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书除序跋发凡外,共计《总论》三篇、正文九卷,凡三十余万言。因初刻本(康熙三年此藏轩本)流传不广,晚近排印本又残缺不全(民国二十一年成都美学林本仅有正文九卷),此书之阅读与使用殊为不便。兹不揣鄙陋,对《总论》上篇略加绍述,希望有助于揭示密之在庄学问题上的卓见。
一
《炮庄·总论》共分上、中、下三篇。上篇是自汉至明诸家庄评之汇编,略近于庄学小史。中篇收僧人憨山德清、鼓山永觉、觉浪道盛以及其他佞佛士子之庄论,重在衡定庄佛关系。下篇为方以智本人文章,包括《向子与郭子书》、《惠子与庄子书》和《药地总炮七论》等,可视作全书之总纲。
上、中两篇正文部分皆题曰“墨历山樵集,春浮行者萧伯升孟昉校”,下篇题为“浮山愚者之子中德、通、履谨编”。“墨历山樵”和“浮山愚者”均为方以智别号,中德、中通、中履则是其三子之名。由这些题签,可知《总论》前两篇为方以智所收集,下篇因为涉及他本人的文章,所以编校任务就交给了儿辈们来完成。
就体例而言,《总论》三篇与正文九卷一样,皆有大量眉批。眉批可说是《炮庄》最重要的内容。毕竟,汇编之语多为他人成说,而在眉批中,方氏自己的意见才有了更集中的表达(惟须注意者,眉批也并不全都出自方以智之手)。
二
《总论》上篇共收庄评四十余家,大体依时间顺序编排。其中,汉代四家、晋代三家、南朝一家、唐代两家、宋代十多家、明代二十余家。宋、明两代之所以占去大半,恐怕与这个时期的庄注本来就比较多有关。另外,年代较近,文献的搜求自然也就容易一些。
1. 汉代四家分别是司马谈、司马迁、严遵和扬雄。对司马迁,方以智极尽推崇之能事:“子长以实事杀活自适,子休以虚言剽剥自适,都是伤心人,所以一语道破。”司马迁道破的一语,即《庄子传》中所说的“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与世俗那种滑稽混世之解不同,方以智从此语中读出的却是无奈和悲情。滑稽和混世意味着放弃,但无奈和伤心却饱含着对世事的关怀。在密之看来,庄子绝非弃世之人,司马迁也不是。史公之所以能状出庄子的这种悲感,是因为他自己也是同样的大伤心人。从这个意义上说,经历过九死一生、国亡不复、遁入空门的方以智仍然孜孜不倦地著述,又何尝是弃世之人呢?当密之写下“都是伤心人”、“悲何如耶”这样的字句时,心中定然充满无限的家国身世之感。
以悲感释庄子,自然就难以容忍扬雄这样的说法:“周罔君臣之义,衍无知于天地之间,虽邻不觌也。”方以智的回答斩钉截铁:“庄申大戒,非罔君臣。”
“庄申大戒”指的是《人间世》这段话:“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在庄学史上,这是一段充满歧解的话。有的人从中看到的是人间网罗,有的人从中读出的却是事亲致命。自宋代以来,儒生们大多选择了后一种理解,因此《人间世》也就成了庄书中最纯正的一篇。方以智的老师道盛禅师也持有近似的看法:“此决断为臣子之心,与事心之不逾矩处,如斩钉截铁,真孔子万古不易之正论也。”
道盛还提出过一个著名的“托孤说”,大意是说庄子非但不是老子的嫡嗣,而且还是儒宗之别传。战国时期,功利名相兴,儒者多滞迹,尧孔之真精神有失传之虞,于是庄子乃隐名埋姓,托于老聃门下,为儒宗之真血脉保留一线生机。此说对方以智影响至深,成为他品评诸家得失的一个基本依据。
在《总论》中篇,方以智对道盛之说有一个更全面的概括,值得特别征引如下:
庄周隐战国,辞楚相,愤功利而别路救之,以神化移人心之天者也。世儒拘胶,不能知天立宗。诸治方术者,离跂尊知,多得一察,以自为方,终身不返。乃慨然抚心曰:恶乎可?又恶可使若人终不知道德性天之宗乎?夫如是也,又何所籍之以自明吾之所存,自行吾之所主乎?于是仍借羲皇尧舜孔颜,与老聃许由壶列杨墨惠施诸子,互相立论而神化之。其中有主有宾,有权有实。至于纵横杀活,隐显正奇,放肆诡诞,嘻笑怒骂,直指天真,曲示密意。其为移出人心之天,岂可以常情臆见领略之耶?内七篇已豁然矣,究不外于慎独致中和,而与人物冥声臭,归大宗师于孔颜,归应帝王于尧舜也。世人不知,以为诋毁圣人,孰知称赞尧舜孔颜,无有尚于庄生者乎?
依据这种说法,庄子内七篇之归宿乃在于尧舜孔颜,那么扬雄所谓“周罔君臣之义”的说法自然也就变得根本不可能。
稍显奇怪的是,汉代四家中,司马谈并没有直接评论到庄子,严遵也只是在《老子指归》中引用了《庄子》中的一些文句,方以智为何却把两人提了出来?从眉批可以看出,密之此处关心的显然是文本之外的东西。传统上,司马谈和严遵都被归为道家一派,这与两个晚辈的尊孔态度刚好相反。但在方以智看来,谈迁父子周南泣命,念念不忘的是“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因此不能说司马谈不尊孔子。严遵闭肆下帘授《老子》,但在从事卜筮活动时,劝人的却是忠孝之道,这与庄子的“别路救之”,可谓异曲同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方以智说:“得老庄至深者,其君平哉!”
2. 把庄子归入儒宗,自然也就不会对魏晋玄风有太多的好感。作为三玄之一,魏晋注《庄》者众多。虽然存世已少,但也不至于仅能找到三家。方以智这里显然依据自己的立场,做了严格的抉择。
第一位被提到的是阮籍。对这位以青白眼著称,公开鄙薄汤武的达庄者,方以智看到的却是“寓庄以达生,大语藏怒笑”。广武之叹证明阮籍绝不是忘情山水之人,他的越礼骇俗背后深藏着极度的痛苦。
第二位被提到的是郭象。郭象可谓纳庄入儒的始作俑者。抬孔子,贬许由,君臣父子皆存至理,所有这些都能勾起方以智的共鸣。“郭注平和,恰是贤智消心用中之妙药”,这就是密之对郭注的评论。
第三位被提到的是戴逵。戴逵本隐士,却深以放达为非。他的一句话最受密之欣赏:“老庄去名,欲以笃实也。”对于戴逵,密之评论说:“深于老庄,而弹琴履礼,此真弥缝柱、漆于杏坛者乎!”
三家之中,反对放达的、语气平和的,得到表彰;迹近放达的,给予新解。至于名放达而实放荡者,在密之看来,只不过以庄子作托辞而已,又何能知庄子之苦心呢?
3. 晋代之后,终唐之世,方以智也列举了三家,它们分别是南朝马枢、唐代陆希声和李习之。李习之之说见于《复性书》,与庄学关系并不大。陆希声所云,“庄周述老氏之用,失于太过”,近于老生常谈。马枢指出“贵名实”和“玩清虚”者“各从所好”,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方以智除了对李翱之清直有赞赏之外,对三家的说法皆无明确的评论。
比较奇怪的倒是,所引马枢之言并未遵照时间的顺序,反而被安置到了宋明之间。是有意如此,还是偶尔的误植,现在已不得而知。
4. 宋代是注庄的另一个高峰期,存世的名作就有王雱《南华真经新传》、吕惠卿《庄子义》、林希逸《庄子口义》、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等。其他评论性的文章就更多了,像王安石的《庄子论》、苏东坡的《庄子祠堂记》和李士表的《庄列十论》都是代表性的作品。也许是因为体例的限制,方以智在《总论》上篇并未把注意力放在各种庄注上,除了王元泽外,吕惠卿、林希逸、褚伯秀的名字根本就没有被提到。那些评论性的文章,如王安石、苏东坡、李士表之作,倒成了重点引征的对象。甚至一些与庄子有关的只言片语,如邵雍、杨时和杨简之说,也都获得了一席之地。
第一个被提到的是王安石《庄周》论。介甫此文之宗旨在和会庄儒:“昔先王之泽,至庄子之时竭矣。天下之俗,谲诈大作,质朴并散,虽世之学士大夫,未有知贵己贱物之道者也。于是弃绝乎礼义之绪,夺攘乎利害之际,趋利而不以为辱,殒身而不以为怨,渐渍陷溺以至乎不可救已。庄子病之,思其说以矫天下之弊,而归之于正也。”庄子之毛病,不过是矫枉过正而已,其心则是也。
按理说,同属和会庄儒的方以智应该激赏此文才是,可实情却刚好相反,密之如是评价王安石:“欲收青苗钱,而纵民私铸,岂能及桑、孔之善计乎?”“彼正窥得庄子,以破诸儒之执,而实用管商,以图一世之功,勿为所谩。”桑弘羊、孔仅皆为逐利之臣,安石实属同一类型,并且不若二人善计,这种评价也真够低的了。
方以智对王安石的评论虽酷,但也不是什么特例,宋明儒者多持此论。毕竟这是一个道学盛行的时代,“正其义不谋其利”才是被大家广泛接受的正途。不管王安石的动机如何,在儒生们看来,那些变法的措施看上去更像是与民争利。方以智特别不满于王安石的还在于,他明明知道庄子之“正”就在于矫天下趋利谲诈之弊,自己施政时却仍然选择趋利一途,这只能说明他有“谩人”的动机。
王安石如此,其子王元泽自然也不会得到好评。尽管王元泽“庄子通性命之分”的说法可为“正决”,但他不能引庄讽新法,所学尚达不到触屏陈咸之境界。
苏东坡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方以智对此自无疑义。他甚至称赞东坡评《庄》懂得一赞(“见庄子得吾心”)一棒(“为人父而不仁其子可乎”),这不正是“炮”之所以为“炮”吗?但是,善于炮制的苏东坡仍然不免于有所执:“程为东郭顺,苏为温伯雪,岂有蜀洛党哉?可知庄子正是甘草。”
洛蜀党争是两宋众多党争中的一次。究其实,也可能是最无意义的一次。宋代党争之中心问题在新法之立废,而洛蜀两家都是反对新法的。仅仅因为戏谑之言而水火不容,两家均免不了所谓通人之弊。如果小程子能够像人貌而天、清而容物的东郭顺子一样,苏东坡能够像目击道存的温伯雪子一样,哪里还是什么洛党蜀党?所谓“庄子正是甘草”,意义就在这里。
值得提及的是,密之早年其实也曾深陷党争之中。接武东林,主盟复社,公讨阮大钺,到处都有他的身影。国变服缁,荣华褪尽,回首前事,密之此时正不知做何想!
苏、王之后,紧接着的几家是邵雍、龟山、朱子和杨简。这些人除朱子外都没有专门的评《庄》著作。之所以提到他们,是因为邵雍欣赏庄子之辩才,龟山认为《逍遥游》、《养生主》之宗旨近于思孟的“无入而不自得”“行其所无事”,朱子称庄子见道体,杨简说庄提长生是贪生本术。对于邵子、龟山、朱子之说,方以智皆无评论。唯独慈湖之论受到了密之的驳正:“正曰:敬仲明骂庄生以扶儒,暗取庄向上之意以扫朱,有觑破者否?单标无意,亦取禅宗。”一句明骂暗取,着实让慈湖难堪。作为象山弟子,慈湖可是一贯相信本心是澄然清明的。至于“亦取禅宗”,慈湖倒不必过于挂怀,宋儒学佛而反佛者比比皆是。在这点上,明代人就显得开明多了,儒佛既可会通,自不必斤斤计较于此是而彼非。更何况“一罄咳,三教毕矣”,哪里还用得着明骂暗取?
宋代最后的几家是王世长、刘须溪、戴侗和李士表。王世长情况待查。刘须溪亦出象山之门,有《庄子》校点本。戴侗作有《六书故》,方以智《通雅》引用此书颇多。李士表则是《庄列十论》的作者。四家之中,最受密之欣赏的是刘须溪之说:“儒者取厌,故庄生别路謦欬引之,苦其心以为筌蹄。又自疑筌蹄之误来者也,自毁之,然犹证于经,质于理,玩其文字而自谓得意者。”此说得到了密之的正面回应:“世道交丧,道有窊隆。儒不知时,况陈陈相因乎?别路謦欬,犹张凉州之于晋也。”张凉州即张轨,曾经据守凉州,数次匡扶晋室。密之认为,庄子的别路謦劾,正足以助儒存真也。其他三家,因无关宏旨,这里也就不多提了。
5. 全文的最后是明代部分。家数最多,篇幅也最长。特别是,由于许多被引征者就是方以智同时代人,有的是好友如张溥,有的是世交如萧伯玉,有的是亲人如方大镇,眉批中措辞也开始变得谨慎起来。前面的赞叹推崇之辞基本上看不到了,提名道姓的批评反而多了起来。另有一些内容,干脆不加任何评点。
明确给予批评的主要有以下几家:第一位是高叔嗣。此人认为,《论语》书中既然载有姗笑孔子的接舆和沮溺,那么庄周所录的巢许之徒,也不能绝对看成没有。上古风俗淳至,现在觉得是攻击圣人的话,在当时也不算什么过甚之辞。方以智对此说的回应是:“不悟化身酬唱,难免痴蝇钻纸。”
第二位是李贽。李的看法是:“顾后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庄周之徒是已。”这无疑是说,庄子是一位患得患失的自了汉。方以智于是“正”之曰:“忧君忧民,正是一贯。禹稷颜子,易地皆然。素其时位,心则一也。故君子既知其素,又知其位。偏才使锋,但快意耳。”
第三位是陈蝶庵。陈蝶庵说:“‘肆廉直’,犹不失老子面目。‘狂而荡,矜而忿戾,愚而诈’,直是庄周、韩非矣。”方以智反问道:“蝶庵既然厌庄,且问自号蝶庵,又是何意?”
这些批评大体可归为三类:一类是替庄子辩解。深信儒宗别传的方以智当然无法容忍李贽的“自私”说和陈蝶庵的“狂荡”论。一类关涉到读《庄》方法。密之曾经说过:“《庄子》者,可参而不可诂者也。以诂行,则漆园之天蔽矣。”像高叔嗣这样斤斤计较于巢、许之有无,根本就无法进入到庄子的精神世界:“庄子叹世之溺于功利而疚心其始,又不可与庄语,为此无端崖之词,卮之、寓之,大小重之,无谓有谓,有谓无谓,使见之者疑愤不已,乃有旦暮遇之者。” 因此,什么鸿蒙拊髀雀跃,什么河伯望洋而叹,什么北游服隐弅之默,什么童子指七圣之迷,全都不过是化身酬唱而已,巢、许又何能例外?
明确表示赞赏的也有三家:
第一位是万历年间的李衷一。李氏认为:“《人间世》大戒,发挥忠孝至矣。精之可以养生,高之可以御气,得其意而善用之,骄者可使下,薄者可使厚,烦法令者可使简,多嗜欲者可使浅,初亦何害于吾身与吾民?苟不原其得而索其所以失,将《六经》之书、孔孟之道,有用之一再传而失者,何论老庄哉?”这已经十分接近方以智的立场,所以方氏的眉批,表达的基本上是同一个意思:“虚无者,道之至体。名法者,道之事用。若以互救,名法、虚无犹茶饭也。若体其固然,名法即虚无也。圣人中和正用,岂沦荒唐而流惨礉哉?庄子正卷卷于中和,特其词锋矫异耳。若是巧贩虚无,横驰险诈,正赖的彀、徙木。一核名实,始以大戒发挥人间。”
第二位是心学家焦竑。焦氏本有《庄子翼》,方以智引述的却是他《笔乘》中的两段话:“舜无为而治,非不治也。禹行无事,非不行也。昧者遂至清谈废事,斯失之矣。庄曰:‘水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夫以废事为无为,是郁而闭之,而几水之清者也。”“释氏之论酬恩者,必呵佛詈祖之人,曾知呵詈之为皈依赞叹乎?秦佚之吊,尝非老聃矣,栗林之游,又尝自非矣,而亦谓诋訾聃、周也可乎?”前者批清谈,后者赞别传,这也难怪方以智会感叹说:“澹园老庄《翼》,弥缝婆心,其一澄一流者乎!”
最后一位是公安派的袁宏道。袁氏兄弟和焦竑一样,极尊李贽,方以智当然知道。他最欣赏袁宏道的,并非他的狂放、使酒和性灵乍现,而是他的迷途知返:“中郎之酒,贪醉且六十年。特取其晚悔语,亦良剂也。或曰:‘快意已过,晚年留此困人耳。清凉于《庄》,但取其文。’愚则曰:‘聪明人,还从聪明人折肱路入。留此忏悔,原自投机。’”
除了明确地批评和赞赏之外,明代剩余的十几家又可分为几种情况:一种仅仅罗列他们的说法,不加任何评论。这样的例子包括薛文清、邓潜谷、方大镇和张溥等人。一种虽有眉批,但却常常借题发挥,很难读出方以智本人的立场。萧伯玉、梅惠连诸条,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
最为特殊的是熊明遇之说。熊是明代较早接受西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在福建任职时曾和方孔炤共事,这使得方以智有机会向他当面请教有关西学的知识:“西儒利玛窦,泛重溟,入中国,读中国之书,最服孔子。其国有六种学,事天主,通历算,多奇器,智巧过人,著书曰《天学初函》。余读之,多所不解。幼随家君长溪,见熊公,则草谈此事。顷南中有今梁毕公,诣之,问历算奇器,不肯详言,问事天则喜。盖以《七克》为理学者也,可以为难。”就重视象数、物理而言,两人显然是同道。对于熊明遇如下说法,方以智可谓心悦诚服:“为物不二之宰,至隐不可推见。而费于气则有象,费于事则有数。人身天地,二而一也。明乎天地之为物,与物身者不悖,斯进于格物矣。神圣所以范围曲成,若方圆之有规矩,罔或外焉。”他的眉批简直就是熊说的注脚:“质测通几,后儒草草。捉个冒总,禅便嚣嚣。核真象数,让痴子矣。然秩序端几,费隐一际。在齐《灵》《素》,律历同符。一石一草,物则历然。夫岂可以掠虚昧灭哉?”
可是,在对待《庄子》这个问题上,两人却刚好相反。熊明遇认为天地间的真象数之所以失传,正是稷下、庄列这些纂玄标异者邪说飙兴的结果。而在方以智眼中,庄子却是读书博物然后才归之于约的君子。对于熊明遇的这种论断,方以智只好委婉地说:“庄亦言极物而止,只是不遇地上菩萨,与他交盘。”
以上就是《总论》上篇的大致内容。在这将近两万字的长文中,方以智汇集并品评了自汉至明数十家庄子论说。就涉及范围之广来看,此文足可作为庄学的一个简略历史看待。
三
方以智之前,以集注形式解庄者,代不乏人。陆德明《音义》不论,宋有褚伯秀,明有焦竑,皆为其例。但是,撇开《庄子》文本,汇历代庄评于一编的,并不多见。《炮庄发凡》中提到的“薛更生、陈旼昭时集诸解,石溪约为《庄会》”,是否属于此类著作,不得而知。但稍早于密之的陈治安(万历年间曾任长沙令),确有《南华真经本义》附录八卷,详细列举了自战国至明末的各家庄评。根据本篇眉批记载,方以智的确读过这位“陈玄晏治安”所著的《本义》,他并且提示说竟陵派谭友夏之说多取自于该书。这多少可以解释《总论》上篇与《本义》附录在内容上的一些重叠现象。不过,两者也有着明显的不同:《本义》附录征引诸说非常详细,《总论》上篇则多括其大义,点到为止;陈治安评论诸说,遵奉的是以《庄》释《庄》原则,极力排斥儒释道混同之论,方以智品评各家,贯彻的正是三教会通原则;陈治安的附录更似文献汇编,方以智的《总论》上篇则是“烹炮”庄子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炮庄》成书之后,曾得到一些学者的激赏。这一点从书前的十几篇序言可以看出(书序通常都是说些恭维的话),从当时的诗文集也可找到根据。另外,它也引来了一些质疑。其中一条出自于方以智好友钱饮光,另一条出自于四库馆臣。钱氏认为,《庄子》本来就够难读了,《炮庄》再杂以禅语,只会让人越发不懂。四库馆臣则以为,此书属有托之言,“非《庄子》当如是解,亦非以智所见真谓《庄子》当如是解也”。书籍的难易程度不应作为评判其价值的标准,所以钱氏的说法可以撇开不论。但四库馆臣的意见需要认真对待。“非《庄子》当如是解”,涉及的是解释活动的成败。“亦非以智所见真谓《庄子》当如是解也”,那就属于解释者主观动机的问题了。如果解释者明知自己的解释背离文本,但出于另外的目的却偏偏去强加附会,那么他的解释严格来说就不能称作“解释”,只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炮庄》一书的确是有托之言,明遗民们从该书极力发挥的“托孤说”中产生某种家国之感,自是情理中事。但能否像四库馆臣所说,方以智本人也不相信自己所说,那就很值得考虑了。以儒解庄并非始自方以智,也不是始于道盛。郭象有此说,韩愈有此说,林希逸也有此说,这早已是一个悠久的解释传统了,方以智和道盛不过讲得更极端一点而已。若说密之不信自己,那还得证明前面的许多人也一样的口是心非才行。
从解释史的角度看,重要的倒是前面的问题。“非《庄子》当如是解”,这也是现代学者的普遍看法。庄子属于道家,庄子嘲讽孔子,庄子提倡逍遥无为,庄子破掉一切是非对待,这是人人皆耳熟能详的看法。问题是,一个文本字面所说的,和它实际想说的,并不永远是一致的。荒唐之言通常都不能荒唐地理解。一旦接受了“正言若反”这种说法,那么何谓正,何谓反,落实起来就有说不尽的困难。当我们接受庄子是道家代表这种现代“常识”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思考一下,有没有另外一些可能?千年庄学史,有如此多的以儒解庄者出现,那仅仅是因为解释者的儒家身份吗?庄子“反语”背后的“正语”,有没有可以与儒学相契接的地方?
不管这些问题的答案如何,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思想总是在争执中向前推进,歧解是再解释的前提。因为有了“儒宗别传”这个说法,我们就不得不重新思考:庄子在什么意义上说是道家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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