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月光:电影《一个勺子》原著-婚姻穴位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陈红的眸子里有一层柔柔的、亮亮的东西,有一刹那,刘好觉得自己被化掉了。陈红娇啧,张嘴呀。刘好张开嘴,却连筷子一块咬住了。陈红抽了几下没抽出来,脸就红了。刘好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低下头。刘好暗想,陈红果真喜欢他吗?如果那样……刘好想把自己活蹦乱跳的念头摁下去,可越摁它蹦得越高。刘好没有什么鲁莽行为,在陈红面前他还是拘束的。

    1

    我和刘好到了那儿,树下已站着一个女人。女人圆鼓鼓的,似乎一不小心就会爆裂开。刘好盯着女人手里的时尚杂志,惊喜如蝴蝶一样从眼里飞舞出来。刘好说,没错,就是她。我瞧不上刘好这软骨样,故意说,怎么像个烤红薯?刘好摸出一块钱,拍在我手心,去!买根冰糖葫芦,在那边等我。刘好大步走过去,与女人比比画画地说着。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肯定是这样的:

    刘好问,这本杂志是买的吗?

    女人说,不,别人送我的。

    刘好问,你的朋友干什么工作?

    女人说,司机。

    刘好大喜,你是杨倩吧。

    女人说,你肯定是刘好。

    刘好把约会搞得跟特务接头一样。我第一次听刘好和女人对黑话,差点儿把鼻子笑飞。那是个一脸雀斑的女人,她说刘好的这个点子蛮有意思的。刘好说男人的想象力是女人激发出来的,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照片就爱上了她,他说天底下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了。说着,刘好抓住女人的手,可女人突然抽出来,狠狠抽了刘好一个嘴巴。雀斑女人骂了句流氓,抓起包就走。刘好愣在那儿,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流氓。他没意识到正是他的奉承惹怒了女人,女人那张脸是不能夸的。我从隐身的地方跳出来,刘好的脸马上涨红了,他大声斥责,谁让你跟来的?我说,没有啊,我恰好路过这儿,看见你就过来了。刘好气呼呼的,半天不和我说话。

    让刘好疯去吧,我才懒得理他呢。我攥着那一块钱,琢磨该怎么花。我不会直接买糖葫芦,那样太赔了。我先花两毛钱买了支棒棒糖,然后才去买糖葫芦。卖糖葫芦的是一个眼角堆满眼屎的老头儿,一见我过去嘴咧得刀割开一样,好像我是个百万富翁。我拿了糖葫芦,先咬了一口。老头儿说,怎么才八毛?还欠两毛。我说,不对呀,明明是一块嘛,一定是掉在路上了,我去找找。等老头儿反应过来,我早跑远了。

    刘好和女人已经不在了,不知刘好把她骗到了什么地方。刘好骗女人很有一套,可往往骗着骗着就露馅儿了。刘好善于伪装,但不擅长持久地伪装。我等了一会儿,决定离开。

    那一天,刘好很晚才回来。我想,刘好一定得手了。这么一想,我又有些害怕,刘好领了女人回来,我就得搬到李大嘴那儿住。李大嘴早就想让我搬过去,我没答应。李大嘴爷爷的呼噜声几乎能把房顶掀起来,我在他家睡过几夜,第二天耳朵疼得要命。

    我是被刘好洗澡的声音惊醒的。刘好有洗冷水澡的习惯,即使是数九寒天,照洗不误。我曾问过刘好,刘好说你长大就知道了。其实,我很快就明白了,刘好需要冷水浇灭他的欲火。刘好正值壮年,每一个汗毛孔都生长着对女人的渴望,没有冷水,他会憋疯。我有些可怜刘好。我推开卫生间的门,一边撒尿一边瞄着刘好赤条条的身子,问他怎么样。刘好反问,什么怎么样?半夜三更的,赶紧睡觉去。刘好满脸水珠,可我依然从他的瘦脸上窥见了沮丧和恼火。刘好没有成功,他的声音像是腐烂了,透着呛鼻的味道。

    叫杨倩的女人是刘好通过婚介所认识的。刘好查看了杨倩的资料和照片,以及她的征婚条件,认为自己有一定把握。刘好在电话里商量了会面地点和接头暗语。电话那头的杨倩说,这主意倒是蛮好,蛮新鲜。刘好说,生活太平淡了,需要佐料。刘好像是满肚子学问,其实他只是一个下岗工人,肚子里除了二锅头和花生豆,没有其他内容。那些话是刘好从电视中学来的。刘好固执地用接头暗语,有他的道理。他吃过这方面的亏。那是刘好第一次约会,当然,也是婚介所搭的桥。女人告诉他,届时她手里将拿两瓶娃哈哈矿泉水。刘好兴冲冲地到了那儿,果然看见一个拿着两瓶矿泉水的女人。刘好向女人介绍了自己,便想接过女人手里的矿泉水。女人被蛇咬了似的惊叫起来。一个男人跑过来,揪住刘好的衣领,砸了刘好几拳。刘好被打蒙了,好半天他的眼球硬着,像是和眼皮焊在了一起。女人拐着男人的胳膊走开,刘好气呼呼地冲着那两人的背影嚷,你怎么脚踩两只船?刘好把委屈咽进肚里,打算走开,突然看见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她手里提着两瓶矿泉水,冷漠地望着他。刘好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他凑到女人跟前,介绍自己是刘好。女人打量他几眼,说你原来这么窝囊呀,便扭身走了。自那以后,刘好就用上了接头暗语。

    和杨倩接了头,刘好和她聊了起来。刘好没敢直奔主题,他绕着弯子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反正天还早,他想拖到晚上请杨倩吃顿饭,在饭桌上商议正事。刘好不住地告诫自己,心急吃不得热馒头。杨倩先前还耐心地听着,渐渐地就皱起了眉。刘好不知哪儿说错了,他停顿下来,目光犹犹豫豫的。杨倩说,咱们年龄不小了,耗不起,我看就别绕干弯子了。杨倩的直爽使刘好意外,他连声附和。杨倩问刘好对她有什么看法,刘好说没有。杨倩的脸粗糙不平,腰有点儿粗,唯一受看的就是胸和屁股。可刘好怎么能挑剔呢?刘好没有挑剔的资本。杨倩说她对刘好的印象不错,人有没有缘分第一眼就能看出来。杨倩说她有个十三岁的儿子,像她一样善良,刘好肯定会喜欢上他的。刘好说,那当然,我最爱小孩子了。杨倩说刘好没孩子,她嫁过来还可以再生一个。刘好说,那是。他的脸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事情说到这个地步,出乎刘好的预料。刘好的目光长长短短的,杂草一样。

    这个时候,一个少妇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少妇轻飘飘的,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她吹起来。她奇异的步态引起了刘好和杨倩的注意。刘好想,这个女人一个手指就能把她捅倒。就像刘好真捅了她似的,女人突然倒下去。刘好没有任何犹豫地冲过去,将她抱起来。少妇脸色惨白,死死地咬着嘴唇。刘好抱着她冲到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将少妇送到附近的一家医院。少妇是宫外孕,需要立即做手术,医院通知刘好马上交五千块钱押金。刘好傻眼了,他兜里只有三百块钱。刘好语无伦次地解释他并不认识这个少妇。医生冷着脸说,没有住院手续,我们不能进行手术。刘好让医生先做,他联系她的家属。医生冷笑,这不符合我们医院的制度,再说了,现在什么骗子没有。医生的话激怒了刘好,骨子里的刘好爱打抱不平,只是他虽有侠肝义胆,却没个三招两式,屡屡受挫。刘好猛地揪住医生的领子,恶狠狠地说,她要是有什么危险,我就宰了你。院长闻讯赶来,答应先做手术,但住院费在天黑以前必须交齐。刘好问少妇家里的电话,少妇半天才挤出几个数字。刘好抓着电话猛拨,没有应答。若换了别人,早跑掉了。可刘好没有,他跑到储蓄所取了五千块钱,想先给少妇垫上。刘好的存折上只有一万多块钱,是他的全部家当。

    少妇的手术做得挺顺利,刘好的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直到晚上,对方总算有了应答,却不相信他的话。刘好只得问了少妇的名字,尔后告诉对方,她叫陈红。对方猛地将电话搁了。一个小时后,一个满脸灰尘的女人出现在病房。这时,刘好方想起和杨倩约会的事,赶紧给她打电话。杨倩怪里怪气地说,才忙活完?没陪她过夜?刘好想解释,杨倩不听他的,冷冰冰地说,天太晚了,我要睡觉。刘好垂下脑袋,像是被人折断了脖子。

    刘好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打算回家,走了几步,忙又返回医院。刘好把那个灰扑扑的女人叫出来,把押金条交给她。刘好说,医院催得紧,我先给垫上了。女人拿着押金条,左看右看却不吭声。刘好挺生气,说押金条是真的,她可以去住院处验证。女人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她是个卖菜的,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钱。刘好急得眼珠子都快顶出来了,他大声问,你家里人呢?你家里没别人?女人说陈红是她姨妹,除了她,陈红没有别的亲人了。刘好的脑袋嗡地胀大了,像是一颗摔裂的西瓜,汤汤水水很快冒出来。女人说陈红已经睡了,她让刘好明天过来,反正陈红跑不了,这钱总归要还上他。刘好憋了满肚子的火,却没处发泄。他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末了说,那就这样,我明天过来。女人说,押金条你先拿着吧。刘好揣着押金条,离开了医院。

    这就是那天发生的事。刘好叙述的只是大概,细节是我想象的。别看我学习臭,可想象力总是无边无沿地膨胀。

    2

    在讲我和刘好的故事之前,有必要叙述一下刘好和那个叫贺文兰的女人。

    刘好和女人的故事是从贺文兰开始的,那时他还是第三毛纺厂工人。贺文兰和他同一个车间,而且上同一个班。贺文兰长得十分秀气,一走路腰扭得杨柳枝似的。当然,贺文兰引人注目的既不是她的漂亮脸蛋,也不是她走路的姿势,而是她的水灵劲儿。她浑身上下水汪汪的,若是扎一个眼儿,没准就能喷出一股润湿来。厂里的后生瞧着眼馋,却没有一个敢摘。工人条件都一般,攀不上这样的姑娘。人们觉得贺文兰起码要找一个干部,可是人们没发现干部追她,却发现野狼老缠着她。野狼是那条街上有名的混混儿,整日寻衅打架,是派出所的常客。一到下班时间,野狼就守在厂子门口,贺文兰骑车他就坐在后面让贺文兰驮,贺文兰步行他就和贺文兰肩并肩。那一阵子,贺文兰郁郁寡欢,眸子荡着阴云,可没人帮得了她,野狼是个不要命的主儿。那天,也是下班时间,贺文兰一出来,野狼就凑上去,让她和他一块吃饭。贺文兰不答应,野狼就抓着她的自行车不让她走。贺文兰又气又慌,她回头向同事们求救,可众人假装没看见,羞惭的头几乎扎到裤裆里。

    刘好便是这时走出来的,那时贺文兰几乎绝望了。刘好平时很少和贺文兰说话,他比别的后生更自卑。刘好迟疑了一下,最终走过去,对野狼说,你放开她吧,人家有事,你纠缠什么。野狼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他骂了一句脏话,揪住刘好就打。等贺文兰把两人拉开,刘好的脸青一片,紫一片,惨不忍睹。野狼扬长而去。贺文兰又是感激又是不安。刘好淡淡地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刘好没少遭人奚落,可看见贺文兰被截,他依然替贺文兰说话。有那么几个月,刘好的脸像夏天的花园,五颜六色的。贺文兰都看不下去了,让他不要再管了。刘好气呼呼地说,我就不信野狼撞不上大狱门子。后来,刘好干脆陪贺文兰一块儿回家。刘好没什么企图,从来没打过贺文兰的主意。可是有一天,贺文兰把刘好约出去,说她想嫁给他。刘好傻眼了,天上掉下的馅儿饼太大,把他整个脸都遮住了。刘好说,我家穷,你嫁了我会受委屈。贺文兰说她不在乎,人好就行,而刘好是她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人。刘好依然不敢相信,再次问,你当真?贺文兰说,我脑袋没毛病,我不说瞎话。

    刘好捡了个便宜,许多人都这么认为。那时,野狼犯了事,正如刘好说的那样,撞进了监狱门。

    婚后,贺文兰方告诉刘好,她被人强暴过。听到这句话,刘好呆了好半天。刘好明白了,若不是这样,贺文兰是不会嫁给他的。而贺文兰没有隐瞒,说明她相信他。若说苦,贺文兰比他更苦。刘好责问自己,你有什么资格小肚鸡肠?有什么资格嫌弃贺文兰?刘好反过来安慰贺文兰,说他不会计较,让她忘掉过去。这是刘好能说的最高水平的话了。可阴影终归是阴影,它抹不去,剐不掉。六七个月之后,贺文兰生下一个孩子,刘好想知道这是野狼的种,还是别人的,但他问不出口。刘好的心被苦涩罩住,像是长满了蒿子草。刘好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顶着压力,再次说服了自己,无论如何,这是贺文兰的孩子,是贺文兰的,那就是他刘好的。

    两年后,毛纺厂不景气,下岗了一批工人。刘好属于下岗之列。刘好天塌地陷了一般,天天找厂长闹。厂长说,如果他上岗,贺文兰就得下岗。为了贺文兰,刘好忍了。可不久,贺文兰告诉他,原先下岗的一位女工重新上岗了。刘好换了一种方式,他买了两瓶好酒,夜晚敲开了厂长的家门。厂长和蔼、客气,他说刘好也不容易,让刘好把东西提回去,他一定把刘好的事记在心上,如果厂子效益好了,第一个让刘好上班。刘好感动得几乎飘起来了。可等了很长时间也没见厂子的效益好起来,刘好去找那位重新上岗的女工,想取点经验。女工咬定是厂长先找她的,她并没找厂长。后来刘好听到风言风语,说那位女工因无法生活,去店里卖身,恰好那天厂长去那儿寻乐子,和女工撞了个正着。厂长答应让女工上岗,为的是堵她的嘴。甭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刘好受了启发。他天天跟踪厂长,果然有一天将厂长堵在一间屋子里。刘好终于上岗了。

    其实,上岗的工人并不好过。每天干的活儿挺累,工资却不能按时发放。起先拖一两个月,后来拖半年甚至更长。而厂长每天上下班都坐轿车,还出了几趟国。工人们愤愤不平,商议去市政府门口静坐。他们推举刘好牵头组织,刘好应承下来。厂子在此压力下终于补发了三个月工资。可是不久,刘好再次下岗,原因是煽动工人闹事,影响社会稳定。

    刘好和贺文兰的日子紧巴巴的,产生矛盾不可避免。贺文兰没有刘好想象的那么温顺,柔弱的外表掩盖了她的刁蛮。刘好二次下岗后,她整日挖苦刘好,骂刘好窝囊废,拿不起放不下,不像个男人,又说她当初瞎了眼,跟了刘好,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贺文兰说话快,每个字都像一枚铁砂子,从她嘴里射出来,击得刘好满身是窟窿。刘好理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夜里连贺文兰的身子都不敢挨了。天一亮,他就出去找工作。这时,刘好惊愕地发现,第一班和他一块儿下岗的都弄好了。摆摊的,开店的,理发的,生意红火得都快冒烟了。刘好很后悔,早知这样,上狗屁的岗。刘好借了点儿钱,想干几笔买卖。可他一来没经验,二来生意不像头几年那么好做了,钱没挣上,倒把老本儿赔了进去。这时,半死不活的毛纺厂终于倒闭,贺文兰也失去了工作。

    那是刘好和贺文兰最糟糕的一段日子。贺文兰浑身是火星子,碰一碰就着火,她点着刘好的眼窝子,一骂就是半天,你个窝囊废,你个没用的东西,你个……总之是什么难听骂什么。刘好不应声,她就摔碗,仿佛那就是刘好,摔碎了她才解恨。

    那个被人遗忘的野狼出现在贺文兰面前。野狼坐了几年监狱,出来后不知做什么生意,发得都紫了。野狼不像过去那样没皮没脸,他举止得体,风度翩翩,一副贵族模样,若不是那颗假牙,很难把他和十年前的野狼联系起来。贺文兰半喜半惊,几个回合就被财大气粗的野狼俘虏了。时过境迁,这是一个用财富说话的时代。贺文兰开始背着刘好和野狼约会,她又和过去一样水灵了。

    一天,刘好回家取东西,楼梯口站了三个邻居。他们看见刘好,像耗子见了猫似的,哧溜一下钻进了门洞。刘好心下诧异,正要开门,却听见屋内传来让人心跳的声音。刘好和贺文兰最大的家产就是这套三十平方米的房子,毛纺厂的家属房,质量差,不隔音。刘好怔了一下,几乎是拼着本能拧开锁。

    刘好怔在门口,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野狼一边穿衣服一边宠辱不惊地说,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而贺文兰根本不看刘好,一副局外人的模样。

    刘好想骂娘,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只从眼睛里飞出两朵蓝火苗。

    3

    刘好是我父亲,我就是那个被贺文兰遗弃的野种。以上的故事是我编织的,我只知道刘好和贺文兰离婚了,其他的情况刘好只说个片言片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个男人从刘好手里夺走了贺文兰,至于他叫什么并不重要。我想他应该叫野狼,只有野狼具备这种掠夺性。我知道我的想象无论对刘好还是贺文兰都损了点儿,可电视里都是这么编的,再说,谁让贺文兰遗弃我呢?谁让刘好不承认他是我父亲呢?贺文兰已从我脑里淡出,我想不起她是个什么样子,我也没必要想她是什么样子,而刘好一直说我是他捡来的,只是他的一个伴儿,他没资格做我的父亲。有一次,刘好喝醉酒,还骂我是杂种。我不在乎我是野种还是杂种,反正我是一个没娘的家伙。不过,我和刘好混得不错,不是说我俩的生活——生活是很糟糕的,而是说我俩的关系。如果不是刘好执意要找一个女人,谁能相信这是一个破裂的家庭呢?

    刘好找女人的念头是我勾出来的,因为我在学校老是闯祸。其实,刘好找女人的念头早就有了,不过埋在心底而已。他找女人还要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一点儿连我也看不上。可笑!

    学校里我最不喜欢两个人,一个是鸟窝,一个是姚亚男。鸟窝是我的班主任,鸟窝这个外号是我给她起的,因为她梳了一种钢丝头,和鸟窝没什么两样。鸟窝对我凶巴巴的,几乎每天我都要挨她的训斥。姚亚男是我的同桌,是鸟窝安在我身边的间谍。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姚亚男的监视之下,当然也就在鸟窝的监视之下了。姚亚男对我爱理不理的,高傲得像一个公主。姚亚男有高傲的资本:不光学习好,家庭条件也好。姚亚男的父亲据说是一个什么公司的董事长,他常开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接送姚亚男。那家伙个子挺高,气宇轩昂,目中无人。姚亚男的傲气肯定是从那家伙身上遗传的。我想过许多报复姚亚男的办法,比如把那辆轿车的轮胎扎破,比如在车的黑漆面上刻上间谍两字,比如把姚亚男绑架了,让她家人着急,比如把姚亚男的凳腿弄断,让她当众摔个屁墩儿。由于种种原因,我的计划一个个流产了。我没有妥协,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那天,我又迟到了,鸟窝拍着桌子问我,你怎么没改?啊?说呀!我往后退了一步,问,老师,你没刷牙吧?同学们哄地笑炸了,鸟窝的脸顿时涨红了,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拽到墙角。罚站是我的家常便饭,可往天有李大嘴陪着,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怪孤单的。鸟窝一出教室,我就给同学们表演杂技,翻跟头,拿大顶,金鸡独立,老猴参天。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姚亚男把我的表现报告给鸟窝,鸟窝罚我多站了两个小时。我的报复欲望再次膨胀起来。第二天吃早饭时,趁姚亚男收作业的空隙,我将一条毛茸茸的虫子悄悄放进姚亚男的饭盒里,尽管是一条塑料虫,我想也足以让姚亚男心寒胆战。姚亚男喝汤特别慢,我都等得不耐烦了。就在我和李大嘴扮鬼脸时,姚亚男尖叫一声,跑到教室外哇哇地呕吐起来。

    刘好又一次被请到学校。

    刘好一看见我站在办公室挨罚,脑门上的汗就冒出来了。鸟窝训他就像是训自己的儿子。刘好堆着一脸假笑,不住地给鸟窝赔不是。鸟窝罗列了我的几大罪状:迟到早退,辱骂教师,抄袭作业,扰乱课堂纪律,影响别人学习,经常搞恶作剧。鸟窝的话,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夸大其词。

    那天,刘好没让我吃晚饭,他说,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就不学好?

    我不说话,任眼泪簌簌往下掉。

    刘好终于心软了,我已摸透了刘好的脾气。他摸着我的头说,也许是我的错,我该找个人管管你。

    这就是刘好找女人的借口。

    刘好有一个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各种征婚信息,有城市的,有农村的;有离异的,有守寡的。此外,还记载着他和女人交往的过程和体会,刘好不是附庸风雅,他是借此打发寂寞的时光。此外,还有积累经验的意思吧。刘好这种可怜巴巴的爱好使我轻而易举地窥探到了他的秘密。刘好开始和女人频频约会,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女人对男人的要求不一样,但有一样是共同的:找一个不带小孩的,就算有让步的,但条件是“带女孩亦可”。刘好屡屡碰壁之后,和我一样撒起谎来。刘好的谎言有了效果,他终于带了一个女人回来。那时,我正在地上修理一辆破旧的玩具车。女人警觉地问,这孩子是谁?刘好说,是我妹妹的孩子。刘好撒谎已是炉火纯青,舌头一卷一句。女人怀疑地盯了我几眼,说,这孩子长得挺像舅舅。我的长相和刘好相差十万八千里,女人如此说,自是有拷问刘好的意思。刘好对我说,回你们家玩去吧。我想揭穿刘好,只要我一句话,女人就会离开。刘好蹲下来,帮我收拾东西,趁机给我使眼色。刘好的目光里没有让我畏惧的东西,它们像是一窝淋了冻雨的小鸡,颤颤抖抖、可怜巴巴。我被刘好的目光灼穿了,一言不发地离开。

    刘好没把那个女人拴住。女人带了两个孩子,她说这么个小屋,将来没法生活。可刘好认为自己还是有收获的,在这之前,没有一个女人光顾这个地方。

    我就这样成了刘好妹妹的孩子。

    4

    那一夜,刘好没睡好。他翻来覆去地滚着,像是被人丢进了烤箱,我知道他担心那五千块钱打了水漂。钱是他跑三轮一元一元攒起来的。果然一大早,刘好就起来了,我问他去哪儿,他很不耐烦地说去医院。晚上,我看见刘好疲惫而沮丧的脸,便明白了结果。

    那天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

    刘好走进病房时,那个叫陈红的女人正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发愣。一开始,她没认出刘好,目光里含着疑惑和询问,可她很快想起来了。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说了声来啦,忙坐起来。她软绵绵的,如一根来回摆动的绸带子。

    刘好点点头。

    陈红感激地说,多亏了你,不然,我就没命了。

    刘好说,大街上那么多人,我不救你,自然有别人救你。

    陈红的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刘师傅真会说宽心话,如果人都像你这么心好……陈红没说下去,几颗泪珠砸到她的手背上。

    刘好本来是讨要垫付的住院费,陈红一哭,他反有些不知所措。刘好搓着手,好半天才寻出一个话头,你姐呢?

    陈红说,她回去了。

    刘好问,她怎么让你一个人……

    陈红说,她给我凑钱去了。

    刘好不敢看陈红的眼睛,倒像是他做了对不起陈红的事。

    陈红声音软软地说,那钱我肯定要还给你。

    刘好忙说,我不是来和你要钱的,我来看看你,你安心养病吧。

    陈红浅浅一笑,那就谢你了。陈红笑的时候十分妩媚,像是瘦草上落了一只花蝴蝶。她让刘好想起了贺文兰。尽管贺文兰弃他而去,刘好却忘不掉她。

    刘好为证实陈红是否有别的亲戚,说道,如果你要通知家里人,我替你去,我是跑车的,来回方便。

    陈红说,除了姨姐,我没别的亲人。陈红的声音里透着伤感和忧郁,刘好怕她再掉下眼泪,说,我先走了,改天我再来看你。一出病房,刘好狠狠地掴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来的时候,刘好再三告诫自己,一定要板起面孔,态度一定要强硬,如果今天拿不到钱,他就去法院告她。可陈红一掉泪,刘好就被泡软了,怎么也粗暴不起来。如果两三百块钱,刘好说不定就放弃了,可那是整整五千块钱啊,是刘好一个钢镚一个钢镚攒起来的。尽管陈红说不会欠下,可刘好心里一点儿谱也没有。

    夜晚,我起来撒尿时,仔细地端详着刘好的脸。刘好的脸浮肿着,似乎皮肤下垫着气泡。我想,刘好绝不是打了自己一个耳刮,他恨透自己了。其实,刘好要不回钱是很自然的事,这是他的性格所致。以我对刘好的了解,他懊恼的是杨倩对他的疏远。

    几天后,刘好竟然又接到了杨倩的电话。刘好记载这件事时,掩饰不住他的惊喜。刘好以为早就没戏了。

    刘好赶到约会的地方,杨倩和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正站在树下。杨倩说她的孩子三天没拉屎,她吓坏了,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刘好二话没说,拉着杨倩和男孩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完,开了一袋泻火通便的药。其实,刘好何尝看不出杨倩的孩子上火了?但刘好不敢说出自己的看法,这是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他不能放过。也许,杨倩比他更清楚是怎么回事,她是为了考验他。刘好领着杨倩母子吃了顿饭,又把那个孩子送到他姥姥家。杨倩在一家裁缝铺干活儿,上下班没迟早,孩子一直住在姥姥家。

    杨倩透露给刘好不少信息。杨倩说她的丈夫也是司机,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了。杨倩说这是命,她曾发誓再次嫁人绝不找司机,可挑来拣去,还是遇上个司机。刘好的脸挺难看,像是趴了一堆苍蝇。杨倩说对不起,你看我这嘴,没遮没拦的。杨倩扬起手,似乎要把嘴撕掉。刘好趁机握住了杨倩的手,杨倩的手看上去软绵绵的,可握在手里,全是骨头。杨倩的话尽管不好听,可她话里的意思似乎要嫁定了刘好,刘好也就不计较了。

    下午,刘好和杨倩看了场电影。电影院里都是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电影演了没多久,刘好听到周围响起奇怪的声音。他四外瞅了瞅,原来是青年男女在心无旁骛地接吻。看电影只是个借口,像刘好和杨倩这样专注的人没有几个。这种气氛暧昧、刺激,刘好的心鲜鱼一样蹦起来。刘好伸过手,搁在杨倩的手背上,见杨倩没什么反应,就大胆地握住了。握了一会儿,他慢慢把杨倩的肩揽过来,杨倩的眼睛盯着银幕。那是一个外国爱情片,男女主人公在旅游时相识,迅速坠入爱河。傍晚时分,男主人公敲开女主人公的房间。杨倩的肩微微颤着,呼吸急促起来。刘好感觉到了,他猛地抱住杨倩的头,咬住她的嘴唇。杨倩没有反抗,她顺从得就像一只小松鼠。

    电影很感人,杨倩泪盈盈的。这种场景和气氛使刘好的预谋变成了现实。事情发展得太快,刘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走出电影院,刘好要牵杨倩的手,杨倩狠狠地甩开他,你这人没一点儿正经。刘好清醒过来,马上调整了自己的位置。

    杨倩提出去刘好家里看看。这自然是实地考察的意思,刘好没有理由不同意。杨倩一进门就说,就这么点儿啊?别看我家是平房,比你这儿宽敞多了。刘好解释,这是毛纺厂的家属房,面积都这么大。杨倩问,你怎么不换一套?跑出租应该很挣钱嘛。刘好不敢说自己很挣钱,也不敢说自己不挣钱,他模棱两可地说,两个人住,倒也住得开。杨倩反问,四个人呢?刘好明白她的意思,她要带一个孩子,还要给他生一个孩子。

    那天,我回去的时候,两人正讨论这个问题。

    我将书包扔在鞋架上,杨倩的眼睛灯泡一样瞪圆了。我对杨倩没好感,刘好锲而不舍,最后捧到手里的竟然是一只烤红薯。没劲!

    杨倩没问,可她的眼里全是问号,秤砣一样坠下来。

    刘好说,这是我妹妹的孩子。

    杨倩看看我,又瞄瞄刘好,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刘好冲我一笑,很难看,像是刀子划出来的。我知道刘好想说什么,但他没有这个勇气。或者说,这句残忍的话太重了,他吐不出来。我脑里浮出他用冷水洗澡的情景,刘好的样子让人可怜。

    我说,我回去了。没等他俩反应过来,我已跳到门外。我吹着口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我心里挺难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为了成全刘好,我必须做出牺牲。

    刘好追出来,塞给我五块钱,说,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刘好躲躲闪闪地看着我,犯了错误似的。

    我接过钱,说,晚上我就不回来了。

    刘好巴不得我说这样的话,可我真正说出来,他却像吞了一枚石头蛋子,艰难地抻了一下脖子。

    我说,李大嘴家有的是地方。

    5

    刘小好,你给我站起来!

    刘小好,你真是不可救药了!为什么不带书包?

    刘小好,你给我滚出去!

    鸟窝大声吼着,凶得脸上都要崩开口子了,而她的脖子泛着一抹潮红,被谁掐了似的。鸟窝一生气就这个样子。这个时候,我总是乖乖的,鸟窝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拘谨地穿过讲台,走出教室。砰的一声,鸟窝将门合住。我不知鸟窝怎么会气成这样,不就是没带书包吗?昨天,我发现忘了拿书包后,本来要回去取的,可走到家门口,我又返出来。我不能在那个时候打扰刘好,这和图财害命没什么区别。我心中汹涌着男人的悲壮。

    鸟窝让我老老实实地站着,我才不呢。我背着手,在走廊上来来回回走着,我的样子和来我校视察的领导差不多——我见过那个领导,他长得并不凶,可鸟窝见了他,点头哈腰的,当时,我几乎羡慕死了。听有人过来,我马上钻进厕所。从厕所的窗户可以望见这个城市的大街及蚂蚁一样乱窜的行人。我没有失落感,相反,却有一种掩捺不住的兴奋。因为就在昨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我和李大嘴共同发现的。

    我用刘好给我的五块钱,吃了一笼小笼包,花掉两块钱,还剩三块,正好在网吧泡一个小时。用泡不合适,一个小时只能蜻蜓点水。若泡网吧,没有李大嘴的赞助不行。

    介绍一下李大嘴。

    李大嘴父母双亡,他和姐姐一直跟着爷爷过。李大嘴的爷爷当了十多年厂长,可至今住着两间平房。李大嘴说,他爷爷除了那一堆奖状,连一分钱也没攒下。李大嘴和爷爷一直靠李大嘴的姐姐养活。李大嘴姐姐在歌厅当坐台小姐。李大嘴的姐姐不让李大嘴告诉爷爷,李大嘴自然得到了丰厚的报酬:每月一百块钱。李大嘴很是得意,毕竟他也算是挣工资的人了。领了工资,我和李大嘴总要快活一阵子。

    我进去时,李大嘴正装模作样地看书。李大嘴的爷爷在一边监督他,李大嘴爷爷的腰已经驼了,可他非要挺直身板,以至于他的脚总是朝天跷着,让人担心他随时会从椅子上摔下来。我喊了声爷爷,坐在老头儿对面。其实他听不见,我这么喊也是出于习惯。李大嘴的爷爷嗯了一声,这么早就过来了。我点点头,指指里屋,意思是我要在这儿过夜。李大嘴的爷爷问,又来客人了?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我舅舅来了。李大嘴的爷爷说,你大声点。我几乎是吼了一遍。李大嘴的爷爷说,算了,我听不见,过去,我不是这样,可说聋就聋了,我自个儿知道是咋聋的,自打厂子垮了,我心里就犯闷,这生生是憋聋的。你说,那么好个厂子,怎么说垮就垮了。其实,李大嘴的爷爷并不需要我发表意见,他只是习惯成自然地絮叨着。我对李大嘴说,你小子还装蒜呢?李大嘴说,你把水端给他,他不让我动。

    李大嘴的爷爷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喝下去,之后继续唠叨。我装着极感兴趣的样子,心里却恨不得用胶带纸粘住他的嘴。过了一会儿,李大嘴爷爷晃悠了一下。他说,我先迷糊一会儿,你俩谁也不许走。李大嘴在杯里放了安眠药,他常这么干。

    我和李大嘴逃出来。我要去网吧,但李大嘴说他只剩两块钱了,我俩站在那儿,琢磨怎么才能弄上钱。我说,如果把姚亚男绑架了,她爹肯定会出血的。李大嘴撇撇嘴,快别吹了,你都说过五百次了。我说,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李大嘴笑着打断我,你别是看上姚亚男了吧。我呸了一口,鬼话!我怎么会看上敌人?李大嘴说,算了吧,姚亚男穿什么裤衩你都知道。李大嘴不是瞎说,有一阵子,姚亚男穿白裙子,我确实知道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裤衩。这个发现是我告诉李大嘴的,今天成了这家伙耻笑我的由头。我装出生气的样子说,知道又怎样,你不是下死眼看过好几回吗?李大嘴捅了我一下,生什么气呀,一个姚亚男把你吓成这样?走,找我姐去。我问,找她干吗?李大嘴说,提前把下个月的工资支出来。

    我和李大嘴来到那家歌舞厅。就是那个晚上,我和李大嘴发现了李大嘴姐姐的秘密。准确地说,是发现了李大嘴姐姐和一个男人的秘密。这个男人是姚亚男的父亲。

    你说巧不巧?

    6

    我给刘好创造了机会,这使他有了实施预谋的可能。那天晚上,刘好只有一个念头,留杨倩过夜。刘好的欲望热气腾腾,他不停地捏着手关节,脑子里飞速地琢磨着切实可行的方案。刘好想女人不假,但他没有亡命徒的魄力,他留杨倩过夜,只是想吃一颗定心丸。尽管杨倩话里透露了那样的意思,可女人的性子能摸得准吗?这是一条漫长的路,和女人角逐,刘好早已身心俱疲,他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刘好对女人的标准一降再降,现在已降到是女人就行的地步。

    刘好先和杨倩闲聊,跑出租使刘好对这个城市旮旮旯旯里的事了解得清清楚楚,什么话题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杨倩不住地说,是吗,是吗,还有这种事?刘好说当然喽,我哄你干吗?刘好眉飞色舞,那一刻的自我感觉确实良好。

    屋子渐渐暗下来,杨倩伸了下懒腰说,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刘好说,怎么也得吃了饭呀,你坐着,我去买菜。没等杨倩说什么,刘好已窜了出去。刘好在菜市场转悠了半天,买了几样菜。刘好不急不躁,他就是要稳住杨倩。杨倩依然要走,刘好说,孩子不在家,你回去也是一个人闲待着。杨倩说,天晚了,我不敢回。刘好说,我把你请了来,当然要把你送回去。来刘好这儿是杨倩提议的,刘好这么说自是带着讨好的意思。杨倩答应吃了饭再走,她要和刘好一块儿下厨。刘好说,你歇着,今儿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我怎么也得露一手。

    刘好喜滋滋的,他明白女人都抹不开面子,一旦水到渠成,她怎么能拒绝呢?刘好边忙碌边哼着小调,马上要入洞房似的。刘好磨磨蹭蹭,一顿饭做了两个多小时。贺文兰没离开他那阵子,家里一直是刘好做饭。为讨好贺文兰,刘好特意买了本菜谱。菜谱上的东西刘好弄不到,但刘好可以变通,比如菜谱说猪肉500克,刘好则用200克,菜谱上要用料酒,刘好改用啤酒。刘好的手艺就是那时练成的。

    杨倩瞧着桌上的菜,啧啧道,看不出,你还真有几手。刘好说,你要喜欢,我天天伺候你。两人喝了点儿酒,酒后的杨倩红灿灿的,像个大烤肠。刘好瞧着她,目光黏黏糊糊,几百年没吃肉似的。杨倩一再说不喝了。刘好说,我看出来,你是能喝一点儿的。杨倩的脸上浮出不悦,可它虚虚的,一吹就掉。杨倩说,你什么意思,成心要灌醉我呀?刘好说,我怎么敢?把你的脑袋借给我,我也不敢。杨倩笑出声来,你这人看起来老实,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刘好说,要是有花花肠子,你就拽出来喂了狗,我就是有花肠子,在你面前还不是白给。杨倩嘴上推托,可刘好给她倒酒,她没有拒绝,每口喝下去,比刘好喝得还深。杨倩说她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今儿是让刘好害了。刘好嘻嘻笑着,怎么可能呢,酒越喝越亲嘛。

    过了一会儿,杨倩说头晕了,刘好忙站起来,让杨倩躺一会儿。刘好把杨倩扶到床上。一切朝着刘好预谋的方向发展。刘好觉出来,杨倩也是有那方面的意思,不然她不会喝那么多酒,不会那么恰到好处地头晕。

    杨倩的头一挨枕头便打起了鼾声。刘好窃喜,心说睡吧,睡到半夜,看你怎么回。刘好把手放在杨倩身上,搁了一会儿,还是抽回来。刘好不是鸡鸣狗盗之徒,不会趁火打劫。他坐在床边,等杨倩醒来。刘好愣头愣脑的,快四十岁的人了,依然像一个没熟透的青柿子。杨倩呼呼地睡着,没一点儿醒的意思。刘好依然稳如泰山,人都躺这儿了,他还怕什么?可杨倩睡了一会儿,突然坐起来,问,几点了?

    刘好怔了一下,问,醒了?

    杨倩跳下地,我得回去了,该死的酒。

    刘好说,这么晚了——

    杨倩不接刘好的话,先穿鞋,再穿褂子。

    刘好是杨倩拉门的时候抱住杨倩的,杨倩咦了一声,你干吗?

    刘好说,今儿就住在这儿吧。

    杨倩说,不行,我必须回去。

    刘好僵了一下,说,明早我送你。

    杨倩的声音提高了,咱们还没到那个份儿上,你这样,不是给我难堪吗?

    刘好说,可——杨倩挣脱出来,天晚了,明儿再说吧。

    刘好没有再缠杨倩。杨倩没用刘好送,自个儿打车走了。刘好想,女人真是琢磨不透,都和他说到生孩子的份儿上了,她也明明是要留下来的样子,可说走就走。杨倩似乎生气了,刘好却想不出她生气的缘由。

    刘好一整夜没睡着,天亮方迷糊了一会儿,等他醒来,已九点多了。刘好跳起来,胡乱抹了一把脸,匆匆去了医院。刘好是催账的,到了医院门口却有些犹豫。不知怎么,他挺害怕看见陈红那可怜巴巴的目光,仿佛他是一个落井下石的歹徒,仿佛是他欠了陈红的钱。刘好知道陈红背后一定有一个男人,不然她怎么能宫外孕呢?正是这样,刘好没有百分之百相信陈红的话。万一她偷偷溜了,他去哪儿找她?他不相信陈红,却又做不到理直气壮。为了避免要账的嫌疑,刘好买了一把香蕉。

    刘好一进病房,陈红慌慌地从床上坐起来,脸上的表情云朵一样翻卷着,像是偷东西被当场逮住了。她说了声来啦,便定在那儿,等待刘好的审判。陈红的姨姐,那个一脸灰尘的女人借势端着痰盂出去了。刘好的心咯噔一下,明白陈红的姨姐没凑上钱。那把香蕉沉甸甸的,几乎触到地上。刘好忍了忍,还是把香蕉放到桌上。陈红扫了一眼香蕉,把目光抽回来,低声说,又让你破费了。

    刘好朗朗一笑,没啥,没啥。

    陈红往里挪了挪,让刘好坐在床沿上。

    刘好说,没啥,没啥,我老坐着,都坐腻了。

    陈红顿了顿,说,那钱还得缓一缓。

    刘好说,没啥,没啥,我不是来和你要钱的。话虽这么说,刘好的神色还是有些难看。

    陈红垂了头,便有泪珠弹出来。

    刘好的怨气也仅仅包了薄薄的一层纸,陈红的泪水一洇,那股怨气顿时消逝得干干净净。刘好说,你别急,谁都有落难的时候。陈红哭得更利害了,竟抽抽噎噎哭出了声。

    刘好说,你要怕我来,我就走。

    陈红拽了刘好一下,刘大哥……我不是……

    刘好说,我是顺路看看,我还有事,我得走了,我把呼机号留给你,有事你就呼我。刘好怕再待下去,说出不要那五千块钱的话。陈红说,你真是个好人。泪水再一次涌出来。

    刘好急忙离开病房。刘好的脸火辣辣的,被烫了似的。一出门,冷风一吹,灼热感消失了,继而涌上心头的是浓浓的懊丧。刘好恨自己硬不起来。明明是要账的,每一次都显得这么狼狈。

    陈红的姨姐正从厕所出来,一见刘好马上缩了回去。刘好心下不悦,妈的,把我看成啥了。刘好躲在墙角,想,我看你在里面臭一辈子。过了一会儿,陈红的姨姐鬼头鬼脑地走出来。刘好重重地咳了一声。陈红的姨姐看见刘好,脸倏地红了。刘好说,我想问你几句话。陈红的姨姐点点头。刘好问,她没别的亲戚了?陈红的姨姐说,没了。刘好问,那她怎么会……她男人呢?陈红的姨姐陡地变粗了,像是用擀杖捅了嗓子眼儿,别提那家伙,他算什么男人?说起这,我就来气。

    陈红的姨姐告诉刘好,陈红在燕北市的一个私营厂打工。在那儿,她结识了一个打工的男人。不知男人用什么手段哄住了陈红,陈红迷上了他,两人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同居了。直到上个月,一个女人来厂里找那个男的,陈红才知道他已经结婚。陈红的姨姐怂恿陈红告他,至少也得让他赔偿些精神损失费,可陈红没听她的。那个男人跟女人回去了,陈红也离开了厂子。陈红的姨姐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不时飞到刘好脸上。她说,你说,天底下还有比她更傻的人吗?一分钱不要,还把自个儿赔进去。我早说过,手里不揣点钱,遇上当紧事抓瞎,看看,我的话就应验了吧。若不是遇上你,她这院就住不进去,说不定小命就没了。我倒是想给她弄钱来着,可我一个卖菜的,挣那点钱也就是糊个口,我弄不来。陈红的姨姐意识到说走了嘴,急忙改口说,那钱她肯定是要还你的。刘好解释,我也是靠苦力挣钱的人,不然,我不会这么急。陈红的姨姐说,我再跟她说说,说实话,我也不敢说得太重了,万一她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刘好忙说,别!还是等她出了院再说吧。陈红的姨姐说,她没骗过人,你救了她,她更不会——

    刘好说,我相信。

    离开医院,刘好把三轮车开得飞一样。刘好心里憋气,就这个样子。这是司机的大忌,刘好一再告诫自己稳称些,可遇到上火的事他就管不住自己。刘好没想到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原先他还抱着希望,被陈红的姨姐一说,他的心一下灰了。刘好骂陈红,你倒是义气,可你把我坑了。骂完陈红,又骂那个男人,就算陈红不提条件,你也不能装铁公鸡吧,你他妈算什么东西。刘好也没饶过自己,五千块钱,打水漂了,真他妈蠢驴一个。可是……可是刘好怎能不管呢?别人跌了跟头,他总想把对方扶起来。没下岗那阵,厂里有人找刘好帮忙,刘好从来不拒绝。刘好不图名不图利,就图个人缘。就是现在跑出租,刘好还是老样子。出租车司机打架是常有的事,如果刘好在,第一个冲上去拉架的肯定是他。刘好没少“沾光”,脸上常青一片紫一片的。刘好没后悔过,可今天陈红姨姐的一席话使刘好十分窝火。若不是刘好咬着牙,他的骨头没准会烧焦。刘好没处发泄,只能拿三轮车出气。

    结果,刘好闯了红灯,被交警扣住。自打贺文兰一去不回头,刘好就得了种怪病,一生气,眼睛就色盲了,分不清红绿灯。那个交警很不客气,骂骂咧咧的,妈的,一个破三轮,横冲直撞,不要命了?刘好拼命地检讨,可交警的脸依然铁板一块儿。

    刘好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7

    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和李大嘴到了一剪梅歌舞厅,门卫拦着不让进。门卫长着一张腊肉脸,连话都容不得我俩说。智商低的人才当门卫,智商高谁干这破差事?那个狗杂种竟然比开飞机的还牛气。我和李大嘴商量了一会儿,李大嘴走开了。我凑过去,挑衅地问,让进不让进?门卫凶巴巴地吼,滚一边儿去!我扬起手,将一把沙子摔到门卫脸上。门卫骂了一句,追着我要打。门卫没我腿快,几下我就把他甩开了。等我返回来,门卫依然一个劲儿地揉眼。我知道李大嘴进去了,门卫中了我的调虎离山计。

    我在舞厅外转悠着,就是这时我看见了墙角的黑色轿车及数字为08899的车牌。我对这个号码太熟了。为了报复姚亚男,我不止一次地盯过她父亲的车。妈的,这下让我逮着了,我的快意嗖嗖地冒出来。我找了块砖头,想把车玻璃砸碎。这样一来,明天一早姚亚男肯定就坐不成了。我就是要杀一杀姚亚男的傲气。

    没等我动手,姚亚男的父亲就出来了。姚亚男身上是傲气,姚亚男的父亲身上则是霸气。我往后退了几步,将目光甩在他身边那个小姐身上。天呢,竟然是李大嘴的姐姐。我差点儿喊出来。

    姚亚男的父亲和李大嘴的姐姐先后上了车,姚亚男父亲在李大嘴姐姐的脸上拍了拍,方发动了车。黑色轿车融进车流中,而我却呆呆地站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

    过了约半个小时,李大嘴走出来,垂头丧气地说,我姐没来。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李大嘴叫,这不可能,我姐怎么会喜欢上他?我说,你姐八成是喜欢上人家的轿车了。李大嘴说,不行,我得告诉我爷爷,他和谁好都行,就是不能和姚亚男的爹好。我说,告诉你爷爷,就惹恼了你姐,惹恼了你姐,谁还会给你发工资?你没工资,咱上狗屁的网?李大嘴拍拍脑袋,也是,我得乘机敲她一笔。我说,放长线钓大鱼,慢慢来。李大嘴说,走,回家等她。

    我和李大嘴摩拳擦掌,要打架的样子。可是,我俩白等了。那天夜里,李大嘴的姐姐根本就没回来。我和李大嘴等到半夜,滚到床上睡了。李大嘴的爷爷却非要等李大嘴的姐姐回来。老头儿睡足了,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没有老头儿的呼噜声,我美美地睡了一觉。我揉开眼,老头儿依然打坐似的定在那儿,但老头儿的脸却菜帮子似的,绿油油的。

    后来的事是李大嘴告诉我的。李大嘴姐姐是第二天下午回去的。李大嘴的爷爷非常生气,他审问了李大嘴姐姐好几个小时,让她交代夜里的去向。往日坐台,李大嘴的姐姐虽然回来得晚,可总是要回来,这种夜不归宿的情况还没有过。老头儿听不见李大嘴姐姐的话,就让她写在纸上。李大嘴的姐姐告诉他,她和同事做伴去了。老头儿不相信,他让李大嘴姐姐写了同事的住址、姓名。老头儿把落实这件事的任务交给李大嘴。李大嘴心里明镜似的,他出去转了一遭,回去告诉老头儿,他姐没有撒谎。老头儿放心了,却责怪李大嘴的姐姐不和他打招呼,害得他等了整整一夜。背转了老头儿,李大嘴向姐姐索要赏金,她给了李大嘴一百。李大嘴说学校要收校服钱、早餐钱、看电影钱,这一百块钱根本不够。其实,上述款项李大嘴早交过了,都是单独核算。李大嘴的姐姐嫌他乱花钱,说每月只能给一百。李大嘴要不出来,便威胁姐姐,要把她的事告诉爷爷。他姐姐冷笑着,我不去坐台,你喝西北风呀?李大嘴说,除了坐台,你没干别的事?他姐姐反问,我干什么了,我干什么还用着你管?李大嘴说,别以为我没看见。李大嘴的姐姐生气了,她跺着脚,指着李大嘴的鼻子警告,说他要再烂嚼舌头,就撕烂他的嘴。

    李大嘴让我替他出气,我说,那咱就去门口堵。我和李大嘴在一剪梅歌舞厅守了好几个晚上,才将他姐姐和姚亚男的父亲逮住。两人像电视上的那样,相拥着走出来。李大嘴冲过去,咳了一声。李大嘴的姐姐脸色一变,厉声道,谁让你来的?李大嘴说,我没钱了。

    姚亚男的父亲问,这是谁?

    李大嘴的姐姐推搡着李大嘴,走开,少在这儿丢人现眼。李大嘴说,我哪丢人了,我丢人也是跟你学的。李大嘴的姐姐气得给了他一记耳光。李大嘴嗷地哭起来,哭声像屁一样响亮。

    姚亚男的父亲大概看出是怎么回事了,他掏出一百块钱丢给李大嘴,拽着李大嘴的姐姐上了车。

    我跳过去,冲李大嘴竖了竖大拇指。李大嘴捂着脸说,妈的,挨了她一下子。我给他打气,头掉了不就碗大个窟窿吗?你这算什么呀,要是江姐连眼皮子都不眨。李大嘴说,算了吧你,少拿女人压我。

    第二天,我拿着姚亚男父亲给李大嘴的那一百块钱,在姚亚男眼前晃来晃去。姚亚男白了我一眼,却不理会我。一百块钱,在姚亚男眼里也许和一个钢镚差不多。我问,你认识这是什么吗?

    姚亚男说,讨厌。

    我问,知道它是哪儿来的吗?

    姚亚男说,你再起哄,我就告老师了。

    我嘿嘿一笑,你以为我怕老师呀,她把我撵回去,我才高兴呢。姚亚男埋下头假装看书,这是她惯用的法子。我想把这一百块钱的来历告诉姚亚男,想了想,把话压了回去。我不能断了李大嘴的财路,断李大嘴的财路也就是断我的财路。戏弄戏弄姚亚男,我也就很开心了。

    那天晚上,我和李大嘴过足了网瘾。在网上厮杀,那种快感是没法形容的。什么鸟窝,什么姚亚男,去他妈的吧!

    第二天早晨到校时,我看见了守在校园门口的刘好。刘好摇摇晃晃站起来,目光像是烟燎了,特别呛人。

    8

    刘好找我的时候,他和杨倩的关系已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那天,杨倩把刘好约出去吃了顿饭,然后把刘好带到了她的家。杨倩家在燕北市一个未开发的地段,到处是矮旧的平房,杨倩的那两间翻修过,远远望去像是鸽子群里站了一只公鸡。而且,因为带个小院,显得十分幽静。杨倩说,这个地段迟早要开发,她这所房子是个定期存折。家里的摆设简简单单,甚至有些凌乱。刘好想,我怎么老碰这样的主儿呀。贺文兰穿得干干净净,但从来不收拾家。那个任务自然是刘好的。杨倩腾出一块干净地方,让刘好坐。杨倩说裁缝铺太忙,她没工夫收拾。

    在杨倩家,两人商量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结婚的事。杨倩说咱俩交往挺长时间了,彼此了解得差不多了,她对刘好是满意的。她问刘好对她的看法,刘好自然是拣好听的说。杨倩说到了这个岁数,也没啥太多的想法,只图有个伴,过个实在日子。如果刘好没意见,过段日子两人把结婚证领了,这样方便一些。说这话时,杨倩的耳根红了红。杨倩的羞怯使刘好心猿意马,因为隔了桌子,刘好想抓杨倩的手却没够着。寻找女人不就是结婚吗?这是刘好梦寐以求的,刘好当然一百个答应。

    第二件依然是结婚的事。但两件不一样,第一件说的结果,第二件说的是前提,讲的是条件。杨倩让刘好将他那一处旧楼卖了,搬到她这儿住,过几年买一处像样的商品房。杨倩说她在那家裁缝铺干腻了,又苦又累,挣钱又少,老板说训就训,连一点儿脸面都不给,因此她想盘一处门面,自己开。自己开是需要资金的,杨倩让刘好先凑两万块钱。杨倩说,将来挣了钱,给刘好买一辆面的,把那破三轮扔了。

    果子是诱人的,但果皮上长了密密麻麻的刺儿。杨倩越说越兴奋,那情形就像她是一个魔术师,要什么就能变出来。而刘好却被抽了筋似的,身子松松垮垮。刘好的脸色灰灰的,很难看。杨倩猛地顿住,问刘好,你怎么了?刘好说,没怎么呀。杨倩问,是不是吓着你了?我说得不过分吧?刘好挤出一丝笑,说什么呀,我再不济,也不会就这点儿肚量吧?杨倩松了口气,我可是和你商量,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嘛。刘好使劲拽出三个字,挺好的。刘好明白,他是不能提出异议的,除非和杨倩分手。可折腾了半天才发展到这个地步,刘好不想让到手的瓜漂了。杨倩说,那就说定了,哎,你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孩?刘好说,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杨倩说,我胖是胖了点儿,可生个孩子一点问题没有。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你可不能嫌弃龙龙啊。刘好说,我是那样的人吗?杨倩说,我也看出来了,你心眼儿好,不然,我也不会……刘好几乎产生了错觉,以为和杨倩进了洞房。

    杨倩问,哎,你想不想?刘好没反应过来,问,想什么?杨倩勾了他一眼,毛头后生啊你?

    刘好明白了,可是刘好提不起情绪。他想,如果他弄不上钱,如果他不能满足她的条件,他和她肯定告吹。如果告吹,今天……他不是占了她的便宜了吗?刘好不爱占人便宜,他从来没占过别人便宜。

    刘好傻傻地站着,杨倩以为刘好被喜悦击蒙了,她暗暗一笑,起身将窗帘拉住。杨倩的手有些抖,这是心慌的缘故。杨倩很长时间没和男人在一起了,她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女人,自然是向往的。平时她矜持着、克制着,现在和刘好发展到谈婚论嫁上,就不用再端着了。杨倩有条不紊,她把床铺整干净,开始解衣扣。杨倩的皮肤很白净,只是身子由于发胖而缺乏弹性。杨倩脱得只剩下裤头乳罩了,才发现刘好依然青瓜一样愣着。杨倩咦了一声,你没病吧?刘好醒悟过来,飞出一脸贼笑。

    刘好发狠地想,成与不成,我不能让她小瞧了我。刘好已是云遮雾罩。就在这时,刘好的呼机嘟嘟地叫起来,挨了刀子一样。刘好僵了一下,忙把那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掏出来。是陈红呼他,她凑够了一千块钱,让他去取。刘好瞄了杨倩一眼,杨倩没看他,她的脸不大好看。刘好小心翼翼地说,我去回个电话。杨倩没有说话,脸越发地难看了。

    刘好在外面待了一会儿。他进去时,杨倩已穿好了衣服。杨倩的脸乌云翻滚,捅一下就会掉出满地的冰雹来。

    刘好说,我得出去一趟。

    杨倩冷声问,失火了?

    刘好假装听不出来,说,一个跑车的朋友出了车祸。

    杨倩说,是吗?那你赶紧去吧。杨倩的脸总算缓过劲儿来了。

    到了大街上,刘好从嗓子眼儿里掏出一口气。陈红呼的不是时候,可刘好却暗自庆幸。刘好从云雾里回到现实,他想到了杨倩提的那些条件,甭说两万块钱,就是一万块,刘好现在也凑不上。再说……刘好突然想到了我。如果把房卖了,刘小好怎么办?刘好说自己没孩子,只是权宜之计,他没有把我丢弃的意思。现在,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到了刘好面前:如果卖掉房子,刘小好怎么办呢?

    后来,我在刘好的记事本上读到这句话,狠狠激动了一下子。也就是一下子。

    那时,我还不知道刘好在琢磨我的事。我站在学校门口,看着刘好青绿而疲倦的脸,心底有一丝寒寒的东西卷上来。我从来没怕过刘好,就是在学校闯了祸,鸟窝把刘好训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我也没怕过他,可今天是个例外。李大嘴瞧见这架势,悄悄溜进去。

    我等待刘好扇我几个嘴巴子,尽管是他把我撵出去的。可刘好只一味盯着我,好像我的脸上长出了奇花异草。

    半晌,刘好才拧出一句,又去网吧了?

    我点点头。头沉得如脖子上坠了个大西瓜。

    刘好问,一夜?

    我依旧点头。

    刘好说,你去上课吧,放学回家。刘好像是费了很大劲儿,他额头上有虚汗冒出来,可是他的话却没一点儿硬度,水泡了似的。我有些愣,不知刘好怎么了。刘好掉转头向大街那边穿过去,他低着头,心事重重的。一辆黑色轿车嘎地在刘好身边刹住,司机伸出头,似乎骂了句什么。刘好依旧那么走着。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刘好突然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我想跑上去扶他一把,可是我拔不动自己的脚,就那么望着他混入人流中。

    那辆黑色轿车在校门口停住,姚亚男从车内飞出来,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路过我身边,姚亚男奇怪地瞧了我一眼。

    那天,李大嘴因为打瞌睡被鸟窝罚站了两节课。而我则没有一丝睡意,且破天荒地老实了一回。

    刘好没有出车,他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有我爱吃的肉丸子、油焖大虾、炸鸡翅。他坐在餐桌旁,专等我回来的样子。刘好神色平静,已没了早上的那种反常,可刘好的举止让人纳闷。刘好说,怎么才回来,洗手吧。我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想了半天,却想不起今天有什么特殊。就算特殊,刘好也没必要整这么一桌子菜。刘好说,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长进?我做了挨打的准备,岂料不但没挨打,反受到了如此隆重的招待。我受宠若惊,都不知怎么张嘴了。

    刘好叹了口气,虽然轻轻的,可我还是听到了。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看来,刘好要和我摊牌了,也许用不了几天,我就不能进这个家了。这么一想,我反而轻松了。贺文兰都不管我,我凭什么拖累人家刘好?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了。我大大地咬了一口肉丸子,边嚼边问,你和那个女人有眉目了?刘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说,还害羞?刘好说,先吃吧,这么好的东西堵不住你的嘴?我问,她什么时候搬过来?刘好说,还没定。我噢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到时说一声就行,李大嘴家宽敞着呢。刘好说,我会告诉你的,不过,从现在起,你必须回来。我说,李大嘴家挺好的。刘好严肃地说,不行,那是别人家。说真的,那时候我确实不知他在想什么。

    9

    陈红出院了。刘好把她送到她姨姐家。陈红总共凑了两千块钱,那就是说,她还欠刘好三千块钱。陈红一再保证,她欠不下他,一年之内她一定还清。为让刘好放心,还打了张欠条。其实,欠条管什么用?陈红一撒丫子,刘好根本没处找她。刘好说算了吧,你记着就行了。可陈红硬塞给他,陈红瘦瘦弱弱的,手却特别有劲,刘好也就接了。

    几天后,刘好正坐在车座上发呆,有人拍了他一下。刘好没想到是陈红,他急忙跳下来,甩出一脸的惊喜和意外。几日不见,陈红变得红润了,少妇的芳香扑面而来,刘好几乎不敢看她。陈红说,没想到吧?刘好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陈红莞尔一笑,这不是三轮车的大本营嘛。陈红告诉刘好,她和姨姐在车站附近的一个菜市场卖菜,现在顾客少,她就过来了。刘好挺高兴,站在那儿,却无话可说,倒是陈红显得话多。她传递给刘好一些她的信息。她说她白天一般在菜市场,他可以到那儿找她。刘好明白她的意思。刘好说自己走不开,如果她有事,倒可以帮她。陈红说欠刘好的人情怕下辈子都还不了,她不好意思再打扰他。可是自此后,陈红常常过来,也就是说几句话,然后匆匆离开。陈红似乎有意告诉刘好:她一直在他眼皮子底子。刘好一方面盼着陈红过来,虽然简单几句话,刘好却很舒坦;另一方面又怕她过来,那样子,像他对她多不放心似的。几个跑车的家伙也认识了陈红,她一过来,就捅着刘好说,瞧,你那小情妇又过来了。刘好骂去你妈的吧,可心里挺美。陈红一走,那几个家伙就审问刘好,什么时候把陈红勾上手的。这时候,刘好就眯了眼,任别人说烂嘴,就是不开口。

    刘好的样子像是被好运撞晕了。其实,那一阵子他被杨倩搞得焦头烂额。杨倩打过好几次电话,问刘好筹款的事情。刘好说自己正为这事忙着。这也就是刘好的借口,他能忙出什么来?刘好凑不够钱,更不想把房子卖掉。刘好又不敢对杨倩说实话,如果那样,肯定就竹篮打水了。说穿了,刘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刘好左右为难,除了搪塞杨倩,没有任何办法。

    一上午,杨倩呼了他三次,让他速去她家。刘好知她又是催问钱的事,本不想去,可一琢磨,这么拖下去不是个事儿,就去了。刘好决定和杨倩说清楚。这事怨不着杨倩,哪个女人嫁人不要钱?哪个女人愿意一嫁过来就当后妈?可一踏进那座小院,刘好的决心便哧地冒股白烟,消逝得无影无踪。刘好想起几年前有首歌曲,叫《我想有个家》,那时他和贺文兰还滋润着,他俩都特别喜欢听这首歌,对那句“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太大的地方”颇有同感。现在,刘好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不但渴望女人,还渴望温暖,渴望一个有女人的家。一时间,刘好站在院里,傻愣愣的。

    杨倩从屋里探出头,没走错,你发什么呆呀。

    刘好忙摆出笑脸。

    屋里依旧凌乱,没个坐处。杨倩也没让刘好坐,刘好就那么站着,唯一一把空着的椅子,杨倩占了。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整个一个审问的架势。杨倩的脸上翻卷着不悦。刘好想,这就是那个和他对暗号的女人吗?杨倩说,坐呀,这屋里没你坐的地方?刘好说,我都坐成罗圈腿了,就站着吧。杨倩的声调拉得长长的,是——么——最近忙得利害吧,我说呢,连个影儿也见不着。刘好寡笑着说,我早就想过来了,不见你的面,我心里痒痒。刘好靠过去,试图抓住杨倩的手。杨倩蹭地转过身子,将半张怒冲冲的脸甩给刘好,卖什么乖?刘好的笑容像枯干的蒜皮,纷纷扬扬落下来。一个倔倔的念头从刘好心底冒出来,刘好想,我凭什么受你的气?可一只脚都迈出去了,刘好还是拽了回来。刘好说,我说的是心里话,我真是很想见你,第一次见你面,我就喜欢上你了。杨倩呸了一口,挺大个老爷儿们,害不害臊?杨倩样子凶,脸色已经转过来了。刘好发誓,要有一句假话,我……我……杨倩打断他,算了吧,谁让你喜欢?杨倩的脸上飞出一抹娇羞,样子倒有几分可爱。刘好说,你是没让,可我管不住自己呀。这种功课,刘好没少和贺文兰练,现在又派上用场了。杨倩说,别耍白皮,我讨厌。嘴上功夫算什么?那天,我都那样了,你……说走就走。你以为我犯贱呀,我是可怜你。瞧你看女人的样子,快把骨头吞下去了。刘好嘿嘿一笑,只对你这样。杨倩说,算了吧,我还不知道男人?刘好说,那是。

    杨倩慢慢将目光抻长了,落在对面的墙上,墙上有一张嬉皮笑脸的明星画像。杨倩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说心里话,和你来往,也就是你的人性还说得过去,再有就是因为你没孩子。刘好微微抽搐了一下。杨倩问,张罗得怎么样了?刘好迟疑了几秒,说,我正在跑。杨倩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喝水不,不过,没热水。刘好说,我不渴。杨倩站起来,那就陪我看房去吧,我相中了一处门面。刘好的心咯噔了一下,这句话把他从虚幻中拽出来。刘好的脸扭曲了,像是扎满了钉子。杨倩愕然,你怎么了?刘好说,我看,你还是先在那个裁缝铺干吧。杨倩的眼睛瞪圆了,什么意思?刘好说,没啥意思,那钱……我不好凑。杨倩说,把房子卖了呀,我这么大地儿,还没你住的?刘好小声说,房产证已抵押出去了。杨倩嚷道,说了半天,你打算蹭白饭?

    刘好忙说,没有。

    杨倩吼了一声扑过去,在刘好的身上、脸上抓挠着。像是大河决了口一样,不堪入耳的话咆哮着卷过来,你个骗子你个流氓你个恶棍你个王八养的不得好死的东西老娘脱也脱了看也让你看了现在冒出这么一句屁话想拜拜没门你给老娘精神损失费……

    刘好一边招架一边躲,脸上还是被杨倩抓破了。刘好明白解释已经没用了,他狠狠一推,杨倩倒在地上。刘好急忙逃出来。

    那天,我回到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屋内一片狼藉,如遭冰雹袭击过的庄稼地。电视机被砸碎了,玻璃碎片满地都是。那几把椅子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像是刚从战场上逃出来。而沙发四脚朝天,浑身上下被划满了大口子。我连喊了几声,没人应。我被恐惧攫住,想刘好肯定是被人绑架了。我带了门往外冲,想去报案。在楼下撞见了刘好。刘好的胳膊上吊着绷带,脸上趴着几片瘀青,嘴还有些肿。我忙问,他们把你放了?刘好似乎怕我瞧见他的脸,一边大步走,一边心不在焉地说,谁放了我?发癔症了吧?我跟在刘好身后,你没报警吗?你怎么不报警?这句话锉了刘好一下,他回过头,恶狠狠地说,报什么警?你吃了几天干饭?

    刘好不想让我知道,可我还是知道了。

    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

    刘好从杨倩家逃出来,没敢去车站,直接往家里奔。刘好的脸被抓破了,这模样没法见人。那点儿伤不算什么,刘好是心里痛。刘好把婚介所的大门都踏破了,才从大海里捞了这么一根针,却落了个如此结果。杨倩说话慢声细语,凶起来却像一头狮子。她不就是脱了次衣服吗,刘好既没摸,也没碰,况且也是她自己主动脱的,她倒怪起他来了。和这样的女人告吹也好,不然,她得把他的骨头咬成渣子。没人逼刘好卖房子了,刘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如果没碰上陈红,那天的事也许是另外一个结果。可刘好在回去的路上看见了陈红。陈红站在马路边,正等着搭公交车。刘好在陈红身边停住,问陈红去哪儿。陈红迸溅出几许惊喜,触见刘好脸上的伤,她的目光停留了一下就扫过去了。陈红说她正要找刘好,刘好以为她是还钱的,噢了一声。陈红说她想去刘好家认个门,以后有事好找他。刘好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绝她。陈红瞧出来了,说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刘好见陈红一脸的失望,忙说,你上车吧。

    刘好把陈红带到了家里。若是往常,刘好肯定愿意带她回来,这个屋子太缺少女人味了。可现在,刘好情绪不好,他想早早把陈红打发走。陈红在屋里转了一圈,问,嫂子呢?刘好说跟人跑了。陈红怔了一下,不知如何接话。刘好说这话时平平淡淡,像是自己身上掉了块泥巴,陈红的目光便有些怪。陈红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孩子呢?刘好说,我没孩子。陈红突然说,我给你做顿饭吧。刘好说,不用,不用,现在也不饿。陈红说,怕我下毒啊,不由分说干了起来。

    杨倩带着两个青皮叫开门时,陈红刚把饭做好。

    刘好没想到杨倩竟然追到了家里。一瞧杨倩的架势,明白她来闹事了。刘好不想让陈红知道,对杨倩说,咱俩的事,咱俩单独解决。杨倩本来有气,此时瞧见系着围裙的陈红,脸上的肉都要跳起来了。她指着刘好的鼻子说,你他妈脚踩两只船,一个开破三轮的,竟然玩到老娘头上。一个青皮说,姐,跟他啰唆啥?杨倩说,不是你,老娘早就嫁人了,你赔老娘的精神损失费。刘好说,你嘴巴干净点儿,凭什么我给你精神损失费,我还损失了呢,我跟谁要?杨倩哼了一声,你爱跟谁要我不管,老娘的,你是赔定了。刘好说,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吗?杨倩问,怎么?不肯出血?刘好说,我根本就没血。另一青皮骂了一句,今天非让你出点儿,便扑过来。刘好和两个青皮干了起来,屋内一片叮当声。杨倩没闲着,抓起什么摔什么,陈红拦了她一下,她便将怒气撒到陈红身上。陈红身子单薄,哪里是杨倩的对手?几下便被杨倩弄倒了。刘好喝道,没她相干,放开她。他将两青皮摔开,扑过去护住陈红。刘好此举越发激怒了杨倩和青皮,拳头雨点似的落下来。刘好不敢动,他一动拳头就会落到陈红身上。陈红是无辜的,刘好不能让陈红白白挨打。刘好像一棵遭飓风摧残的白杨,尽管枝叶七零八落,树干依然坚挺着。

    10

    李大嘴的姐姐很少回家了,有时匆匆回来一趟,仅为送些东西。那个时候,李大嘴在上课,李大嘴的爷爷满世界乱窜。李大嘴姐姐站在空荡而阴暗的屋里发会儿呆,丢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李大嘴的姐姐学会抽烟了,而且是名牌烟。李大嘴从兜里拿出他姐姐丢弃的烟头让我瞧,烟嘴上有一圈淡淡的口红印,像是戴了一个红套子。我想,李大嘴姐姐抽烟的样子一定很神气。李大嘴同意我的看法,说他姐姐生来就不是一般人。李大嘴的姐姐每次回来,都给李大嘴留一个纸条,让他好好学习,照顾好爷爷。李大嘴撇撇嘴,学习有什么用呢?我姐姐学习比我还臭,现在不是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坐小轿车,抽名牌烟。我觉得李大嘴说得没错,再看姚亚男,越发觉得她拧着眉头背书的样子可笑。

    有一天,李大嘴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姐姐一定被那个家伙包养了。我知道那个家伙是谁,打趣道,那好呀,这么推的话,姚亚男该叫你舅舅了,我看,该和她挑明白。李大嘴没听出来,迟迟疑疑地说,算了吧,那丫头刁得很,不会叫我,就是叫,我也不愿意当。我嘲笑他被一个黄毛丫头镇住了,李大嘴脸红脖子粗地发誓,我要是怕她,你把我李字抠了。我说,不管咋说,你和姚亚男攀了亲,她能坐小车,你就能坐。李大嘴被我说动了心,满眼窝子兴奋,几乎淌出来了。李大嘴也就这点儿出息,你一煽他,他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李大嘴有一个多月没见到他姐姐了,这意味着,李大嘴成了穷光蛋。刘好那边,多余的钱,我是一分也要不上。那些日子,我和李大嘴只能在网吧外徘徊。我和李大嘴去歌厅守候了几次,一次也没发现他姐姐的影子。李大嘴的姐姐像是失踪了,李大嘴不知去什么地方寻她。我给李大嘴出了许多主意,比如给他姐姐留纸条,比如让姚亚男捎信,比如跟踪那辆小轿车。除了让姚亚男捎信,那些办法都用过,依然是徒劳。那天,我看见姚亚男从黑色轿车里钻出来,突然冒出一个主意。我把我的想法对李大嘴一说,李大嘴猛一拍脑门,对呀,我怎么就没想起来?我嘿嘿一笑,就你那猪脑子,还是乖乖听军师的吧。李大嘴一点不恼,那当然,我就是当了姚亚男的舅舅,咱俩也是一个战壕里的。我忍住笑问,你肯定不会忘了我?李大嘴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我李大嘴不是那号人。那几日,李大嘴正缠着我和他做伴儿。自李大嘴的姐姐不回家后,李大嘴爷爷的脾气越发大了,暴躁得像被斗牛士刺了一剑的公牛。他让李大嘴出去找他姐姐,李大嘴找不回来,他就砸家里的东西。这么个老头儿,李大嘴一个人自然应付不过来,除了我,没人帮李大嘴的忙。

    实施计划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李大嘴在学校门前转悠了十来圈。那块地形,闭了眼也说得上来。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和李大嘴再次进行了实地考察。李大嘴有些担心,不住地说要是他不答应呢?我说,那你就躺在车轱辘底下。李大嘴摇摇头,不成,不成,万一他刹不住车从我身上碾过去,我不成馅儿饼了?我说,借给他十个胆儿也不敢。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姚亚男的父亲霸气十足,这样的男人可不像刘好,什么事都敢干。李大嘴说,钱是咱俩一块花的,你也不能光说不练啊。我说,又不是我姐姐让包了,我说话有什么分量?争执了半天,我和李大嘴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李大嘴先出手,往车轱辘底躺的任务则由我完成。回到李大嘴家,李大嘴爷爷瞪着一双牛卵样的眼,找见了?李大嘴摇摇头。老头儿便跌出一脸怒容,顺手将一个茶杯摔在地上。老头儿的声音像一个弹力球,叮当乱撞,这么多天连面也不露,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爷爷?李大嘴嘀咕道,这个老东西,再砸连用的也没了。老头儿气哼哼地说,要是几年前,我把她的脑袋拧下来。老头儿总算有了一点儿点儿自知之明。李大嘴蹩进了里屋,老头儿就冲着我一个人骂。我不住地冲老头儿点头,往下他牢骚了些什么,我根本没收进耳朵。我还在想那项计划。老头儿泄完火气,渐渐平静下来。老头儿说,睡去吧,明天接着找,她还能钻进地缝里去。我这是代李大嘴受过,从老头儿的折磨中逃出来,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第二日一早,我和李大嘴便到了校门口。李大嘴在近处,我在远处。学生陆续走进学校,是时候了,我将眼皮吊起来,不敢有丝毫的马虎。那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驶过来,停住。我看见洋里洋气的姚亚男从车里钻出来,照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轿车慢慢滑动,我从隐身的地方跑出来,迎着轿车走过去。我听见了狗操的鸣笛声,可我继续往前走。轿车在我的脚边刹住,姚亚男的父亲从车内探出头,恶狠狠地说,不要命了?

    李大嘴走过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姚亚男的父亲不解地看着李大嘴。李大嘴嗨了一声,不认识了,老兄?

    姚亚男父亲的嘴角动了一下,生气地说,干吗呀?

    李大嘴问,真不认识了?

    姚亚男的父亲终于想起了李大嘴是谁,这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但他摇了摇头,恼火地说,走开。

    李大嘴说,你不认识我,你总认识我姐姐吧。

    姚亚男父亲的声音变粗了,滚开!

    李大嘴起先有些慌张,现在完全镇定下来了。他说,你少装蒜,不是你,我姐能躲着不回家?

    姚亚男的父亲吼起来,再胡说我把你交到派出所。

    李大嘴撇撇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姐怎么就看上了你?

    姚亚男的父亲叫,你到底要干什么?他想下车,可往四周扫了扫,反往里坐了坐。

    李大嘴说,把我姐交出来。

    姚亚男的父亲骂了声疯子,你认错人了。

    李大嘴说,不想把我姐交出来,那就交俩钱吧。

    姚亚男的父亲厌恶地抽出两张票子,丢到车外。李大嘴捡钱的工夫,轿车嗖地射出去。

    我问,怎么样?这招还灵吧?李大嘴拭拭汗,再有一会儿,我就撑不住了。我说,这也挺好,证明你姐姐就是让他包了,不然,他给钱干吗?李大嘴兴奋地说,咱们有了活银行啦。李大嘴给了我一张,我弹了弹,声音砰砰的。

    如果那天没发卷子,如果姚亚男不显摆,我不会拿出那张新票子,后边的事也许是另外一个样子。可那天恰好发了单元测试卷,姚亚男一个97分,一个98分,而我一个54分,一个45分。鸟窝狠狠挖苦了我一顿,同时,大大表扬了姚亚男一番。姚亚男傲着脸,一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样子。我被姚亚男的神情惹火了,鸟窝不在时,我掏出那一张钱,在她面前弹着。姚亚男白了我一眼。我问,认识吗?姚亚男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说,你知道这是谁给的?姚亚男甩出一句,讨厌。我说,这是你爹给的,你信不信?姚亚男怔怔地盯了我半天,猛地站起身,你再起哄,我告老师了。我嘿嘿一笑,你告去呀,你就不怕把你爹一块儿告了?姚亚男红着脸走出教室。过了一会儿,鸟窝气汹汹地走进来,她身后是姚亚男。鸟窝大声说,站起来,刘小好……你算没治了,你的钱哪儿来的?我说,姚亚男她爹给的。鸟窝冷笑一声,将我拎出教室。

    那天,有两个民警走进我们学校。据说前不久,有两名学生撬开了一家小卖铺,偷了不少东西,还偷了几百块钱。派出所挨学校调查,寻找线索。两个民警跟校长说明了情况,让学校配合,拉出有劣迹的学生名单。我便是那时被鸟窝拽到校长室的。鸟窝青着脸说,校长,这个学生我是没辙了。就这样,我被两个民警擒住了。

    民警要把我带回派出所,校长担心我真是小偷,传出去给学校造成负面影响,要求民警先问清楚了再说。我怕民警把我带走,我已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我没有隐瞒,如实说了。之后,李大嘴也被带到校长室。李大嘴和我的口供一样,两民警相视一眼,让校长把姚亚男的父亲叫来证实。电话是鸟窝打的,她说学校有事,让他来一趟。

    半个小时后,姚亚男的父亲走进校长室。看见我和李大嘴,他的目光奇怪地跳了一下。

    民警就刚才的情况讯问。姚亚男的父亲摇摇头,没有啊,我和他俩不认识。

    民警便狠狠地瞪着我和李大嘴。

    李大嘴大声说,就是他给的。我补充了一句,他包了李大嘴的姐姐。李大嘴真是饭桶,不把前提说清楚,自然没人相信姚亚男的父亲给李大嘴钱。

    姚亚男的父亲站起来,火味十足地说,校长,你们教出些什么学生。学校大概得过姚亚男父亲的赞助,姚亚男的父亲一发火,校长的屁股坐不住了,他围着姚亚男的父亲,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姚亚男的父亲拂袖而去。

    那天晚上,我是被刘好从派出所领回去的,李大嘴则是被他姐姐带出来的。李大嘴姐姐终于露了面。第二天,我和李大嘴按时到了学校,而姚亚男却没来。不久,姚亚男转学了。姚亚男父亲包养李大嘴姐姐的事最终得到了证实,且被传开。李大嘴不在乎,可姚亚男在乎。没人愿意和我同桌,姚亚男的座位一直空着。不知怎么,看着那个空座位,我竟有一种怅然的感觉。

    那件事导致的第二个结果是李大嘴姐姐和姚亚男父亲分了手,李大嘴姐姐又回到了那两间阴暗的屋子里,她整日足不出户,以泪洗面。据说,李大嘴的姐姐为此打过一场官司,可她败诉了。李大嘴说如果没有那件事,他姐姐说不定就扶了正,而他也早就坐上了轿车,说来说去是我的主意惹出了祸。现在甭说坐小车了,工资也没人给发了。为此,李大嘴好长时间没和我来往。我觉得李大嘴不够义气,姚亚男的父亲是个软骨男人,别看他趾高气扬的,比刘好可差远了,离开这种男人,是李大嘴姐姐的福气。当然,李大嘴不这么认为,我也就没办法了。

    那件事导致的第三个结果,是刘好狠狠揍了我一顿。这是我第一次挨刘好打,别说,疼了好几天呢。倒霉!

    11

    刘好在家里歇了几天,那几日,一直是陈红做饭。一大早,陈红从姨姐家赶来,路上她买两个烧饼,进屋给刘好熬一锅小米粥。待刘好吃完,她就去了菜市场,中午又匆匆赶来,手里拎几样菜。别看陈红灯草样,做饭却很利索。刘好一向是侍候人的,何曾受过如此礼遇?他让陈红别跑了,可陈红说这年头难得刘好这样的好人,她要回报他。陈红和刘好熟惯了,半开玩笑地说,你别怕,我不会粘上你。她这么一说,刘好就不敢撵她了。其实,刘好已经能出车了,他一出车,陈红就不会来了。刘好嘴上那么说,心里却盼望陈红能天天来。刘好不敢对陈红有什么奢望,但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它膨胀着,如一枚硕大的气球,若不是刘好抓着椅子,肯定就被拽起来了。陈红是个迷人的少妇,刘好无法抗拒。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刘好怕自己控制不住,做出什么事来。

    那天中午,陈红炒了一盘鲜藕。没等刘好动筷子,陈红夹了一条,伸到刘好嘴边,你尝尝,这是我最拿手的菜。刘好像是被烫了似的,抽搐了一下。陈红的眸子里有一层柔柔的、亮亮的东西,有一刹那,刘好觉得自己被化掉了。陈红娇啧,张嘴呀。刘好张开嘴,却连筷子一块咬住了。陈红抽了几下没抽出来,脸就红了。刘好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低下头。刘好暗想,陈红果真喜欢他吗?如果那样……刘好想把自己活蹦乱跳的念头摁下去,可越摁它蹦得越高。刘好没有什么鲁莽行为,在陈红面前他还是拘束的。

    刘好出车那天,提出请陈红吃顿饭。陈红说,饭就免了吧,你客气什么呀。刘好执意要请,一来刘好确实感激她,二来刘好有不可告人的企图,想进一步和陈红套套近乎。此时的刘好晕晕乎乎,完全跟着感觉走了。陈红拗不过,说饭就不吃了,让刘好陪她玩一天。

    陈红要去水母宫。

    水母宫是燕北市的天然公园,一直冷冷清清,近几年随着旅游热的不断升温,水母宫的香火突然旺起来,倒成了一个热闹的地方。一进水母宫便可看见吉鸿昌纪念馆和冯玉祥故居,刘好提议进去看看,陈红没兴趣,拉着他直奔水母庙。陈红朝拜水母娘娘时,刘好站在外面等她。刘好陪贺文兰来过一次,当时也是贺文兰进去朝拜,他在外面等。据说,水母娘娘只有女人求才灵验。贺文兰问他有什么愿望,刘好想了想说,咱俩一直好下去。可水母娘娘也没拦住贺文兰。刘好想,要么就是贺文兰根本没说,要么就是水母根本不灵验,要么那时候贺文兰已有了弃他而去的念头。只是最后一个假设,刘好一直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

    中午时分,刘好和陈红爬到了一个大象形的山岭上。陈红把带来的面包和啤酒打开,和刘好对饮起来。陈红喝酒的样子很豪爽,见刘好看她,就说她是逼出来的,她一口气喝过半斤二锅头。当然,我醉了,她说,吐得到处都是。陈红没说是谁逼出来的,刘好也没问。

    刘哥,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陈红问。她很自然地将刘大哥改成了刘哥。刘好说买一辆出租车。陈红问,就这么简单?刘好顿了一下,说,我一直想……可是……刘好瞄了陈红一眼,把目光移开。陈红笑了笑,问,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刘好望着她。陈红的眼里游弋着一朵湿漉漉的忧郁。陈红说,我想找一个靠得住的男人。刘好没有接茬,他摸不准陈红的意思。靠得住不光是人品,也是经济实力。一个穷光蛋,人品再好,又怎么靠得住呢?陈红说,我的要求不过分吧?刘好说,当然。陈红微微笑了笑,却甩出几盏泪花,要求越简单,越不尽如人意。

    刘好不知怎么安慰陈红,他抓起几粒石子,狠狠地搓着,似乎要捏成粉末,可搓了半天,石粒还是石粒,倒是他的手被硌得到处是没有血色的小坑。陈红抹抹眼,你看,咱俩不是玩来了吗?怎么尽说些丧气话,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爱哭。见刘好无言,陈红提起话头,哎,你相过几次亲?刘好挺难为情,嘿嘿干笑了几声。陈红拉长了调子说,你说说嘛,人家想听。陈红的声调里夹着撒娇的成分,刘好一听这声音,骨头就酥了。刘好说,没几次。陈红不悦,没几次是几次,你把我当外人啊。刘好忙说,没有没有,也就两三次吧。陈红说,说给我听听,万一我嫁不出去,也去试试。

    刘好就结结巴巴讲第一次相亲的经过。陈红露出狡黠而调皮的眼神,刘好知道上了她的当,她的不悦是装出来的。只有亲近的人才闹别扭。刘好心里美滋滋的。

    水母宫之行,刘好和陈红走得更近了。刘好从陈红的眼睛里掏出了他想要的东西,但两人没有说破,仿佛那是一道堤坝,一旦破口,汹涌而出的洪水便会将两人淹没。

    那天,刘好和陈红吃完饭,陈红收拾饭桌时,突然摇晃了一下。陈红贫血,坐久了一站便头晕眼花。刘好怕她跌倒,忙扶住她。可陈红却往他身上倒去,刘好只得抱住她。陈红呻吟了一声,用手勾住刘好的脖子。刘好认为这是暗示,他突然就控制不住了,抱着陈红走进了卧室。

    陈红灿红着脸坐起来时,说,你这坏家伙。慌忙之中,刘好冒出一句,那钱我不要了。陈红的脸一下变白了,哆哆嗦嗦地指着刘好,我不是卖身。

    刘好奔到门口,拦腰抱住陈红,连声说,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的。陈红掐了一下,刘好没松手,陈红转身扑进刘好怀里,嘤嘤哭了起来。刘好说,我该死,你打我吧。陈红说,你还没挨够啊,脸色不那么难看了。刘好长出一口气,汗滴如雨。陈红说,我也不想折腾了,我想找个可靠的人过日子。刘好说,是啊,别折腾了。陈红问,你靠得住吗?刘好拍着胸脯说,我当然靠得住。陈红咬咬嘴唇,我怎么看着不像啊。刘好忙不迭地发誓,我保证。陈红用眼睛勾了他一下。刘好的神情像是意外地吃了天鹅肉,乐呆了,稍一抽动,便有乒乓的声音炸开。

    刘好和陈红畅想未来时,我进去了。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家伙,刘好的好事总是被我冲散。我不是第一次见陈红了,对这个女人我还是有些好感的。刘好已经把我作了介绍,当然我是他妹妹的孩子。我吃完饭,却磨蹭着不走。我有一种预感,觉得刘好这回真成了。我很难过。刘好给我使了几次眼色,我假装没看见。陈红伸了伸腰,告辞了,当然是刘好送回去的。

    刘好通向婚姻的道路上有了坑洼。那是我踩的。

    几天后,我放学回家,刘好还没回来,陈红叮叮当当地忙活着。我凑近她,想看看这个女人是怎么把刘好迷住的——其实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把刘好迷住。

    陈红回过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答,刘小好。

    陈红僵住了,眼里有大团大团的疑云坠下来。

    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忙补充道,我不是他的儿子。

    这句话是此地无银。陈红肯定觉得受了愚弄,她解下围裙,风一样飘了出去。我知道自己闯了祸,谁知急红了眼的刘好会干出什么事来?三十六计,逃为上策。

    刘好和陈红僵了一段时间。陈红说刘好不该欺骗她,她并不在乎刘好是否有孩子,她以为刘好靠得住,没想到他和那些男人是一路货。刘好一再解释说这是前妻的孩子,不是他和前妻生的,是前妻和别人生的。陈红说,你用不着编故事,这样说我就相信了?陈红没提出分手,刘好还是有希望的。遇到这种事儿,哪个女人不闹点儿别扭?如果不是李大嘴姐姐的介入,刘好肯定要和陈红一路走下去的。可是,谁能拦住李大嘴的姐姐呢?

    李大嘴的姐姐回家没多久,李大嘴的爷爷死了,据说是李大嘴姐姐气死的。老头儿不知怎么得知了李大嘴姐姐的一些事,他向李大嘴的姐姐证实,李大嘴的姐姐承认了。老头儿的脸顿时涨紫了,他扬起手,要扇李大嘴的姐姐耳光。可他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天,也没落下去,身子却向后仰去。老头儿的丧事是刘好帮着操办的。李大嘴的姐姐和刘好有了接触,当然仅仅是接触,两人不可能有什么。但是后来的一件事,改变了刘好的人生航向。

    李大嘴的爷爷去世后,孤寂、一无所长的李大嘴姐姐做起了生意,当然是没有本钱的皮肉生意。李大嘴的姐姐钓到客人,就领回家里。屋里没啥变化,那满满一墙的奖状还在,只是颜色越发地黄了。后来听说许多客人看着那些奖状就不像个男人了,李大嘴的姐姐就把奖状摘下来烧了,贴了一些妖冶的明星画上去,横七竖八的。李大嘴姐姐的生意很是红火,李大嘴又有了工资。我和李大嘴像过去一样亲密无间,结伴出入网吧。

    家里应该是个安全的地方,可有一天,几个警察冲进家里,将正在做生意的李大嘴姐姐带走了。派出所审讯了半天,说家人交五千罚款,可以把她赎出去。警察给李大嘴的姐姐出了个难题,除了李大嘴,她没有任何亲人,她总不能让李大嘴领她出去呀。这时,李大嘴的姐姐想起了刘好。

    刘好得知情况,没有迟疑,带着五千块钱急急赶去了。这五千块钱是他准备和陈红结婚用的。刘好和陈红已言归于好,陈红答应择个日子就搬过来。刘好怕李大嘴的姐姐直接回家受不了,所以把她带到我家。一进门,李大嘴的姐姐就扑进刘好怀里哭了起来,哽哽咽咽的。刘好在那一刻有了做父亲的感觉,他摸着李大嘴姐姐染黄的头发,说,都过去了,别哭了,啊?虽是这么说,刘好的眼窝却湿了。

    这时,陈红打开门。她手里还提了几样菜。看见眼前的一幕,她像冰棍一样又冷又硬。然后,她扔下东西,扭头跑出去。

    刘好费力地把李大嘴的姐姐推开。李大嘴姐姐怔怔的,没反应过来。

    刘好跑下楼,陈红已没了影儿。刘好跳上车,三轮车尥了几个蹶子,射出去。

    刘好并没看见陈红,可他断定陈红就是朝着那个方向跑的。刘好一急,眼睛就色盲了。经过十字路口,他反加足了油门。三轮车顶在一辆横穿马路的卡车上,如一枚玻璃球一样弹起来……

    12

    刘好昏迷了一个星期,医生说没希望了。可第八天头上,刘好意外地睁开了眼。刘好气若游丝,他既没喊陈红,也没喊李大嘴的姐姐,而是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走过去,刘好抓住我的手。我没见过这么软的手,像是面条。

    刘好说,叫我一声爸爸,好吗?

    我愣在那儿。

    刘好央求地望着我,说,叫……

    不知谁在背后捅我,催促,叫,叫呀,叫声爸爸。

    可是,我张了半天嘴却喊不出来。其实,我一直想喊的,我不知怎么回事,也许我肚子里就没有那两个字,也许它已被我嚼烂,拾掇不起来了。我急得满脸是汗,就是喊不出。刘好乞求地望着我,他的目光可怜巴巴,像是一束簌簌发抖的秋草。秋草的腰渐渐弯下去,之后一节一节断掉。

    刘好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那几十平方米的房子成了我一个人的。我突然觉得这屋子是那样的宽,那样的阔。我不再逃课,不再去网吧,每天一放学,我就跑到家里,练习爸爸两个字的发音。

    我想我会成功的。到那一天,我要对着刘好的遗像喊一百声爸爸。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