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月光:电影《一个勺子》原著-极地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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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英的男人没有如期而至。唐英有点魂不守舍,看人时的目光虚泛、空洞,没有内容。她的整个心思被男人挖走了。徐晃盯着唐英的背影想,爱情真他妈的有魔力,唐英这么刻板的女人也被烧得昏头。又想,两口子之间,何至于这样?不禁想起唐英骑驴的架势,心下嘀咕,真是烧的。

    天是灰的,地是灰的,那一溜土房也是灰的。只有“胭脂配种站”几个字,因为刚用黑漆描过,浑身上下透着鲜亮的色彩,给人一种很暧昧的感觉。那时,徐晃正牵着驴站在门口等唐英。由于愤懑和懊恼,更由于这愤懑和懊恼的无处宣泄,徐晃的眼睛灰暗、生涩,好像满世界的沙子全揉进他的眼窝里了。这种天,坝上人称旋风天。本该是待在屋中看闲书的日子,唐英偏要出去行医──配种站也是兽医站。唐英虽没说什么,但霸道的表情是不容徐晃提出异议的。徐晃的目光从草原深处拉回来,无意中落在那几个字上,他突然就想,胭脂本是一个让人想入非非的词,用在这里,真是白白糟蹋了它。配种站是一个没有想象的地方。

    这当儿,唐英提着药箱出来了。唐英三十几岁,正是一个女人最成熟的季节,胸部、臀部丰满不说,就连步态也带着弹性。徐晃一直弄不明白,像唐英这种虽无沉鱼落雁之容却也有七八分姿色的女人为什么选择了枯燥的配种站?唐英从徐晃手里接过毛驴缰绳,一骗腿就骑上去了。配种站距最近的村子也有七八里,外出时两人一概骑驴。唐英用鞭绡抽了一下驴屁股,小毛驴嘚嘚地小跑起来。唐英既没对徐晃说去什么地方,也没让他马上跟上她。唐英的霸道有点激怒了徐晃。徐晃想,我他妈是啥?我他妈是随从!

    徐晃稍一犹豫,还是骑驴追上去。配种站已经被唐英承包了,徐晃不仅是她的下属,也是她雇用的职工。徐晃追上去的时候没和唐英并排骑,而是和她拉开几步距离。唐英的脸一向绷得陕西面皮似的,徐晃不忍目睹。可惜了那条件,也可惜了那脸蛋了,徐晃想,整个儿一个资源浪费。

    毛驴在草滩上小跑的工夫,风已消停下来。天、地慢慢恢复了本来面目,徐晃的心情也褪去灰黄的色彩,变得轻松起来。可天地之间依然没有让徐晃刻意琢磨的东西,他的目光不由落在唐英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唐英的胯上。唐英的胯部随着毛驴的走动而颤动,极有节奏,似乎还能颤出声音。徐晃前后谈过三个女朋友,可上过床的次数没超过两位数,对女人还处在想象阶段,因而脑子里是各种奇异的念头。草原虽然苍白,但驴上的风景实在绝妙。徐晃盯着盯着,忽然发现一个更刺激更隐秘的景致:唐英骑在驴身上的部位。唐英骑的驴极瘦,驴脊由前往后如刀锋突起,在胯部形成一个扇子形的椎骨。这地方最硌人,唐英偏偏骑在椎骨上,那颤动便显得夸张。徐晃的喉结很快地嚅动了几下。

    大概有五六十口猪。走在前面的唐英突然说。

    徐晃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唐英是跟他说话。徐晃像一个窥探隐私的人被发觉了一样,有点措手不及。

    猪娃越贵,买的人越多。唐英没在意徐晃的慌乱,依然忧虑重重地说。

    唐英寡言,徐晃和她配合全凭观察她的神色。因此,本来话多的徐晃也变得少言寡语。唐英主动且一连对他说两句话,是很少有的事。徐晃的胃口被吊起来了,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说什么时,唐英却抽了一下驴屁股,驴跑快了。唐英根本不在意徐晃是否回答她的话,她只需要一个听众,不需要交流。徐晃很是垂头丧气。就在这时,徐晃对一向自负的唐英产生了一种报复情绪。他已看出他和唐英要去的村子是北滩。唐英和北滩有着很隐秘的关系。徐晃还想不到如何下手,只是想,让她在北滩丢丑效果最好。

    一到村口,徐晃就闻到了油炸糕的香味儿。附近村庄的农民很厚道,只要知道唐英来,肯定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她。徐晃不知他们为什么这么欢迎唐英,因为除了劁猪、骟蛋这一类事,无论配种还是给牲口治病,唐英是一分钱也不少收。有很多人站在路口向唐英打招呼,唐英马上换了副表情,尽管她的话不多。唐英没有进屋吃饭或喝水,下了驴就直接到有猪娃的户家了。这也是唐英一贯的作风。唐英医道极高,劁猪、骟蛋在她只是雕虫小技。往常这类活儿她不用旁人插手,一脚踩着猪腿,一膝压着猪脖,三两下就干完了。今天,她却要让徐晃动手。徐晃在学校里只学了些理论上的皮毛,实际经验一点儿没有。他迟疑着说,我还没学会。唐英严厉地说,不动手,什么时候能学会?周围有一些观看的人,徐晃觉得受了羞辱,顶撞道,这不是我分内的事。唐英审视他几眼,说,你不干也可以。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她的目光分明是告诉了他。徐晃默默地拿起刀,在唐英的指挥下,机械地操作着。

    半下午时分,一个绰号吹破天的汉子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骒马,让唐英摸摸他的马是否怀驹。唐英笑着对吹破天说,你怎么不去站里复检?非得我亲自上门?吹破天笑嘻嘻地说,这年头儿时兴倒反火,过去男泡女,现在女泡男么。吹破天的玩笑很放肆,唐英并不恼,进屋洗了手,从药箱里拿出卫生手套,一手梳理着枣红马的毛,一手从马的后阴里探进去。枣红马柔顺得像一个被母亲爱抚的婴儿。唐英神色专注,很小心地摸探着。她的头微微偏着,后来,她不经意地向人群里扫了一眼——徐晃捕捉到了她当时飘移不定的神色,一回头,看见了杨疙瘩那张黝黑的脸。杨疙瘩观望唐英的目光充满痴迷,他没觉察到徐晃的注视。片刻,唐英拽出胳膊,长吁口气说,有了。吹破天欣喜若狂,冲唐英说,唐站长真是神了,一下就中啊。忽然看见杨疙瘩,话头又转移到杨疙瘩身上,老杨鼻子够灵的,站里磨缠不够,还要回村里磨缠,人家唐站长可是有夫之妇!吹破天的嘴没遮拦,想说啥就说啥。唐英没理茬儿,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倒是杨疙瘩脸一红,狠狠瞪了吹破天一眼,走开。不喝酒时杨疙瘩没脾气。吹破天冲徐晃眨眨眼。吹破天的表情勾动了徐晃路上的心思,一个念头突地跳出来。

    也许是为了掩饰什么,唐英不再让徐晃干了,亲自动起手来。她娴熟的动作像在制作一件艺术品。徐晃见没人注意自己,便悄悄溜出来。转过街角,他看见院外拴着的枣红马。徐晃装出悠闲的样子走过去,抚摸着枣红马。等它温驯下来,他的手从它的后阴伸进去……

    完事后,徐晃急冲冲地往回走。拐弯儿时,几乎和一个穿红衣衫的女子撞在一起。徐晃匆匆说声对不起,并未细看女子的容貌,留给他的印象只是那件红衣衫和她那排细碎的白牙齿——当时她笑了一下。

    回到唐英劁猪的院子,依然没人注意徐晃。徐晃站在唐英身后,不时地往门口张望。他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他第八次抬起头时,看见门口站了一个穿红衣衫的女子。那女子一双乌黑的眼睛正朝这边望。徐晃想起就是刚才碰见的那个女子,冲她笑了笑。红衣衫也冲他笑笑。这一笑,徐晃发现她的脸形很像一个电影明星。后来,徐晃听到别人喊她小红。

    徐晃正沉浸在对红衣衫的猜测中,吹破天气急败坏地冲进来,大叫,唐英,赔我的马。唐英惊愕地抬起头。吹破天几乎吼起来,赔我的马,我的马落驹了,妈的!

    徐晃看见唐英先是僵住——那只猪娃趁这工夫从她手底挣脱出来,穿出了院,然后慢慢直起腰。劁猪刀从手里滑落到地上,发出很刺耳的声音。她怔怔地盯着吹破天,脸一阵比一阵苍白……

    傍晚时分,徐晃和唐英才回到站里。

    吹破天是附近有名的赖皮鬼,一直纠缠着不让唐英走,直到唐英答应赔偿才罢休。徐晃怀疑唐英会晕过去,但她终于挺住了。回去的路上,唐英一言不发,眉头皱得像一块抹布。徐晃小心翼翼地跟着,生怕把彼此的沉默撞碎。徐晃有点儿不屑。不就是赔一匹马么,心疼成这样?徐晃不是有意报复她,仅仅想让她出出丑,平时她太自负、太霸道了,太忽视他的存在了。徐晃对唐英如遭雷击的表现不解。徐晃把原因归结为她是一个女人。

    唐英一进站就钻进自己的卧室。徐晃在院里孤零零地站了很久,才极不情愿地回到宿舍。说是站,其实就唐英和徐晃两个人。杨疙瘩只管伺养那两匹俄罗斯儿马,不在站里住。徐晃还想不清今天这件事几分是对的,几分是错的,无聊至极的他拿出扑克牌算了几卦。后来,他的肚子咕咕地响了起来,才猛然想起自己和唐英都没吃饭。唐英那个样子,是绝对不肯留在农民家里吃饭的。徐晃找出米和菜,开始做饭。平时,他和唐英一替一顿做,也有配合的时候,一般是唐英做饭,徐晃炒菜。徐晃去年到站里,操练了一年方适应了这种生活。徐晃不是正经学校毕业的,是那种交钱就可以念的中专。毕业后,经人介绍来到胭脂配种站。唐英和他签了两年合同,并让他交了2000元押金。徐晃本不愿交,唐英说这样做只是让他信守合同,两年以后2000元连本带利一起归还他,如果徐晃终止合同,中途离开,这2000元钱就算泡汤了。唐英强调说,我不喜欢半途而废,所以必须这样做。因此,从一开始,徐晃对唐英就心存芥蒂,觉得这个女人太刻板、太现实了。一年下来方悟唐英有远见,若不是那2000元押金,徐晃早就离开了,配种站是一座野性却孤独的小岛,徐晃怎么也不敢相信唐英竟然能干十多年。

    徐晃一手端了米饭,一手端了菜,去敲唐英的门。唐英有个怪癖,她的卧室从不让人踏过一步,平时也总吊着一把锁。徐晃猜测她的卧室有什么秘密,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徐晃曾闯进过一次。那次唐英变了脸,狠狠把徐晃轰出来。徐晃的好奇由此越发重了,却不敢再贸然闯进。徐晃暗中把唐英的卧室称作雷区。唐英的屋里没开灯,徐晃敲了半天没人应。正想走开,唐英问谁,徐晃说是我,我给你送饭来了。唐英冷冰冰地说我不饿。徐晃的心微微一颤,听唐英的腔调似乎猜测到是他徐晃从中捣了鬼,况且他的表现也有做贼心虚的味道。又一想,知道了又怎样,大不了赔吹破天一匹马。折入自己屋中,吃了个痛快。吃毕,徐晃去锁大门,隐隐见一盏灯火向胭脂站靠近,便站定了。以为又是谁家的牲口病了,来请唐英的。近了,方看清是杨疙瘩。杨疙瘩提了个书包,闷声闷气地问,吃过没?徐晃心下了然,说,唐英一直在屋里待着。杨疙瘩默默叹口气,忽然骂道,吹破天这狗日的!徐晃说,要不你去劝劝她?杨疙瘩没说话,蹲在地上抽起烟来。烟火一明一灭,闪现出杨疙瘩粗涩的脸。性子暴烈的杨疙瘩在唐英面前一向怯懦,徐晃不知是他害着单相思的缘故,还是有什么把柄握在唐英手中。杨疙瘩终是没有敲门的勇气,接连抽了几支烟,离去了。他把书包里还带着微热的油炸糕留给徐晃,让徐晃交给唐英。徐晃说,我试试看吧。

    第二天一早,尚在睡梦中的徐晃听得唐英喊他,急忙爬起来。一见唐英,徐晃兀自吃了一惊。短短一夜,唐英瘦下一大圈,眼窝子周围像熊猫似的罩着黑晕,眼睛却泛着干巴巴的红光。徐晃明白唐英一夜未眠,惊愕之余,又有些不解,唐英是个极要强的人,这么一点儿小事竟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真是小题大做。唐英开门见山地说,昨天我摸驹的时候,你在不在场?徐晃说在。唐英马上问,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徐晃说,没有啊,你做得规范极了。唐英的目光便迷茫了,我在站里干了十多年,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徐晃突然明白,昨日的事对唐英来说,不仅是丢丑,它动摇了唐英的自信。这对既爱面子又要强的唐英来说,当然是极大的打击。也是在这时候,徐晃心里慢慢升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内疚。他琢磨了片刻,安慰道,也许并不是你的错。唐英固执地说,不是我的错,是谁的错?像是对徐晃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徐晃心虚得直喘,有几次,他几乎把答案吐出来。唐英自责了半天,对徐晃说,我出去一趟,站里的事你安排就是了。徐晃狠劲地点点头。

    没等唐英动身,吹破天就杀上来了。唐英毫不犹豫地掏出五百块钱,算是赔偿。吹破天一点不客气,接过来,一张张地数了半天,又怪腔怪调地说,我种的是骡子,一匹少说也卖两千块钱,你五百块钱就想打发我?唐英不客气地顶他,你种的又不是金骡子。吹破天说,我要的就是金骡子的价。徐晃赶忙劝,一个地界上的人没有解不开的疙瘩。吹破天说,骡驹子是我的命根,不赔我吃什么?唐英不动声色地说,你说赔多少合适?吹破天翻了翻眼说,至少也得一千五。徐晃差点气乐,吹破天够黑的,刚形成胎体的骡驹值一千五,真骡驹不老鼻子了?谁料唐英竟一口答应下来,只是说过几日再给。吹破天拿着唐英打的欠条,喜颠颠地走了。徐晃尽管对唐英抱有成见,却也为她报屈。谁料次日一早,吹破天就来催账了。此后几天,接连登门,吵得人很是心烦。徐晃无意中对杨疙瘩说起,杨疙瘩恨恨地说,这小子欠揍。

    隔了两天,吹破天没上门,第三天,吊着绷带,一瘸一拐地来到站里,当着唐英的面撕了那张欠条。吹破天哭丧着脸说,我原本是和你闹着玩的,我哪会让你赔钱呢?唐英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显出愠色。吹破天的受伤促使唐英很快把钱给了吹破天。徐晃没看见唐英训斥杨疙瘩,但那段日子,杨疙瘩一直灰头灰脸的,眼里的神色整个是一个劳改犯。

    牛、马、羊群陆续到淖卜子坐场了。淖卜子离胭脂配种站不远,因此配种站上空便整日弥漫着一股骚味。骚味令人烦躁,尤其令徐晃这样的青皮后生烦躁。在这个季节里,徐晃想起他谈过的三个对象,想起她们带给他的快感。徐晃很想逃离几天,找个地方宣泄一下烦躁的情绪,但他知道唐英不会准假。这一段是配种站最忙的时候,尤其是今年,唐英似乎要甩掉吹破天带给她的阴影,没日没夜地干。不过,徐晃看得出来,这种自虐的工作方式并没有消除唐英眼中的阴翳,偶有闲暇,唐英就犯呆。绷紧的弦易断,徐晃想,这是何必?

    一天下午,一位农民捎来话,说是家里的牛掉到窖里把腿折了,让唐英去治一下。唐英和徐晃正忙着配种,没顾上去。配完,天已傍晚。唐英洗了一下手,就去牵毛驴。徐晃知她要去那里,劝道,天这么晚了,明天再去吧。唐英依然面无表情,没准儿他还在家里等着呢,不去咋行?徐晃心里热了一下,他对唐英的工作态度永远说不出什么,唐英从不把事往后拖。徐晃知无法说动她,还是提醒,这么闷热的天,没准儿要下雨。其实,两人说话的时候,地平线上已涌动起团团黑云。唐英头也不抬地说,夏天还能防住下雨?这天也该下了。徐晃就说,我跟你去吧。唐英看了他一眼,站里不能没人。唐英总不给人回旋的余地。唐英走后,不知怎么,徐晃一直很担心,不仅仅是担心下雨,他说不清楚担心什么。晚上十点多钟,霹雷闪电几乎把草滩掀翻,急雨如鞭炮在房顶上炸响。徐晃想,如果唐英不是在半路上,这雨就把她截住了。徐晃又等了一会儿,披着雨衣将大门锁了。他睡下没多久,听得院里有声音,借着闪电的亮光,他见披头散发的唐英正往槽上牵驴。徐晃急急忙忙爬起来,唐英已进了卧室。徐晃想踏进雷区,可只敲了一下门,唐英就说,我没事,你睡去吧!说话的腔调一改往日的干练,显得水唧唧的。徐晃犹豫了一下,返回来。第二天一早,唐英没起床。徐晃敲了半天门,唐英才说,我身子不舒服,今天你一个人忙吧。徐晃明白,唐英是淋病了,不然,她不会轻易说自己不舒服。唐英不让他进屋,徐晃就没辙。杨疙瘩来后,徐晃就对他讲了。杨疙瘩神色一紧,就去拍唐英的门。唐英说自己躺躺就好,不让打扰她,杨疙瘩急了,大声说,你再不开门,我就砸了!唐英严厉地说,你敢胡来,就滚出配种站!听声音,绝对不像出自一个病人之口。杨疙瘩突然僵住了,目光一点点地疲沓下来。徐晃不知杨疙瘩为啥如此害怕唐英,害怕离开配种站——是因为喜欢她?两人之间一定有过什么故事。

    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谁也没奈何。第二天,让唐英看牛腿的农民听说唐英病了,特意来看她。这位农民叫肖玉海,脸上的皱折和衣服上的折子一样多,看面相就知是个老实人。杨疙瘩领他去叫门,半天没应声。肖玉海拍了两下门,声调里就带出了哭腔,都是大爷害了你呀,大爷该送送你呀!里面依然没什么声音。杨疙瘩擂了几下门,然后一脚将窗户踹开。唐英已昏迷了。杨疙瘩背起唐英就往医院跑。

    唐英在旗杆围子镇医院住了两天,就返回来了。医生说还算送得及时,再晚两小时,唐英就没命了。唐英拖着疲弱的身子干活儿时,徐晃心中充满了负疚感。这一切是和自己那天的报复分不开的,如果不出那一档子事,唐英就不会把发条上得那么紧,下雨那天她或许会住在肖玉海家。

    月底很快到了。徐晃看见唐英在站门口徘徊,就知那个据说是唐英丈夫的男人要来了。唐英的男人在市里上班,还是个什么公司的老板。唐英很少回家,但那个男人每月来站里一次,很准时。徐晃不明白唐英能在市里安家,为什么还要在配种站受这份活罪。唐英的男人有钱,把唐英往身边调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徐晃第一次见他,是在唐英出诊的时候。那天,徐晃无事可干,就从种瓶里往玻璃板上弄了几滴精液,然后凑在显微镜前看精子“厮杀”。种马的精子性格各不相同,有的凶勇,有的怯懦,那场面给徐晃的感觉就像是东周列国大战。这时,一个男人问,唐英去哪儿了?徐晃抬起头,看见了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看见了一面腆起来的肚子。男人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一看就知是城里的,可徐晃总觉他身上少了点什么。男人又问了一遍。他说唐英的时候很随便,就像教师在课堂上提问学生那样。徐晃说唐英出去了,又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你是她什么人?男人笑了笑,是那种不屑回答的笑,他说,你看我是她什么人?然后就出去了。男人在院里转悠的工夫,杨疙瘩进来了。徐晃问那个男人是谁,杨疙瘩神情沮丧地说,她男人呗!然后坐在徐晃对面,大口地抽烟,像和烟有仇似的,并不时朝院里翻一眼。那样子,让徐晃不忍心去看。

    唐英的男人没有如期而至。唐英有点魂不守舍,看人时的目光虚泛、空洞,没有内容。她的整个心思被男人挖走了。徐晃盯着唐英的背影想,爱情真他妈的有魔力,唐英这么刻板的女人也被烧得昏头。又想,两口子之间,何至于这样?不禁想起唐英骑驴的架势,心下嘀咕,真是烧的。

    一个星期后,唐英的男人才露面。唐英被折磨得够呛,异常丰满的部位几乎瘪塌下去。男人——为了叙述方便,就用徐晃给他起的绰号“蝈蝈肚”吧。蝈蝈肚冲站在当院里的徐晃点点头,就随唐英进屋了。徐晃看见窗帘拉上了。真是烧的,徐晃又愤愤地骂。徐晃心底那股烦躁又被搅了起来。他牵了驴出来,狠狠拍了一下,那驴便撒蹄奔跑起来。跑了一阵子,一团红色跃进徐晃眼里。徐晃直奔过去,近了,认出赶着一群羊的红衣衫女子正是那天在北滩碰到的小红。小红也认出了徐晃,很大方地喊了声嗨。徐晃问,这群羊是你家的?小红说,我爹是羊倌,他病了。徐晃问,你还能放了羊?怎么看你都不是一个放羊的。小红咯咯地笑起来,露出细碎的一嘴牙齿。徐晃被她感染,也笑了。小红问,你要去哪儿?又要去劁猪?你劁猪的样子真笨,像个狗熊。两人忍不住又笑起来,很快就熟悉了。说了一会儿,小红就要赶羊走。徐晃说,再聊一会儿吧,你知道我找个说话的人多不容易!小红说,天晚了,丢了羊你赔呀!徐晃说,赔就赔,你丢给我看。小红不回答他的话,赶着羊往回走。徐晃牵着驴跟在后面,有话没话地和小红搭讪。快到村边时,小红半开玩笑地说,你跟着我干吗呀,小心我爹敲断你的腿。小红毫不设防的随便让徐晃觉得她就像一只透明的冰灯笼。徐晃问,你明天还放羊不了?小红抢白,放不放关你啥事?徐晃看着她俏皮的样子,咧嘴笑了。

    徐晃回到站里,见杨疙瘩正蹲在门口抽烟。徐晃问,怎么不回?杨疙瘩翻了他一眼,没搭茬。徐晃因心情好,就不计较杨疙瘩的冷漠,跟他要了支烟,很深沉地吸了一口。扔了一地烟头后,杨疙瘩也没和徐晃打招呼,起身走了,完全没有了背唐英去医院的豪情。

    没缘分。徐晃不知怎么想起这么一句话。

    和小红的相遇,越发使徐晃烦躁,怎么也待不住。他带门出来,在院子里溜着。后来,他的目光落在唐英宿舍的窗户上,好奇心如一把铙钩勾得他刺痒难熬。于是,徐晃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底,竖起了耳朵。

    没有他渴望听到的声音,却是激烈的争吵。男人的声音,怎么能怪我,市场风险大。女人的声音,我又没怪你,可屡屡这样,总该有个原因。男人斥责,你少插手我的事,不就是花你几个钱么?迟早我会还你的,我给你二分利。女人声音里显出愠怒,你怎么说得出口,我不是和你做买卖。男人冷笑,你在乎我,还心疼钱做啥?我俩的关系不成交易了?女人的声音,你以为这不是交易?男人软了口气,你别疑神疑鬼的,我没日没夜地折腾,还不是为咱俩?现在中途罢手,就彻底垮了,你快把钱给我吧。女人说,这个月没那么多钱。男人说,我不信,挣不了钱,窝在这个鬼地方干啥?女人的声音里带出了愤怒,你把我看得太贱了,要是为了钱,我什么地方不能挣?男人阴阳怪气地说,你崇高啊!女人提高了声音,你别污辱我!顿了顿,男人说,我看咱俩就算了吧,那钱我会还你的。突然就没了声音,半晌,是女人压抑的抽泣。她竭力压抑着,抽泣声像从一个水管子里传过来的,偶尔爆发一声,又微弱了。中间,男人插话,我不过随便说说,我哪里舍得你啊,你是我的心尖尖。似乎把女人抱住了,男人继续说着,却是一句比一句肉麻。徐晃听不下去了,赶紧走开。他脑里的疑云却没有散开,发了酵似的,越胀越大……

    蝈蝈肚住着没走,唐英就越发忙了。大中午的,她骑驴去旗杆围子镇买菜,买啤酒,常常汗流满面,漾在眼里的笑游弋不定的,徐晃看不出是兴奋,还是疲惫。唐英不邀请徐晃陪蝈蝈肚一起喝酒,但每次总给他端些酒菜。唐英对徐晃的要求放松了些,至少没那么刻薄了,因此一逮着空儿,徐晃就往滩里跑。感谢老天,小红爹的病没好,小红依然替她爹放着羊。

    那天,徐晃去得比较早,小红还没有收群。她歪着头,看徐晃从驴背上跳下来,看徐晃一步一步走过来,看他盯着她的热辣辣的目光。她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徐晃说,嗨,女羊倌,我又来啦!小红撇撇嘴,谁稀罕你。徐晃说,你不稀罕我,可我稀罕你呀。小红很天真地呸了一声。徐晃说,我是担心狼吃了你,天可怜见,你还没找婆家呢。小红说我看你就是狼,又咯咯地笑个不停。徐晃说好啊,我是狼,我要吃人啦!便假装抓她,小红大笑着跑开。小红确实很开心,她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快乐。小红只念到小学五年级,没识几个字,没见过世面,她的性情和草原上的花草一样,没经过污染,水一般纯。小红从小没娘,爹很心疼她,有一年爹续娶了一个女人,就因为那女人打过小红一次,就被爹撵走了。小红从小就跟着爹放羊,现在已是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她依然不觉得放羊有什么不好,尤其是见了徐晃以后。徐晃不像村里那些青皮后生,只会盯着她的乳房和屁股死看。她和村里的一个后生好过一阵子,可那后生从不说他怎么喜欢她,就爱捉她的手。有一次,后生把她领到莜麦地,说是要商量事,谁知一进地就脱她的裤子。小红又急又气,咬了他一口,抽脱身跑了。自见了徐晃,小红心底淤积的那些灼热的东西如岩浆喷射出来,她的眸子一下更黑、更亮了。

    黄昏慢慢将草原罩住。小红收群时,发现少了一只羊,一下着急起来,说话的声调里带出了浓重的哭腔。徐晃安慰她,你再数数,也许数错了。小红说,不可能,就是少了。又哀怨地问,这可怎么办?爹要打我的。徐晃说,你别急,我去那边找找。骑驴进了西边的芨芨滩。芨芨丛星罗棋布,荡着一汪一汪的绿。小驴在芨芨丛间奔跑片刻,徐晃终于发现那只失群的小尾寒羊。徐晃把羊赶回去,小红破涕为笑。徐晃逗她,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真羞。小红噘起嘴说,你管得倒宽。

    徐晃把小红送到村边,就急急忙忙往回返。快到站时,见杨疙瘩大步流星地往站里赶,忙拽往驴,问,出了什么事?杨疙瘩喘了口气,说,唐英跟我借钱,我刚凑齐。徐晃的心重重一跌,似有金属撞击的声音。固执的唐英是彻底向蝈蝈肚投降了。徐晃嘲讽地说,你不也是唐站长雇的么,怎么比唐站长还有钱?杨疙瘩狐疑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徐晃说,你又不是没女人,唬着她干甚?杨疙瘩一下球粗了,拉直了脖子吼,鸡巴还没长毛,你懂个蛋!甩下徐晃先走了。

    徐晃盯着他的背影,脑里却浮现出蝈蝈肚那张似乎缺了点什么的脸。

    蝈蝈肚住了四五天。他很少出门,除了上厕所,就猫在唐英屋子里。这期间,场子来人要唐英和徐晃去淖卜子洗羊。唐英明显有些不情愿,但她什么也没说,收拾了一箱药便去了。所谓洗羊,是在大石槽中撒上药剂,把羊赶到槽中洗羊的颈和腹股沟,防止羊脱毛和生病。药剂很呛,徐晃第一次洗羊就头疼了好几天。唐英却很专注,那样子不像是洗羊,倒像是为婴儿洗澡。可今天,徐晃发现唐英有明显的敷衍成分,她是那么心不在焉,甚至一只羊差点踢了她的眼。坐场的羊倌一边看她洗羊一边和她开一些不深不浅的玩笑。唐英戴着口罩,看不清她的表情。重新换水续药时,徐晃闪脱手,将一瓶药全倒了进去,恰被唐英看见,她很凶地斥责,你想干不想干?洗过多少次,连放多少药也没记住?旁边的汉子们都冲徐晃暗笑。徐晃的脑袋一下涨大了,吼,你凶啥,又没往你眼里撒!唐英冷冷地说,你说话要注意分寸!徐晃索性撕破脸,我不注意怎么了?大不了赔两千块钱。汉子们看两人越吵火气越大,赶忙劝开。徐晃不说话,勾了头干活儿。

    洗完一群羊,徐晃去洗手。唐英凑上来,说,对不起,我今天不该冲你发火,我心里太乱了,唉,我怀疑我到了更年期。徐晃心说,你吃了蝈蝈肚的气,冲我发也不对头啊!就黑着脸没搭理她。唐英并不在意徐晃的表情,洗洗手就上路了。唐英没少训徐晃,可主动向徐晃赔不是还是第一次。徐晃想,男人不操练,女人身上的刺是掉不了的。他盯着唐英扭动得很有幅度的屁股,又想,配种站是一个躁动的孤岛,配种员整日守着大儿马,守着那一瓶瓶冷冻的精液,没想法才怪。

    配种员的日子,徐晃最大的感受是孤独。初来那阵儿,还挺新鲜。晚上没事,他骑着驴在草地上疯逛,对着静朗朗的夜空想怎么吼就怎么吼。没几天,他就厌倦了。呆板、单调的日子如蛇吞噬着徐晃的心。胭脂配种站位于坝上的边缘地带,东、南、西面有村落,往北是无际的草滩。他不知为什么选这个地方建站,是冲着淖卜子的场子,还是冲着东滩上那片废墟?往东距配种站二里左右的地界,曾是清慈禧太后的胭脂马场。徐晃听杨疙瘩讲,胭脂马场共分三色马,黑马360匹,红马360匹,白马360匹,马场的马匹专供皇室狩猎用。胭脂配种站也正是因袭了马场的名字。徐晃去废墟上遛过一遭,也没发现个所以然,只是陡然增添了几分苍凉感。配种站没有任何可供娱乐的东西,没电视、没报纸——可供消遣的、也是唯一了解外界信息的是徐晃那台小型收音机。徐晃渴望交流,渴望用什么充实自己的时间,哪怕打一架也行。可没有。唐英一到晚上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失去了最后的交流伙伴。徐晃先是借一些武侠、言情小说打发寂寞的时光,后来连小说也借不到了,他就常常从瓶子里倒出精子摆布。他不知唐英是怎么打发日子的,一个女人,能在这地方待十多年,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也是徐晃最琢磨不透又最让徐晃佩服的地方。徐晃搞过三个对象,都因他是配种员,领略了和配种员睡觉的滋味后,很愉快地和他分手了。徐晃打算合同期一到就彻底离开这儿。小红的出现一下让绝望、孤独中的徐晃振作起来,他尝到了一种甜滋滋、辣滋滋、咸滋滋说不清是什么的滋味。也是这时,他似乎理解了唐英。

    蝈蝈肚待了几天就走了。唐英又板起了她那张好看的面孔,徐晃却没法随她一块受煎熬,照样去找小红。

    那天,徐晃去找小红,小红一反常态没理他。她静静地坐在芨芨丛上,托着腮帮子发呆。徐晃折了根芨芨棍,搔弄她的后颈。小红猛地一甩头,讨厌!徐晃讨个没趣。但依然嬉戏道,失恋了吧!小红用白眼翻他一眼。徐晃说,伸出手,我给你算算,看看哪个负心汉伤了你的心。小红生气地说,你哪来这么多寡话?没意思透了。徐晃叹口气,你不知道我多想和人说话,谁要能天天陪我说话,就是掴我两耳刮子都行。小红扑闪扑闪地望着徐晃,眼里含着忧郁。这时,羊散了群,徐晃起身往一块儿拢了拢。转回来,小红突然说,我明儿不来了!徐晃吓了一跳,说话带出了结巴,怎……么……不来?小红扑哧笑了,不就是不来么?怎么个啥?徐晃懊丧地垂下头,你爹的病好了啊!小红轻声责备,你咒谁呢,不让我爹好了?徐晃连忙赔不是。徐晃见小红郁郁寡欢,便忍下那些失落,逗她。一会儿说小红嫁个刁婆婆,天天让小红端洗脚水;一会儿说小红找个酒鬼汉子,天天揍她屁股。惹得小红耍起性子,用羊铲打他。徐晃也不避,嚷,你打呀,打呀,我看你舍不得。羊铲没落下,羊铲带了些土,肆无忌惮地扑进徐晃眼里。徐晃唉了一声,揉着眼坐下了。小红忙扔了羊铲,抓开徐晃的手说,别动,越揉越疼。她小巧的手掰开徐晃的眼皮,灵巧的舌头如鱼似的伸进他的眼眶内。小红青草般的气息突然将徐晃罩住,徐晃便觉一股热浪从腹内炸开,整个身子飘飘欲仙,似乎飞到了一个极乐世界,那里到处是喘着粗气的游鱼。于是,他突地抱住小红,在小红的惊叫中,将小红放倒在草地上。山丹花扬起娇艳的头颅,马莲花羞答答地将脸藏起,惊起的蚂蚱在空中哧啦哧啦地起哄……

    你个死鬼,小红骂。

    你个死配种员,小红又骂。

    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一辆破旧的吉普车从公路上下来,径直驶向胭脂配种站。徐晃站在门口,盼望出现奇迹。比如市长微服私访,看到配种站简陋的样子,一声令下,给站里装一部电话,或赠个电视;比如某个电影制片公司来这儿拍外景,给站里一些资助,或让他上上镜头什么的。等看见从车上下来的人,徐晃大失所望。来人是县畜牧局办公室的刘干事,典型的奶油小生。小刘是找唐英的,他说有要事。徐晃不知他有什么要事,也跟着进了站办公室。小刘的要事有两件:一是市里给县里一个先进指标,县局经过商议,决定把这个名额给唐英,小刘先让唐英自己写个材料,交到局里,再由局里整理。

    我不要这个名额,唐英突然插话说。

    小刘措手不及,一下僵在那儿。一半话吐出口,另一半话卡在了嗓子眼儿里,脖子很费力地抻着。徐晃暗笑,看来小刘初次和唐英打交道,他一点儿吃不准唐英的脾性。给别人吧,我不要,唐英又说。小刘有些愠怒,这不是你要不要的问题,这是组织的决定。小刘的腔调好像某部电影里的一位首长。唐英说,我喜欢清静,你们别打扰我。小刘冷笑,唐站长,别不识抬举啊!徐晃暗道,小刘真不识时务,以唐英固执的性子,就是局长来了也未必说动她。果然,唐英不亢不卑地说,要评先进,几年前我就评上了,还用等到现在?局里的情我领了,我确实不需要。最后一句话,她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第一件事没谈愉快,第二件事小刘说得更简单。大意是省里一帮文人在县里开一个什么笔会,这帮人初次到坝上草原,啥都觉得新鲜,他们没见过配种站,想来看看。小刘让唐英准备准备。唐英没好气地说,准备啥?莫非他们也要配种?噎得小刘半晌说不出来话。徐晃差点捧腹大笑。他觉得唐英这句话精彩极了。唐英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火,忙解释,对不起,我不是冲你来的。小刘低声骂了句什么,上车走了。

    两人呆呆地望着吉普车远去,唐英问徐晃,我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徐晃说,你的话太有骨气了。

    唐英说我不知自己怎么了,常没来由地发火。

    徐晃嚅了嚅嘴唇,没说话。蝈蝈肚这次来,不知对唐英说了什么严重的事,自他走后,唐英的眼里就多了一层很阴沉的东西。

    那帮文人来那天,正好赶上了自然配种日。配种站只养了两匹儿马,牛配种全是人工授精,马配种百分之七八十是人工授精,由那两匹儿马配的极少。那日,后草地的几个汉子牵着马早早地赶到了配种站。后草地人对人工授精不感兴趣,要配就是原装的。他们和唐英混得很熟,一进门就开些很荤的玩笑。一向自负的唐英竟然不在意,好像他们说的是另一个人。唐英对他们像对附近的农民一样,有着极大的宽容和忍耐。对徐晃,则是另一个样子,徐晃稍迟缓了些,她就毫不留情地斥责,嫌他不利索。徐晃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在同一时间摆出两副面孔?

    一辆中巴在站门口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群红红绿绿的男女。他们涌进院子,那几个汉子便不再开玩笑。唐英向陪同前来的宣传部长走过去,介绍、寒暄、拍照,折腾了很长时间。他们知道马上要配种,很兴奋,都要一睹那个刺激的场面。唐英悄悄把徐晃拽到一边,说,让他们一搅,我昏头昏脑的,今天以你为主。徐晃明白唐英是让他露脸儿,狠劲地点点头。

    这边准备就绪,徐晃冲杨疙瘩点点头,示意他把儿马牵出来。这匹儿马是俄罗斯种,雄壮、高大,它早就闻见了异性充满诱惑的气息,已变得狂躁不安。一出圈门,它望见站在当院的异性伙伴,一下兴奋起来,蹭地穿过来。杨疙瘩没防住,缰绳抽脱了。一边站着的男女边躲边大声尖叫,院子里顿时乱作一团。大儿马径直奔过去,两条前腿嗖地跨上去。这家伙太性急了,以至于雄壮的阳具没有伸进去。它长嘶一声,浑身的力量用在了前腿上,那牝马吃消不住,几乎卧在地上。徐晃没经见过这种场面,一下呆在那儿。

    就在这时,一个矮健的身影穿进人群,扑上去。这是极危险的,此时的大儿马已由狂躁变得狂怒。徐晃喊,唐站长,你不要命了!没人听见徐晃的话,众人都被唐英的动作惊呆了。等唐英双手抱起公马的阳具时,众人才醒悟过来。唐英很巧妙地帮助大公马渡过了难关。

    满院子掌声。

    唐英脸色红红地退下来,站在一边,不与任何人对视。徐晃还没见过唐英如此泼辣的劲头儿,心里不由叹服。

    一个小伙子惊叫,你干啥?你干啥?还我相机!众人回头,只见杨疙瘩抓着一个相机,往门口冲去,那个穿绿格衬衣的小伙子边追边叫。杨疙瘩跑到门口,重重地把相机摔到门口的白石头上。你疯了!小伙子奔过去,揪住杨疙瘩的衣服就打。杨疙瘩往里一带,又一甩,小伙子便扑倒在地上。众人不明白怎么回事,哗地围过来。

    原来唐英握住大公马的阳具时,这个小伙子拍了照,恰被一边的杨疙瘩瞅见,就粗暴地砸了小伙子的相机。众人一围,杨疙瘩就挽了袖子,红着眼睛吼,哪个不要命了?上来!领队的头儿便看宣传部长,宣传部长脸色极难看,呼哧呼哧地喘着,喉结要脱落一样。唐英大吼,杨疙瘩,你撒什么野!杨疙瘩顿时蔫下去,目光疲沓沓地散落了一地。唐英向小伙子赔了许多不是,说了许多好话,并要赔偿他的相机。宣传部长低声对领头的说,这地界儿的人,个个都很野蛮,计较不得。领头的会意,便跟着劝起小伙子来。小伙子说,就冲你唐站长,我不让赔相机了。最后的结果是小伙子和唐英合拍了一张照片完事。唐英的脸上挂着很勉强的笑。

    杨疙瘩一副委屈的样子,他想找唐英解释,可整整一下午,唐英也没跟他说话。傍晚时分,杨疙瘩要起身回家,唐英把他叫住,她说要和他谈谈。

    谈话在办公室里。徐晃原先没往心里去,后见办公室的窗帘拉上了,就增加了几分好奇,悄悄溜过去。

    只听杨疙瘩说,我不急着用钱,你拿着吧……你这是何苦?唐英冷冰冰的声音,我有钱了。杨疙瘩说,上午的事,我是好意。唐英叹口气,我看你还是别在站里了。杨疙瘩急切的声音,你要撵我走?不能啊,没有你,我早就撞大狱门子了,我不能离开,我怕我再管不住自己。唐英说,你咋这么傻?杨疙瘩的喘息就粗了,我是喜欢你呀,唐英!好像突然抓住了唐英的什么地方。唐英怒吼,放开我!我要喊了!杨疙瘩语无伦次的声音,给我一次吧!啪的一声,徐晃一哆嗦。屋里突然静下来。唐英的耳刮将杨疙瘩打醒了。半晌,竟是杨疙瘩抽抽嗒嗒的声音,我那口子有病,我两年没干过那事了,我难受啊!唐英重重地叹口气,给你一百块钱,你骑我的驴去一趟红瓦房吧!杨疙瘩的声调里带出了火药味,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要找鸡我什么地方不能找?用得着花你的钱?

    咣的一声。是摔门声。

    唐英很看重自己的名声,和农民算配种费、医药费,从不为几块钱争执,尽管明知对方耍赖。农民里不乏一些刁猾之徒,他们抓住唐英这一弱点,常常耍无赖。唐英却从不记仇,找她治病,依然随叫随到。

    一日,吹破天夹着破褂子,不声不响地来到站里。吹破天不敢直接找唐英,涎着脸凑到徐晃跟前,兄弟,麻烦你了。徐晃对吹破天没好感,半理不理地嗯了一声。吹破天说,兄弟,老哥遇上麻烦了。徐晃说有麻烦找派出所,这是配种站。吹破天依然涎着脸,马病了。徐晃憋不住笑起来,我以为你病了,马病了你麻烦什么?吹破天又说,病得不轻。样子可怜巴巴的。徐晃想,不是这个吹破天,自己也许永远认识不了小红,于是态度缓和了些。徐晃告诉他,这事必须找唐英。自那天离开,徐晃再没有和小红见面,他暗地里希望唐英出诊,并把自己捎带上。

    吹破天硬着头皮去找唐英,唐英问,怎么不牵来?吹破天苦着脸说,它站不起来。唐英二话没说,就去槽里牵驴。等在一边的徐晃说,带上我吧!见唐英审视他,便补充,我没见过这种病例。唐英点点头,眼里有一丝悦色。一路上,吹破天不住地和唐英说些寡话,徐晃落在后边,想自己的心事。

    进村后,徐晃的目光贼溜溜地乱窜,但是那片风景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进入他的视野。徐晃怕过会儿没机会,唐英进院时,他假装出去解手,转过街角,探明了小红的家,便往回跑。唐英的脸已经拉长了,尽管她没说什么,她的神色已给了他警告。唐英不愧是道中高手,撩撩马的眼皮子,在马腹部摸了一会儿,马上诊断出是什么病。她让徐晃学着她的样子诊断,看这匹马和其他马有什么区别。徐晃的心思不在马上,摸了半天,纳闷地说,没病啊!气得唐英一把推开他,你还有没有长进?徐晃小声说,我没打算干一辈子。唐英火了,干一天就得负责一天,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今天非得给我诊断出!唐英的固执劲上来了,徐晃只得集中了精力去摸、去感觉。徐晃小心翼翼说出自己的看法后,唐英没有表情地点头说,做一个兽医和当一个配种员一样,半点马虎不得。

    给马打了针,灌了药,吹破天问多少钱。吹破天的神色很紧张,以为唐英要狠狠宰他一刀。唐英只算了二十几块。吹破天有些不相信,确信唐英不是诓语后,神色一喜,很痛快地掏出了三十。唐英要找钱,吹破天不要。唐英不耐烦了,多少钱就多少钱,你啰唆啥?吹破天讪讪一笑,把钱装了。走时,吹破天的麻脸女人非要拉唐英吃饭,尽管唐英一再强调有事,麻脸女人还是死死拽着不放。吹破天也在一边劝。徐晃看得出吹破天和麻脸女人是在为上次的事道歉。唐英无奈,就冲徐晃点点头,算是应下了。徐晃心里装着小红,哪有心思吃饭?逮个空儿,他跑到小红家,见门上吊着锁,一下失望到极点。他懊悔自己的怯懦,这么多天没来找她。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吹破天家,吹破天笑他年轻人坐不住,又问他是不是想从村里找个媳妇。唐英也狐疑地盯了他一眼。吃饭的中间,吹破天果然就把那件事提出来,讲了些对不住的话,并要退给唐英钱。这是唐英心上的一块伤疤,唐英先是阴了脸,然后就把筷子搁在桌上,过去的事,能不能不提?虽是征求的话,口气却十分威严。吹破天和麻脸女人尴尬地相视一眼,一个劲儿说,你吃!你吃!唐英当然吃不下去了。事后,唐英对徐晃说,没见过这号男人,比女人还小心眼儿!

    离开北滩时,两人一前一后。徐晃有意落在唐英身后。一团红色从街角闪出来,挡在徐晃面前。徐晃几乎不敢相信。他瞪大了眼睛,惊喜噼噼啪啪从眼里溅出来。没错,站在面前的正是小红。她似乎削瘦了一圈,睫毛零乱不堪,就那么幽怨地望着徐晃。徐晃抬头看看唐英,对小红说,老地方等我!一拍驴走开了。

    徐晃担心小红不会如约而来。等他远远地望见那团红色时,血呼地涌上来。徐晃把小红抱进茂密的芨芨丛,小红狠劲地捶着徐晃的腰,你个死配种员。

    小红告诉徐晃,她一直在等着他,有几次她都走到配种站门口了,怕撞见人,没敢进去。小红噘着嘴,你欺侮我哩!徐晃说,我没找你,是怕你恼。小红说,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整个儿傻蛋一个。徐晃学着她的口音说,我想你哩,想死你哩!小红便捶他,你可不许耍坏,耍坏俺爹敲断你的腿。沉浸在快乐中的徐晃并没有深究小红的话,没有想到小红的话和小红的性子一样,从来不掺假的。徐晃只是逗她,你爹不敢哩,敲断腿有人心疼哩。快活淹没了身体,也淹没了心。分手时,徐晃和小红定下了相约的时间:每个星期日的下午。

    徐晃的神色没逃过唐英的眼睛,唐英那锐利的目光仿佛天生就是刺穿秘密的。那天回来,唐英审视了他好一会儿。徐晃不敢和她正面相触,可是能感觉到她在背后盯视他。唐英没说什么,疑云只写在脸上。徐晃明知唐英干涉不了他,可心中还是忐忑。

    唐英还是摸着了徐晃的规律。那个星期日,唐英叫徐晃去淖卜子洗羊。徐晃的心迅速一沉,但也没奈何,蔫头耷脑地跟在唐英身后。下午三四点钟,徐晃烦躁起来。唐英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继续一板一眼地干着,而且她似乎有意要把这一天安排满。徐晃的目光充满了失望,恼恨地想,天天握马鸡巴,握得连人味也没了。徐晃不时扬起头,向远处张望。他似乎看见小红站在芨芨丛边眼巴巴地望着,草原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乱发遮住了她的脸,可是依然看见那一滴泪珠。徐晃哎哟一声,忽然窝在地上。唐英关切地问,怎么了?徐晃一边叫一边说,肚疼、头晕。唐英摸摸徐晃的头,立刻看穿了徐晃的把戏。唐英说,歇一会儿吧。徐晃说,我想回站里。唐英严肃地说,你不能动弹,越动越厉害。徐晃说,没关系,我能坚持住。唐英不容置辩地说,不行!摔在半路怎么办?徐晃又急又气,他越看越觉得唐英那张脸像个巫婆。徐晃小计没施成,活儿也不干了,坐在那儿发呆。他下决心,只要唐英一支使他做什么,他就和她干一场!可唐英什么也没让他干,直到太阳落山。徐晃垂头丧气地想,完了,我彻底让这个女人治垮了。徐晃抱着一线希望,骑驴赶到芨芨滩,哪有小红的影儿?

    耐不住性子的小红竟然找上门。那天,徐晃正和杨疙瘩玩八眼枪——杨疙瘩没离开配种站,依然敬神一样敬着唐英。听得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徐晃猛一抬头。小红正站在门口向他招手,如盛开的山丹花。徐晃从地上弹起来,跑出去。恰唐英从外边回来,她上上下下把小红打量了一番,又狐疑地盯了徐晃一眼,没有表情地进去了。

    小红问徐晃那天为什么没去,徐晃解释了原因,小红才松了一口气说,我以为你又骗我呢,那我走了。徐晃一愣,就为这事?伸手就牵住小红的袖子。小红脸一红,人多不方便,你,你……你个死配种员!抽脱身子,跑了。

    晚上,唐英神情严肃地走进徐晃宿舍。徐晃受宠若惊地给唐英倒了杯水。唐英没坐也没喝水,单刀直入地问,那个女孩是瘸羊倌的闺女吧?唐英很少有开场白,简练得让人吃消不住。待徐晃点头后,唐英很不客气地问,你有没有娶她的打算?徐晃防范起来,问,怎么了?唐英说,娶她,你就谈下去,没有娶的打算,趁早别缠她。徐晃冷冷地说,个人私事也归站里管?唐英说你是站里的人,你的事自然就是站里的事。徐晃目视着唐英说,合同上没写这一条啊!唐英神色一顿,我怕你玩火自焚。徐晃不无恶意地说,我俩的关系是清白的,至少我没用钱买她的身子。唐英的脸突地一哆嗦,一滴苍白渐渐在脸上洇开,形成一片被碱色覆盖的荒滩。那两片嘴唇碰了半天,才骂出来:你他妈活该!愤然摔门离去。

    屋里只剩下了徐晃,他想,自己是猜对了,这一刀子捅在了唐英心上。

    片刻工夫,唐英又返回来,她的表情已恢复到没有表情的地步。她依然开门见山地说,当地农民从不欺骗人,也不允许别人欺骗他们,尤其男女上的事。我看得出来,那女孩儿是极认真的,一旦发现上当,后果难以预料。瘸羊倌脾气又很暴躁,伤害了他闺女,他会跟你拼命。是退、是进,你掂量着办。

    徐晃慢慢勾下头,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只知小红排遣了他的孤独,他喜欢她,却不知这喜欢是要承担责任的。小红纯朴、善良,可她毕竟只念过五年书啊。他不愿意一辈子待在配种站,一旦离开配种站,他还那么喜欢她?

    事有凑巧,两天后,一个羊倌抱个当年羔让唐英接腿。徐晃一看来人瘸着腿,再瞧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马上猜出了他是谁。唐英仿佛有意给徐晃敲警钟,接好腿后,对瘸羊倌说,我这儿有一瓶开了口的酒,一直没人喝。不等唐英说完,瘸羊倌立刻说,还用说?你知大叔喜欢这一口。他把粗布褂子脱下来,用羊铲压住,接过酒瓶,让了徐晃一下,就自斟自饮起来。那是多半瓶草原白,极烈的一种酒。瘸羊倌就了一棵大葱,很快就喝光了。他的爽气如阵阵热浪,扑面而来,令人心跳。完了抹抹嘴说,不打搅了。抱起那只羊离开。

    唐英看了徐晃一眼,那眼神分明是说,怎么样?我不是吓唬你吧?

    蝈蝈肚提着一网兜水果走进院子。徐晃是第一次见他提东西来,颇有些惊讶。蝈蝈肚依旧冲徐晃点点头,神情不屑一顾。他还扫了杨疙瘩一眼,杨疙瘩正把一筐筐干粪块儿往小粪房里运,没抬头。蝈蝈肚径直走进唐英宿舍,肥大的屁股一甩一甩,要下蛋似的。窗帘没有像徐晃所预想的那样拉上,徐晃看见唐英反把窗户打开了。徐晃喊了杨疙瘩一声,玩八眼枪怎样?这是杨疙瘩教给徐晃的用石子玩的游戏,类似于下棋。徐晃心里打着鬼主意,他想看看唐英在杨疙瘩面前还能否和蝈蝈肚黏糊下去。杨疙瘩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徐晃瞅准机会问,他真是唐站长男人?杨疙瘩没好气地说,不是她男人,是你男人?你……什么意思?杨疙瘩审犯人似的。徐晃笑笑,我是替站长操心,我挣的是站长的钱嘛!

    徐晃看出杨疙瘩的心思不在八眼枪上,过去打八眼枪从来是杨疙瘩赢,今天杨疙瘩连连失手。等他发现徐晃捣鬼,一下发了脾气,你想玩不想玩?徐晃不软不硬地说,有火也不能冲我发呀!杨疙瘩扫了唐英的卧室一眼,伸手把摊子抄了。没意思透了,杨疙瘩边走边说。

    这时,唐英和蝈蝈肚一前一后走出来,径直走进配种站北面的大草滩。唐英的脚踩在草滩上,一弹一弹的。徐晃想不到唐英这么浪漫,竟然领着蝈蝈肚去大草滩,徐晃忌妒地想,你懂得和情人──徐晃已断定蝈蝈肚只是唐英的情人──幽会,凭什么限制我?徐晃冲着唐英的背影大声吼,我──需──要──情──人。徐晃又偷偷去找小红了。

    蝈蝈肚待了一天就走了。唐英骑着驴送了他一程。那情景肯定是难分难舍的:因为唐英的眼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忧伤和失望。但唐英会克制自己,从不因情绪不好而推托一次配种或行医。

    唐英觉察出徐晃的苗头,又是一个星期日,领着他去其他村子打了一天防疫针,让徐晃干瞪了一天白眼。

    黄昏时分,两人回到站里。那时,正有三个牛贩子经过。三个贩子赶了三头牛,其中一头的屁股上有一片伤。天气炎热,伤口化脓,牛屁股上密密麻麻一圈大头蠓。牛尾甩来甩去,却赶不走嗜血如命的大头蠓。牛贩子看见配种站,牵牛进来,让唐英敷些药。徐晃懒得搭理,一头扎进宿舍。挣了钱是唐英的,他徐晃犯不着没死没活地干。因此听唐英在院里喊他,他装着没听见。唐英没再喊他,大概自己干去了。徐晃听见唐英大声和牛贩子说笑,大声地对牛贩子评头论足,纳闷儿地想,唐英这是怎么了?甭说在生人面前,就是熟人,她也一向是不苟言笑的。躺了一会儿,徐晃擦把脸,出来。

    三个牛贩子都坐在院里的石头上抽烟,唐英在给那头牛敷药。看见徐晃,唐英笑着说,这三位大哥想吃口饭,你去准备一下。徐晃不无嘲讽地说,又改饭馆了?心想,挣钱都挣疯了,见空子就钻。唐英笑着说,你去村里买点儿菜,随即掏出钱交给徐晃。徐晃懒洋洋地牵出驴,跨上去。唐英冲他喊,快点回来,他们吃了还要赶路。

    一出站,徐晃直奔北滩。徐晃想,老子都没心思吃饭了,哪有心思侍候你们?想象唐英半天等不见自己的情形,徐晃咧嘴笑了。晚风如浪拂过徐晃的面颊,徐晃把唐英抛到脑后,把牛贩子抛到脑后,脑里全是小红灿烂的笑脸。

    进村后,徐晃犹豫了一下,折进杨疙瘩家。杨疙瘩看见徐晃,神色一紧,出事了?徐晃笑道,你紧张啥,天塌不下来。被垛上靠了个一脸菜色的女人,她冲徐晃吃力地笑笑,由于瘦,她脸上和脖子上的肉被牵得一抽一抽的。杨疙瘩吁了口气,吓我一跳。徐晃说,唐英让你给她送几样菜,喏,这是钱!徐晃把那一卷钱放到桌上。杨疙瘩展开钱,从里面掸出一张纸条,杨疙瘩捡起,问,这是什么意思?徐晃抢过一看,只见纸条上写着几个字:快去村里喊人。徐晃突然感到不妙。杨疙瘩问,谁在站里?徐晃说牛贩子。杨疙瘩说声不好,起身就往外跑,边跑边说,你快去喊人。

    徐晃喊了几个人,急急忙忙往站里赶。徐晃懊悔自己使性子,没看出唐英的用意。若唐英出意外,自己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他一个劲地抽打毛驴,有几次,他几乎被甩下去。

    站门大开,院里空荡荡的,没有唐英,没有牛贩子,没有牛。正迟疑间,杨疙瘩抱着唐英从外面进来。唐英软塌塌的,额头有一个血口,正滴滴答答地往外淌血。杨疙瘩激愤地说,肯定是牛贩子干的,她在滩里躺着!几个农民嚷着说,赶快往医院送!这时,唐英缓缓睁开眼,声音极微弱,我没事……赶快追……偷牛贼。

    追偷牛贼的场面至今令徐晃难忘。消息传得很快,附近几个村子都知道唐英被偷牛贼打伤了,而且贼正在逃走。无数支火把点燃了草原,无数个声音汇成潮水,那场面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

    三个慌慌张张的偷牛贼哪有容身之地?他们丢下牛,只身逃走,尽管这样,也没有逃过农民的眼睛。旗杆围子派出所的干警们赶来,三个偷牛贼已被抓获。后来,据派出所一个干警讲,其中一个牛贩子在路上直嘀咕,一个娘们儿,怎么就引出这么多人?

    唐英慧眼识贼的事被传开,而且越传越神。额头捂着纱布的唐英一出院,就有记者采访她。唐英躲着不让采访。记者死缠硬磨,唐英就说,贼不是我抓住的,全是村民的功劳。记者问她为啥断定那几个人是贼。唐英淡淡一笑,我接触的每一位村民,他们对待牲畜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几个人不是这样,所以我断定牛是偷来的。

    在这次事件中,杨疙瘩得到了充分表现的机会,救回唐英的是他,背着唐英去医院的也是他。唐英看杨疙瘩的眼神里便多了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唐英无法阻止徐晃偷偷摸摸地找小红,便借口让他去市里进药,冷静地考虑几天。唐英说,这几天不忙,你多玩玩,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候回来,成了,就定下这门亲事,农村女孩老实,娶农村女孩自有娶农村女孩的好处,不妥,趁早一刀两断。贴着纱布的唐英很像战场上的指挥官。坐在公共客车上的徐晃想着唐英那严肃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其实,徐晃有自己的想法,或者说是不是想法的想法: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徐晃想,自己和小红是彼此需要,说不上谁伤害谁,有缘分自然能走到一起,没有缘分绑也绑不到一块儿。

    徐晃到药材公司批了药,便在大街上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被寂寞浸透的徐晃想在城市的喧闹中寻找离自己很遥远的那些东西。从商场出来,进市场;从市场出来,进游艺厅。总之哪儿人多,他往哪儿凑,哪儿热闹,他往哪儿钻。一天下来,他不但疲累,也越发寂寞了。城市不属于他,他无法走近它。也在此时,徐晃想起了远在坝上草原的唐英,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能在配种站一干十多年。徐晃开始想念热辣辣的草原风,想念大碗喝酒的坝上汉子,想念花一般的小红,想念坝上棉絮似的云,想念坝上硕大明亮的圆月,想念充满骚味的胭脂配种站。

    徐晃决定明天就返回去。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杀进徐晃眼里。是蝈蝈肚。他刚从对面的餐厅出来,手里搂着一个打扮得很妖冶的女孩的腰,边说笑边等车。车过来,他很绅士地打了个手势,和女孩钻进去。徐晃脑里突然冒出某个电影里的镜头,他截了一辆车,追上去。蝈蝈肚和女孩在一家舞厅前下了车,然后大模大样地走进去。徐晃要跟进去,一位很漂亮的小姐拉住他:先生,你的票。徐晃忙去窗口买了张票,乖乖,一张舞票竟然一百元。徐晃犹豫了一下,咬牙买下了。

    徐晃进了舞厅,选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慢慢搜寻见了蝈蝈肚。蝈蝈肚和女孩跳舞、喝饮料;喝饮料、跳舞。后来,一个板寸头走进来,和蝈蝈肚打招呼,并坐在他旁边。那个女孩被别人邀去跳舞了。板寸头严厉地对蝈蝈肚说着什么,蝈蝈肚脸上是极不自然的笑。舞曲再次响起,蝈蝈肚又搂着女孩跳起来。徐晃走过去,坐在板寸头旁边,搭讪地问,那位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并用目光指着蝈蝈肚。板寸头呸了一声,什么老板?狗尿苔一个,想赖老子的钱,没门!徐晃说,看样子很有钱嘛!板寸头道,这小子是靠女人养活的,据说那女人是坝上的一个什么站长,又老又丑,他每月去取一次钱,顺便服务几天,回来用老女人的钱吃喝嫖赌,这种高级无赖,什么人都坑!看样子,板寸头没少被蝈蝈肚坑,对蝈蝈肚恨之入骨,把他的老底全兜了出来。徐晃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浑身冷麻冷麻的。继而,感到愤慨。若唐英真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也倒罢了,可唐英是那么鲜活啊,蝈蝈肚竟如此糟蹋她!不但糟蹋她的身体,更糟蹋了她的心。手里要是有个相机,他立马把蝈蝈肚的丑态拍下来,让唐英瞧瞧。徐晃诅咒了蝈蝈肚一顿,又有些瞧不起唐英。好胜、精明的唐英难道瞧不出蝈蝈肚的把戏?一直被他当猴耍?

    第二天,徐晃返回站里。唐英瞟了徐晃一眼,说,你身手好快啊,便不多言。唐英的话很耐人寻味。徐晃几次想告诉她,可见唐英那漠然的表情,便犹豫起来。他不知如何开口,不知唐英会不会相信他。徐晃被烦躁困扰,便走出屋子,在唐英的屋前徘徊。唐英的屋亮着灯,他不知她在干什么。徐晃真想和她好好聊聊,不是站长与职工之间的谈话,而是朋友之间的倾心交谈。有什么不可以呢?徐晃几乎欲敲门,可手还是顿在了半空……他想唐英不会接纳他,唐英是一个嗜好孤独的冷漠女人,把自己关在深屋内也许是她最大的享受。寂静的站里只有儿马不住地打着响鼻,提醒徐晃:它们在和他做伴。那种刻骨铭心的孤独再一次袭击了徐晃,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在市里怀想的那一切突然离他而去,城市的诱惑劈头盖脸地向他砸来。徐晃想,城市不是某个人的,谁都可以往进挤,我为什么不能?反正不能留在这个偏远的配种站。徐晃怕自己待的时间长了,会变得和唐英一样永远一副单调的表情。想到这里,徐晃长吁了一口气,他知该结束和小红的关系了。他喜欢小红的纯朴,可更向往喧闹的都市。唐英是有远见的,所以早早提出了警告。徐晃想自己和小红并没有什么,连同居都谈不上,还谈什么责任?

    没等到星期日,小红先来了。这次,她没有站在门口喊他,而是大大方方地走进他的宿舍。她的顽皮被忧伤所代替,脸上的笑软软的,几乎一碰就碎。徐晃一下不好受起来。小红邀徐晃出去,她说,我想你想疯了呢。徐晃领小红出去,唐英正在院里站着,她克格勃一般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们远去,徐晃猛觉后背长满了剌。

    选了个洼地,两人坐下。四周是盛开的马莲花、野罂栗、红头枣,再远处是白的羊群、红的牛群和喊歌的牧人。徐晃正考虑如何开口,小红突然说,咱们啥时候开证明呀!徐晃一愣,什么证明?小红羞涩地一笑,结婚证明呀!像被人当头揍了一棒,徐晃一下蒙了。徐晃有些结巴地说,结……什么……婚?小红说,不结不成了,我有了。说着就要撩起衣服,让徐晃摸。徐晃的脑袋一下涨大了,此时才突然意识到问题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徐晃顿了几秒,捧起小红的头,小红,你还小,结婚是要罚款的,你把肚里的孩子做了。小红一下推开徐晃,做人流,羞死人了!徐晃急扯白脸地说,不做人流不行!小红的目光在徐晃脸上瞄了半天,渐渐明白了徐晃的用意。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压根没打算和我结婚?徐晃躲避着她的目光说,城市时兴同居……小红又问,你哄道我呢?徐晃嗫嚅道,没。小红的恼怒突然就爆发了,她如一只小狮子扑到徐晃身上,狠狠地撕咬着他。徐晃没有还手,也没躲避。小红捶了几下,罢手了。她恨恨地骂,我爹要敲断你的腿呢。徐晃无言苦笑。小红又说,敲断你的腿呢!她揉着眼窝,伤心地去了。

    瘸羊倌是在徐晃和唐英吃饭的时候闯进来的。唐英一看瘸羊倌的架势就明白了,她喊了声大叔。叔字还没出口,便被瘸羊倌一把推开。瘸羊倌直朝徐晃扑过来,他的两只眼球几乎要迸出来,上面趴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血丝,脸上的肌肉如弓,绷得很紧。屋内狭小,饭桌横在瘸羊倌和徐晃中间,瘸羊倌一时抓不住徐晃,便抬起脚,将桌子踢飞。徐晃躲了一下,饭桌飞到窗户上,哗啦一声,碎玻璃散了一地。唐英冲徐晃喊,还不快跑,等死呀!徐晃想从斜里穿出去,刚奔到门口,被瘸羊倌的羊铲击中,他哎哟一声,蹲在地上。瘸羊倌扑上来,噼啪一阵乱打,边怒声骂,狗日的配种员,竟然把屎屙到老子头上了。唐英惊叫着往开拉瘸羊倌,瘸羊倌狠狠地甩开她,没你相干,不是看你面子,我早就把房子点了。

    揍了一顿,瘸羊倌提起徐晃的领子往外拽。唐英喊,叔,他还是个孩子啊。瘸羊倌呸了一口,什么孩子?他耍流氓,就不是好东西,我要敲断他的狗腿。这时,瘸羊倌的族人赶到了,他们拖拖拽拽,将徐晃弄到北滩。

    徐晃被吊在房梁上。

    瘸羊倌搬了个矮条凳守在门口,一边喝酒,一边恶骂,别以为乡下人好欺负,惹急了,一样扒你的皮。徐晃垂着头,不言不语。他后悔没听唐英的话,这地方的女孩不是随便能玩的,她们什么都可以交给你,但决不允许你欺骗她。骂够了,瘸羊倌便喊小红来敲徐晃的腿,似乎不这样他就咽不下这口恶气。小红躲在屋内不出来。这时,瘸羊倌的族人出主意,把徐晃送进派出所,告他个强奸罪。瘸羊倌执拗地说,我断他一条腿,不断他的生路。族人又出主意,和徐晃私了,狠狠敲他一笔钱。瘸羊倌不高兴了,我不靠这发财,我就是穷得塌了房子也不靠这个赚钱。族人见瘸羊倌耳朵硬得像生铁,都摇头走了。

    这边,瘸羊倌依然喊小红,让小红亲自来敲腿,出了这口恶气。见小红死活不肯出来,瘸羊倌骂,没出息的东西!他从矮条凳上站起,提着羊铲立在徐晃面前。瘸羊倌磕了磕徐晃说,我这羊铲打过狼,敲过狗,就是没敲过人,你别怪我心眼儿毒,断你一条腿,你和小红就谁也不欠谁了,从此各走各的路。

    徐晃闭上眼,一滴泪珠从眼中溢出。

    瘸羊倌举着羊铲的手抖了一下。便是此时,小红从门外冲进来,死死抱住瘸羊倌的腿,饶了他吧,爹。徐晃的泪珠如线滚落。瘸羊倌很生气地推了小红一把,没用的东西……还为他求情。小红从地上爬起来,又死死地抱住他。

    唐英领着一帮村民进来,见此情景,她一下跪在了瘸羊倌面前。唐英央求,他还是个孩子呢,叔!村民见唐英跪下去,齐刷刷跟着跪倒。徐晃痴了一般,目光不再动弹。瘸羊倌急了,你……这是?唐英说,怎么惩罚他都行,千万别废他!瘸羊倌望望那一张张雕像般的面孔,猛地扔掉羊铲,冲天吼道,日他个先人哟!

    唐英给徐晃松了绑,旁人便给徐晃和小红说合。唐英扫了徐晃一眼,说,你有意,当众喊声爹,这亲事就应下了!徐晃明白这一声爹的分量,看着蓬头垢面的小红,看着她期待的目光,他用尽力气要把那个字喊出来,可他的嘴唇哆嗦得没法控制。

    村民们急着喊,叫呀!

    徐晃依然哆嗦着,那个字怎么也吐不出来。

    小红哭着跑了。

    瘸羊倌虽然没敲断徐晃的腿,但徐晃觉得比敲断腿还令他难受,他有了沉重的负罪感。徐晃躺了二十多天,唐英没再责备他,可她无言的目光比责备更严厉。没过几天,小红嫁到了后草地。一个汉子骑着马,草草地把她驮走了,连鞭炮也没放一响。徐晃听到这个消息,在站门口呆了大半天。他回过头时,看见了木牌上“胭脂配种站”那几个字。他记得,自己是认真端详这几个字那天遇见小红的。

    徐晃不再孤独,他的胸膛里,一个声音时刻拷问着他。

    徐晃决定尽快离开配种站。

    这时,一件事震撼了徐晃。临近中秋,附近的村民纷纷给唐英送月饼。月饼是自家炕的,样子不好看,但货瓷实。办公桌上、凳子上到处是用纸包着的月饼,油浸透了纸,也浸透了徐晃的心。他突然想,唐英能够一干十多年,大概是因为她的周围有一片无穷无尽的声音。他们淹没了她,也融合着她。可是,她为什么要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丢到蝈蝈肚身上呢?徐晃回答不上来。那日,徐晃一个人在站里待着,又有农民给唐英送月饼。徐晃打发走来人,抱着月饼向唐英宿舍走去。走到门口,他方记起应该放在办公室的,转身欲离开,竟意外地发现唐英的宿舍没上锁。严于防范的唐英竟然没上锁!徐晃想起平时唐英总把自己关在屋里的神秘样子,突然被好奇心攫住。他决定去屋里探一次险。徐晃走进去,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后来他翻开桌上那一摞本,发现是唐英写的日记。徐晃翻下去,半尺多高的软皮簿,全写得满满的。徐晃悟出了唐英待在屋里的原因,他实在想探究唐英的秘密,随手抽了两本。唐英回来至少要两小时,徐晃匆匆浏览了几篇。因为他来回翻,所以,前后并无顺序。

    ×年×月×日

    他今天来。他的话躲躲闪闪,似乎回避着什么。我想让他说真话,结果彻底吵翻了。他提出分手,我一下无言以对。我不是怕分手后找不着男人,只是分手意味着我输给了这个男人。我已失败了一次,怎么能再失败一次?难道真像已经离去的那个说的那样,除了杨疙瘩,我是一个没人喜欢的女人吗?

    晚饭后,我领他去大草滩。他喜欢在草滩上玩游戏。他又说了许多肉麻的话,我当即提出结婚,他一下沮丧起来。真是可笑死了,好像我硬往他身上赖似的。

    在生意场上干了多年,他的嘴皮也会说了。他的理由是结婚和不结婚没什么两样。不结婚他也是一月来一次,结了婚我也不会跟他回市里。我想想也是,还是拉开距离好。

    ×年×月×日

    去南营配种,唐二龙说他的牛没种上,我让他拿出种犊证,他却拿不出来。一看就知是撒谎,他根本没来站里种过,可他一口咬定种过了。我不想和他争执,再种一次就是了。临走,他非要给拿二斤鸡蛋。那样子,好像我不拿他就要和我打架。这个唐二龙,真是又刁又蛮。

    ×年×月×日

    今天去市里批发药材,想顺便转转。我不知道街上那些人为什么都往我身上看,是我走路的样子不像个女人?还是我穿得太土不合时髦?路过一家裁缝店,居然有人喊住了我。她说想借我的身子为她的亲戚量一下衣服。我跟她进了裁缝铺,让她随便量。谁知量完她竟和我要钱,说是替我裁了衣服。这明明是讹诈么?我不想与她计较,把钱丢给她。这里的人个个像乌眼鸡,恨不得从你身上啄一口肉。我庆幸没回到这个城市,否则,怎么受得了?我想起了远在坝上的配种站。配种站听起来好像很脏,其实很干净,至少这里的人心是干净的。

    ×年×月×日

    父亲过去的老同事李伯伯来,说要在他退休以前给我调动一下。我拒绝了,李伯伯很不高兴。我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但也没向他多作解释,我明白他不会懂。我发现自己离开这个地方,与别人竟然无法交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干一份陌生的工作,我怕自己像白痴一样被人训斥。

    ×年×月×日

    突然想起了父亲。父亲走以前,嘱咐我把他葬在无际的草原上,他说他喜欢听骏马奔腾的声音,喜欢看长满野花的草原,喜欢呼吸这里的空气。但我违背了父亲的意愿。那时,我是那么恨他,不是他的执拗我是不会来这儿的。漫漫长夜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流泪,一封又一封地给父亲写信,他竟然不动心。现在我可以离去的时候,却没了那种念头。当初真该把父亲葬在这儿,至少我可以陪伴他。

    ×年×月×日

    今天向一位牧人学了一种奇特的针灸法,牲畜受寒腹痛,只要按穴位扎七针即可。这几个穴位很奇特,连起看正好是北斗星状。他说这针灸的名字就是北斗针灸法。他说他祖上就是兽医。民间奇人真多,该好好学习学习。

    ×年×月×日

    杨疙瘩那目光,真让人受不了,我担心自己会抵挡不住。尤其是漫漫长夜,我的心渐渐浮躁起来时,真希望杨疙瘩走近我身边。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危险,但我更知道自己的控制力,我不会和杨疙瘩做什么。在村民们眼里,我是清白的,一旦和杨疙瘩……就是正正经经地嫁给他,也会招来非议,至少要猜测我已和杨疙瘩做过什么。我想以自己的冷淡隔断杨疙瘩那份情丝,他竟毫不在意,依然黏乎乎的。看来,我得好好跟他谈谈了。

    ×年×月×日

    刚睡下又爬起来,突然孤独极了。难怪徐晃不想待,一个刚出校门的毛孩子哪耐得住如此寂寞?也难为他了。徐晃没有久待的打算,办事毛毛草草的,头天学会的东西第二天就忘了。我不能放纵他。没一点敬业精神,年轻轻就吊儿郎当的,会毁了自己。

    ×年×月×日

    真是气人,两个从后草地来的马倌,不住地说下流话。我一向不屑与这些汉子计较,尤其是他们喝了酒以后。可后来,其中一个竟然掏出一沓票子,要求我和他干那种事,好像女配种员天生就是个放浪货。我实在忍受不了他的污辱,把钱狠狠摔在他脸上。那家伙也生气了,他说红瓦房的女人多得是,三十块就能睡一觉,别以为离了你没地方去。这个蠢货,他竟认为我是在摆谱。

    ×年×月×日

    今天是端午节,杨疙瘩非让我去他家过。不知他在哪儿喝了酒,满嘴的酒气,看样子我不同意他就会把我扛了去。我也实在不忍拂他的盛情,应承下来,谁料一出门就碰上了李毛毛。李毛毛满头大汗,说他家的马正在下骡子,怎么也下不来,让我快去。我笑着向杨疙瘩表示歉意。杨疙瘩竟冲李毛毛骂了句脏话,他可能真喝多了。

    去了李毛毛家,才知李毛毛说了鬼话。他的马昨天就生了,是双骡子。李毛毛是请我喝喜酒的,他怕我不肯来,就耍了个鬼把戏。我真是哭笑不得。李毛毛硬说生双骡子是我的功劳,非要和我碰一杯酒,我只得硬着头皮喝下去。坝上人好客,你不喝酒,他就认为你看不起他。

    ×年×月×日

    徐晃毁了一个女孩。

    责备他已经没有用了,我只是替小红惋惜。我忘不了她那双泪眼。

    ×年×月×日

    杨疙瘩在半路上截住我,我担心他做出什么傻事,谁知他说有东西给我。天呢,竟是一套化妆品,亏他想得出。我不知对他说些什么,我欠他太多了。杨疙瘩捉了捉我的手,就松开了。他的痴情使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委身苏国有是否是一个错误?也许杨疙瘩才真正是我需要的。

    ×年×月×日

    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今天给王双喜的乳牛打针,竟然用错了药。我不知这些日子为什么总是走神。虽然用错药对王双喜的乳牛没什么影响,在别人看来只能是失误,但对我而言,就是严重的错误,是我的失职。我把情况向王双喜讲清,并给他退了钱。王双喜反疑神疑鬼的,好像我给他的牛打了毒针。其实,我完全可以不讲,但我不愿这么做。坦坦荡荡的,晚上才能睡得着。

    ×年×月×日

    苏国有口口声声为了我俩的将来拼死拼活地挣钱,可我没见过他挣的一分钱。每个月来站里,他的目的好像就是为那几个钱。好在自己对钱看得很淡,留着也没多大用,但愿苏国有不是拿它去干坏事。

    好像唐英就坐在对面,徐晃不敢再读下去。他从唐英的日记里读到了一个孤独者的坦诚。徐晃赧然。过去,他不知该不该向唐英讲出他所看到的一切,现在,他又不忍心告诉她。那对她太残忍了。

    徐晃离开站里的想法忽然有些动摇。面对唐英无言却复杂的眼神,他不知如何开口。

    说话间,中秋节就到了,许多农民邀请唐英和徐晃去家里一道过节,唐英一一谢绝了。唐英对徐晃说,今天咱俩过,我给你包一顿饺子。两人已一连吃了好几天月饼。箱子里堆满了月饼,唐英认为卖了太伤村民的心,扔了又可惜,只有硬着头皮吃。徐晃也随她硬着头皮吃。

    黄昏时分,一辆吉普车停在站门口,从车上走下两个汉子。冲院里喊,哪位是唐英?唐英说,有事吗?我就是。其中一个说,苏老板住院了,让你回去一趟。唐英脸色一紧,怎么回事,要紧不要紧?另一个说,出了点小车祸,关系不大,他想见你。唐英解下围裙,随汉子上了车。车启动了,唐英又伸出头对徐晃喊,你自己做吧,我明天就回来。

    徐晃孤零零地过了一个中秋节。

    第二天中午,蝈蝈肚走进配种站。徐晃几乎认不出他。蝈蝈肚蓬乱的头发,污秽不堪的衣服,吊着伤痕的脸,活脱脱一个难民。他进来就问,唐英在不在?徐晃诧异道,她不是让你的手下接走了吗?蝈蝈肚一屁股坐在地上,完了,唐英让人绑架了。徐晃听话音不对,忙问怎么回事。

    蝈蝈肚断断续续讲了原委。蝈蝈肚欠了江苏一家私营厂子的钱,对方再三催逼。蝈蝈肚因无力偿还,东躲西藏,但最终被对方逮住。无奈之下,蝈蝈肚说钱在唐英这里存着,那帮人才放了他。

    蝈蝈肚苦着脸说,我想让唐英躲几天,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完全没有了搂女孩跳舞的风度。徐晃气愤不过,狠狠踢了他一脚。

    蝈蝈肚说,踢我没用,救人要紧。

    徐晃骂,你总算说了句人话。徐晃问清了江苏那家厂子的地址。正好杨疙瘩走进来,徐晃简单交代几句,说,你看好他。徐晃没注意杨疙瘩眼里激起了血色。

    徐晃到县公安局报了案,并要求一起去营救唐英。

    公安局到江苏某县已是三天以后。营救这件事的进展非常顺利。那厂子的老板只想让唐英交出蝈蝈肚的钱,并不想伤害她。唐英一连三天都绝食,他们慌了手脚,怕出了人命。正想放唐英出来,公安局的车也到了。那个老板被戴上手铐时,一个劲地喊,我冤枉啊,是他欠了我的钱,我没害这个女人。徐晃看了唐英一眼,她的脸色很难看,不知她在想什么。

    公安局的车径直把唐英和徐晃送回配种站。正是中午,站外站满了人,一辆警车停在门口,警笛刺耳地叫着。唐英和徐晃都是一愣。两个跳下车,见戴着手铐的杨疙瘩正被带上警车。唐英脸一白,忙问,怎么回事?站在一边的吹破天小声说,他把你男人废啦!

    警车已开动。唐英突然分开众人,猛追上去,边追边喊,杨疙瘩,你个傻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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