道远,我得抓紧把病治好,以便更好地开展工作。”
两位同事以为他真的病了,答应马上送他去当时上海设备最好的一家医院治疗。
“我最好去香港,因为那里有个医治肠胃病的专家,与我的妻弟是好朋友。”今井说。
“那我护送你去。”伊藤热情地说。
“不必了,我现在一切尚能自理,请二位放心。”今井又轻轻呻吟了两声。
当天下午三点,今井乘飞机到了香港,先去中国交通银行香港分行提取三千块银元,再去香港汇丰银行兑换成日元,然后汇寄在日本长野老家当小学教师的妻子。接着,在星岛酒家三一五号房间住下来,给孔祥熙复信,约定四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在他现在的住房与孔祥熙的代表见面。
孔祥熙接到今井的复信以后,与蒋介石商量一番,就派他的政治秘书樊光和国民党中央银行秘书姚瑛,携带他的亲笔信和三十斤上等鸦片烟、三万元港币,准时赶到香港,与今井秘密会晤。今井担心在香港的时间长了,引起西义显和伊藤芳男的怀疑,自己只收了三十斤鸦片烟,将三万元港币交给日本驻香港领事铃木卓尔,由他出面与蒋介石的正式代表宋子良举行会谈。
铃木与今井是很要好的朋友,又有一笔巨款进入腰包,欣然同意。于是,双方决定四月三十日上午九点,铃木与宋子良在日本领事馆举行第一次会谈。
当时,宋子良和他的二姐孙夫人宋庆龄住在香港。他接到孔祥熙要他担任蒋介石的代表与铃木会谈的信之后,就去请示宋庆龄。
“与日本侵略者和谈意味着什么,你当然很清楚。”宋庆龄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愿意看到我们宋家出投降派。”
“如果大姐夫和三姐夫非要我担任这个角色不可,怎么办?”宋子良感到为难。
“你说怎么办?”宋庆龄反问道。
“我听二姐的。”宋子良发现宋庆龄有点生气了。
“他们再写信来,不看,若打长途电话来,不接。”宋庆龄强硬地说,“一句话:不干!”
“好!我听二姐的。”宋子良下了决心。
眼看距离与铃木会谈的时间只差一天了,宋子良又坚决不干,孔祥熙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你呀!脑筋这么死板,亏你还当行政院长!”妻子宋蔼龄又气又好笑。
“请太太帮我出个主意。”孔祥熙痴情地笑着,向妻子投去乞求的目光。他们自从结为百年之好以来,他一直把她视为最好的参谋。
“你就不晓得派人冒名顶替?反正子良又没有与铃木见过面。”宋蔼龄嫣然一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还有我们的委员长知。”孔祥熙心中一喜,快步向摆在桌上的电话机走去,“我还得请示他。”
征得蒋介石的同意,孔祥熙就把戴笠找来,与他商谈一会,决定让有点政治头脑、又懂日语的军统特务曾广冒充宋子良,让樊光当他的助手。又花了一下午时间,请来外交部亚洲司长和礼宾司长,向他们传授有关知识,就于当天晚上飞抵香港,第二天准时与铃木举行第一次会谈。
今井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下竟闯了大祸!如果这个正受到日本政府和天皇重用的土肥原,将此事向日本首相府或天皇揭露,他的命还保得住吗?他胆怯地望了土肥原一眼,对方的脸色严酷得如同暴风雪前的天空。土肥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沉重地敲击着今井那已经颤栗着的心扉。
房间里本来已经显得闷热的空气,骤然凝固了。
“诸位受帝国政府的派遣,来中国协助汪先生开展和平运动,其首要任务是力排干扰。”土肥原对影佐、今井的回答不满意,“可是,你们偏偏忽视了这一点,居然让蒋介石的手伸进来。应该说,这是失职行为!”
汪精卫见影佐、今井等人被土肥原训斥得狼狈不堪,想到他们一年多来对自己的支持,于心不忍,就笑着对土肥原说:“请将军息怒!在座的几位日本朋友,对我一片真情实意,在某些问题上的一时疏忽,在所难免。造成疏忽的原因,是对蒋介石的阴险狡猾估计不足。现在的问题,是迅速扭转局面,把蒋介石伸出来的手一刀两断!”
“必须快刀斩乱麻!”土肥原愤怒的情绪开始恢复平静,“大家说怎么办?”
今井懂得“解铃还须系铃人”的辩证关系,更重要的是想把事情的真相掩盖下来,就自告奋勇说:“如果汪先生和土肥原将军认为由我处理这件事适合,我愿效犬马之劳,立即赴香港,保证五天之内圆满解决。”
“我同意。将军的意见呢?”汪精卫望着土肥原。
“可以。”土肥原嘱咐说,“今井先生五天以后返回上海时,必须写好两个书面报告,一是事情发生的始末,二是对铃木卓尔的处分。然后由我带回东京交给平沼首相。”
今井心里又一惊,感到要掩盖事情真相还很不容易,但又不能有半点迟疑,显得很坚定地说:“遵命,遵命!坚决照办。”
土肥原望着影佐,说道:“你和犬养、矢野三位与今井先生一道研究一下,晴气先生也参加,看如何把问题解决得又快又好。”
汪精卫为遇上土肥原这样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而兴奋不已,很想单独向他倾吐自己的肺腑之言,见四个日本人走了,就以准备午宴款待土肥原为由,把妻子、陈春圃和周隆庠支使开了。这正迎合土肥原的心意,因为他深信这四合院里,一定隐藏着一批古董宝物,很想由汪精卫出面把它寻找出来。他把影佐等人支开的目的就在这里。
“遇上宋子良与铃木秘密会谈这件事,如果不是将军阁下旗帜鲜明,速战速决,力挽狂澜,那前途真不堪设想。”汪精卫激动地说。
“我向汪先生表示,在日华和平问题上,今后不论遇到任何风险,只要我还活在人世,当全力支持你!”土肥原显得十分恳切。
“我也向土肥原将军表示,为了中日和平,今后不论遇到任何艰难险阻,只要我还有口气,当坚持奋斗下去。”汪精卫向土肥原盟誓。
“汪先生还有什么要求吗?”土肥原想的是古董宝物,心不在焉地问。“希望新的中央政府早日成立。”汪精卫恳求说。
“我一定努力争取。”土肥原慢慢转过话题,由四合院房屋的富丽堂皇,说到古董商刘仲礼的逃亡泰国,接着说:“刘家那么多古董宝物,未必都带走了吧?”
“值得怀疑。”汪精卫感到土肥原的话不无道理。
“建议审讯那个驼背老人。”土肥原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汪精卫。
汪精卫对土肥原真心实意的支持,正感到不知如何报答他好,见他对古董宝物这么感兴趣,就投其所好,迎合着说:“由我们的特工人员出面审讯,请将军晚上八点左右来看结果。”
下午三点,汪精卫把警卫大队长吴四宝叫到跟前,吩咐审讯驼背老人的事。
驼背老人经不起特务们的严刑拷打,领着他们来到花圃,在几株鹅黄色的月季花下面,挖出两箱中国古代文物和珠宝首饰。
晚上八点,土肥原准时来到汪精卫的会客室。房间里仍然只有汪精卫和土肥原两人。汪精卫想到宋子良与铃木的秘密接触,虽然土肥原坚决反对,今井已赴香港,但没有结果之前,总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对两箱琳琅满目的文物珠宝不感兴趣,只看了个大概,就闷闷地坐着想自己的心事。
“我读小学的时候,老师说中国是个宝库,果真名不虚传。”土肥原捧着一只殷商时代的青铜酒壶,爱不释手地欣赏着。
“这两箱文物珠宝,如果土肥原将军喜爱,请全部带走。”汪精卫当然懂得这批文物的价值,也懂得保护祖国文化遗产的重要,但在他心灵的天平上,即将到手的中国第一把交椅,岂能以两箱文物珠宝相衡量。
“还是二一添作五吧!”土肥原口是心非地说,眼睛仍贪婪地瞪着那件价值连城的青铜器。
“土肥原将军不必客气,请全部拿走,我一件也不要。你为我们组织特工队伍,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也算是对阁下的一点报答吧!”
汪精卫想到今后需要土肥原帮忙的地方很多,诸如保护他的生命安全,防止蒋介石与他争夺地位,促进傀儡政权的早日建立,以及帮助他训练特务和军队,等等,付出两箱文物珠宝又算得什么,何况这又是意外之财!
这批无价之宝,就这样落入土肥原手里。
再说今井去香港的事。他五月十一日下午五点飞抵香港,一住进星岛酒家,就打电话与铃木卓尔联系。晚上七点,两人在酒家的二二五号房间见面了。
“大事不好,领事馆与宋子良先生秘密会谈的事败露了。”今井神色紧张地说,“汪精卫先生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铃木大吃一惊。
“是你们领事馆的两个工作人员透露出去的。你分析分析,这两个人是谁?”今井恼恨地说。
铃木默默地想了一会,轻轻地摇摇头,说道:“分析不出来。不瞒你说,那三万元港币,我只得了两万元,另一万元平均分配给每个工作人员,包括伙房的大师傅在内。大家都一致表示绝对保守秘密。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据李圣五先生说,是领事馆两个真诚支持汪先生的人透露的。你再分析分析看。”今井希望把人找出来,报复一下。
“也很难分析。说实在话,领事馆的工作人员,过去都真诚地支持汪先生,包括我在内。”铃木安然地说,“不必分析了,管他是谁透露的!透露就透露,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二十六日离开香港那天,我曾经发电报请示过有田八郎外务相,他复电可以与蒋介石先生的代表接触,只要对帝国有利,也可以与蒋先生达成和谈协议。我是通了天的,没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土肥原将军坚决反对。”今井把土肥原说的话,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铃木听说土肥原骂他是“天皇的忤逆臣民”,要向日本首相府,甚至向天皇揭露他与“宋子良”秘密会谈,破坏日华和平的阴谋,还提出要处分他,大惊失色。他虽然获得有田外相的支持,但毕竟没有经过御前会议批准,势必斗不过土肥原。顿时,他吓得面如土色,哆哆嗦嗦地说:“怎么办?今井先生你说,你说怎么办?事情是你穿针引线的,你可得帮助我解围呀!”
今井一阵反感。心想,你铃木当时见钱眼开,不是一再向我表示衷心感谢吗,怎么现在又抱怨起我来了!他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好言安慰说:“不用急。作为好朋友,我绝不推卸责任。因为如此,我才亲自赶到香港来,与你一道研究对策。”
“人们常说‘饥不择食’,我是‘急不择言’。刚才的话有失分寸,请原谅。”铃木羞愧地说,“希望今井先生多出主意。”
“我的意见,必须速战速决,立即结束与宋子良的会谈。”今井果断地说。“双方的会谈已经十分融洽,怎么好立即结束呢?”铃木很为难。
“我要宋子良和樊光自动放弃会谈。”今井成竹在胸,接着他问:“双方的会谈进展怎样了?”
“十一天内,已经会谈四次。承认满洲国,允许日本在内蒙驻兵,日华联合开发华北经济,缔结日华防共协定等问题,双方的意见已经完全一致。”铃木说,“余下的两个问题,就是中国的赔偿和日军撤兵问题,准备在第五次会议上进行讨论。”
“你估计后两个问题的讨论,会不会有前四个问题的讨论那么顺利?”今井又问。
“难度可能大一点。”铃木推测着。
“好!就在这两个问题上做文章。”今井高兴地说,“我们把中国赔偿的数目搞大一点,把日军撤军的时间拖长一点,他们接受不了,就非自动放弃会谈不可!”
“妙!妙!”铃木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接着,两人商量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向土肥原写“事情发生的始末报告”,他们轻描淡写地把双方会谈,说成是一般外交性的礼节会见。因此,对铃木的处分就不存在,也就没有必要写处分报告了。
第二天上午,曾广、樊光和铃木、领事馆秘书川岛幸太郎,在领事馆二楼会议室举行第五次会谈。铃木为了使对方早点放弃这次会谈,首先发言,他说:“遵照敝国政府的意见,日方要求华方赔偿损失四百亿美元。日军撤离中国的时间暂时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三年,日军撤走三分之一,第二阶段也为三年,再撤走三分之一;第三阶段暂定为四年,如果苏俄的军事力量削弱了,中国共产党被消灭了,日军全部撤走。否则,时间还得适当延长。”他望了曾广和樊光一眼,满以为他们会焦急不安,可是,他们的脸部表情是意想不到的平淡和安静。
“赔偿四百亿美元,四万万中国人,平均每人赔偿一百美元。啊,一百美元。”曾广不痛不痒地说。他是嫌多,还是认为适合,使人难于捉摸。
“日军初步计划十年从中国撤完。十年,十年,初步计划十年。”樊光的话,同样使人难于捉摸,“中国的赔偿,在时间上,也是初步计划十年吗?”
“不!两年之内全部赔偿完。”铃木想从时间上迫使对方就范,放弃这次会谈。
“两年,啊,两年,每年赔偿二百亿。”曾广脸部毫无表情,又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铃木急了,说道:“对于赔偿数目和撤军时间,同意还是不同意,请宋子良先生发表具体意见。”
曾广和樊光之所以如此,原来孔祥熙有过嘱咐:“你们这次去香港与日本人会谈,谈得来,就达成初步协议;谈不来,就磨嘴皮,拖时间。其目的,就是把汪兆铭他们成立新政权的时间拖延下来。”
曾广见铃木迫不及待要求接触实际问题,不紧不慢地说:“赔偿数目还可以少一点吗?撤兵时间还可以短一点吗?”
“这是敝国政府经过反复考虑,从日华两国的各个方面,权衡利弊之后才确定下来的,要改变很困难,很困难。”铃木连连摇头。
“那么,要我们接受恐怕也很困难,也很困难。”曾广也连连摇头。
“既然如此,建议会谈到此结束。”铃木有点急不可耐了。
“那又何必呢?六个问题,已经很顺利地解决了四个,只剩下两个了,也就是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如果会谈到此结束,岂不前功尽弃吗?”曾广淡淡一笑。“那又何必磨时间呢?”铃木有点生气了。
“解决国际纠纷急躁不得。”樊光语气和婉,含有笑意。
“比如我们双方都十分熟悉的中日甲午战争,两国刀枪相见打了一年多,也谈判了一年多,最后才签订了《马关条约》,结束了战争。”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们还是面对现实说话吧。”川岛不满地说,“既然宋子良先生认为赔偿的数目太大,撤兵的时间太长,这就没有谈判的余地了。因此,建议会谈到此结束。”
“建议暂时休会。”曾广说,“我们马上拍电报向敝国政府请示,两天之后再继续会谈。”
铃木想了想,只好勉强同意。接着,他驱车去星岛酒家与今井会面。今井听了铃木的情况介绍,担心这样下去会拖延时间,五天之内向土肥原交不了差,心里十分着急。
“蒋介石派代表与我们会谈,为什么那样神秘?无非是害怕中国人知道了骂他卖国。”铃木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今井先生不是跟《华南日报》主编林柏生先生很相熟吗?请他帮忙在报纸上发则消息:蒋介石派代表宋子良与铃木卓尔就中日和平举行秘密会谈。这样一披露,保险宋子良会马上离开香港回重庆。”
今井沉思一会,说道:“这则消息符合汪精卫先生的利益,林先生会支持。但觉得它既对蒋介石不利,也对我们不利,岂不是让土肥原将军抓住把柄,更好地追究我们吗?”
“那就改为印发传单,只在香港的小范围内散发,怎么样?”铃木眼睁睁地望着今井。
“这样好,马上行动。”今井感到浑身是劲,很快写出一条二百字的传单,交给铃木过目。接着,他问:“交谁付印?”
“我有位好朋友,在香港《大公报》馆印刷部工作,请他秘密印制一百份。”铃木边看传单稿边说,“言简意赅,写得好。”
“传单需要不需要落款?”今井问。
“落款显得更真实。”铃木略微一想,“落款写‘香港爱国华侨’,怎么样?”
蒋介石最害怕,也最痛恨共产党,落款不妨写“中共香港特区委员会。”今井用心良苦。
“好!就这么办。”铃木高兴地说。
第二天早晨七点左右,宋庆龄洗漱完毕,正坐在书房看书,她的女佣李妈提着一篮子菜,轻轻走进来,将一张今井他们散发的传单递给她。
“你在哪里捡到的?”宋庆龄一怔。
“在菜场上。”李妈沉静地说。
宋庆龄立即起身打电话,把宋子良叫来。
宋子良看了传单,气得又是跺脚,又是捶胸,连喊冤枉,连骂共产党造谣。
他说着骂着,又委屈地哭起来,啜泣着说:“请二姐相信我吧!”
传单说从四月三十日到五月十二日,双方已经会谈五次。可是,这段时间,宋庆龄几乎每天都与宋子良见面,其中有好几天是成天在一起,于是说:“不要哭了,二姐绝对相信你。但是,共产党绝不会造谣,传单揭露的事实一定是有根据的。”
“又说绝对相信我,又说是有根据的,岂不自相矛盾!”宋子良擦着眼泪,疑惑地望着宋庆龄。
“一定是有人冒充你与日本人会谈。”宋庆龄气愤地说,“你那个大姐夫和三姐夫,什么缺德的事都干得出来!”
“他妈的!”宋子良气得咬牙切齿,手在桌子上一拳头,“我马上去重庆质问他们!”
“你现在没有抓到冒充你的人,去重庆有什么用?”宋庆龄劝导说,“但可以把这份传单寄给他们,附一张信,希望他们以后再不要如此。”
曾广和樊光见传单是共产党散发的,顿时吓得胆战心惊。他们深知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的神出鬼没,担心遭到暗算。还有,如果宋子良通过香港的流氓组织找到他们的住处,也将一命呜呼。他们也顾不得外交礼节了,向日本领事馆招呼也不打,上午十一点看到传单,十二点就驱车到了启德机场,下午一点乘飞机离开香港,于当天傍晚时回到了重庆。
今井在获悉“宋子良”和樊光离开香港之后的下午三点,才乘飞机返上海。他静静地坐在舷舱里,近视眼镜后面的眼睛流露出喜悦的神色。他想到自己的化险为夷,想到三十斤鸦片烟和将三千块中国银元换成的日元,已成为他的永恒财富,想到回到上海之后,汪精卫的感谢和土肥原的赞扬,情不自禁地低声哼起一首日本民歌来:
连小河也不敢趟过的人,哪能越渡浩荡的大海?
连小事也做不好的人,怎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几天来,土肥原成天躲在卧室里,紧闩着房门,将两箱文物珠宝一一分类,重新包装,记上暗号,然后装入六口皮箱。他望着这些皮箱,越发感到汪精卫的可爱,也越发感到支持汪精卫和反对宋子良与铃木秘密会谈的重要。不知是对今井赴香港处理问理的能力有怀疑,还是为了向汪精卫表示他的深切关注和报答,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是在今井保证的五天时间未满,也就是在今井飞回上海的前一天,他当着汪精卫的面,派助手晴气飞往香港,了解问题的处理结果。
晴气飞抵香港时,已是下午六点。当天晚上,他住在日本同盟通讯社香港分局。第二天清早,他与通讯社记者土井明正逛游早市时,拾到了今井和铃木印发的传单,大吃一惊。因为他的任务是了解问题的处理结果,从传单看,会谈还在继续进行,这说明今井来香港之后的工作毫无成效。这不就是结果吗?他上午去九龙看望了两位朋友,下午两点带着那张传单,乘香港开往上海的下午第一班客机,也就是比今井早一个小时起飞赴上海。
事情是如此错综复杂。上海,等待着今井的将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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