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惠施之说
惠子之书不传,除政治活动屡载于《国策》、《吕览》外,所有思想性的言论皆见于《庄子》一书。由于庄书多属寓言,相关内容是真实的思想实录,还是《庄子》作者有意的设计,是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
在庄书中,惠施经常作为庄子的辩论对手而出场。他们讨论的话题包括“有用无用”(《逍遥游》、《外物》)、“有情无情”(《德充符》)、“鱼之乐”(《秋水》)等等。也有一些对话涉及两人的私交,如“惠子相梁”(《秋水》)、“鼓盆而歌”(《至乐》)、“运斤成风”(《徐无鬼》)等。细读这些对话可以发现,即便是那些比较私人性的话题,也仍然服务于庄子的学说及立场。比如,“鼓盆而歌”的故事,表达的是生命乃一气之化生,正不必为生死而烦恼。“惠子相梁”显示的,则是庄子对政治的厌恶和对权贵的蔑视。那些围绕特定主题的争论,不用说,更是对庄子思想的辩护和宣扬。在这些对话中,惠施只是庄子的陪衬,只是庄子或庄子学派表达自己思想的一个符号或工具而已。因此,要想从这些对话中了解真实的惠施,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儿。
唯一的例外是《天下》篇。此篇的末尾记载了惠施提出的一些论点,并对惠施的学说给予了严厉的批评。尽管《天下》篇是否属于庄子本人的作品,尚有争议,但论者大都同意,它是庄书中仅有的一篇“庄语”。从该篇对其他各家叙述之准确性来看,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它对惠施学说介绍的可靠性。下面两段话便是《天下》篇对惠施学说的述与评: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晲,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悲夫!
《天下》篇认为,百家之学是上古道术分裂的结果。诸子各得一偏,是谓“方术”。惠施与众人不同的是,他乃“多方”,所以显得特别驳杂。紧接着,《天下》篇列举了惠施“历物”的十个论点。由于惠施本人的论证不存,这十个论点成了没有答案的谜语,留给了后世解释者们以无穷的想象余地。
第二段话是对惠施学说的评价。比较引人注意的是,在这段不长的评论中,《天下》篇的作者总共五次提到“物”这个词。用“物”来区分各家,本是《天下》篇的重要线索之一。像墨翟、禽滑釐的“不靡于万物”,宋钘、尹文的“不饰于物”,慎到、田骈、彭蒙的“于物无择”,关尹、老聃的“以物为粗”,庄子的“不傲倪于万物”,都是非常明显的例子。但如本段这样反复地强调惠施“强于物”(结果大概就是“弱于德”)、“于物也何庸”(对“物”无所裨益)、“散于万物而不厌”(分散心思于万物而不知厌倦)、“逐万物而不反”(追逐万物而不知返),还真不多见。品味《天下》篇的用语,其作者似乎有意要在惠施和其他各家之间做出区分:不管是墨子的“不靡”、宋尹的“不饰”,还是慎到的“无择”、庄子的“不傲”,讲的都是人对物的态度。唯有惠施一人想要了解万物本身。《天下》篇的作者显然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才说惠施的努力有如蚊虻之劳、形影竞走。
在段落的末尾,《天下》篇作者对惠施之才深致惋惜之情,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寓言故事中所描述的惠、庄友谊。我们虽不必因此而仓促得出结论说,此文一定是庄子自己所作,但有一点却是值得特别提及的,那就是《天下篇》作者对惠施的这点惋惜之情,在此后的一千多年间,也几乎成了空谷足音。直到明末清初的方以智,我们才可以再次听到一些同情的回响。
二、历代评论
由于名家久成绝学,后世单独评论惠施学说者并不多见。下面选取的六家是较有代表性的言论。其中,荀子是专门批评惠施的,班固则扩展到整个名家。郭象、林希逸、焦竑的话都出自于他们的《庄子》注。朱熹则是与弟子讨论孟、庄何以互不提及时,顺便提到了惠施。
(1)荀子:“不法先王,不是礼仪,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愚惑众,是惠施、邓析也。”(《荀子·非十二子》)
(2)班固:“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其所长也。及譥者为之,则苟钩析乱而已。”(《汉书·艺文志》)
(3)郭象:“昔吾未览《庄子》,尝闻论者争夫尺棰连环之意,而皆云庄生之言,遂以庄生为辩者之流。案此篇较评诸子,至于此章则曰‘其道舛驳,其言不中’,乃知道听涂说之伤实也。吾意亦谓无经国体致,真所谓无用之谈也。然膏粱之子,均之戏豫,或倦于典言,而能辩名析理,以宣其气,以系其思,流于后世,使性不邪淫,不犹贤于博奕者乎!故存而不论,以贻好事也。”(《〈庄子·天下〉注》)
(4)林希逸:“墨翟、宋、尹、彭、田、慎到之徒,犹为见道之偏者。若惠子则主于好辩而已,故不预道术闻风之列,特于篇末言之。”(《庄子口义》卷十)
(5)朱熹:“如《庄子》书中说惠施、邓析之徒,与夫坚白异同之论历举其说,是甚么学问?然亦自名家。”或云:“他恐是借此以显理?”曰:“便是禅家要如此,凡事须要倒说。”(《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五)
(6)焦竑:“自惠施多方以下,与《列子》载公孙龙诳魏王之语,绝相类,解者多属臆说。范无隠与其门人尝论此云:‘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存而勿论可也。何者?此本非南华语,是其所辟舛驳不中之言,恶用解为?’虽然,凡庄生之所述,岂特墨翟、禽滑釐以来为近于道,即惠施之言,亦有似焉者也。刘辰翁所谓唯爱之,故病之,而不知者以为疾也。毁人以自全也,非庄子也。”(《庄子翼》卷八)
六家之中,荀子离惠施的年代最近。他的批评与《天下》篇的说法有近似之处,如怪诞、好辩等。所不同的是,荀子从儒家立场上指责惠施“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认为其主张不可以作为治国之纲纪;《天下》篇则惋惜惠施不自量力,追逐外物而不知返,结果在内在之德方面有所缺失(弱于德)。
班固的评论中,并没有直接提到惠施。但是,《汉书·艺文志》所列“名家”书目中,收有《惠子》一篇。因此,班固所评论的对象也应该包括惠施在内。班固与荀子一样,恪守儒家的立场。为了贯彻其“诸子出于王官”论,他把名家的起源追溯到了“礼官”。这和荀子“不是礼义”的定位,刚好处于对立的两端。班固的批评,“及譥者为之,则苟钩析乱而已”,则与司马谈的看法一致:“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论六家要旨》)
郭象是魏晋时期解《庄》的代表人物。他在这段评论性的话语中,首先感叹道听途说之伤实,然后给出了自己貌似“公正”的立场:从治国的角度来讲,惠施及辩者之说纯属“无用之谈”;从宣泄情绪、吸引心志的角度来说,辩名析理总比博弈这类活动要好些。郭象本人虽以口若悬河而著称,但他对惠施论列的话题显然并没有什么兴趣,一句“存而不论”,就把它们全部留给了所谓的“好事”之徒。
和郭象相比,南宋林希逸的看法更加简单。他认为惠施不过“主于好辩而已”,根本不足以厕身于道术之列,《天下》篇也只是顺便提及而已。作为林光朝艾轩学派的传人,林希逸的学术谱系可以追溯到北宋的程门。但和程氏的严正立场不同,林氏对佛、道两家的态度要和缓得多。他的《庄子口义》有一大特点,就是经常借用儒、佛的观念来解释庄子的思想。这种做法曾经引起过不少人的非议,譬如憨山德清在他的《观老庄影响论》中就曾表达过强烈的不满。不过,从林氏的这段论述来看,他显然没有把三教会通的观念扩展到惠施的身上。
六家之中,朱子的评价最出人意料。一贯主张“格物致知”的理学宗师,面对惠施的“历物之意”,却得出了不成学问的结论。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朱子的“格物”说,重心显然不在物理本身。其所谓“即物而穷其理”,所谓“一旦豁然贯通焉”,最后所得不过是德性伦理而已。在这段师徒对话中,朱熹还提出了一个比较新颖的看法,那就是惠施之学近于禅宗,都不过是“凡事倒说”而已。至于如何“倒说”、“倒说”的意义是否相同,朱子并没有给出进一步的解释。
最后一位焦竑是明代心学家,他和大多数阳明后学不同,对于读书考据抱有浓厚的兴趣。引文所出的《庄子翼》就是他所编纂的一部《庄子》集注。之所以知道这段话属于焦竑本人所说,是因为它的前面冠有“笔乘”二字,这和焦氏另外一部书《焦氏笔乘》刚好同名。在这段话中,焦竑表达了两层意思:第一,惠施之说与公孙龙诳人之言“指不至”、“物不尽”、“白马非马”等属于同类的东西;第二,范无隐“存而不论”、“恶用解为”的说法太过苛刻,惠施之言“亦有似焉者”。可惜的是,焦氏并未解释惠施之说中哪些内容属于其所谓“似焉者”。
总括六家之说,他们对惠施之学的评论虽小有出入,但大体上还是比较一致的,那就是:好辩,怪异,无用,不成学问,不值得认真对待。这其实也是自战国到明末将近两千年间,人们对惠施的一种普遍看法。
三、方以智的观点
中国思想史中,第一次尝试给予惠施之学以同情的理解和积极评价的,始于明末清初的方以智。由于各种原因,方氏著作长期湮没,直到20世纪后半叶,经过侯外庐等学者的表彰,方以智在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才逐渐被确立。随着方氏著作的整理,他的一些富有创见的观点和独特的视野越来越多地呈现在人们眼前。对惠施的重新评价,也许是其中虽非最重要但却饶有兴味的一个。
方以智对惠施的看法,主要见于《通雅》、《惠子与庄子书》、《药地炮庄》末卷的眉批中。《通雅》是方以智的早年著作,三十岁之前已有成书。由于战乱的影响,该书直到方氏晚年才得以刊刻流通。因为中间续有增补,所以并非全部内容均属早出。《惠子与庄子书》是方以智中年的作品。据文末识语,此文作于顺治九年(42岁),与方氏的另两本书《东西均》和《易余》大致同时。《药地炮庄》乃方氏晚年著作,全书完稿于康熙三年(53岁)前后。这几部不同时期的作品,同时提到惠施,说明方以智对惠施其人其学确实有着持续的关注和思考。
(1)《通雅》提及惠施的主要有两处:一处见于卷首三之《文章薪火》,一处见于卷一的“丁子有尾”条。其中,《文章薪火》的说法是:
老子、杨、墨,皆近孔子前后。自老子正言若反,而惠施交易之。其历物也,大其小、小其大、长其短、短其长、虚其实、实其虚而已。公孙龙遂为隐射钩距之机。皆杨、墨之流也。
此条意思是说,惠施的“历物之意”旨在打破大小、长短、虚实的限制,与老子的“正言若反”相近。到了公孙龙手中,则变成了猜谜、钩索隐情之类的戏法。二人皆属杨墨之流。
在方以智中、晚期作品中,除“杨墨之流”没有提及之外,其他两层意思都曾出现过。由于《文章薪火》是方以智长子方中德所笔录,时间跨度有二十年,所以我们并不能断定此条的准确年代。
“丁子有尾”条的内容如下:
《庄子》末篇言惠施历物之意曰: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此皆言物理变化本无定形定名,自我言之,无所不可耳。
“卵有毛”以下数语,属于通常所谓辩者二十一事。方以智的解释是,它们描述的都是物理变化,物理变化本身无常形、无定名,如何称谓这种变化则是人们约定俗成的结果。这里虽然不是对惠施之说的直接解释,但和过去对名家怪异、无用的批评相比,显然已经有了不同的意味。
(2)与《通雅》的只言片语不同,《惠子与庄子书》是方以智站在惠施立场上所写的一篇长文。文章的笔调当然是诙谐的,但不能怀疑其内容的严肃性。方以智的目的主要是想给庄子重新找到一个定位,而惠施之学则成了这个新定位的前提之一。此文之内容精彩纷呈,姑摘其大要如下:
以君(庄子)所叙仆(惠施)语,大一小一,方生方死,皆非妄也。正反相伏,对而举之,适得其常,人自不悟耳。
仆之历物,物本自历。舍心无物,舍物无心。后世必有希高眇,厌当务,专言汪洋之心,而与物二者矣。
世之爱足下者,皆不能学问,不能事业,不能人伦,而诡托者耳。足下有至性存,托乎托乎,岂复有至性乎?幸有惠施为告世曰:义精仁熟而后可读《庄子》,蒸湆《六经》而后可读《庄子》,则《庄子》庶几乎饱食后之茗荈耳。
人生此世,贵不虚生。士不读书,而免虚生乎?寓而不居,即有而无。用光得薪,莫若书。伐毛洗髓,莫若书。士一日不读书,犹一日不食也。书独简册也乎哉?上古以来,乃读混沌天地之书者也。仰观俯察,且坐混沌之西席,授天地以章句,而谓其不肯读书乎?世钝且怠,或匿不言,以为沉静,实未能通,故嗫嚅不敢言,言复为人所难,不如以不言难人。自吾五车者论之,均不与道相涉。而公道有大分数,不可让众盲盲万世也。辩不可匿,丝毫对簿。默容巨伪,非草木虫蠕,则奸宄耳。
通过这些假托之语,方以智在以下几个方面给予了惠施之说以崭新的解释:第一,“大一小一”、“方生方死”诸说,并不是什么虚妄的诡辞,它们揭示的正是天地万物“正反相伏”的道理。人们之所以对其肆意攻击,是因为他们对物理的变化根本不了解。第二,“遍为外物说”不惟不多余,而且还可救正专门言心者的虚伪和怠钝。天道变化,有其普遍的数度和理则。这些数度和理则就体现在具体的器物之中。圣人仰观俯察,所读的正是天地之大书。那些专门言“心”者,诉诸不言、静默,其实是一种无知、不敢言的虚伪表现。第三,好辩并不一定导致诡辞。辩论总有一些客观的依据,这些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能做假。沉默就不同了,因为没有判断标准,无知的人可以用沉默作为逃避的借口,奸诈者亦可利用沉默来掩饰其虚伪。
三条之中,第一条接近《文章薪火》中的说法。只不过《文章薪火》旨在解释书籍的传承,此处针对的则是“历物”说的内容。后两条都是强调认识“物理”的重要性,读来更像是对晚明以来俗儒狂禅的批评。
引文的第三段非常接近于觉浪道盛的“托孤说”。按照道盛的说法,战国谲诈并兴,儒者奔走于功利之途,有失掉其真精神的危险。庄子于是乎惧,托身老子之门,借嬉笑怒骂,曲传儒家天人性命、忠恕慎独之学。道盛有云:“《六经》,正告也。《庄子》,奇兵也。惟统奇正者,乃能知之,乃善用之。或谓《庄子》别行于《六经》之外,余谓《庄》实辅《六经》而后行。使天下无《六经》,则庄子不作此书,作《六经》矣。”(《药地炮庄·总论中》)这和方以智“义精仁熟而后可读《庄子》,蒸湆《六经》而后可读《庄子》,则《庄子》庶几乎饱食后之茗荈耳”,如出一辙。方以智写作此文时,尚未投奔道盛,但他显然早已读过《庄子提正》,并接受了其中的基本观点。《〈炮庄〉发凡》下面这句话,正可代表方以智和道盛两人对庄子的定位:
《天下》篇举《六经》、明数度,《天运》篇提九洛、陈理序,庄子固读书博物而反说约者也。
按照这种理解,庄子之“说约”实属不得已,庄子也是“读书博物”之人,那么惠施与庄周之间,就不仅没有矛盾,而且还是“读混沌天地之书”的同道。那些借庄子而逃遁放达之人,显然并不了解庄子的用意所在。这大概也正是方以智自称此文“正为漆园吐气”的原因所在。
(3)在《药地炮庄》即将完稿之时,方以智对惠施之学又有了新的看法:
揭暄曰:“五老峰拟《惠子与庄子书》,五车吐气矣。”药地曰:“正为漆园吐气耳。近日者又有一招藁焉。世谓惠、庄与宋儒必冰炭也。讲学开口,动称万物一体,孰知此义之出于惠施乎?世又谓惠施与公孙龙,皆用倒换机锋,禅语袭之。愚谓不然。禅家止欲塞断人识想,公孙龙翻名实以破人,惠施不执此也,正欲穷大理耳。观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此似商高之《周髀》,与太西之质测,核物究理,毫不可凿空者也,岂畏数逃玄,窃冒总者所能答乎?又岂循墙守常,局咫尺者所能道乎?惠子相梁,事不概见,其不屑仪、衍一辈明甚。雪缓葬期,亦忠讽之一斑也。梁既休平,惠亦善终。彼处战国而全其天,与曳尾泥中,复何殊耶?斯人也,深明《大易》之故,而不矜庄士之坛,以五车藏身弄眼者乎!愚故表而出之。”(《药地炮庄》卷九)
揭暄是方以智门人,也是明末清初有名的天文学家,所著《写天新语》获梅文鼎“深明西理,而又别有悟入”之评(《四库提要》)。揭暄称《惠子与庄子书》可算是替惠施吐了一口恶气,由此引出了方以智一系列重新断案之辞(“招藁”):第一,讲学家“万物一体”论原出于惠施。第二,称惠施之说近于禅宗“倒换机锋”是错的,也不能把惠施和公孙龙混为一谈。第三,惠施的核物究理,近于《周髀算经》和泰西的质测之学,绝非凿空之论。第四,惠施生战国而善终,说明他深明《大易》退藏之道。
由于《炮庄》体例的限制,同时也因为对话者是非常熟悉的师徒,方以智对自己的这些“招藁”并未展开论述。有的说法,甚至可能只是一时的联想。譬如第一条的“万物一体”说,宋儒和惠施虽然有些近似的言论,但两家赋予“一体”的涵义并不相同。一般来讲,惠施的“一体”主张合异为同、去除差别。宋儒的“一体”除了感通之外,还特别强调分殊。因此,宋儒建立在“分殊”之上的“一体”并不需要假途于惠施,从《中庸》、《易传》、《孟子》这些儒家经典中可以自然推出。仅从字面的相同就推出两家同源,并无足够的说服力。另外,说惠施深明《大易》退藏之道,也多半出于揣测。方以智举出的理由多属惠施的出处进退,且不说这些故事是否真实,仅从藏身、善终就推出精于易道的话,那么在战国那样的混乱年代,精于易道者恐怕会不计其数。
不过,另外两点却值得我们认真对待。经过近百年、数代人的研究,惠施和公孙龙分属于名家的两派,惠施思想中包含的相对观念,与禅师们的掉弄机锋,存在着实质的差别,这些已经成为中国哲学史研究领域中的常识。惠施“历物之意”中包括有数学和物理方面的内容,晚近的科学史和逻辑史也都是这样说的。就此而论,方以智的确有“先见之明”,他在三百年前得出了与现代学者近乎一致的结论。在《炮庄》卷九中,我们可以找到下面的两段话,它们可以证明,至少在上述两点上,方以智的说法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
历物,皆以小大、长短、虚实互换,而显其道通为一耳。
观山河如手一叶,硕果之仁天地也,小中本大,大中本小矣,非惟片纸图万国、六合吹脬豆而后征矣。昼夜通古今,元会犹呼吸,长中本短,短中本长矣,非惟千秋在一字、黄粱毕一生而后征也。空廓隐赜,无非象数森罗,万睹万闻,原自无声无臭,虚中本实,实中本虚矣,非惟柳心纳万卷、镜光如泡影而后征也。《易》为三才万理作大譬喻,反对环中,方圆费隐,莫破莫载,同时变化,几人现前耶?执目前之习见,而不能大观,偏蔽不化。一切反而观之,一切推而进之,则豁然矣。
这些解释已经包含了方以智本人的学说,未必合乎惠施的本意。但它们指向惠施的“历物”说,应当是没有疑问的。
四、余论
由于惠施之书不传,他的“历物说”本义如何,已经永无答案。后世解释的有效性,端赖其自洽和合理的程度。仅仅斥其荒唐、无用,属于逃避问题。究竟应该从逻辑的角度解释,还是应该从物理的角度解释,也不妨留给学界继续讨论。我们这里关心的是,方以智对惠施的这种与众不同的评价,背后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它是否有超出论题本身的意义?
首先让我们想到的,当然是方以智的学术取径。方氏喜博考,自少时已然,他的同乡兼好友钱澄之有过生动的描述:“往予与愚道人同学时,窃见其帐中恒有秘书,不以示人,间掩而遽览之,则皆所手钞成帙。凡生平父师所诂,目所涉猎,苟有可纪者,无不悉载。即一字之疑,一音之讹,一画之舛,亦必详稽博考,以求其至是。”喜好寻根究底,深求物理之故,这种性格的特点使方以智天然地同情惠施,殆可想见。
其次,方氏这种“夙习”,除个性因素外,家学、师承也不能忽视。方氏四世研《易》,曾祖方学渐著《易蠡》,祖父方大镇著《易意》,父方孔炤著《周易时论》,方以智本人则有《易余》《东西均》等。易学之核心在于,究明天道以指导人事。而方氏易学所属的象数系统,更是认为天地间存在着普遍的秩序和条理,并且可以通过易象或易数揭示出来。方以智的老师王宣走的大概也是同样的路子,除了解《易》的《风姬易溯》之外,还著有《物理所》一书。方以智的《物理小识》正是这位老师影响下的产物。探究易理,离不开“仰观俯察”,离不开格物致知。由下面这段话,就可知道方以智何以会对惠施之学情有独钟:“《易》以象数为端几而作者也。虚理尚可冒曼言之,象数则一毫不精,立见舛谬。盖出天然秩序,而有损益乘除之妙,非人力可以强饰也。……后人偷懒,而以虚言冒之,云不屑耳。愚民使由,不可语上也。高明得少畏数逃玄,正宜以实学欺不得者沉潜之,又得质建之正眼为万世鉴。若有此人,吾先下拜。”
第三,方氏易学自以为“破天荒”的创见是“公因反因说”。此说与惠施的“历物”十条,也有一些接近之处。
方以智的第二个儿子方中通这样写道:“《易》本以象数为端几,而神明其中,道器费隐不相离也。宋儒惟邵、蔡因数言理,亦无传。……老父会通之曰:虚空皆象数,象数即虚空。神无方,准不乱。一多相贯,随处天然。公因反因,真发千古所未发,而决宇宙之大疑者也。”对于“公因反因”,《仁树楼别录》有一个比较具体的解释:“夫为物不二、至诚无息者,公因也。宇宙、上下、动静、内外、昼夜、生死、顿渐、有无,凡两端无不代明错行,相反而相因者也。公因在反因中。”据此可知,反因讲的无非是万物之对待关系,所谓“相反者相因”也。公因讲的是万物的统一体,即《易》所谓太极也。太极不离阴阳五行,故公因就在反因之中。道不离器,器不离道,一外无多,多外无一,皆此意也。
联系到惠施的“历物之意”,大小、生死、中晲、同异之对待,有似于方氏之“反因”;破掉大小、生死、中晲、同异之对待(“方生方死”、“方中方晲”、“毕同毕异”),有似于方氏之“公因”。“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则有似于方氏之“公因在反因中”。当方以智说惠施“历物,皆以小大、长短、虚实互换,而显其道通为一耳”时,他心中显然有着公因反因说的影子。
最后,西学的传入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方以智随笔集《膝寓信笔》云:“西儒利玛窦,泛重溟,入中国,读中国之书,最服孔子。其国有六种学,事天主,通历算,多奇器,智巧过人,著书曰《天学初函》。余读之,多所不解。幼随家君长溪,见熊公,则草谈此事。顷南中有今梁毕公,诣之,问历算奇器,不肯详言,问事天则喜。盖以《七克》为理学者也,可以为难。”据此可知,方以智早年阅读《天学初函》时,不但从父执熊明遇那里获得过帮助,而且曾经亲自向传教士毕方济请教过历算之学。尽管在《物理小识》的自序中,方以智对泰西之学有所批评:“万历年间,远西学入,详于质测而拙于言通几,然智士推之,彼之质测犹未备也。”但这种判断显然是建立在一定的了解基础之上。方以智急于获得西方质测之学的知识,与汤若望的交往,命儿子中通学天算于穆尼阁,都可以从这个方面来理解。这和当时坚持夷夏之辨的学者们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有了西方质测这个参照系统,再来反观惠施之说,理解当然也就不同了。惠施的“历物”不仅不是“逐物不返”,而且还属于“欲穷大理”的活动。此类近乎“商高之《周髀》,与太西之质测”的学问,建立在核物究理基础之上,毫不可凿空而言,岂是那些“畏数逃玄,窃冒总者”所可比?方以智在表彰惠施之学的同时,批评的矛头早已指向晚明以来的空疏学风。
王夫之在评论方以智的学问时,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
密翁与其公子为质测之学,诚学思兼致之实功。盖格物者,即物以穷理,惟质测为得之。若邵康节、蔡西山则立一理以穷物,非格物也。
船山不愧是方以智的知己。他对“质测之学”的定位,甚至连方氏父子也未必如此清醒。如果“立理穷物”并非真正的“格物”,那么方氏父子的学问就不像他们自己所以为的,是对邵、蔡之学的继承。恰恰相反,这是一种把“物”作为观察、分析对象的新途径,一种接近于近代科学的新精神。
学术的转型常常在不经意间发生,思潮总是首先从单个人身上开始。方以智重评惠施之说,是否也可以看作是一种行将变化的征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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