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注《庄》之原则
钱氏之生平,《清史稿·遗逸传》有简略的记载:
钱澄之,字饮光,原名秉镫,桐城人。少以名节自励。……是时复社、几社始兴,比郡中主坛坫者,宣城沈寿民、池阳吴应箕、桐城钱澄之及方以智。又与陈子龙、夏允彝辈联云龙社,以接武东林。澄之体貌伟然,好饮酒,纵谈经世之略,尝思冒危难立功名。阮大铖既柄用,刊章捕治党人,澄之先避吴中。妻方赴水死,事具《明史》。于是亡命走浙闽、入粤,崎岖险绝,犹数从锋镝间,支持名义不少屈。黄道周荐诸唐王,授吉安府推官,改延平府。桂王时擢礼部主事,特试授翰林庶吉士,兼诰敕撰文,指陈皆切时弊。忌者众,乃乞假间道归里,结庐先人墓旁,环庐皆田也,自号曰田间,著《田间诗学》《易学》。澄之尝问《易》道周,依京房、邵雍说,究极数学,后乃兼求义理。其治《诗》,遵用《小序》首句,于名物训诂、山川地理尤详。自谓著《易》、《诗》成,思所以翊二经者而得庄周、屈原,乃复著《庄屈合诂》。盖澄之生值末季,离忧抑郁无所泄,一寓之于言,故以庄继《易》、以屈继《诗》也。
由此传,我们大体可以知道,澄之早年即有用世之志,积极参与党社活动。当清兵南下时,又奔走闽粤,从事抗清大业。及事不可为,乃返回乡里,隐居著述以终老。所需补充的是,钱氏发妻之死,并非由于党争,乃因清兵而亡,同时失去的还有一子一女。他的返乡,也不是简单的“乞假间道归里”,而是与永历行朝失散后不得已的选择。一组六十四首的《行路难》细致地刻画了他返乡路上所经受的种种艰辛和凶险。对澄之而言,满人所带来的,不仅是国仇,而且还有家恨,这当是他后来选择隐遁的最主要原因。
钱氏之著述,《田间易学》、《田间诗学》皆收入四库,《庄屈合诂》见于存目。《四库提要》对澄之的经学成就评价颇高,如称其易学:“其说不废图书,而以邵子先天图及河、洛二图皆因《易》而生、非《易》果因此而作,图中奇偶之数乃揲蓍之法、非画卦之本,持论最为平允。故卷首图象虽繁,而不涉支离附会之弊。”称其诗学:“持论颇为精核,而于名物训诂、山川地理,言之尤详。”
对《庄屈合诂》,《提要》则有如下的评论:
屈原之赋,固足以继风雅之踪。至于以老庄解《易》,则晋人附会之失。澄之经学笃实,断不沿其谬种。盖澄之丁明末造,发愤著书,以《离骚》寓其幽忧,而以《庄子》寓其解脱,不欲明言,托于翼经焉耳。
《提要》此说,影响甚大,《清史稿》小传即据此立论。就意识到《庄屈合诂》乃有为之作,四库馆臣实已触及钱氏之微意。从极力表彰屈子之气节,到大谈庄周之至性,钱氏自己立身处世的态度尽在不言之中。但是,如果把该书完全看成是借题发挥,那就未免过于捕风捉影。姑毋论以老庄解《易》是否纯属晋人之“附会”,但从钱氏自己的言论看,他对借《庄子》发挥己见的做法也是颇有微辞的:
余少时好读《庄子》,见郭子玄注,苦不得其解。有示以林希逸《口义》者,览之略有端绪。友人曰:“此训诂之学也,读《庄子》岂宜作如是解?”于是益求所谓能为《庄子》之解者而究心焉。而为二氏之学者,皆谈《庄子》。禅家以其得宗门之旨趣,道家指为有丹经之秘言,其说皆近似之,而吾不敢信也。则又有谓三圣人之学本同,其解《庄》也,取三家语句之相似者,影响印合,又不深畅其旨,但略一拈提,使人自悟,是不过借《庄子》发摅己见,以自成其一家之言,于《庄子》实未解也。
钱氏读《庄》初由郭象、林希逸入,后在友人建议下,乃泛滥于二氏之《庄》解。他既已发现,不论是参以佛理、丹道,还是用三教相互印合,都未能真正了解《庄子》,那么他自己注《庄》,断不会循此旧途。换句话说,钱氏之注,实乃相信庄子之意真当作如是解,决不仅仅是“寓其解脱”、“托于翼经”而已。用钱氏自己的话来讲,这就叫“要是释《庄》,非自立说也”。
钱氏之书取名为“诂”,也是基于同样考虑:“吾之解《庄》者屡矣。晚年,少有所进,乃尽废前解,而为之诂。盖真见世之所谓能为《庄子》之解者皆妄耳,故宁为训诂也。”
必须提及的是,钱氏对“训诂”并无好感。他曾明告好友方以智:“吾人读书,观大义而已。……至于器数之末,诂释之烦,点画之细,世自有窜句博物之徒。”他批评“训诂之学”曰:“若惟言之是尊,毋敢略出己见,疑者缺之,未详者置之,惟通其章句而已,是训诂之学也,是以无我之弊流为训诂。”在解《庄》时,钱氏仍然“宁为训诂”,只能说明他对流行的肆意攀援之做法十分不满。
钱氏曾论及注书与著书的区别,最能代表他在这一问题上的立场:
甚矣,注书之难,难于著书也。著书者,欲自成一家言耳,其有言也己为政。注书者,己无心而一以作者之心为心,其有言也役焉而已。故曰:著书者无人,注书者无我。然自孔子《系辞》以来,如郭象之注《庄》,王辅嗣之注《易》,旁通发挥,往往出于古人意言之外,亦何尝不用我也?曰:非我也,古人之意之所在也。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著书立言,标准在己,故心中可以无人。注书则不同,注者服务于所注之书,自己无心而以作者之心为心,是谓无我。但是,无我并不意味着固守章句而已,还必须追寻作者的言外之意。就此而论,孔子之《系辞》、王郭之注解皆可称为无我之作。
既不愿以己意进退古人,又不想落入虫鱼饾饤之途,只希望设身处地,以意逆志,由七篇之脉络上探庄生立言宗旨及言外之微意,这大概就是钱氏注《庄》之初衷。
二、“前人所未发”
《庄屈合诂》成书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作者时年74岁。其中《庄子内七诂》只注内七篇,首列郭象及各家注,次及自家之“诂”,分章悉依焦竑《庄子翼》。每篇末尾有“总诂”,概述全篇之大意。此书完成之后,钱氏曾多方活动,希望能够刊行。直到五年之后,才由徐乾学赞助,与《田间易学》、《田间诗学》一同付梓。其间数年,钱氏与友朋通信,反复提到该书有“发前人所未发”之处:
弟不能闭户而能塞耳,于追呼啼号中,了得《庄屈合诂》一书,自谓能发前人所未发,因小儿久病,无人脱稿,末由寄览也,怅怅!(《与左霜鹤》)
《庄屈合诂》到家始能脱稿,颇觉发前人之所未发。(《与李屺瞻》)
今春了得《庄屈合诂》,此十数年盘纡胸中之物,幸已脱稿,颇觉发前人所未发。(《与某》)
弟于去冬穷愁之中,又了得《庄屈合诂》一书。此书属稿数年,今始卒业,自谓无复疑义。(《与徐方虎》)
这些书信虽有推售之嫌,但未尝没有个人的自负在内。钱氏自己并未说明创见何在,但综合全书(《庄子内七诂》)来看,其大要则在“《庄》本于《易》”一语:
自庄子以《诗》、《书》、《礼》、《乐》及《易》、《春秋》列为道术,后遂有“六经”之称。而其称《易》也,曰“易以道阴阳”,则一语已抉其奥矣。吾观其书,其言内圣外王之道,则一本于《易》。夫《易》之道,惟其时而已。庄子以自然为宗,而诋仁义,斥礼乐,訾毁先王之法者,此矫枉过正之言也。彼盖以遵其迹者,未能得其意;泥于古者,不适于今。名为治之,适以乱之。因其自然,惟变所适,而《易》之道在是矣。
钱氏认为,易道之核心在“时”,庄子“因其自然、惟变所适”的主张恰恰就是重“时”的表现,所以归根结底,庄子之学只不过是易理的进一步发挥而已。
钱氏出身易学世家,又曾问《易》于黄道周。其在易理方面的造诣,颇受时人的推崇。方以智编订《周易时论》,澄之与有功焉。天界觉浪道盛则把易学方面的质询转送澄之作答。钱氏六十岁时著成《田间易学》,以朱子《本义》为主,兼容义理和象数两方面。在这部书中,他对“易道惟时”曾有系统的发挥:
乾元统天,无终无始也。无始而万物资始,时至则然也。“大明终始”,明其终始皆时为之也。
时至而事起,圣人因时以制器
亢,岂惟伊尹之放桐、周公之负扆哉?孔子亦有时而亢,诛华士、却莱夷、堕三都,当其时,宁知有得丧存亡耶?盖责任不在己,当潜则潜;责任在己,当亢则亢。若当亢而思潜,将宋陈宜中之占城不返为高蹈乎?亢之时,一有知退知丧知亡之心,便失其正矣。
“趋时”本为《易传》“爻位”说的一种,主要意思是,卦象之吉凶因所处时机而不同。钱氏则把它推广开来,说明一切事物皆因时而动。他甚至认为,易道无超出于“时”者:“易之道尽于时”。“时”如此重要,对人来说,知“时”便成为关键。当亢则亢,当潜则潜,否则极易失其正道。
“时”的基础在于“变”,没有“变”就无所谓“时”。所以,趋时必须明“变”。钱氏云:
惟变而后其道徳和以顺,不变则反成乖戾也。惟变而义以理,不变则不能各得其宜也。穷理者,穷其变也。尽性者,尽其变也。至于命,则一任其自然,变而不知其所以变也。
《易》者,变易之学。只有变易,才能实现道德和顺,万物各得其宜。因此,“穷理”也好,“尽性”也好,“以至于命”也好,说到底,不过是穷变、尽变并安于变而已。
“安于变”就叫做“因任自然”、“顺其自然”,而天地万物本来就是自然而然的:
乾本乎气之自然,故易。坤因乎乾之自然,故简。
万物固已自然,圣人又何事焉!圣人犹为之领袖耳。虽然一切制作,不过顺其自然。
“自然”本是道家之术语,由王弼引入《易》注,一方面借以说明天道之自然而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提倡一种因循无为的人生观。钱氏显然受到了王弼这种做法的影响。所不同的是,钱氏并不以为“自然”得自于道家,而是易学本身就包含的内容。在这个前提下,他并不认为引证老、庄之言有什么不妥:
天下之理,非吾一人可以尽知尽能也。有不知而后无不知,有不能而后无不能。庄子曰:“万物固已自然,圣人又何事焉!”因其自然,又宁有不知不能者哉?易简之得,亦得其自然而已。
老子云:“天地之道,其犹槖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此鼓万物之说也。吾尝有诗曰:“惟此中虚处,万化由之萌。槖籥空无有,鼔之风辄生。设有一物在,元化岂不停。”是知富有日新之徳业,皆自无中出,故曰“生生之谓易”。生生者,无中生有也。有之以为生,则生有时而息矣。
所可异者,钱氏竟以“无中生有”解释《易传》之“生生”。宋儒张载,攻驳老氏,正谓其虚气相隔,体用殊绝,不识有无混一之常。小程子亦云:“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不知钱氏当何以自解?
要之,澄之对易理的了解,本有取于道家之学。虽然他自己未必意识到,或未必愿意承认,但这已经足以让他在《庄》书中发现大量与易道相通之处:
成即有毁,毁以为成。治极必乱,乱以开治。春夏之蕃孳,秋冬之凋落,相代实以相因。《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其变,使民不倦”,因之而已。
这是解释《齐物论》“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章的。庄子之大意在说明“道通为一”,钱氏则注意到其中含有变化的观念,故以易道的变通说释之。
大易有四象,分阴分阳,而阴中有阳焉,阳中有阴焉,是谓阴阳老少。禅家本之为四料简,庄子于是中见非,非中见是,亦此四法。
《齐论物》主齐是非,故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钱氏却从中看出《周易》四象的影子。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正如是中有非,非中有是。阴阳之互涵酷似是非之无端。
太极即在阴阳中,离阴阳无太极也。儵忽时相遇于浑沌之地,舍儵忽无浑沌也。儵忽欲凿浑沌之窍,岂别有浑沌可凿乎?亦自凿耳。
这是解释《应帝王》中“浑沌”寓言的。在庄书中,“浑沌”本代表着质朴和无为,钱氏则依照易理,更进一层。浑沌如太极,儵忽如阴阳。浑沌就在儵忽之中,离开儵忽别无所谓浑沌,正如太极即在阴阳之中,离开阴阳别无所谓太极。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但最关键的,还要算关于“时”的讨论:
《易》之道尽于时,《庄》之学尽于游。时者入世之事也,游者出世之事也。惟能出世,斯能入世。即使入世,仍是出世。……七篇以《逍遥游》始,以《应帝王》终。谓之“应”者,惟时至则然也。又曰:“应而不藏”。此其所以为游,此其所以逍遥欤!
“时”者时机,“游”者无待。知时机者,方能进退有度。无所待者,方能超越世间是非利害。以无待之心,应时而动,即为逍遥之游。
天地之道,尽于六气。六气之辨甚微,当其时则谓之正。乘正以御,犹乾之“时乘六龙以御天”也,无往而不顺,故游无穷而亦无待也。
引入“时”后,代表至人精神境界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就和乾卦的“时乘六龙以御天”一样,乃是“应时而动”的别称。
既有得于大宗师,则生可也,死可也,富可也,贫可也,匹夫可也,帝王可也,时至则起而应耳。庄子所谓“缘于不得已”也。其应帝王,亦不异其所以为匹夫者,内圣外王无二道也。
“应时而动”,则一切皆自然而然、不得不然。时生即生,时死即死,时贫即安于贫,时富即安于富。该做匹夫时为匹夫,该当帝王时为帝王。如果生时求死,死时贪生,贫时羡富,富时爱贫,皆为不知时。钱氏特别指出,如果不知时,潜亢异用,那么不仅不足以知庄子,甚至还是“庄子之罪人”:
吾尝谓庄子深于《易》,《易》有潜有亢,惟其时也。当潜不宜有亢之事,犹当亢不宜存潜之心。而世以潜时明哲保身之道,用之于亢时,为全躯保妻子之计,皆庄子之罪人也。若庄子适当其潜者也,观其述仲尼、伯玉教臣子之至论,使为世用,吾知其必有致命、遂志之忠,为其于君亲义命之际所见极明耳。
潜者隐遁,亢者用世。潜亢各有其时,该隐遁时即隐遁,该用世时既用世,是谓知时。具体到庄子来说,因为适当其潜,所以只好以藏为用。庄子并非不能用世,由《人间世》之致命遂志,可知庄子用世之道甚精,与儒家圣贤“致主泽民皆本之正心诚意之学,无以异也”。相反,那些本当用世之时,却出于全躯保妻子之私心,而行明哲保身之道者,才是“庄子之罪人”。
不消说,当钱氏写下这段话时,心中定有无限的感慨。世道交丧、大厦已倾,不就是因为有太多本当有为时却选择了明哲保身之路的人吗?但是,回到注《庄》之主题,澄之此说却有替庄子辨“诬”的意思在。这一点其实也是他“《庄》本于《易》”说的内在要求。传统上,庄子多被看作不关心世事的高人隐士,要么“放荡而不法”,要么“腾世而独游”。但在钱氏看来,庄子并非不关心世事,亦非不想为世所用,而只是“生非其时,落得无所可用” 而已。《人间世》中社树所谓“余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余大用”,正是庄子一生学问的象征。因此,“无所可用”不仅不是逃避,而且还是庄子深于易道的表征。圣人不也有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吗?所以,“当战国之时,既好放言,又思免祸,使人知其言有可用,而祸不免矣,故庄子以大言藏身者也”。
同一个“无所可用”,从“避世”到“知时”,随着解释角度的转换,意义发生根本的改变。原来的那位喜欢“剽剥儒墨”、“叛圣人者也”的庄周,一变而为“一旦而有臣子之事,其以义命自处也,审矣”的至性之人。庄子与圣贤之学的距离亦因此而拉近:那些批评仁义礼乐的话,只不过是“矫枉过正之言”;相反,过去常被当作寓言对待的孔颜对话,却处处透显出庄子对圣人用世之道的赞赏:
正己之道,夫子语颜回心斋之义尽矣。
颜回自博文约礼以来,无日不从事于仁义礼乐。而一旦尽忘之,以至于坐忘,“离形去智,同于大通”。人尽而天见,是殆“以其知之所知,养其知之所不知”者,圣人之徒也。
仲尼之徒,首推颜子,故于篇中再举之,尊颜子所以尊仲尼也。
这里,孔子既不是被讽刺和调侃的对象,也不是暂且引重之人,而成了庄子心目中的圣贤。“心斋”、“坐忘”这些庄书中的核心概念,在儒学的意义系统下,也都获得了新的解释。
不仅如此。庄子既无悖于圣人,庄学既一本于易道,那么儒家的其他文献如《中庸》、《大学》、《孟子》,全都可以拿来与庄书相发明:
《大学》云:“毋自歁也”,此即随而师之之说也。(注《齐物论》“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
庄子之《养生主》,即孟子之“顺受其正”,所谓“立命”是也。
“无假”者,《中庸》所谓诚也。“命物之化”,即知天地之化育也。“守其宗”,即立天下之大本也。(注《德充符》“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
圣人之治天下,未尝求之天下也,但治己而已。“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于礼乐刑政乎何有?“游心于谈,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即“致中和”之学也。(注《应帝王》“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顺自然”变成了“致中和”,“守其宗”变成了“立大本”,“无假”即“存诚”,“养生”即“立命”,凡是庄子刻意强调的概念,在儒典中差不多都能找到相应的说法。
问题是,如果依照这样的思路来解释,那么庄子与儒家还有什么区别呢?钱氏不满前人以佛理、丹道解庄,他自己是否也堕入到另外一种肆意攀援呢?《田间文集》中的一封信,《与俍亭禅师论庄子书》为我们透露了个中消息:
夫庄子言道德而訾仁义,毁礼乐,其言必称老子,庄子为老子嗣久矣。然其意中所尊服者,则惟一孔子。其言之涉于侮慢者,此诃佛骂祖之智也。尝以己说托为孔子而称之者,以为孔子必当有是说也。而又假托老子教孔子之说,以为孔老相见时,应作如是说也。一正一反,抑之扬之,以逼出孔子设教之所以然。若认作实语,便是痴人前说梦矣。
孔子于子夏“礼后”一语而深赏之,特不欲尽言之耳。庄子之源流实出子夏。子夏知其后而笃信谨守,不敢略其后焉,盖以非是后者无以治世也,此儒者之学也。庄子欲尽捐之,盖知当世之必不可以仁义礼乐治也。世不可治,而习其说者,徒以繁文长伪,而圣人之道不复见矣,固不如托诸老子,为天下无所可用之人,而徒存其大方,使万世而下庶几犹见圣人之道。杖人以为托孤于老子,岂不然乎?
依照此信,钱氏对以下两点深信不疑:一,庄子立言之宗旨,全是为了“圣人之道”。批评的话,属于呵佛骂祖;假托的话,也是为了逼出孔子言说背后的根据。那些形形色色的对话,纯属庄子有意的设计,均服务于同样的目的。甚至,庄子言必称老子,也是一种不得已的“狡计”:当后世儒学渐失其传的时候,在老子的传统中尚能保留一些圣人的真髓。二,庄子出于子夏一脉,本来就根源于儒家。子夏与夫子论诗,因绘事后素而悟“礼后”(朱子以“忠信为礼之本”释之)。但子夏之所以仍然固守礼教,是因为他相信,没有仁义礼乐,社会就不可能得到治理。此属于儒家之正途。庄子则知道,战国乱世,仁义礼乐之教不可能实现,夫子立言设教之本反而容易为繁文所遮蔽,倒不如托身于无用,更能保存圣人之学的真精神。
有了这两点做保证,钱氏自不必担心“肆意攀援”的指责。庄子既属儒家之别派,庄子之志既在发圣学之真精神,那么,以《易》释《庄》、进而把《庄》书与《大学》、《中庸》、《孟子》会通起来,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吗?
不过,这两点都不是钱氏的创见。前说出于澄之的师友觉浪道盛,后者则可以追溯到昌黎韩愈。它们一起构成了庄学史中一个绵延不断的传统。
三、嫡子还是孤儿?
自司马迁作庄子传,称“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学者多老庄并称。其间虽有黄老、老庄之分,但大体上都同意老子和庄子属于同一个大的思想系统。魏晋时期,《道德经》和《庄子》书成玄谈之依据和素材,并被卷入当时的名教与自然之争。孔老优劣、庄圣之别成为话题。虽有激进者好老庄而薄周孔,但多数人仍奉孔子为圣人。王弼以“体无”定孔老高下,郭象《庄子序》以同一理由区别庄子和圣人:圣人“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后起”,而庄子“虽未体之,言则至矣”。表面上,庄圣有别,但与那些激进者相比,这种说法无疑拉近了庄子和孔子的距离。
至中唐时期,昌黎韩愈始提出,庄子源于孔门。其言曰:
吾常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后离散分处诸侯之国,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远而末益分。盖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故周之书喜称子方之为人。
韩愈此文之主旨,并非想替庄子“正名”,而是要说明,唯有孟子才能代表儒家之道统。当他接着说“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时,源于子夏的庄周早被他当作害道的异端了。
比较吊诡的是,韩愈的批评常被人忽略,庄子源于孔门的说法倒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苏轼作《庄子祠堂记》,批评司马迁只得庄之粗迹,未了庄之微意。他认为,庄子实际上是“助孔子者”,这叫“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苏东坡的根据在《天下》篇,诸子数家,孔子不与,正说明孔子地位之尊。另外,苏东坡也注意到《庄子》的文风,即所谓“正言无几”。其实,这两点也正是后来会通庄儒者最喜欢罗列的理由。
与苏东坡同时的王安石亦有《庄周论》两篇畅发此意:
昔先王之泽至庄子之时竭矣,天下之俗谲诈大作,质朴并散,虽世之学士大夫,未有知贵己贱物之道者也,于是弃绝乎礼义之绪,夺攘乎利害之际,趋利而不以为辱,殒身而不以为怨,渐渍陷溺以至乎不可救已。庄子病之,思其说以矫天下之弊,而归之于正也。其心过虑,以为仁义礼乐皆不足以正之,故同是非、齐彼我、一利害,则以足乎心为得,此其所以矫天下之弊者也。既以其说矫弊矣,又惧来世之遂实吾说,而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也,于是又伤其心于卒篇以自解。故其篇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由此而观之,庄子岂不知圣人者哉?又曰:“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皆有所长,时有所用”,用是以明圣人之道,其全在彼而不在此,而亦自列其书于宋钘慎到墨翟老聃之徒,俱为不该不遍一曲之士,盖欲明吾之言有为而作,非大道之全云耳。然则庄子岂非有意于天下之弊而存圣人之道乎?
与苏东坡相比,王安石此论显得更为细致而有理据。其最大特点在“矫弊”说,这样,庄子那些批评的话语,就可以转换为针对时弊而不是孔子。王氏同样从《天下》篇体会到庄子的自谦,所不同的是,在王安石眼中,庄子对儒家已不是“阴助”,而且“有意”地“存圣人之道”了。
苏、王的说法影响很大,后来的注《庄》者多不能忽视庄子和儒家的关系问题。在庄学史上,开始形成一种“以儒解庄”的传统。著名者如林希逸、杨升庵、朱得之、觉浪道盛、方以智、钱澄之、林云铭、宣颖以及晚近的刘鸿典、钟泰等等,可谓代不乏人。诸家之说,各有千秋,其中,最富特色的当属道盛禅师的“托孤说”,此说对钱澄之和方以智的庄学作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死节易,立孤难。立孤者必先忘身避仇,使彼无隙肆害,乃能转徙深渺,托可倚之家,易其名,变其状,以扶植之成人。成后乃可复其宗,而昌大其后。予读《庄子》,乃深知为儒宗别传。夫既为儒宗矣,何又欲别传之乎?深痛战国名相功利之习,窃道术以杀夺,仁义裂于杨墨,无为坠于田彭。即有一、二真儒,亦未深究性命之极,冥才识而复其初。遂使后世不复有穷神知化之事,而天下脊脊,不能安性命之情,则所学皆滞迹耳。此嫡血之正脉,孤而不存,庄生于是有托孤之惧矣。
道盛是明末清初著名的禅僧,方以智之师,曾被誉为“江南三宝”之一。道盛以禅师而好庄,著有《庄子提正》一书。他对庄子的看法可用“儒宗别传”四字来概括。“儒宗”是说庄子的真精神乃在儒学,“别传”是说庄子的外表却依托于老子。道盛把这种复杂关系比喻为:“非老聃之嫡嗣,乃尧孔之真孤。”
和王安石的说法相比,道盛此论更进一层。王安石称庄子意在“存圣人之道”,但同时又强调庄子知道自己“非大道之全”。可是,“托孤说”就不同了。“孤”乃仅存之血脉,唯此“孤”始能代表正统和真精神。说庄子为“尧孔真孤”,其意义不在于庄子之精神属于儒家,而在于儒家之正脉仅保存在《庄子》书中。这样一来,两千年的儒学史差不多被他一语推倒。无论如何,这一点大概是王安石所无法接受的。当然,这也是大多数“以儒释《庄》”者不可能走到的一步。道盛的说法显然受到了佛教内部判教论的启示。
对于尧孔之真髓、庄子之孤怀,道盛也有他的看法:
庄周隐战国,辞楚相,愤功利而别路救之,以神化移人心之天者也。世儒拘膠,不能知天立极。……内七篇已豁然矣,究不外于慎独致中和,而与人物冥声臭,归大宗师于孔颜,归应帝王于尧舜也。世人不知,以为诋毁圣人,孰知称赞尧舜孔颜,无有尚于庄生者乎?
夫论大易之精微,天人之妙密,性命之中和,位育之自然,孰有过于庄生者乎?予之表系,不得不亟推之,正惧儒者之心印太孤也。
世儒之不足既在“未深究性命之极”、“不能知天立极”,那么尧孔之真髓自然就是“天人性命”之学了。而庄子恰恰早把天人性命之学发挥到了极致,举凡《易》之精微、《中庸》之慎独中和等,庄书皆有之。因此,要想接续儒家日渐式微的“天人性命之学”,就必须到庄书中去寻找。惟有如此,儒者之“心印”才不会太孤。
道盛曾经透露过的,他何以提出看似如此怪诞的说法:
吾尝曰,道若不同,则不相为谋矣。是望人以道大同于天下,使天下之不同者,皆相谋于大同之道,必不使异端之终为异端也。即有谓予借庄子自托孤与自正孤,予又何辞!
由这番表白可知,道盛所谓有“托孤说”其实也是有所托的,其“自托孤与自正孤”容有异解,但会通三教、破除正统异端之别的目的还是比较清楚的。道盛“会通三教”的志向在弟子方以智的著作中得到贯彻,其“托孤说”亦为钱澄之所继承。
方以智和钱澄之为同里好友。两人在明末同入党社,在岭南一起抗清,事败后又同被僧服,返还乡里。所不同的是,方以智投身于道盛门下,并积极传承曹洞法统,钱氏则恢复儒生本色,恪守儒释界限。很可能是因为以智的关系,钱氏与道盛过往密切,其情谊当在师友之间。
道盛曾“全标庄子并付竹关”,十年后,方以智不负师托,著成《药地炮庄》。该书许多说法都属于对道盛宗旨的发挥:
游即息也,息即无息也。太极游于六十四,乾游于六龙,庄子之御六气,正抄此。(释“逍遥游”)
此篇发明慎独中节之学,以一善刀而藏,消尽善恶名刑,邵子最赏提刀四顾,有旨哉!(释“养生主”)
庄子虽称老子,而其学实不尽学老子,故此处特立一帽子自戴之。非芒昧也,何能滑疑?非滑疑也,何能稠适而上遂乎?万物皆罗,莫足以归,有捉败此老曼衍藏身处者否?(释《天下》篇)
以易道释逍遥,以中和解养生,以庄子不尽学老子,不过是把道盛的意思说得更具体而已。
钱澄之曾经评论《药地炮庄》说:“多禅语,而会通以《庄》、《易》之旨。”就会通《庄》、《易》之旨来讲,钱氏自己也是这样做的(详见上节)。他所不满的是“以禅解《庄》”,钱氏曾告诉俍亭禅师说,“释自释,儒自儒”,与其把庄子称为“释家教外别传”,不如把他看成“儒家教外别传”,因为释氏是“出世法”,而庄子则有“用世之学”。因此,钱氏可以接受道盛的托孤说,但不同意把三教会为一炉。这大概也正是钱氏虽有许多看法与道盛、以智相同或相近,但仍然自别于他们的原因所在。
四、小结
以上我们粗略地介绍了钱澄之对庄子的一些看法,以及这些看法与前人或时贤的关联。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究竟该如何判定钱氏在庄学史上的地位?
非常明显的是,“会通庄儒”并不是钱澄之的什么“孤明先发”,远的可以追溯到晋唐,近的可以联系到道盛。甚至,“以庄继《易》”也不是钱氏之专擅,其友方以智走的是同一条道路。在一些问题上,如庄子源于子夏,钱氏也只是因循旧说,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什么新的像样的根据。
不过,钱氏之书仍有几点值得我们特别表彰:
第一,对庄学与易理关系之疏理。《易》之《经》成书虽早,但《传》却与《庄子》属于同一个时期的作品。除了庄书提到过《易》之外,双方还分享着一些共同的概念和问题,如阴阳、变易、时等等。庄子有否受到过《易经》的启示?庄书与《易传》是否有相互影响的痕迹?这都是早期思想史必须讨论的问题。钱氏以易学家之素养,探讨两者之关联,无论其结论能否成立,都不能说不是一种有益的尝试。
第二,“以意逆志”之解释原则。个人觉得,钱氏对“注书”有一个极富启示意义的说法,那就是“旁通发挥”仍然可以属于“无我”。“注书”不能借题发挥,否则,那就变成了“著书”。但“注书”亦非“训诂”,否则就会变成窜句博物。以无己之心追寻古人言外之意,那才是“注书”之正途。考虑到《庄子》书的性质,钱氏此说更为重要。“寓言十九,卮言曼衍”,如果借题发挥,可以上天下地,无所不通。但另一方面,如果只据守章句,停留在字面意义,那又变成了食古不化。如何在两者之间保持平衡,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儿。若说有一种接近的方法,“以意逆志”庶几得之。
第三,“辞达而止”的行文风格。《庄子》文理兼备,多“悠谬之词、诡憰之句”,读者经常“茫然不知所谓”。注《庄》者如果再益以玄解,那就是“以水益水,何解之有”。钱氏有此觉悟,所以在自己的庄诂中,决不故弄玄虚。他所不满于方以智的,也正在其《炮庄》充满禅机,句句让人不懂。在庄学史中,如钱氏这种风格者,实在不算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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