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月光:电影《一个勺子》原著-飞翔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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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判大爪那天,荷子最终没有挤近那辆卡车前,她在拥护的人群中,听见两个妇女的争执。一个说逮住这些人贩子的是一个外乡女人,她长得像俄罗斯人,还会武功。另一个女人说,听说那女人是公安局卧底,专门寻找人贩子的。

    七月中旬,营盘镇一年一度的牲畜物质交流会开始了。这是庄稼人的节日,荷子家从犁杖、套绳等农具,到日常用的毛巾、香皂,一年四季的衣服布料鞋袜手套,针头线脑,包括卫生纸,都要在交流会上买。这个时候,货的品种全,价格相对便宜,核算下来能省不少钱。年年离交流会还远,荷子和石二杆就一项一项拉好了采购计划。原本打算锄完地,两人一块儿去,可星期天早上起来,荷子突然想先去逛一趟。石二杆不同意,两人还拌了几句嘴。荷子执意要去,她想领小红去。小红九岁了,还没赶过会呢。往年赶会,荷子都不领小红,会上人多,也太乱。但今年不同,小红大了,荷子不但要领小红去,还要给小红买两身衣服。

    那天的天气出奇得好,从家里出来根本没风。阳光展悠悠地铺下来,踩上去,一路清脆的响声。荷子先领着小红去服装、布摊上转了一圈,把准备买的衣服、鞋袜看好。荷子在这方面是有经验的,知道上午的东西价格贵,下午要便宜一些。

    会场很大,吆喝声此起彼伏。路过杂货摊,人们正抢着买洗衣盆。又大又好看的盆子,才要八块钱。卖盆的小后生举着喇叭喊,还有最后十个,要买往前挤啊。荷子让小红站在那儿,她挤进去买了一个。

    荷子一手抓着小红,一只胳膊夹着盆继续闲逛。转到一个歌舞棚前,棚外挤满了人。小红没看过这种热闹,拽着荷子的衣襟不走,非要看看歌舞。卖票的人在喊五块钱一张票,还剩最后五个座。小红嚷着要去,荷子问了问,知道小孩不要票,就领着小红买了票。进去之后才发现棚内仅坐了一少半人,在一个简易台上,一个分不清男女的歌手吼着: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这首歌荷子两年前听过,可歌手唱着唱着歌词就变了,那些词让人脸红。荷子连忙捂了小红的耳朵。歌手唱完,出来八个袒胸露乳的姑娘,说是舞蹈,其实只是来回地扭,有时还故意叉开腿。荷子知道上了当,拉着小红就走。

    荷子嘱咐小红,回了家千万别说看歌舞的事。小红见荷子严肃的样子,很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提出要吃雪糕。荷子知道小红的小心眼儿,给小红买了两支。中午时分,荷子领着小红在饭棚内吃了两碗荞粉,半斤油条。荞粉放了不少辣椒,小红吸溜着嘴,鼻尖上渗出清幽幽几滴汗。

    从饭棚出来,荷子发现起风了。风不大,可在这样一个日子,惹人讨厌。依然不是买东西的最好时机,荷子领着小红慢慢逛着。直到荷子觉得差不多了,才朝衣服棚走去。荷子擅长砍价,她先把价钱压到最低,再一元一元地增加。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敲定。就在荷子交钱时,突然卷过一阵风,呛得人睁不开眼。荷子想喊一声小红,可是嘴刚一张,一股尘土就封住了她的嘴。她捂着嘴,本能地用手去抓身边的小红,但扑了空。等她划了一阵,慢慢睁开眼睛,狠狠吐了几口尘土后,才开始找小红。她记得小红刚才就在身边,这孩子就是喜欢乱跑。荷子一边向四处张望,一边喊小红的名字。荷子心想,这孩子是不是跟她捉迷藏,或者是刚才大风刮来的时候,去避风了,也许就在这个衣服棚的旮旯里躲着,也许在棚外。于是荷子又喊了两声小红,但是都没人应。她又去旁边的一个衣服棚内去找,这个棚里人很多,她扒开人群,也没发现小红的身影。

    小红——荷子有点慌了,就这么几分钟时间,孩子就没影儿了。荷子看见大风又从地上卷过来,带着一股强烈的尘土味儿,正在朝棚里涌。荷子惊恐地喊叫着,手脚并用地四外乱扑。

    旋风转眼即过,荷子的喊叫却血淋淋地在街上淌着。

    石二杆是第二天清早在镇外的树林里找到荷子的。荷子蜷缩在一棵树下,头发零乱,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看见石二杆,荷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石二杆一脸怒气,可荷子却想扑进石二杆怀里。荷子像是在大海里漂泊了太久,快要窒息了,她实在是想抓住点儿什么。荷子的脸挨近石二杆时,石二杆一把揪住荷子的领子,狠狠掴了两巴掌。石二杆红着眼质问,小红呢,小红哪里去了?瘫软的荷子一下被石二杆打直了,顿时清醒了许多,她哇地哭出声,小红……丢了!

    入秋时节,荷子和石二杆到了另一座城市。两人是乘一列运煤车去的。荷子爬车的动作很利索,倒是石二杆笨手笨脚的。别看个子大,看见奔跑的火车老是犯怯。每次爬车荷子都让石二杆先爬,她怕甩掉石二杆。荷子爬车一般在站点,运煤车即使不停,速度也会放慢,中途爬车就很危险。

    两人都疲倦万分,刚上车眼皮子就粘住了,到终点后仍睡得死死的。这是一家钢厂,卸煤的工人正要打开车箱的底盖,忽然看见煤车上躺着两个黑乎乎的东西,凑前一看,吓了一跳,急猴猴地喊,车上有死人!荷子倏一下醒了。她看见许多人朝这边奔过来,忙拽了石二杆一把。石二杆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荷子跳下去,他依然在车上发怔。荷子跺着脚说,到站了,还愣着干吗?石二杆才滑下来。

    两人冲出钢厂。门卫拦了一下,差点被荷子撞倒。荷子明白,这样大的厂子都有保卫科,若被逮住会有不少麻烦。荷子不怕罚款,她仅有的几个钱藏在相当隐秘的地方,他们绝对搜不出。荷子也不怕挨打,荷子是被人打出来的,她的“皮”厚得很。荷子最担心被遣送回老家。她和石二杆已被遣送过两回了。

    直到觉得门卫不会再追来了,两人才站住。石二杆煞白着脸,扶住一棵树呕吐。荷子一边喘一边给石二杆捶背。石二杆体力不行了。

    路人投过好奇的目光。荷子说,走吧。石二杆说,再歇歇。荷子说,都看咱们呢。石二杆说,反正也这么着了。石二杆已经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在乎了。荷子挺担心,她怕石二杆就这么垮下去。

    第二天,荷子和石二杆分头行动。荷子去公安局,石二杆去街头张贴寻人启事。两人一直是这样分工的,印了多少份寻人启事,荷子记不清了。每印一次,荷子的眼里都会生长出密密匝匝的希望。贴一份,荷子就觉得离小红近一步。

    到公安局挂号是石二杆的一个远房亲戚告诉她的,荷子先前并不懂得。远房亲戚说,公安局有人贩子的犯罪档案,有解救回来的妇女儿童。在公安局备了案,希望就大得多了。有文化的人主意就是多。每到一个地方,荷子都是这么做的。事实证明,远房亲戚的话说得没错,荷子虽然没有从各地公安局那儿得到小红的消息,但她看到了公安局解救回来的妇女儿童。荷子的信心原本就足,这样一来,都硬得当当响了。

    荷子找到公安局时,快中午了。荷子要进去,门卫拦着不让。荷子知道公家有手续,进门得填进门证。荷子向门卫解释,可那个长着一脸粉刺疙瘩的门卫没听完,便不耐烦地摆摆手,让荷子离开。荷子没有恼,她知道公家人吃皇粮,脾气都大。那个门卫看样子比荷子岁数大,冲那一脸疙瘩就知道不受媳妇待见,心里没准正窝着火呢。荷子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说是找局长说几句话就出来。门卫哧地冒了半脸冷笑——确确实实是半脸,你以为局长是谁,谁想见就见?趁早走开!各地公安局的大门荷子没少进,还没遇见疙瘩脸这么粗暴的。他不让进,荷子就缠着他,软磨硬泡的。门卫火了,他推着荷子说,走走走。

    这时,许多人从大楼里走出来。荷子就势往地上一躺,门卫没防住荷子这一手,慌了。他要拽荷子起来,可没想到荷子竟然长在了地上。

    一辆轿车驶到门口,停住了。

    荷子大声喊,谁是局长,我要见局长。

    有人过来拉荷子,荷子大声说,我要报案。拉他的人说,报案去街道派出所。

    一个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问荷子报什么案。

    荷子说,我女儿丢了。

    中年男人哦了一声,说你起来说吧。

    中年男人嘱咐旁边一个人领荷子进去。那人领荷子到二楼,把荷子交给一位老警察。荷子看到老警察慈善的样子,放心了。果然老警察耐心地听完了荷子的叙述。他听到荷子为寻找女儿,长年奔波在外,很是惊讶。老警察劝荷子回家等待,有消息他可以通知她。荷子说,找不着小红,我绝不回去。

    从公安局出来,荷子沿街寻找读报栏。读报已成了荷子的一项任务,她专捡有关打击人贩子的消息读。荷子记性并不好,可在读这方面的消息时,却表现出惊人的记忆力。读上两三遍,她就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某年某月某日,人贩子张三李四如何拐卖怎么判刑,记得清清楚楚。荷子的脑袋像一个巨大的仓库,装满了人贩子的消息。记这些事,对荷子已成为享受。她的心常常跳起来,击出一段悦耳的声音。

    荷子找了好些读报栏,但没有她要找的内容。荷子不死心,沿着大街一直找下去。直到清早,荷子才回到火车站。石二杆正睡在长椅上鼾声如雷,他周围没有旅客,想必是被他吓跑了。荷子摇醒了石二杆,问他贴出去没有。石二杆迷迷瞪瞪地说贴出十五份。荷子歇了一会儿,见清洁工正清扫垃圾箱,便走了过去,垃圾箱里常有人们扔的各种废报纸,有时候从上面也能得到一些消息。清洁工正把废纸往袋里装,荷子忽然大叫一声你等等。她走过去,扒拉着那堆废纸,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废纸里竟然有好些寻找小红的寻人启事。这狗东西,荷子骂了一句。好狠的石二杆,竟然把自己的亲生闺女扔进了垃圾箱。荷子小心地捡起来,吹去纸上的灰尘,轻轻用手指弹了弹,用袖子擦拭了一遍,方揣进包里。

    荷子走回去,石二杆还在躺着。他说,我饿了。

    荷子青着脸说,你等着吃屎吧。

    石二杆猛地坐起来,咋了?

    荷子说,你把小红扔进垃圾箱了?

    石二杆稍稍慌了一下,马上显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他说,贴不贴有啥用?我早死心了。

    荷子猛地扑到石二杆身上,抓着,撕着,咬着。荷子没这么凶过,没这么疯过,荷子想咬开石二杆的皮,剥出他的良心。石二杆抵挡了两下,很快就将荷子压到身底。石二杆掴了荷子两巴掌,这一掴把憋了两年的怒气全抖了出来,纷纷扬扬,满世界都是。石二杆再也控制不住了,拳头雨点样落下去。石二杆骂,妈的,你嚷啥,落到这个地步,全是你害的。

    候车室里顿时喧闹起来,荷子和石二杆被带到车站派出所。一问,方知道两口子吵架。那个警察批评石二杆野蛮。荷子怕石二杆受不住,小声说,我不怪他,是我的错。警察用异样的目光扫了荷子一眼。

    从派出所出来,荷子说,你歇着吧,我去贴。荷子的脸和鼻子都肿着,说话声音囔囔的。

    石二杆突然说,咱俩离婚吧。

    荷子怔住了,你说啥?

    石二杆说,我实在熬不下去了。

    荷子转身就走,她走得很快,风吹着一样。石二杆喊了两句,追上来,一把拽住她。石二杆望着前方,说,咱们回家吧,趁年轻,再生一个。

    荷子比风甩脸还难受,她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不找了?

    石二杆说,认命吧。

    荷子嗖一下跳起来,她的头发高高扬起,两条胳膊有力却没有规则地挥舞着,像是正往深海中下沉。她的胸内积着多少话要说,可没冲出来便被咬碎了,末了只蹦出几个硬邦邦的石块来:你个狗尿苔!

    那几天,荷子一天往派出所跑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荷子的眼窝深陷下去,嘴唇却高高地噘起来。数不清的泡在嘴上摞着,一张嘴便挤碎了,可不一会儿又密密麻麻窜出来。派出所先前还安慰荷子,后来便开始躲避荷子了。他们害怕荷子的目光,荷子的目光像在血里泡了一样,红得可怕,极度的绝望与极度的期待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多一些。他们知道荷子已陷于崩溃的边缘,稍有不慎,精神便会错乱。这种情况,他们遇过不止一次了。有一句话,派出所一直不敢对荷子说,如果小红是偶然走失的,还有寻找的可能,若是被人贩子拐走的,寻找的可能性就太小了。那阵子,人贩子非法拐卖活动十分猖獗,小红十有八九是被人贩子拐走了。没有线索,派出所也没办法。

    除了报案,荷子还在报上登了寻人启事。启事太小,也就拇指宽一条,荷子不满意,又托人去县里印了许多份寻人启事,荷子和石二杆分头去张贴,车站、商场、墙角、电杆,凡是能贴的地方,都贴了。

    办法用绝了,依然没有小红的任何消息。寻找小红的花销却大得惊人,钱像水一样流走。荷子和石二杆先是卖掉了两头牛、一匹马,之后又卖了二十一只羊、十六只鸡。家中的活物,除子荷子和石二杆,全卖了。接下来开始卖电视、自行车、柜、衣镜、木栅门,甚至卖了两床被子。荷子借遍了所有的亲戚,直借得亲戚们与荷子断绝了往来。

    荷子瘦成了一棵稻草。如果干的活儿与寻找小红有关系,稻草就弹直了,两天两夜不合眼也不知疲倦。稍有空闲,稻草便迅速枯萎了,哪怕一阵小风也会将她刮走。

    半年后,荷子突然收到一封信。长这么大,还从没人给她写过信,荷子拆信时手抖得控制不住。石二杆要拆,荷子不让,仿佛石二杆一沾手,信的内容就会飞掉。写信人称有小红的消息,让荷子带一千块钱前往。荷子盯着小红两个字,目光哗啦哗啦地响着,抖出满脸的激奋与喜悦。石二杆狐疑地说,他怎么会有小红的消息,不会是假的吧?荷子不说话,将信折了,宝贝似的放好,瞪了石二杆一眼,说,假的我也去。

    两人面对面坐着,琢磨去哪儿弄这一千块钱,家里连一分钱也抖不出来了。荷子让石二杆想想,他还有哪些亲戚。石二杆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慢慢摇摇头。荷子怪怪地盯着石二杆,尔后突然叫,有了。石二杆说,你不是要把我卖掉吧。荷子兴奋地说,不用借了,钱在自个儿身上长着。石二杆疑疑惑惑地盯着荷子,担心荷子疯了。

    荷子说,现在就走,明儿一早就能赶到县医院。

    石二杆茫然不解,去医院干啥?

    荷子说,卖血呀。

    石二杆迟疑着,犯不着吧。

    荷子说,人家还卖器官呢,咱卖血有啥稀奇的?你不去我去。

    石二杆不大情愿,可他说服不了荷子,便硬着头皮和荷子连夜去了医院。荷子以为卖血和卖菜一样容易,没料还得在医院等,什么时候有人需要输血才行。等了五六天,才等见一个需要输血的,可是一化验,只能抽石二杆的,荷子的血型不符。荷子急得都快哭了,骂自己咋就长不出一管子好血。又等了两天,荷子才算遇上。荷子老是让医生多抽,医生没好气地说,不要命了?这又不是水。

    总算凑够了钱。石二杆不放心,要和荷子同去。荷子不同意,两个人去花销太大。荷子说她一个人也能把小红领回来。

    写信的人在河南某县。荷子按照地址,费了不少周折,好容易才找到了那个人。那是个细皮嫩肉的后生,一说话眼皮子直眨。后生说,本地有户人家领养了一个女孩,像是寻人启事上说的小红,他愿意领荷子去看,但怎么往回弄孩子他不管。后生说,我在县里还要活呢。荷子急着要去,后生让荷子先付钱。荷子说,那不行,万一不是小红呢?后生说,你怕我骗,我还怕你骗呢,到时候你认出了孩子不付钱,我能拿你怎么办?荷子留了个心眼儿,先付给后生一半,说是见了小红再付那一半。后生虽然勉强答应了,却是一脸不高兴。

    后生领着荷子去那户人家。中途,后生说去趟厕所,之后再没出来。荷子去厕所找他,哪还有影儿?荷子知道上当了。这世上怎么到处都是骗子?荷子坐在厕所外,号啕大哭。

    荷子白白被人骗走了五百块钱,当时气得满脸生锈,可事后竟有些感激那个后生。就是那一次,荷子产生了自己去寻找小红的念头。

    于是,荷子踏上了寻找女儿的漫漫征途。

    二杆,赶紧起吧,都啥时候了。

    没有动静。

    荷子推了石二杆一下,她的手闪空了,感觉整个身子栽进了悬崖里。荷子清醒过来,太阳已升得很高了,她的脸被阳光涂抹得乱七八糟。

    石二杆和荷子离婚了,可荷子老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好像石二杆始终陪着她。荷子怎么也想不明白,石二杆堂堂一条汉子怎么说垮就垮了。荷子是不愿意离婚的,毕竟和石二杆生活了这么多年,她舍不得他。可石二杆提出,不离婚荷子必须和他过安稳日子,还说他的远房亲戚答应从镇民政所弄一千块钱安家费。找不到小红,要家做啥?荷子选择了离婚。在路上,荷子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管离婚的干部劝阻或者劝说一下,可那位干部眼皮子都没抬,便将手续办了。荷子和石二杆没有任何财产,简单极了。接过离婚证,荷子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怕石二杆看见,几乎是小跑着出来的,泪珠被风甩着,四处飞溅。片刻,荷子就把眼睛清抹干净了。刚才她有些恨石二杆,此时竟有了一丝内疚,石二杆是她拖垮的。甭说离婚,石二杆就是剥她的皮,也该。只是,走路睡觉,石二杆的影子依然缠着她,她摆不脱。

    荷子从大楼里走出来,一个戴红袖箍的老汉看见她,斥道,谁让你进去的,不要命了?荷子昨夜住宿的这座楼是将要拆迁的危楼。荷子看见了禁止进入的牌子,可她还没有二十块砖重呢,她不相信二十块砖能把楼压塌。荷子装着害怕的样子,躲过老头儿,脸上却露出一种恶作剧般的坏笑。

    荷子此次的行程是中原某省的一个城市。荷子的寻找不是东一头、西一头地乱寻,而是拉网式的。北方穷,拐卖妇女的多,南方有钱,拐卖儿童的多。荷子是从南方的省份开始寻找的,现在轮着这个省了。

    荷子等了两天,没等见煤车,也没等见货车,她决定偷乘客运列车。荷子偷乘过几次,可心惊胆战的,没有扒煤车来得实在。荷子身上还有几百块钱,她舍不得花,那是小红的救命钱。荷子没有直接从终点上车,她先步行到一个小站点,小站点没有卖票的,一般是上车补票。荷子在这方面可谓经验老到。

    车上很拥挤,荷子上车后便在车厢接口处站着。接口处的地上坐着一个老头儿,一个后生,看样子是父子俩。父子俩是乡下人,荷子能从他俩身上闻见风沙的味道。荷子对面,靠在门边的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他一直看报纸。老头儿不住地打量荷子,荷子便冲老头儿笑笑。老头儿问荷子去什么地方,荷子说终点。老头儿说远着呢,你怎么不坐。荷子说,不累,将包抱紧了。

    车厢里列车员喊查票,荷子身子缩了一下,迅速站到厕所门口。旁边已站了一个人,荷子紧张地拍着门,那人说里面有人呢。荷子说我憋不住了,同时慌慌张张往车厢里扫了一眼。厕所的门刚拉开个缝儿,荷子就挤了进去。荷子的心咚咚直跳,有时列车员还会检查厕所的。二十分钟后,荷子确信票已查完,方从厕所里出来。

    老头儿说,把包垫那儿,坐一会儿吧。荷子摇摇头。老头儿说,包怕压?荷子说,小红在包里呢。老头儿疑问,小红?荷子说,我女儿。老头儿像是没听明白,惊愕地又问了一句,你女儿在包里?荷子点点头。老头儿的表情僵住了,他大约觉得荷子的神经有毛病。

    荷子拿出一张寻人启事,指着启事上小红的头像说,这就是小红。老头儿看了一会儿,问,你去寻找女儿?荷子点点头,问老头儿见过没有。老头儿说没有,又问荷子什么时候走丢的,荷子说四年前,我找了四年了。老头儿吃惊地问,四年?就这么到处跑?荷子点点头。当初荷子不顾一切寻找小红时,村里人都说荷子碰几次头也就死心了,可荷子一直没有回头,执着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老头儿脸上的惊奇荷子看惯了。荷子不明白,寻找自己的女儿本来是很正常的事,别人为什么老是用这种眼神看她?

    一天一夜之后的一个黎明,火车到达了终点。荷子刚迷糊着,一个警察正告诉她小红的下落,他的话还没说完,她便被惊醒。火车到的真不是时候,荷子还想回忆警察的模样,可脑子里一片模糊。

    荷子被人流裹着穿过地下通道,来到车站广场。两个公安便衣模样的人出现在她面前,他们让她出示身份证。荷子把包紧紧地抱在胸前,问看身份证干啥?我又不是坏人。那两个便衣问,你上哪儿?荷子说,我出来找孩子。一个男人说,你把身份证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如果你没有,就跟我们走一趟。荷子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两个男人不说话,拽住她的胳膊就走。荷子看见许多人目光冷漠地望着她,荷子大叫,放开我,我不是坏人。两人将荷子带到一辆面包车前,车上写着××收容所的字样。荷子知道这下坏了,又被收容了,被遣送回原籍,又得耽误多少时间。荷子不偷,不抢,可城里人还是把她看作垃圾。荷子知道自己灰乎乎的样子惹了麻烦,想辩解,可没人听她的。荷子被粗暴地推到车上,她想下去,可车门口挡着一个秃顶男人。秃顶在荷子的胸上掼了一把。荷子往后一仰,倒了下去,可马上爬起来往外冲。秃顶推着荷子,说,你嚷嚷啥?不是坏人你嚷嚷啥?秃顶的逻辑把荷子弄糊涂了,荷子发愣时,秃顶砰地把门关了。

    面包车开出车站,走了很久,最后驶进一个大门。荷子和另外一位妇女被带到走廊西头的一间屋子。秃顶要检查,那位妇女把包递了过去,秃顶翻了翻,丢到一边。秃顶要检查荷子的,荷子不让。秃顶便从荷子怀里夺,可包已经成了荷子身上的一块肉,秃顶鼻梁冒了汗也没抢出来。秃顶砸了荷子一拳,骂骂咧咧走了。

    荷子拢拢头发,坐下来。那位妇女钦佩地说,姐,你真行。荷子笑笑。妇女说,这些家伙都是收容所雇的临时工,挣着公家的钱,啥坏事也干。妇女白白净净,比荷子有姿色,荷子暗自想,怎么这样的人也被收容。妇女看出了荷子的疑惑,说凡是三无的都要收容,然后送回老家。荷子问什么是三无,妇女说就是无身份证,无临时居住证,又无单位证明的。荷子的脸暗了下来,她的身份证在去年就弄丢了。可荷子很快轻松了,就算她没身份证,可她不是坏人。

    荷子和妇女很快就惯了。妇女的遭遇也很不幸,她原本在农村老家开着杂货店,日子过得蛮好。她的妹妹在南方打工,拍电报回来,说是为她找了一份好工作。她脑里一热,变卖了杂货店,去了南方。交了五千元的保证金后,她才知道所谓的工作就是给单位介绍人。她竟然被她的妹妹传销了。妇女逃离了“单位”,流落到这个城市。她想挣点儿钱再回去,不然没脸见家人。妇女说,我妹妹原先很老实的一个人,谁能想到她学会了骗人?妇女脸上没了气愤,只剩下无奈了。

    荷子也讲了自己的事,妇女边听边流泪。共同的遭遇迅速把两人的关系拉近了,妇女问荷子的包里是不是装着值钱的东西,荷子说,我女儿在包里呢。她拿出寻人启事让妇女看。

    几天后,荷子被押上一辆大客车。荷子知道这是要往回送了。荷子衣冠不整,神情倦怠,可荷子的目光却铁钩似的,四下钩着,想钩住点儿什么东西,把她拽下来。

    车上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每张脸都哭丧着。荷子一直巡视着逃跑的机会,可押送人员看得很紧,中途吃饭都有人守着。

    太阳落山了,天渐渐黑了下来,堵得人心慌。荷子鼓足勇气喊停车,她说要下去小解。荷子下了车,一个年轻的押解人员跟了下来。押解人员让荷子在车旁撒尿,荷子白了他一眼,走进路边的林带。荷子磨磨蹭蹭地蹲下去,押解人员背转过身。荷子突然站起来,向林带深处跑去。身后响起喊叫声时,荷子已经跑出二十多米。荷子跑得极快,她弹跳着,如一只野鹿。

    荷子在路边的沟渠过了一夜。她怕迷失了方向,不敢连夜走。春寒如针,在骨缝里不停地游走。荷子怕冻坏,坐一会儿,跳一会儿,她不敢得病,从哪方面她都不敢。过去有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石二杆就让她在炕上躺着,他侍候她。现在想起来,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享受。可惜,她不可能再有那种享受了。

    天亮后,荷子竟然睡着了。直到阳光刺疼了眼皮,她才醒来。荷子面前站了一个汉子,正怪怪地瞧着她。荷子连忙站起来,看看包还在,松了口气。

    汉子惊异地问,你就在这儿睡了一夜?

    荷子说自己迷路了,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汉子告诉了她,然后说,两口子打架了?你男人也不找找你。

    荷子说,我是寻找女儿的。荷子没必要隐瞒,看样子中年汉子还算和善。

    汉子说,哦,女儿跑了。

    荷子有些生气,她说,我女儿怎么会跑呢,她让人拐了。荷子拿出一张寻人启事给汉子看,又问他到县城的公共汽车怎么坐。汉子说,还没吃饭吧,吃了再走吧。荷子早就饿了,她没有迟疑,跟着汉子进了村。荷子过夜的沟渠离村庄也就一里多地。

    汉子家是三间砖瓦房,两个十岁左右的女孩正在地上抢着一个什么玩具。见中年汉子领了荷子进来,便好奇地盯着荷子,看得出,小姐妹是双胞胎。荷子突然觉得眼热,小红丢那年,也就这么大。荷子蹲下来,将小姐妹紧紧搂住,小姐妹几乎喘不上气了。汉子紧张地盯着荷子。荷子在小姐妹脸上各亲一口,慢慢把胳膊松开。

    吃饭时,荷子很随意地问,孩子她妈呢?

    汉子伤感地说,去年出了车祸……今天,我原本是给她上坟的。

    荷子吃不下去了,她再次将两个小女孩拥在怀里,眼泪无声地流着。

    汉子听了荷子寻找小红的过程,很是同情。他让荷子留一张寻人启事,他给贴到村头。还没有人这么帮过她,荷子感动得几乎噎住。

    汉子送荷子走时,嗫嗫嚅嚅老是想要说什么。荷子问,大哥是不是有什么话?

    汉子终于吐出来,他问荷子愿不愿意留下来,他看出荷子喜欢孩子,他的女儿跟着她不会受委屈,又说他在村里是中等人家,她受不了罪。

    荷子没想到汉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怔了怔,决然地摇摇头。荷子说,小红还等着我呢。

    荷子坐车来到县城,在车站大厅寻找行走路线图时,她看见有一个读报栏,忙走了过去。荷子的目光一下就逮住了她想要的内容。她怕那是幻觉,闭了会儿眼睛,再看,依然实实在在的,她知道是真的了。报上说,S省某市公安局营救出三个被拐卖的儿童,现正寻找他们的父母。荷子把这个消息吃进肚里,她的整个身子胀起来。荷子当即决定去S省。

    这个意外的消息撞着荷子,她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觉得冥冥之中有谁在帮她,先是遣送她,然后遇见那个汉子,坐上了这趟客车,让她看到了这张报纸。荷子不敢得意,不敢放肆流露,她使劲地摁着自己的喜悦,生怕一不小心它从她的怀里飞走,然后在空中炸掉。

    六天后,荷子到了那座中等城市,见到了三个被解救的儿童。没有她的小红。两个女孩都八九岁大,有一个与小红年龄相仿的,是个男孩。荷子有些失望,可是看着三个孩子怯生生的样子,荷子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荷子说了声我的娃,将三个孩子搂在怀里,像是一只老母鸡护着三只鸡雏,一副防备老鹰扑食的架势。

    陪同的公安人员提醒荷子,荷子即使认出自己的孩子,也必须有相关的证明。

    荷子抹抹眼泪,说不是她的孩子,她只是难受。

    公安人员同情地叹了口气。

    三个孩子怯生生的样子缠在荷子脑袋里,她怎么也摆不脱。荷子觉得该为三个孩子干点什么,不然睡觉都不得安生。荷子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念头:她疼别人的孩子,别人才会疼她的小红。

    荷子在商店里转了大半天,最后选准了三套衣服。掏钱时,荷子的手有些抖,可是她还是把它们从怀里拽出来。荷子舍不得花,它们在她怀里捂了一年多了。它们一个个委屈地叫唤着,让荷子别丢弃了它们。荷子说,走吧,走吧,那三个娃比你们可怜呢。

    荷子把衣服送给三个孩子,在每人脸上亲了一口,颤颤地走出来。荷子想起了石二杆,石二杆让荷子死了这条心,他真是个混账东西。别人的孩子能找见,她的孩子为什么找不见?荷子的信心更足了,她甚至想,等找见小红,狠狠羞石二杆一番。

    荷子硬是把三个孩子甩在脑后,开始了她几年不变的工作:在醒目的地方张贴寻人启事。荷子很专注,她没有注意一个人一直跟在她身后。

    荷子在火车站的出口处贴完寻人启事,一个中年汉子凑上来,问,你是小红什么人?

    “小红”这两字太敏感了,荷子的眼睛一下瞪大了。她看着他,脱口说,我是小红她妈。

    中年汉子唔了一声,说,看来我找对了,我知道小红的下落。

    荷子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先是晕眩了一下,觉得一列火车呼啸着从脑里穿过去,然后又被甩进冰窟,寒冷袭过来,她哆嗦得没法控制。荷子好半天才站稳,那个中年男人依然在面前站着。荷子突地抓住中年汉子的衣服,急切地说,小红在哪儿?快告诉我!中年汉子似乎被荷子吓着了,粗涩的脸上掠过一片惊慌。他狠狠地甩着荷子,荷子轻飘飘的,可是他没有把荷子甩掉。中年汉子低声喝道,放开!荷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了手,连声说,对不起,我是高兴的。荷子张着细瘦的胳膊,仿佛怕中年汉子从她身边跑掉。中年汉子沉着脸说,高兴也不能这样,别人以为咱俩咋回事呢。荷子顾不得看汉子的脸色,着急地说,小红在哪儿,你倒是快说呀,我都找她好几年了。中年汉子往四周瞅瞅,说,这儿说话不方便,咱们换个地方。

    中年汉子领着荷子来到一条僻静的街道,在石凳上坐下来。荷子没坐,她站在中年汉子前面,急着问,小红在哪儿?

    中年汉子没有回答,而是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了。中年汉子的脸坑坑洼洼的,黑色的底子隐隐透着一层黄,被烟燎了一样。

    荷子的身子前倾着,细细碎碎的火星从眼里撒出来,落在汉子满脸的坑洼里。

    中年汉子似乎被烫疼了,他往后仰了仰,才说,我说不准她是不是你女儿,看照片,倒是像。

    荷子说,你领我去看看,我都快急死了。

    中年汉子滋出一股笑,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急个啥?离这儿远着呢。中年汉子的话金贵得很,他不一次说完,而是一句一句往外挤。

    荷子恨不得咬他一口,咬烂他的肚子,把那些话全掏出来。

    中年汉子吊够了荷子,才说小红在下面的一个什么县,那个县是他的老家。他在这座城市打工,年底回家去亲戚家串门儿,在街上看到一个女孩。正值数九天,可是女孩衣着单薄,小脸冻得青溜溜的。亲戚告诉他,那个女孩是村里一户人家捡的,准备给他家的傻儿子当媳妇。他觉得女孩蛮可怜,就多看了两眼,因此把她的容貌记住了。这几天,他见荷子贴寻人启事,他无意中扫了一眼,觉得照片上的女孩和他见过的特别像。

    中年汉子的话像一根绳子把荷子的心死死地勒住了。荷子泪流满面,几乎将瘦小的身子淹没。

    荷子哽咽着说,大哥,你领我去吧。

    中年汉子叹了口气,不说吧,我心里难受,说出来,也是昧良心,我这是拆散姻缘呢。

    荷子说,大哥,我亏不了你,你怎么也得领我去一趟。中年汉子说,你让我想想。中年汉子很为难地搓着手,然后说,你先坐着,我去吃口饭。

    荷子忙说,我也没吃饭呢,我请你吧。中年汉子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已起身往大街上走去。荷子紧紧咬在中年汉子身后,生怕他跑掉。

    中年汉子领着荷子走进一家饭馆。荷子问中年汉子吃什么,中年汉子连声说简单点简单点,鱼呀虾呀的就甭要了。中年汉子越这样说,荷子越怕亏了他,她咬咬牙要了鱼,点了虾,又加上几样别的菜。

    荷子说,大哥,你怎么称呼呢?

    中年汉子说,他们都叫我大爪,你也这么叫吧。

    荷子的目光落在“大爪”手上,他的手并不大,倒是手背上长了几个大瘊子。荷子不明白人们为啥叫他大爪。荷子等大爪问她姓名,等了半天,大爪也没问,荷子只好自报家门。大爪唔了一声,对荷子怎么称呼并不感兴趣。

    上了酒菜,大爪就狠狠吃起来。荷子想和他说话,可见大爪埋着头,吃得很专注,便忍住了。她抓着酒瓶,大爪喝一杯,她倒一杯。大爪特会吃,他轻轻一拽,虾的脑袋和尾巴便脱掉了,露出粉乎乎的虾肉。他吃鱼不摘刺,左嘴角搁鱼肉,鱼刺扑扑地从右嘴角吐出来,整个一个吃鱼机器。荷子看了一会儿,就把头扭到一边。大爪吃的不是鱼,而是她的心。他吃一下,她的心就疼一下。过了一会儿,大爪才问荷子为什么不吃,荷子说其实她刚吃了饭,不饿。两瓶啤酒很快就喝光了,大爪起身去卫生间,荷子紧张得心都快迸出来了。她想跟过去,又怕撞见大爪,她来回挪动着,如坐针毡。大爪终于出来了,荷子长舒了口气。大爪冲荷子笑笑,说现在的啤酒质量差,两瓶酒一泡尿就完了。荷子让服务员再来一瓶,她刚喊出个“再”字,大爪便打断她,别要多了,有两瓶就行了。

    酒足饭饱,大爪脖子以上的部位全是红的。脸上的坑洼越发明显了,隐隐地透着亮,像是揉了一把玻璃碴子。他一边剔着牙缝,一边说,不是我不领你去,来来回回得七八天,我怕老板不准假。

    荷子忙说,我去跟你老板说。

    大爪嘿嘿笑着,你没有那么大面子,现在的老板都黑心,只顾挣钱,才不管别人的穷闲事呢。

    荷子急了,她说,这怎么是穷闲事?

    大爪说,我跟你走一趟吧,老板那儿,我再想办法。不过……大爪没了下文。

    荷子明白他的意思,问,多少钱?

    大爪说,你也够可怜的,给一千吧。

    荷子倏地一惊,脸就抽起来。乖乖,一千块钱可不是个小数字。荷子赔着小心问能不能再少些。大爪说,现在的钱,一千块算个啥,说实话,我领你去是冒着风险呢,被人家发现,没准腿就断了。荷子咬咬牙,答应给一千。荷子想起几次被骗的经历,提出到了那儿见到小红她才给钱。大爪说,你人蛮精的,就依你。大爪说为了赶时间,明天就上路。荷子面露难色,说她现在没有一千块钱。大爪几乎要跳起来,若不是荷子出手快,拽住他,大爪就跳到桌子上了。大爪生气地说,说了半天,你耍我呀。荷子说她一定凑够一千块钱,不会少他一个子儿。大爪说路上的花销由荷子出,荷子一口答应。最后商定,三天后两人在火车站碰面。大爪给了荷子一个呼机号,如果荷子弄上钱,可以提前呼他。

    大爪一走,荷子就急急忙忙数起钱来。其实身上有多少钱,她清楚得很,她原先有四百一十六元八角,为那三个孩子买衣服花去一百一,现在还剩三百零六元八角。荷子数了一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一个子儿都没给她生。服务员催荷子结账,荷子听得一百二十元,吃了一惊。两个人怎么能吃掉一百二十块钱?她让服务员再算一遍,依然那么多。荷子让服务员再少些,说了半天,服务员只答应少算五块。荷子盘算了一遍,除去饭钱,她还剩一百九十一块八角。荷子几乎心疼死了,她咬着牙,从怀里牵出一百一十五块钱。服务员要收拾餐具,荷子喊了声等等。服务员吓了一跳。荷子说,我还没吃呢。她没看服务员的脸色,一屁股坐下,吃相比大爪还凶。鱼虾已经被大爪吃光了,可还有半盘油光鲜亮的鱼汤。荷子吃得干干净净,就差舔盘子了。荷子往外走时,看见了服务员怪异的神色。荷子不怕,她吃的是自己的心,别人管不着。

    荷子走进这座城市的一家医院。荷子没有别的挣钱办法,只能从自己身上宰。她和石二杆在流浪生涯中,不止一次卖过血。再说,三天凑一千块钱,只有这种法子。上次荷子卖血时,医生曾警告过她,再抽血可能要出事。荷子不在乎,多喝几缸子水,血就长出来了。再说,找回小红,割肉也值。荷子不怕大爪骗她,见不到小红荷子决不会给他钱。大爪总不能从她身上抢吧。抢她也不给,除非把她吃掉。

    头一天荷子没等上,第二天夜里一位妇女产后出血,荷子算是逮住了机会。荷子和妇女血型一样,可化验后,医生告诉荷子,她的血不能抽。荷子急了,抓着医生的袖子说,不可能,我过去输过。医生板着脸让荷子放开,荷子放开了,可依然拦着医生不让走,她问医生为什么她的血不能输,难道她血里有毒?医生说她的血里什么东西高,荷子没听清,她想再问,妇女家属拦住了荷子。荷子几乎绝望了,没想到她仅有的一条财路就这样掐断了。荷子没有离开医院,她还要等下去。荷子不明白高有啥不好,这和炒菜多放肉不是一个道理吗?就算不是肉,多放了咸盐,多放了酱油,咸是咸点,可不至于不能吃。这家医院的医生太挑剔了。

    荷子又找了一家医院,可是一直没有卖血的机会。

    三天后,憔悴的荷子出现在火车站。像小红刚走失那阵子一样,荷子嘴角又长满了蘑菇样的泡。

    大爪看出来了,问,没弄到钱?

    荷子说,再给我几天时间,我肯定能弄到。

    大爪没说话,他的目光漫过荷子的头顶,像是考虑该不该答应荷子。荷子怕大爪生气,大爪是唯一的知情人,她绝不能让大爪生气。荷子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先请你吃饭。大爪很费劲地将目光收回来,他说不是我心狠,我也要养活老婆孩子。荷子鸡啄米似的点头。大爪叹口气,说十天以后咱俩再碰面,记着,就十天时间。荷子感激得就差给大爪磕头了。荷子觉得大爪要钱是该着的,说明他心里没鬼,若他一分钱不要,那才有鬼呢。

    荷子只顺畅了一会儿,心窝便堵住了。寻不到路子,一百天也掏不出一分钱来。除了卖血,荷子还能干什么?

    荷子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阳光敲在荷子脸上,击起几朵蓝色的火苗。荷子不断地抹着脸,仿佛一不小心,她整个人就点着了。这时,一个二十左右的女郎迎面走过来,她穿着窄小的衣服,大半个乳房在外面露着,红艳的嘴唇,青色的眼皮,一看便知是做那种生意的小姐。这种人,荷子见得多了。村里王老三的闺女就在城里搞这种生意,虽然大把大把往回寄钱,可是没人看得起王老三家。荷子见了这类人,目光没有任何内容,轻轻一擦便闪过去了。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哪有心思窥探别人的隐秘。可是今天荷子没管住自己的眼睛,她不知自己怎么回事。与小姐擦肩而过后,一个让人脸红的念头从荷子心底浮起。荷子的腿颤了一下,便迈不动了。她骂自己,你个鬼,要羞死先人呢,随即觉得脸上挨了耳光。荷子想看看是谁在打她,四外望望,并没有谁靠近她。荷子的心抽紧了。她本意是掐灭自己的念头,没料手一动,它干脆蹦出来。如一条鲜活的鱼,跳了她一脸水。到了这个时候,她还顾忌什么?什么都没有小红重要。

    荷子下了决心,却不知这种生意是怎么做成的。没见过哪位小姐大声吆喝过,可她们的生意红火得很。不然,哪来大把大把的钱?荷子迟疑间,那位小姐又溜达过来了。她懒懒散散,几百年没睡醒过似的。可是忽然间,她的眼睛闪亮了,像是见了耗子的猫。荷子望去,一个挎包的男人正走过来。荷子明白了,小姐不是散步,是寻找目标呢。

    青眼皮小姐走近男人,和他说着什么。两人嘀咕了一阵儿,似在讨价还价。荷子靠近他们时,青眼皮已与男人谈妥了。青眼皮前面走,男人在后面跟着,前后相距十来步地。荷子决定追上去讨个明白。一路上,荷子遇见好几个小姐,她知道这道街是人们说的红灯区了。

    青眼皮走进一条巷子,那条巷子里全是私人旅店。门面不大,牌子却吓人。青眼皮走进北方宾馆。荷子追进去时,青眼皮已没了踪影。荷子发现北方宾馆不过是一个小院。荷子慌慌四顾,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出来问荷子找谁。荷子不知道该怎么说,脸先燃烧起来。老板上下打量了荷子一遍,很不客气地说,这是旅店,没事走开。荷子知道老板明白她的来意,也知道老板没相中她。荷子觉得委屈,她难道连做皮肉生意的资格也没有了?老板见荷子不动,要推荷子。荷子既然来了,就不能让老板这么打发走。荷子说,我急等着用钱呢,我不走。老板没料瘦小的荷子有如此大的力气,他推了两下,荷子竟纹丝不动。荷子说,老板,你就行行好,留下我吧,我有经验呢。老板迟疑了一下,荷子马上说,她们给你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老板说,她们给的不多,可客人多,留下你,我不赔死了?荷子说,我和你对半分,你多拉个客给我。

    老板犹豫了半天,答应留下荷子试试。

    说话间,那个男人已经出来了。荷子想看看男人是什么表情。男人不红不臊,和大街上的男人毫无区别,仿佛他不是搞小姐,而是抽了一支烟。

    老板把荷子领进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中间隔着布帘。青眼皮正在床上吸烟,老板说来了个伴儿,青眼皮小姐轻轻翻了翻眼皮,目光在荷子身上跳了几跳便溜开了。青眼皮没有惊讶,没有意外,没有轻蔑,总之什么也没有。仿佛荷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每天见惯了的石板。老板走到布帘的另一面,对荷子说,先住小黄这儿吧。荷子局促不安,和青眼皮住一个屋,多难堪呀。

    荷子在床上定神的工夫,老板喊,小李,来客人了。原来青眼皮姓李。荷子想躲出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个男人已走到门口,荷子忙缩回来。荷子的心咚咚跳起来,似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脱光了衣服,臊得不行。

    青眼皮和男人开始了生意。

    男人走后,荷子听见青眼皮洗什么。荷子想出去,可她不敢见青眼皮,直到听得青眼皮出去了,荷子方做了贼似的溜出来。

    荷子羞答答地在巷子里溜着,就像一个犯人,被拉上刑场了,却没做好死的准备。死是肯定的,并不害怕,担心的是熬不过死前的寂寞。这种生意吃的是男人饭,可每有男人走过来,荷子马上低下头。男人的目光都是锯子,见到女人就想锯开,但荷子很快发现,没有一个男人看她,有时碰她一下,仅仅是她身后跟着浓妆艳抹的小姐。

    三天了,荷子依然没有拉到客人,她着急了。小红凄惶惶的样子一直在她脑里定着。荷子骂自己没用,她要豁出去了。那天,恰有一个老汉进来。本来老板是给荷子介绍的,可老汉看见青眼皮,立刻定住了。老汉肯定是有孙子的人了,他还干这种下作事,干就罢了,竟然只喜欢能当他孙女的小姐。

    荷子突然就哭起来,她一下伤心透了。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哭,放肆、任性、绝望,荷子无论怎么努力都收不住,索性就不收了,硬把它关进肚子里,她会憋疯的。荷子觉出青眼皮进来了,她的眼被黏稠的泪糊着,前面只是一个影子,但她知道那个影子是青眼皮。青眼皮什么也没说,站了一会儿便出去了。

    第二天,一个男人找青眼皮时,青眼皮把这个男人推到荷子这边。青眼皮像是对男人又像是对荷子说,我出去买点东西,我把门带了啊。荷子知道青眼皮是让给她的,很是意外。荷子看着面前的男人,不由一阵恶心。男人一脸疙瘩,他和大爪站在一块儿倒是般配,他是凸起的,大爪是凹下去的。除了石二杆,还没有哪个男人看过她的身子。虽然和石二杆离了婚,她依然觉得对不住石二杆。男人还没碰她,荷子的身子就抖成一团,慢慢地,竟缩成一个疙瘩。男人想掰开荷子,他不满地说,你怎么回事?荷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不是故意的,男人一碰她,她就成了这样。男人骂,妈的,给老子退钱。男人骂了一句便顿住了。他看到白白的疙瘩此时罩了一层青色。男人大概害怕了,没再要钱,穿上衣服匆匆走了。

    青眼皮进来时,荷子还没有完全展开。她蜷缩着,像一只受了惊吓还没醒过神的猫。青眼皮肯定听到了什么,她的眼神有些怪,作为感激,荷子冲她笑笑。

    青眼皮叹了口气。

    荷子突然说,妹子,下次来人还让给我,行不行?

    青眼皮稍一怔,说,这事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你想不开,遭罪。

    荷子说,没办法呀,妹子,小红还等着我救呢。

    青眼皮听到荷子挣钱是为了救自己的女儿时,眼圈红了。她转身出去,进来时手里抓了一沓票子,说,这是一千五,你拿去救女儿吧。

    荷子呆住了,半晌才说,不……我不能拿你的钱。

    青眼皮说,要是嫌脏你就别拿。

    荷子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来得不容易。

    青眼皮说,救人要紧,钱算什么?反正干的是无本生意,今天走,明天就来了。

    荷子一直以为当小姐的人都厚颜无耻,没有人味,包括青眼皮在内。荷子没料到青眼皮不仅善良,而且如此大方。接过钱,荷子叫声亲妹子,眼泪成串地飞出来。

    坐上车后,大爪依然追问荷子短短几天怎么就凑够了钱。大爪钻在钱眼里了,怕荷子骗了他。荷子不认为大爪讹她,他给她报信,要钱没什么不对,只是婆婆妈妈的样子惹人讨厌。荷子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给不了钱,你把我卖了。大爪马上不吱声了。荷子瞄了瞄大爪,见大爪板着脸,知道他不高兴了。钱在她的肚皮上长着,她是不能给他看的。荷子不敢惹恼大爪,小红就在他手里攥着呢。路过一个镇时,荷子下去给大爪买了两盒烟。大爪吸着烟,脸色方转过来。

    荷子在车上摇了两天多,第三天才在一个小镇下了车。风挺大,荷子下车时险些被风掼倒,她不由抽了一下,风吹在脸上,却疼在心里。小镇很荒凉,店铺稀稀拉拉。荷子问这是什么地方,大爪说旗杆镇,离咱们去的地方还有一截路呢。

    这时,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赶着马车过来,和大爪打招呼。汉子一张嘴,露出两排七长八短的黄牙。大爪给荷子介绍,说黄牙是接他的,问荷子先跟他回家,还是先去看那个女孩。荷子说,当然是先去看小红。大爪让黄牙送一程,黄牙的目光在荷子身上绕了一圈,显出不情愿的样子。大爪说,她挺可怜的,送一送吧。荷子也说,哥,是急事哩。黄牙嘟嘟囔囔的,可还是让大爪和荷子上了车。

    到了那个村已经黑透了。黑暗挤过来,一抓一把。荷子不知村子有多大,灰灰的灯像乱甩的泥点子。大爪领着荷子走进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婆婆和一个汉子,大爪说这就是他的亲戚。老婆婆和汉子都很热情,当下就要做饭。荷子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可她没心思吃饭,提出马上去见那个女孩。汉子不解,问哪里还有女孩。大爪忙冲荷子使眼色,汉子还要问,大爪和黄牙把他叫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老婆婆和荷子,老婆婆端水给荷子,说,喝吧,闺女,放了红糖的。老婆婆一张渔网脸,说话时笑意便从网里露出来。

    大爪进来,老婆婆知趣地退出去了。大爪说他事先没和杨子打招呼,听说荷子要接那个女孩很不高兴,怕邻居知道了在村里没法待。荷子问,你的亲戚叫杨子?他不会报信儿吧?大爪说,我想到了这一层,好说歹说,他答应不去报信儿,但提出要五百块钱。荷子的心一沉,她说,我带的钱不够。大爪想了想说,我少要五百,你把另外五百给了杨子吧,现在给他,先堵住他的嘴。事情到了这份儿上,荷子只能听大爪的了,她转过身子,从怀里拽出五百块钱。大爪让荷子稍等一会儿,马上领她走。

    大爪一出去,杨子就进来了。他看着荷子,见荷子也看他,脸竟然红了。荷子恨恨地想,他白白赚了五百块钱,模样老实,心蛮黑。杨子和荷子的个头差不多,可腰杆子极粗,怎么看怎么像个木桩子。毕竟是在人家家里,荷子不敢恼,甚至冲杨子笑了笑。杨子受宠若惊,他抓起茶缸让荷子喝水,说,今儿晌午才买的红糖,我娘都没舍得喝。荷子从杨子殷勤的举止上嗅出些不对劲,忙问,大爪呢?杨子愣了一下,谁是大爪?荷子说,领我来的那个,不是你家亲戚吗?杨子说鬼才是他亲戚呢。荷子的身子已中电一样麻了,但她还是努力地要问清楚,他去了哪里?杨子说,他和黄牙早走了。像是忽然遭了雷击,荷子的脑袋炸了。

    杨子惊叫,妹子,妹子,你这是咋啦?

    荷子扑向门口。门从外面反锁着,荷子砸了半天,门板哼都没哼。荷子转过身子,冲杨子吼,放我出去。杨子一脸惊惧,他说,你不能走,我花了三千块钱呢。荷子呸了一声,说,不放我走,我就碰死。杨子猛就抱了荷子,说,我不让你走,也不让你碰死。荷子狠狠一甩,杨子弹出去,磕在桌角上。杨子疼得龇牙咧嘴,可马上扑过来,抱住荷子的腿。荷子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累了,靠在那儿大喘。杨子端起茶缸,说,喝口水吧。

    荷子猛地将茶缸打翻在地。她怒视着杨子,说,出去!

    杨子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荷子抓到他脸上。杨子说,你咋这么凶?

    荷子说,出去!

    杨子说,我是你男人,迟早要过日子的。

    荷子说我看你出去不出去。荷子抓起东西往地上摔去,抓着什么摔什么。屋内稀里哗啦响成一片。杨子惊叫,别砸,别砸,我出去。荷子住了手,杨子边捡边心疼地说,这都是钱啊,咋就砸了。

    杨子退出去,重新顶住门。荷子没推开,她跳到炕上,想从窗户出去。这时,她看见玻璃上贴着双喜字,虽然不大,却端端正正的。原来早就拴好了套子,单等她钻呢。荷子越发生气了,她想弄开窗户,可窗户早已钉死。窗户格不大,连头都伸不进去。荷子发疯地撕着那几个字,嘴里叫着,让你喜,让你喜,我让你喜个鬼。喜字已钻进玻璃,荷子的手抠出了血,它依然笑嘻嘻的。窗户是出不去了,荷子四外望了望,瞄准了顶棚。就是扒房,荷子也要出去。顶棚是纸糊的,荷子一拽便下来了。灰尘扑到炕上,屋子顿时被烟雾罩住。房顶也不可能扒开。荷子瘫在那儿。

    荷子感到了疼痛。那是一种由里往外的疼痛,一种细细碎碎、无法言说的疼痛,一种寒冷而绝望的疼痛。像是在她心里,又像不在心里,她说不清疼痛来自什么地方,它无处不在。她被疼痛融化了,沸沸扬扬的灰尘是她,呼呼作响的风声是她。

    荷子满世界寻找女儿,女儿没找到,自己却被拐卖了。可恨的大爪,卖了她,还要骗她五百块钱。荷子一直不知道人贩子是什么模样,在她的想象中,他们态度蛮横,满脸凶残,现在她明白了,人贩子和别人一样,一个嘴巴两只眼。他们的脸上抹着蜜一样的笑,他们毒在心里,狠在手上。他们脸上没写记号,没人辨识出来,难怪那么多人受骗。

    第二天,荷子还在睡着,杨子就进来了。荷子睡得很浅,她不敢也不能走进梦里,轻轻一点儿声音就醒了。荷子假装睡着,她想看看杨子能耍出什么手段。杨子只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便开始收拾狼藉的地面。杨子轻轻的,生怕惊醒了她。

    杨子出去不久,老婆婆就进来了。老婆婆毕竟比杨子有经验,她一眼看出荷子在装睡,说,起来吃饭吧,闺女,这么躺着会憋出病的。荷子没理她,老婆婆用手在荷子额头试了试,叹口气。

    老婆婆说,我知你委屈,这事儿,放到谁头上也不好受。

    老婆婆说,想开点,人活一辈子,金山银山不如有个疼你的男人。

    老婆婆说,杨子是个老实人,懂得疼人。

    老婆婆说,这个家由你来当,你说朝东杨子不敢朝西,你说朝西杨子不敢朝东。

    老婆婆说,这地界苦了点,可人实在,村里村外没人欺侮你。我也是杨子他爹从外面弄来的,也没少哭闹,现在我还不舍得离开呢。

    荷子一言不发,但已经睁开了眼睛。老婆婆的话荷子听得明明白白,荷子不是被老婆婆说动了,而是从老婆婆的话里琢磨老婆婆这个人。荷子已经从绝望中挣扎出来,她把疼痛从骨缝里抠出来,甩到墙壁上。她决定逃出去,小红还等着她,她不会给人当媳妇的。荷子看出来,老婆婆和杨子都是老实人,都不难对付。

    老婆婆劝了一会儿,说,起来吃吧,一会儿就凉了。老婆婆走后,荷子瞄了瞄那碗饭。荷子早已饥肠辘辘,可荷子明白现在还不能吃饭,她必须装出伤心的样子,才能哄过老婆婆和杨子。

    中午,杨子端进一碗热饭,换走那碗凉饭。

    晚上,杨子又端来饭,荷子撑不住了,样子要装,但不能把身子搞垮,身子垮了,她逃也逃不走了。荷子正要坐起来,杨子劝,妹子,你可不能寻死。荷子心一动,说,这世上的女人多得是,你再买一个。荷子开口了,尽管话不好听,但已经不是生气,而是斗气了。荷子就是要给杨子这样的感觉。杨子顿了顿,像是为了打动荷子,说,三千块钱全花在你身上了。

    这么说,大爪从她身上挣了三千五呢。

    狗日的大爪,心太黑了。

    荷子叹口气,慢慢爬起来。杨子忙扶住她,荷子本想甩开,抽了抽膀子还是忍住了。荷子身子发虚,眼睛泛红。红是揉出来的,虚是实实在在的。荷子暗骂自己,你个熊货,咋就经不起折腾呢。

    荷子吃饭时,杨子在一旁站着。荷子吃饭,他则在吃荷子。若荷子看他,他马上红了脸。荷子看出杨子没沾过女人。荷子有些可怜他,又有些害怕。这种老实巴交的男人不敢轻易动她,可一旦发了疯,她是挡不住的。

    荷子突然说,你这人不老实。

    杨子蒙了,半晌才讷讷道,我……咋……不……老实?

    荷子说,你怎么能花三千?

    杨子明白了荷子说的是什么,赌誓地说,骗你不是人,娶一个媳妇要经好几道手呢。他竟然用的是“娶”。

    荷子说,我不信。

    杨子说,黄牙只是个二道贩子,他全是从别人手里倒过来的。

    荷子没料自己随意诌了个外号竟然说中了,“黄牙”竟真叫黄牙。

    荷子问,你为啥只让黄牙弄呢?

    杨子说,他们有规矩哩,这一带人娶媳妇只能找黄牙,再说,黄牙是本地人,守信用,不用担心骗走订金。

    荷子的态度使杨子有些兴奋,他一说便收不住了。可突然间,杨子警觉地问,你老问这些干吗?

    荷子说,谁知道你人咋样?让人卖了我就够伤心的了,再卖给个黑了心的,我还有活头?

    杨子说,只要你安心和我过日子,天天打我耳光都行。

    晚上,杨子迟迟疑疑不肯走。荷子想,坏了,杨子这种人都是死心眼,给个棒槌就要认针。荷子故意问,你怎么还不走?杨子嚅嚅道,你是我女人,我要和你一个屋子睡。荷子板了脸说,你想强迫我?杨子忙说,不,我疼你呢。荷子说,那你就出去,我还没适应过来呢。杨子极不情愿地退出去。

    这样过了几天。有一天晚上杨子又提出留下过夜,荷子不同意。杨子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开,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见荷子态度强硬,他的脸才松弛下来。可是,他还是没离开,他开始央求荷子。他说别人娶媳妇,头天就用绳子绑了过夜,他最窝囊了;他说他不和媳妇睡一个屋子,村里人笑话,他娘也难受;他说他不动荷子,他只让别人相信,他已经和媳妇睡了,不然,他抬不起头。说到最后,杨子竟然委屈得哭了起来。杨子的话,汤汤水水的,荷子的心被泡软了,答应了杨子。自己被拐卖,祸根是大爪,与这个可怜兮兮的男人没有关系。没有他,大爪还会把她卖给别人。说起来,荷子应该感激杨子,换了别的男人,她早就被揉碎了。

    杨子果然规规矩矩的。他试探着碰了碰荷子,荷子踹了他一下,他马上缩了回去。可就是这样,第二日杨子一改往日的蔫样,出来进去满脸红光。老婆婆的渔网脸又露出笑容。那一刻,荷子竟有些内疚。

    荷子觉得是寻找机会的时候了。她开始走出家门,上街转悠,熟悉这个村子。荷子懒懒散散,随随意意,没有任何目的的样子。荷子的眼神明显地告诉杨子和老婆婆,她死心了,踏实了,她没有别的选择了。可是,荷子很快就明白,就算她整日在村里转悠,也没有机会逃走。每次出来,杨子都不离她左右,他就像影子,她甩不掉他,就连上厕所,杨子也要在墙外守着。荷子明白,她不把身子交给他,他永远也不会相信她。杨子不相信她,她就没有逃走的机会。

    入夜,荷子脱了衣服,钻进被窝。自进入杨子家,这是荷子第一次脱衣服睡觉,杨子没有领悟到荷子的暗示,他只是用电一样的目光射着荷子,几乎把荷子瘦小的身子射穿。荷子拉灭灯,杨子依然那么躺着,只是喘气粗了些。

    荷子实施的是自己的计划,做得有条不紊。她已经不存在了,现在躺在那儿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说得再狠点儿,是一截木头。荷子的魂已飞了出去,她站在屋顶上,看着已经不是荷子的那个人。那个人说,你过来吧。

    杨子抖抖擞擞爬过来,尔后便疯狂了。

    荷子冷酷地注视着杨子和那截木头,可是杨子一碰木头,荷子便撑不住了,她抖了一下,从屋顶飘落。荷子又是荷子了,恐惧再次席卷了全身。荷子明明是想摊开自己的,可是稍一动便缩了回去。像是弹簧,拉得越开,缩得越紧。

    十多日后,荷子提出去镇上买点儿妇女用的东西,杨子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老婆婆知道荷子想去镇上,就说,让杨子在家干活儿,我给你从村里找个伴儿。老婆婆确实比杨子心眼儿多,她是试探荷子呢。荷子说,人生地不熟的,我怕走丢了,让杨子跟我去吧。老婆婆马上说,那也好。

    路上,荷子一边和杨子拉呱着,一边暗暗地记着地形、路况。她知道一旦逃不成,恐怕以后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买了东西,两人往回返时,杨子的心情格外好。去的时候他毕竟担心着,现在用不着了。杨子告诉荷子,几年前,村里有人从外面买了个媳妇,那媳妇跑过两次,男人为防她再次逃跑,竟然将她的腿打断了。荷子马上变了脸,你拿这个吓唬我?杨子忙说,没有,我是随便说说的,过日子哪能那样呢。荷子依然绷着脸,杨子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荷子趁机套问黄牙的事,杨子为了巴结荷子,实说了黄牙住在哪个村,黄牙的官名称呼。荷子问大爪的情况,杨子说只听见黄牙喊他老秦,别的他也不清楚。荷子性急了些,杨子狐疑道,你老问他干什么?荷子生气地说,我问问又咋了?我都和你睡了你还不相信?杨子涨红了脸,说他真不知道。荷子说鬼才信呢。

    这天晚上,荷子紧紧裹着被子不让杨子靠近,杨子横抱竖抱都不行,无论杨子说什么,荷子一言不发。

    第二天晚上,杨子郑重地告诉荷子,说老秦官名叫秦天国,家住白石镇。尔后又强调,我是听别人说的,以前真不知道。荷子说,其实,我就是试试你,谁知你是真疼我,还是假疼我。杨子就笨嘴拙舌地发誓。

    杨子的神态击了荷子一下。皮筋样的荷子心并不坚硬,而是软软的,一戳一个洞。她想,如果自己逃走,这个男人就白扔了三千块钱,也冤了点儿。杨子爬过来时,荷子突然对他说,你去找一根绳子来。杨子不解,问她找绳子干什么。荷子不答,杨子没有再问,出去找了一根绳子。荷子让他捆住她的手,绑住她的脚。杨子惊愕,你要干吗?荷子说,让你干你就干。杨子依照荷子的吩咐做了。

    荷子被绑住了。

    杨子不知所措地望着荷子。荷子闭了眼说,你上来吧。

    杨子终于明白了荷子的用意,感动得快哭了。他竟有些畏惧,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女人的身体,而是一团火。

    就在杨子挨近荷子时,荷子突然叫了一声,别!

    杨子怔在那儿。

    荷子想坐起来,可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已不能动弹。荷子闭了眼说,来吧。

    荷子又抽了起来,她的四肢被绑死了,不能再动,抽搐的是她的心。她的心原本晃叽晃当的,可一下就抽成一团了,若是能捆,她愿意把心也绑住。

    荷子几年没让男人如此挨她了。

    尖锐的疼痛在全身弥漫开,荷子几乎要把舌头咬破。荷子死死地闭着眼,可是眼泪依然狂涌不止。

    荷子终于逃了出来。望见县城的灯火,她甚至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那一夜,折腾得精疲力竭的杨子睡熟后,荷子便悄悄爬起来。荷子几乎被杨子碾碎,可她自始至终没吭一声,任脸憋成紫色。荷子咬着牙,把四零五碎的身子拾掇到一块儿。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荷子把自己交给杨子,不仅仅是善意的同情,也是为自己创造逃走的机会。这两个原因是纠缠在一块儿的,她分不清哪个更多一些。荷子走到门口时,鬼使神差地把灯拉着,最后看了杨子一眼。杨子打着鼾,一脸满足。她已经不欠这个男人了。她吐了口气,拉灭灯。

    荷子凭着记忆,顺着来路跑到镇上。已是黎明时分,镇子模模糊糊浮现出来。荷子的嗓子干渴着,一张嘴似有火苗喷出来。她想找个地方喝口水,可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阵子,杨子肯定醒了,荷子没敢顺着公路跑,她离开公路,在树林里穿行。但她没有离公路太远,身子隐在暗处,眼睛却牵着公路。

    荷子走了整整四天。

    荷子找了个旅店住下了。她打算住一夜,第二天就坐车离开,可往那儿一躺便瘫软了。刚才在路上,她还硬邦邦的,如果有车,连夜走也不成问题,可现在软得几乎要从床上流下来。荷子骂自己包,不就是走了四天路吗?无论怎么骂,她的姿势就是没变,身子已经不听她的了。荷子在小店睡了两天,除了起来填填肚子,一直昏睡着。

    第三天,荷子走出小店。荷子褪了一层皮,身子又瘦了一圈,可体力已经恢复,她又成了拽不烂、撕不开、扯不断的胶皮了。想到小红,荷子就弹性十足了。被拐卖的经历只当是做了一场梦。荷子不担心杨子追来,就是追来,他也不能把她咋的。只要出了那个村子,她就不怕他了。可是路过地摊,荷子还是买了一把弹簧刀。揣着刀子,毕竟踏实些。

    在车站门口,荷子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拉长目光,将他死死粘住。没错,尽管是背影,荷子还是认出了大爪。荷子对大爪的印象太深了,就是烧成灰,荷子也能看清灰里有几个坑。大爪没看见荷子,他正对一位妇女说着什么。荷子的心一动,悄悄靠了过去。可大爪离开了,他领着妇女走进车站对面的饭馆里。妇女在穿过马路时回了一下头,她的眼神游弋不定,像是丢了东西。妇女白白净净,比荷子丰满,也比荷子俊俏,可荷子一眼断定她是农村妇女。荷子具体说不上来,她凭的是感觉。荷子对大爪和妇女的关系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没想到,几十天的工夫,大爪又骗了一位妇女。荷子的体内响起脆木折断的嘎巴声。向杨子套问大爪的情况时,荷子更多的是出于对大爪的仇恨,想着有朝一日找他算账。现在,她看见大爪,那个念头突地一下跳出来,荷子决定告发大爪,现在就告,让公安把这个祸星抓起来,她不能“有朝一日”了。不然,他还会害人。这世上有大爪这样的人,找见小红也不会安稳,没准还是大爪拐卖的呢,想到这儿,荷子恨不得剥了大爪的皮。

    荷子盯着饭馆门口,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大爪和妇女没有露面。荷子不放心,正要进去,大爪和妇女出来了。大爪红光满坑,边走边剔着牙缝。妇女塞给大爪一盒烟,不是放在大爪手里,而是塞到他的兜里。荷子知道这顿饭是妇女请的,就像她当初一样,被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不知大爪给妇女灌了什么迷魂汤。荷子跟在后面,想看看大爪耍什么把戏。

    大爪领着妇女走进一家叫北国春的旅店,离荷子才住过的小店没多远。看样子,两人住下了。荷子等了一会儿,大爪一个人出来了。大爪和过往的路人没什么两样,可谁能想到这家伙竟是一个残忍的人贩子。大爪走远,荷子迅速走进旅店,问清了妇女的房间。

    敲开门,妇女问荷子找谁,荷子二话没说,挤进去。荷子动作生硬,妇女趔趄了一下,生气地说,你干吗呀?荷子说,我来救你。荷子问,刚才那个男人,你认识他多久了?妇女反问,你问这干吗?妇女起了疑心。荷子急道,你说实话。妇女说,早就认识了。妇女竟然充满敌意。荷子说,不对,你和他认识没多久。妇女默认了,问荷子,你是谁?问这干吗?荷子说,那个男人是人贩子,他要拐卖你。妇女说,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可妇女已露出了慌意。荷子说,这儿说话不方便,咱们出去说话。妇女想走,又迟迟疑疑。荷子跺着脚说,我一个女人,能吃了你?妇女这才说,咱们别走远。

    两人来到僻静处,荷子先讲了自己被拐卖的经过,尔后问,他是怎么哄你的?妇女说,他说家里办了个厂子,缺工人。荷子说,你不想想,他家能办多大的厂,跑大老远来招人?妇女害怕了,问,这可咋办?妇女本来脸白,这下更白了。荷子说,甭怕,做贼的都心虚,这儿是县城,借给他个胆子也不敢在这儿绑你。妇女快急哭了,说自己连回家的路费也没了。荷子稍稍犹豫了一下,从身上拽出一百块钱。妇女急着要走,荷子拽住她,让妇女跟她一块儿去派出所报案。妇女说,不跟他去不就行了,报什么案?荷子说,这种人是祸星,他不除,没准儿哪天又把你卖了。妇女不情愿,可才拿了荷子一百块钱,不好意思回绝,就跟着荷子来到派出所。

    荷子向民警讲了自己被拐卖的经过,又指着妇女说,她也是让人贩子骗来的。民警转向妇女,没料妇女说,他只说介绍工作,没说拐卖我。荷子叫,你怎么这么糊涂!可妇女已跑出派出所。荷子追上去,生气地说,你怎么回事?妇女说,人生地不熟的,告也白告,还是别找麻烦了。荷子说,天底下都一个理,坏人没有好下场。可妇女执意放弃。荷子说,算了,我不连累你。荷子本打算再回派出所,妇女可怜巴巴地问荷子能不能送她去车站。荷子发狠说,不能!妇女揉了一下眼睛,眼泪就下来了。荷子叹口气说,要走赶紧走。

    两人刚到车站,便撞见了大爪。大爪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大爪生气地说妇女,你去哪来,让我好找……大爪突然看见了荷子。他抖了一下,马上挤出满坑的笑,是荷子呀,逛县城了?

    荷子骂了一句,突然就扑了上去。荷子抓着、挠着、咬着,大爪退了几步,狠狠地砸了荷子一拳。可荷子没松手,她嗷嗷叫骂着,你个死贩子,臭贩子,烂贩子,缺德的贩子,不得好死的贩子。瘦弱的荷子将高大粗实的大爪扑倒在地上,人们围上来,像瞧什么稀罕物。

    荷子喘息时,被人拖开。荷子见拽她的竟然是那位妇女,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荷子说,你怎么还不走?妇女方反应过来。这时,有一辆车驶出车站,妇女跑了过去。大爪要拦挡,荷子忽然摸出弹簧刀,她怒视着大爪,你敢动一步,我就拽出你的狗肠子。荷子浑身乱抖,一方面生气,另一方面她初次玩刀,有些慌乱。荷子盼着有人报警,警察一来,她就把大爪扭到派出所。可是,没人去报警。

    大爪哼了一声,说了句好男不跟女斗,掉头走开。荷子逮住了他的眼神,大爪样子凶,心里胆怯了。

    荷子咬住他,大爪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大爪想甩开荷子,可试了几次都失败了。荷子变成了他的影子,他不能把自己的影子断开。大爪走着走着,猛地顿住,他盯着荷子,恼怒地问,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荷子说,你说对了,我就是拉你垫背的。大爪冷笑着说,你别后悔。荷子说,我不后悔,我后悔什么?大爪没能把荷子吓唬住,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大爪又站住了,他恶狠狠地问,你想怎样?荷子说,和我去派出所。大爪说,派出所全是我的熟人。荷子说,那你怕啥?你倒是去呀。大爪骂了句妈的,不再往快走了。他慢慢悠悠地转着,像是要把荷子拖垮。荷子粘住他,她才不怕呢,她走了大半个中国,早摔打出来了。

    路过一个厕所,大爪走进去。荷子原想在门口等,又怕大爪从后面跑了,便执着地跟进去。厕所内,除了大爪,还蹲着三个男人,见荷子闯进厕所,全大便不畅的表情。荷子冲大爪说,你就是变成蛆,我也要抠出你。大爪吃惊不小,他绝对没料到荷子竟敢跟到厕所。大爪呆了呆,斥道,有话回家说,来男厕所丢人现眼!荷子说,你个缺德的人贩子,满嘴喷粪。荷子看清了厕所的结构,大爪是逃不走的,她转身出来。

    等了一会儿,大爪没出来,荷子便坐在地上。她恨恨地想,看你臭到什么时候。

    大爪终于出来了。他背着手,哼着小曲。

    荷子咬在他后面,大声说,你个死人贩子,臭人贩子,缺德的人贩子,不得好死的人贩子。刚才在厕所内,荷子骂他人贩子时,见他的脸明显地抖了一下,知道他心里有鬼,怵头这几个字。

    人们莫名其妙地看着大爪和荷子。荷子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比去大爪脸上咬一口还解恨。

    大爪径直来到一家澡堂门口。他一脸坏笑地对荷子说,怎么?和我一块儿洗澡?荷子骂,你能扒个地缝钻进去?大爪进男澡堂,荷子也跟进去。一个工作人员要拦荷子,荷子突然扑过去,抱住大爪。

    大爪恼羞成怒,他先是抓了荷子一下,然后背着荷子绕起来。他没甩掉荷子,但把荷子甩直了。荷子的身体碰在墙上,砰砰乱响,大爪想把荷子摔成肉饼。荷子不松手,他就狠狠摔她。荷子自始至终没放手,她变成了一张皮,紧紧贴住大爪,除非大爪用刀子剥。大爪转得头晕了,终于摔到地上。荷子跟着跌倒了。

    从澡堂出来,大爪已显出了沮丧。

    一辆客车驶过来,大爪扬了扬手,荷子跟在大爪后面,上了车。

    刚才,荷子被摔木了,没觉出疼痛。这阵儿,疼痛全活了过来,它们在她的肉上、骨头上狠狠咬着。荷子全身火辣辣的,几乎散架。她紧咬着牙,不让大爪看出来。

    走了约一个小时后,荷子方看出,这辆客车是发往她被卖的那个镇子的。荷子有点儿紧张,大爪要干什么?难道要把她领回杨子那儿吗?荷子后悔没有先报案。可他跑了,报案有什么用?

    荷子心跳加快了。现在下车还来得及,可现在下车她就输给了大爪。她怎么能输给一个人贩子?他贩卖了她,贩卖了小红……荷子已认定是大爪拐走了小红。荷子摸摸刀,决定不下车。荷子豁出去了,大爪去哪儿她跟到哪儿。

    在镇上下车后,大爪走进一个饭馆。荷子看出大爪和老板很熟。他要了两个菜,要了一瓶酒,自斟自饮起来。荷子坐在他的邻桌,盯着他。服务员问荷子吃什么饭,荷子便要了碗鸡蛋汤。大爪喊过服务员,不知大爪耳语了什么,服务员出去了。荷子猜测大爪让人通知杨子了,他要让杨子抓回她。荷子想,如果杨子和她把大爪扭到派出所,她就跟他回。杨子要是站在大爪一边,她宁可死在这儿。

    大爪起身往里间走去,荷子忙站起来。

    不知什么地方冒出三个男人,拦住荷子,用奇奇怪怪的目光敲打着荷子。荷子知道冲不过去,嗖一下拽出刀。

    荷子说,走开!

    荷子的声调使三个男人愣了一下,他们没想到瘦小的荷子有如此大的爆发力。一个男人说,操,还挺利害。另一个说,她这模样,咱们犯不着。

    三个男人对荷子没兴趣。他们闪开,荷子冲进厨房。窗户开着,大爪早没了影儿。

    荷子跑到街上,大喊,大爪,有种的出来。没人理她,荷子只灌了一肚子西风。

    白石镇是个大镇,与荷子逃出来的地方分属两个县界。通往白石镇的车很多,荷子没费什么事便寻到了那儿。街上人来人往,闹哄哄的。荷子一进镇,便有一清瘦的老头儿拦住荷子,要给荷子算卦。荷子从来不信这玩意儿,可老头缠住荷子不放,荷子只好说自己没钱。老头儿说他算卦只为解闷,从不要钱。荷子无奈,答应让老头儿算。老头儿让荷子写一个字,荷子想了想,写了一个“荷”字。老头儿连连惊叹,你头顶贵草,心装金口,是大富大贵之人,你男人财运两旺,全是沾你的光。荷子呸地吐了一口,说你胡诌什么。老头儿僵在那儿,他靠说好话混饭,还没碰见荷子这种听不得好话的人。荷子确实生气了,她连男人都没有,他竟然说她男人财运两旺。老头儿是故意掴她耳光呢。荷子想,怎么白石镇的人都喜欢干这种骗人的勾当?

    荷子无缘无故被算卦老头儿扬了一脸灰,她虽然生气,可这件事使她多了个心眼。她没敢冒冒失失地打听大爪,而是在街上转了两圈,最后才在一个钉鞋匠跟前蹲下来。别的鞋匠都有活儿,而这个只有一只胳膊的老鞋匠自荷子看见他,也没见有人找他钉鞋。老鞋匠一点儿也没显出失落,一直是一种不变的表情。老头这种表情让荷子感动,她凭感觉断定老头儿可信。荷子脱下鞋递给老鞋匠,老鞋匠并不显得热情,平平淡淡的。可他看到荷子的鞋底子,却愣了一下。荷子的鞋底已补过三四次,满脸沧桑。老鞋匠看着荷子,问,全补?荷子说全补。老鞋匠把荷子的旧鞋底取下来,换了一块厚厚的胶胎。荷子证实了自己的观察,她很随意地问老鞋匠知不知道大爪这个人。老鞋匠反问,大爪?荷子忙说,就是秦天国。荷子老是改不过口。老鞋匠狐疑地盯着荷子,你打听他干啥?荷子说,他借了我的钱,我找他讨账。老鞋匠说,还让你撞着了,他才回来没几天。老鞋匠低下头干活儿,然后淡淡地说,这种人,最好少跟他打交道。看似随意,落地却叮当有声。荷子感激地点点头。

    荷子在镇的东北角找见了大爪家。那是五间堂堂正正的红瓦房,高墙深院,很霸道的样子。这肯定是大爪贩卖人口挣的钱,砖缝里都长出头发了。门墩上蹲着两个石狮子,它们瞪着荷子,似乎荷子再往前走就把她吃掉。狗日的,吃人肉都吃出瘾了。

    荷子没敢久待,她围着大爪家转了一圈,便去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在镇子的西南,也是砖房,但远没有大爪家的房屋气派,门口的牌子已有些年头了,似乎一碰就会掉下来。荷子的心疼了一下,她对派出所尊敬到近乎虔诚的地步,派出所不该这个样子,至少要比大爪家气派些。门开着,却没人,荷子正纳闷,里屋传来哗啦哗啦的磕碰声。荷子知道正打麻将,便喊了几声所长。一个小伙子伸出头,问荷子有什么事。荷子说报案。小伙子说所长不在,便将头缩回去。荷子急了,错过这个机会,再逮大爪怕就麻烦了。荷子说谁是派出所的,我有急事。那个小伙子说马所长上厕所了,你稍等一会儿,另外三人都没吱声。荷子便站在门口。她的后背似乎蹿上了蚂蚁,奇痒无比,可她怎么也挖不着,只好靠着门框狠狠搓着。等了半天,没见马所长回来,荷子的心几乎要着火了。是不是马所长喝醉酒栽进厕所了?这样想着,荷子便到了后院。荷子毕竟没有追大爪那样的勇气,她站在男厕所门口喊马所长。喊了半天没人应,荷子硬着头皮探进去,厕所里空空荡荡,根本没人。荷子想肯定是那个小伙子骗她,她返回来,打麻将的已经散场,一个清清瘦瘦的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前抽烟,荷子认出他是刚才打麻将里的一个。荷子问马所长哪儿去了,那人问荷子有什么事?荷子正要说,可忽然想到了什么,警觉道,我要找马所长。男人说我就是马所长。荷子说不可能吧,在她的想象中,马所长应是一脸威严,可面前的这个男人形容疲倦,抽了大麻似的。男人说那你就等马所长吧。荷子的心里直敲小鼓,她问你真是马所长。男人不耐烦地说,你不信就算了。荷子确信了男人就是马所长,忽然生气了。她快急死了,可刚才他竟然吭都没吭。荷子咬住嘴唇,生生将怨怒憋进肚里。马所长总归是所长,荷子不敢让她的气跑出来。荷子急惶惶地说,马所长,我要报案。马所长问她报什么案,荷子说人贩子拐卖我,随后讲了大爪如何骗她,她又如何逃了出来。末了,荷子说,他正在家呢,马所长快把他抓起来吧。

    马所长盯了荷子一会儿,说,不可能吧,老秦不会干这种事。

    荷子赌誓,我说的全是实话,骗你一句我不得好死。

    马所长沉了脸,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办案靠的是证据。

    荷子说,我就是证据。

    马所长刚才摊着本,现在竟然合上了。他说,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呢?你说你被拐卖过,那就得拿出被拐卖的证据。

    荷子糊涂了,被拐卖就是被拐卖了,要什么证据?她原来以为只要她一告,派出所就会把大爪抓起来,没想到派出所办案这么啰唆。

    荷子说,你把秦天国抓来,我和他对质。

    马所长说,你真是法盲,你以为派出所有多大权力,能随随便便抓人?

    荷子说,那就把他……荷子费心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叫”字。派出所不敢抓人,总能叫人吧?

    马所长沉吟道,这倒可以,你可以和他对质。

    荷子说,咱们现在就走,去晚他就跑了。

    马所长说,如果他确实犯了罪,跑了也能把他抓回来,如果没有犯罪,他跑什么?

    荷子觉得马所长的话别扭,可又说不上哪儿不地道。荷子的目光伸得长长的,恨不得在他脸上戳几个洞,她还没见过这么婆婆妈妈的男人。

    马所长终于出了派出所,荷子吐了口气。马所长的脚底像是有磁石,每走一步都要费力地把脚抬起来。荷子撑不住了,她甩下马所长,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大爪家。

    大门紧闭,那两只狮子依然凶巴巴的。荷子骂,狗仗人势,有能耐你跳下来。说着,冲一只狮子脸上吐了一口。

    妈的,来这儿撒什么野?荷子身后陡地响起一声暴喝。

    荷子回头,黏黏稠稠的目光便揪住了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大爪也没想到是荷子,他愣了一下,忽然阴兮兮笑起来,你真行啊,追到家了。荷子说,你就是钻进地缝,我也能把你挖出来。大爪说,咱俩算是老朋友了,进家坐坐?荷子想反正马所长快要来了,进就进。荷子一进,大爪咣地将大门插上了。荷子哆嗦了一下,她见大爪冷笑,反倒不害怕了,马所长不是要证据吗?那就让他瞧瞧吧。

    出乎意料的是大爪没有把荷子怎样,他刮掉脸上的阴冷,摆出满坑脏兮兮的笑。他让荷子坐,让荷子喝水。荷子没坐,也没喝水。荷子怎么会坐人贩子家的凳子、喝人贩子家的水呢?荷子就是站断腿、渴死,也不会。她的仇恨已经撑圆肚,一碰就会爆炸。

    大爪说,喝吧,我没放毒药,毒死你,我还得偿命。

    荷子一动,一个念头若隐若现浮上来。要是告不倒大爪,她就喝毒药,死在他家,让大爪偿命。

    大爪说,我还没碰见过你这种女人,你挺缺钱是吧?我把那五百块钱还给你。

    荷子心说,大爪要和谈了,这家伙到底害怕了。荷子有些得意,但没表露出来。荷子说,你吃了我的饭呢?也吐出来?

    大爪说,多少钱,我掏。

    荷子说,你自己算吧,然后她一一列出来,几瓶酒,几条鱼,多少只虾,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大爪吃惊地说,你记得这么清楚?好好,我一块儿给你。

    荷子说,杨子那三千呢?

    大爪说,你管他干吗?他还没把你折腾够?

    荷子的脸隐隐红了,她说,祸根是你。

    大爪说,你看他可怜吧?我也就是给他介绍个媳妇,这年头哪有不收费的?

    荷子骂,你放屁也放不出声来。

    大爪说,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了。杨子的钱,我给……用不用我给你扣点儿?荷子呸了一声,说,你拐卖的那些妇女呢?还有小红?你把她们送回老家,我就不告了。

    大爪的脸绷紧了,那些坑一个个凹下去,几乎成了一个个深洞。一绺绺蓝烟从洞口冒出来,大爪的面容便显得狰狞了。他骂,妈的,给你脸你倒不要脸了,这是什么地方,有你撒野的份,你个狗操的!没等荷子反应,便揪住荷子的头发往墙上撞。荷子奋力反抗着,可还是被大爪磕出一地的金星。荷子早忘了自己还揣着一把刀,两人抽扯间,那把刀滑出来。大爪愣神的工夫,荷子抓起刀,逼住大爪。大爪稍一慌,便镇定了。他说,刚才你私闯民宅,现在又多了条罪名:持刀抢劫。大爪一说,荷子这才想起马所长早该到了。她下意识地往门口望了一眼,恨恨道,那就再添一条罪名吧,持刀杀人。荷子的眼睛绿了,大爪突然间变成一片麦子。荷子几年没割麦子了,手早就痒痒了。

    荷子逼近大爪时,大爪瞪着死鱼眼,慌慌地说,你一死,你的小红永远甭想回来。

    荷子哆嗦了一下,那片麦子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她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来。

    这时,马所长出现在门口。他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爪抢先说,这个女人行凶呢。

    荷子的心被大爪咬了一口,牙印清晰可辨。荷子竟然说不出话来。

    荷子和大爪被马所长带到派出所。马所长没有让荷子和大爪对质,大爪关一屋,荷子关一屋。

    马所长要单独审讯。

    轮到审讯荷子时,荷子问,秦天国呢?

    马所长说,他回去了。

    荷子差点跳起来,她失声道,你怎么把他放了?

    马所长说,他把你告了,告你私闯民宅,持刀行凶,有这两条罪名,你甭想回去了。

    荷子说,我没有,是他先打的我。

    马所长严肃地说,甭说谁先动手,可动刀的是你,又是在他家里。

    荷子的眉毛都要脱了,她急道,你都看见了,我怎么会行凶?

    马所长说,我没看见倒好,可我偏偏看见了你拿着刀在比画。

    荷子没料到出现这种结果,她有些蒙。

    马所长说,你告他,他告你,告来告去谁也没有好结果,我看这件事就这么扯平吧。你不缺胳膊不少腿,他身上没伤脸上没疤,谁也不欠谁的。

    荷子大叫,不行!我不和他扯平,我不过吓唬吓唬他,可他害了多少人!不治他,他肯定还要造孽,他的心已经黑透了。

    马所长皱了一下眉,似乎觉得荷子拎不清。他说,你比他罪名重,秦天国那点事不算什么。

    荷子说,怎么不算什么?凡是人贩子都要判刑的。随后举例,山西阳高县的陈××因拐卖妇女,被判三年零六个月,河北康保县的李××因拐卖儿童被判五年有期徒刑,河南巩义县的范××因拐卖妇女被判四年零六个月。这些例子都是真的,是荷子从报纸上读到的。荷子记得太多了,一拽一把。

    马所长被掴了一巴掌似的,神情有点儿尴尬。他说,就算他拐卖过你,有证据才能判他的刑,可你拿不出证据。据秦天国讲,他是征得你的同意才给你介绍对象的,不存在拐卖问题。

    荷子几乎抖成了团,她的嘴唇没有血色,像是涂了一层漆。她说,这是胡说,马所长怎么相信他的鬼话?

    马所长叹口气,也许你说的是真的,我很同情你,只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告他没证据,他告你却有目击证人。

    荷子固执地说,反正我不和他扯平,他告我就让他告吧,判我刑我也认,可是我告在先,他告在后,你先判他,后判我。

    马所长吃受不住荷子的执拗,他说,调解不成只好立案了。马所长看了看表,说今天就到这儿,明天开始调查。

    荷子提出现在就和大爪对质。

    马所长说,我已通知了秦天国,结案前不准他离开白石镇,你放心好了,他跑不了。我放他回,自然也放你走。你先住下,明天八点准时到派出所。

    马所长说一句,荷子的心被撕一块,都快撕成烂棉絮了。可荷子毕竟不能牵着马所长的耳朵让他现在办案,马所长说明天也只好明天了。

    荷子找了家车马店住下。荷子郁郁不乐,她看出来马所长有意偏袒大爪,可荷子很快振作起来,谁叫她是外乡人,而大爪是本地人呢?就算马所长袒护大爪,她也不怕,袒护是袒护,马所长断不至于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这样一想,荷子的气总算顺了一些。

    荷子躺了一会儿,忽然想,要是大爪不听马所长的,他连夜跑了怎么办?这样一想,她好像看见了大爪逃跑时鬼祟的样子。荷子再也躺不住了,她决定去大爪家门口守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大爪逃了。

    当天夜里,荷子就守在大爪家门口,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有半点松懈。半夜里,先是刮了一阵风,然后就下起了雨。荷子湿了身子遭了寒,天未亮她就感觉身上烫了。回到车马店,本想换身干爽衣服再去派出所,可身子一沾床,她的腿就瘫软了。这一病,就整整在车马店昏睡了一个星期。七天后,当荷子出现在马所长面前时,正在喝茶的马所长惊得险些将水喷出来。他说,你怎么……成了这样?荷子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若不是劈劈啪啪冒着电光的眼睛,难以相信这是一个活人。荷子不知道自己成了哪样,她成哪样也不关马所长的事。荷子用目光揪住马所长,问,秦天国呢?抓起来没有?马所长醒过神,哦了一声,说还是为这事呀。马所长的语气透着明显的不耐烦。荷子挺生气,不抓秦天国,这事就没完。马所长说,我以为你回老家了,那天我一直等你和秦天国对质呢,可等到中午也没等见。荷子说,秦天国不坐牢,我回老家干啥?我病了,便简短地讲了经过。马所长说,你去监视秦天国了?马所长像是吞了坚硬的东西,喉头嚅动了好几下。荷子说,我怕他跑了,秦天国贩卖妇女,伤天害理。马所长的表情有些怪,他慢慢点了一支烟,然后说,秦天国的事已经立案了,正调查呢。荷子紧紧追问她得等多长时间,马所长说这个说不准,除了荷子,目前还没有别的妇女告发秦天国,没有线索,取证有困难。荷子不明白马所长要什么样的证据,难道让大爪拐到一百个才治他的罪?马所长嫌荷子啰唆,其实啰唆的恰恰是他。放屁脱裤子,犯不着嘛。荷子让马所长说个期限,马所长沉下脸,你以为这是摆家家,这是办案!荷子胸内的气一团一团往外顶,身子鼓鼓囊囊的,可无论她怎么恼火,也不敢在脸上显现出来,她的脸上除了固执,什么也没有。荷子坚持让马所长答复,马所长说我没有理由答复你,我还要办公呢,你先走吧。荷子不走,马所长就推荷子。荷子没有以前的力气了,她挣扎了一下,还是被马所长推出门外。砰的一声,荷子的身子僵了。这比挨耳光还难受。

    荷子细细长长地喊了一句,马所长,我给你跪下了。

    马所长顿了顿,拉开门。看见地上窝着的荷子,马所长叹了口气,连声说,起来,起来,快起来,你威胁我呀。荷子说我不敢,我就是想让你抓秦天国。马所长被荷子纠缠不过,答应只要秦天国一回来,他就把秦天国弄到派出所,这回他非审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么说秦天国真的跑了?荷子心里更来气了,但不敢对马所长发火。荷子问秦天国什么时候回来,马所长两手一摊,这个问题,我真回答不上来。答不上就答不上吧,不过总算从马所长嘴里掏出一点儿东西。

    荷子辞了马所长,便往大爪家来。大爪在不在家,荷子要亲眼证实一下。那对石狮看见荷子,跳了几跳,终是没落下来。荷子冲它们身上吐了一口,又觉不解恨,扫了扫四周,捡起一根树枝,朝石狮的脑袋抽去。这一抽,刚才在派出所憋在肚里的那团气嘭地喷出来。荷子边挥胳膊边骂,让你凶!让你凶!!

    大铁门咣地开了,一个肥硕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看看荷子,又看看大门,诧异地问,你这是干啥呢?

    荷子刹住自己,打量着女人。荷子没见过如此肥壮的女人,她足有三个荷子宽,堵在门口,如一口缸。荷子想,肯定是人肉吃多了。

    女人又问,你干啥呢?

    荷子说,我找大爪……不,找秦天国。

    女人越发疑惑了,她不明白荷子为啥找人不叫门,却在墙上猛抽。她问,你是谁?

    荷子反问,你是谁?

    女人笑起来,我是秦天国女人呀。女人竟然长了一对小巧的虎牙。

    荷子说,叫秦天国出来。

    女人收住笑,他不在。

    荷子想知道秦天国在什么地方祸害人,她套问女人,女人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生意没有固定地方,哪行情好他去哪儿。

    乖乖,她竟然说这是做生意,荷子恨不得把她的肉拽下一块,喂了那对凶狮。可荷子忍住了,她不能让大爪再逮住把柄,反咬一口。

    女人见荷子表情怪异,又问荷子,你认识他?

    荷子说,我和他一块儿做生意呢。

    女人有些吃惊,你和他一块儿贩牛贩马?

    轮到荷子吃惊了,她问,谁贩牛贩马了?

    女人又笑起来,我知道你瞎说来着,他是牛马贩子,那活计你干不了。

    荷子问,他说他是牛马贩子?

    女人缩回了笑容,说,是呀,自家男人还会骗我?

    荷子盯了女人一会儿,确信女人没有瞎说。大爪这个畜生,他竟然把被拐卖的妇女看成是牛马。他不但哄别的女人,还哄自己的女人。荷子骂了大爪几句,一腔怒气都撒到女人头上。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女人,男人坑蒙拐骗,她却说男人做生意,她的脑袋怕是让肥肉堵死了。

    荷子冷笑道,你男人贩卖人口呢。

    女人叫,不可能,他从来不对我说瞎话。

    荷子说,等你守了寡,就相信了。

    女人让荷子进屋说清楚,荷子说我怕脏了脚。离开大爪家,荷子又有些后悔。她不该对女人说那些话,大爪若知道她来过,不定又耍啥鬼花招呢。可片刻工夫,荷子就不后悔了,除非大爪砍断她的胳膊,剁了她的脚,割了她的舌头。只要有一口气,她一定把他告倒。

    荷子待了两天,便离开了白石镇。荷子不能在这儿死等,她要干的事太多了。荷子转了几个县,一个月之后,她回到白石镇。确信大爪没有回来,荷子又离开。

    年根儿,荷子再次来到白石镇。过年,大爪总要回来,她要在这儿堵他。荷子先去了大爪家,知大爪没回来,便返到派出所。每次回来,荷子都要在派出所待上三五个小时甚至更长。荷子让马所长头疼,可他拿荷子没办法,马所长已习惯了荷子缠磨,荷子的耐性从里到外把他泡透了,马所长凶不起来,也软不下去。

    荷子一进去,马所长问了句来啦,便捂了腮帮子,似乎不捂牙就全掉了。荷子和马所长打了招呼,便端起水壶给马所长续水。之后开始拖地,擦玻璃,荷子没有问大爪的事,仿佛她来这儿只为了干这些活儿。马所长没有制止荷子,他越制止荷子干得越欢。干完活儿,荷子就离开了。荷子听见马所长吐了口粗气,像是荷子堵了他的嗓子,荷子一走他就顺畅了。从派出所出来,荷子就到了马所长家,她早就打听到了马所长家的住址。

    炉上放了一个药壶,屋内飘着苦涩的药味。一个女人正蹲在地上拉炉门。见荷子进来,吃了一惊,问荷子找谁。女人病恹恹的,没睡醒似的,眼皮有些肿。荷子说,这是马所长家吧,马所长是我的恩人,我来看看他。女人放心了,她说马所长在单位呢。荷子笑笑,单位忙,我不敢去那儿找他……哎呀,姐怎么拖着病熬药,让我来吧。荷子熬完药,又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女人很不好意思,荷子说,我没啥报答马所长的,你身体不好,我就帮你干活儿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马所长回来,看见系着围裙、鼻头上悬着汗滴的荷子,半天没合上嘴。荷子不仅找到家里,还成了半个主人。马所长没法撵荷子,他让她明天别来了。马所长说,用不着这样,该咋着我就咋着。可第二天,荷子又来了,她带了两袋大白,把马所长家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第三天,荷子拆洗了马所长家的被褥,第四天,她为马所长家炸了年货。她怕油味呛着马所长女人,一直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冷房里忙活。荷子除了没替女人伺候马所长,啥都干了。

    那天干完活儿,荷子去了一趟大爪家。还没到门口,就见一个男人背对着她,正冲墙上撒尿。荷子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大爪回来了,大爪到底回来了!荷子折回身,飞一样冲进派出所。

    荷子指着门外,喊,快……快……那几个字卡在嗓子儿里,怎么也吐不出来。荷子的脸憋成了茄子。

    马所长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出了什么事?

    那口痰终于吐出来,荷子兴奋地说,大爪回来了。

    马所长猛被掴了一个耳光似的,怔在那儿。

    荷子说,他回来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马所长说,回来就好。

    马所长去大爪家时,荷子也要去。马所长没有同意,他说这是执行公务,荷子去他就不去了。荷子只好放弃,但她一直悄悄跟着马所长,直到看到马所长走进红铁大门,荷子的一颗心方落进肚里。过了片刻,马所长带着大爪出来了。马所长在前,大爪在后。大爪垂头丧气,像是被阉了。泪水哗哗地从荷子的眼里淌出来,她的眼睛模糊了。

    荷子不知马所长怎么审大爪的,第二天,一辆车把大爪带走了。那时,荷子就站在旁边,她想看看大爪的表情,但大爪折了颈骨似的,一直低着头。荷子还想看看大爪戴了手铐的样子,可大爪两腕空空,什么也没有。荷子感到很失望。

    车走远了。马所长冲发呆的荷子说,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荷子甩回头,问,为什么不给他戴手铐?

    马所长说,他现在仅仅是嫌疑人,还没定罪。

    荷子没吱声。马所长说,快过年了,你不回家?

    荷子说,我没家。

    马所长说,那……不知为啥,他又咽了回去。

    过了两天,马所长告诉荷子,大爪已初步招供,现在被关进了看守所,判刑是肯定的事了。

    荷子一直等着这个消息,而它像耗子一样迟迟不肯露面,她的心都快熬出皱纹了。荷子被巨大的喜悦罩住,瘦小的身躯如风中的树叶一样抖着。马所长小声问荷子,你没事吧。荷子没听见他的话,这个消息堵满了她的脑子。

    离开白石镇后,荷子原本是想去另一个省份的。可走到半路,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看看大爪现在是什么样子。那张让人恶心的麻坑脸还凶不凶了。这样想着,荷子又返回县城。

    已是腊月二十九了,县城内喜气洋洋。自小红丢失之后,荷子对年已经没有概念了。年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该穿什么还穿什么,该吃什么还吃什么,该在路上还在路上。可是今年的荷子沾了些喜气,荷子感到了这种气氛的亲切。

    看守所在公安局院内,荷子没费事就找到了。看守所高墙深院,哨楼上还有持枪的公安。荷子转了半天,却没找见看守所的门。荷子的神态引起了公安人员的注意,她被带到一间办公室。荷子神态自若,她不害怕,她一直把公安局当成自己的娘家。公安问明了原因,让荷子离开。荷子提出要见大爪,公安没有答应。荷子不走,死缠硬磨,公安方说,没有领导批准,荷子是不能探视哪个人的。领导家在市里,现在放假了,他让荷子过了初六再来。公安有规定,荷子只好等了。该知趣的地方,荷子总是很识趣。

    初七那天,荷子一大早就去了。公安听说荷子为探视一个人贩子,竟在县城等了六七天,用狐疑的目光盯了荷子半天,直到证实荷子神经尚正常,方翻看档案。

    看守所根本没有秦天国这个人。

    荷子不死心,她又让公安看了一遍。依然没有。不但没有,而且从来没有一个叫秦天国的关进来。

    荷子如遭雷击,脸顿时成了一张白纸。

    马所长骗了她!

    马所长骗了她这个外乡人!!

    马所长骗得她晕头转向!!!

    当天,荷子便返回白石镇。下了车,荷子一眼就看见了大爪。大爪正跟一个摆摊的说着什么,大约是喝多了酒,满坑红光。大爪也看见了荷子,他轻蔑地笑了笑,便扭转了头。大爪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荷子在街头冻了七天,大爪却在热乎乎的炕上喝酒呢。

    荷子瘫在地上,若不是寒冷的冬天,若不是冬天坚硬的土地,荷子就渗进土壤里了。冰硬的土地不但拒绝荷子的渗透,而且将一汪寒气灌进她体内。荷子被寒冷击着,终于又站了起来。

    荷子没有再找马所长,马所长除了那身衣服像公安,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公安的血性。荷子对马所长死了心。

    荷子有一个执着的念头,找公安局长。可是到了公安局,荷子被拦住了。他们说局长很忙,荷子有什么事,跟他们说就行。尽管和荷子说话的公安一脸正气,一脸威严,可荷子却不敢相信他。现在,除了局长,荷子已不相信任何人了。在荷子的心目中,公安局长是最值得信赖的。不让见局长,荷子宁可死等着,也绝不草草地跟别人说。

    除了吃饭,荷子便守在公安局门口。她要等局长,她就不相信局长忙到见她一面都不成。那天,她路过县政府,政府门口坐了好些人,且举着一些牌子。荷子受了启发,她花了五块钱找人写了个牌子,上面写着五个大字:我要见局长。

    荷子跪在门口,高高地举着牌子。

    我要见局长!

    这几个字像是一枚枚石头蛋子,冬日的阳光碰在上面,立刻碎纷纷一片。

    有公安过来拖荷子,可荷子的身子执着地扎进冰冷的地面之中,谁也拽不走。这时,荷子看见一个和她一样清瘦却满脸严肃的公安走过来。他身边跟了好些人,他一边走一边责备着他们。

    瘦公安说,我就是局长。

    一股巨浪掀过来,荷子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大爪被公判的那天,广场上人山人海。荷子先前在前面站着,可很快被挤到中间。荷子踮起脚尖,还是看不见。荷子小声说,挤什么挤呀,还没见过人贩子?其实,荷子比别人更好奇。荷子本来只告大爪一人,没料抓了大爪竟牵出一长串人贩子。这是一个贩卖妇女儿童的团伙。

    看不见,荷子就往起跳,弹起来的时候,荷子的目光越过人群,看见卡车上大爪胸前挂着一个纸牌子,上面还写着字。荷子拼命往前挤,她要上前冲大爪的麻脸上啐一口,她要抓住大爪的衣领质问他:你总算也有今天啊?!如果警察不拦她,荷子会把她一肚子的怨恨和冤屈通通地倒出来,她总算等到这一天了,她想仰天大喊一声。

    在大爪被抓之后,荷子回了老家一趟。尽管她没找到小红,可是她告倒了人贩子。她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石二杆,回去方知石二杆和邻村一个寡妇结了婚。那寡妇比石二杆大十岁,带着两个女儿。石二杆身无分文,也算是入赘上门。荷子又去邻村找石二杆,她没别的想法,只是想告诉他。走到院外,听到石二杆和女人的说笑声,荷子就痴了。这时,她方意识到石二杆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不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荷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荷子沮丧了几天,很快振作起来。她觉得自己如同是一根弹簧,拉开了,就收不回去……

    宣判大爪那天,荷子最终没有挤近那辆卡车前,她在拥护的人群中,听见两个妇女的争执。一个说逮住这些人贩子的是一个外乡女人,她长得像俄罗斯人,还会武功。另一个女人说,听说那女人是公安局卧底,专门寻找人贩子的。

    荷子此时正竖着耳朵听判决书,她只听见秦天国三个字,至于判了几年,她没有听清。荷子生气了,她凶巴巴地嚷,吵什么吵,我什么也没听见。

    两个女人莫名其妙地望着荷子,不知这个灯草样的女人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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