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清流-国·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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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十五年(1926)

    民国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天,在本年3月18日的腥风血雨中降临。

    1926年初春,吴佩孚结束“讨奉”战争,与昔日仇敌张作霖突然联手进攻国民军。他先击败河南岳维峻部,又沿京汉路攻下石家庄和保定。冯玉祥再次通电下野,将军权交张之江和鹿钟麟后,到苏联考察去了。

    3月12日,日本以舰队掩护奉军进攻天津大沽口炮台,岸上国民军遭炮火轰击。鹿钟麟下令抵抗,硝烟弥漫。日本借此纠集《辛丑条约》的几个缔结国,向北京政府发出3月18日前拆除大沽炮台,清除海面水雷的通牒,否则将直捣北京。

    北京学生、市民得知列强无视中国主权的嚣张气焰后,于3月16、17日,纷纷举行抗议活动。

    3月18日清晨,阴云低垂,五千多名学生陆续聚集到天安门金水桥畔,举行反对八国通牒的示威大会。大会主席李大钊和徐谦相继站在高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李大钊号召大家以“五四”精神,“五卅”热血,不分阶级地联合起来,反对军阀的卖国丑行,抗议帝国主义再次侵略我国的罪行。年轻的学生中,后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长的陈毅,目睹了李大钊的战士风采,聆听了共产党领袖的激动人心的演说。这大概也是李大钊最后一次站在台上公开亮相了。

    被激发起来的民众,在下午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旗帜招展,口号震天。当两千多群众向执政府进发时,早已下了镇压命令的段执政,正躲在自家的吉兆胡同公馆里悠闲地与人对弈呢。

    学生为首的队伍一到铁狮子胡同,就发现执政府三座红漆大门紧闭,门前刀枪林立,戒备森严。李大钊见状命令学生停下来,公推了代表,与十层荷枪实弹的卫队军官交涉,要求放游行队伍进院,并请段祺瑞和国务总理出来见面。该官员喝令代表退出大门,大声命令学生立即解散。学生被激怒了,高喊:“到吉兆胡同段祺瑞公馆去。”还未等示威队伍撤出,一声尖厉的哨音响过,就听枪声大作。

    李大钊见状忙挥手高呼:“快散开!”这时扛大旗的王一飞立即扑倒在地,这位黄埔军校毕业生才幸免一死。而振臂高呼口号的学生江禹烈则被子弹击中前胸,鲜血飞溅地倒在血泊中。

    惊慌的人群潮水般涌向西辕门,杀红了眼的军警们以枪弹和大刀轮番杀戮,顿时横尸当场。北师大的学生刘和珍中弹后倒地,尚存一息,向外爬行,一军警追赶过来,抡起木棒向其头上猛击,刘和珍再不动弹,吐血气绝。

    血腥屠杀后,活着的侥幸逃脱;死去的,在军警清理污血横流的现场时,竟被掠走钱物、剥光身上的衣物,然后离去。女师大的杨德群、刘和珍,燕京大学的女生魏士毅等女学生赤裸身体,暴尸铁狮子广场,“身上盖着一层落雪”……(周作人3月18日日记)

    在吉兆胡同段公馆下围棋的段祺瑞,得到代警卫司令李鸣钟的禀报后,沉思片刻,将手上的一枚棋子落下,对与其对弈的日本顾问狡黠一笑:“你让我进退两难啦。”

    这场惨绝人寰的杀戮,共杀死四十七名和平请愿的学生和民众,致伤残者多达二百人。

    惨案发生后,舆论哗然,万人愤慨。邵飘萍、成舍我等主办的《京报》《世界日报》纷纷报道惨案真相,谴责段祺瑞政府犯下的滔天罪行。《晨报》公布死难者名单和部分照片。《国民新报》连续发表《段祺瑞之大屠杀》《段祺瑞应受人民审判》等措辞尖锐的社论。

    鲁迅、林语堂、周作人、朱自清等也纷纷在《语丝》周刊、《京报副刊》《国民新报副刊》发表文章,谴责反动政权。鲁迅后来写的《纪念刘和珍君》成为这类文章的经典。

    王世杰、陈翰笙、高一涵、许士廉等同时在《现代评论》周刊,发出强烈抗议杀人政权,特别强调法律追究,提出“元首犯罪”与“庶民百姓犯罪”一样受制裁的正义声音。

    《语丝》派与《现代评论》派两军对垒,杀得昏天黑地,鲁迅与陈西滢二人的缠斗也如火如荼。他们之间是非难定,胜负也难料,但他们对反动政权杀戮百姓的罪行却同仇敌忾,站在同一战壕里。想来《语丝》派与《现代评论》派之争、鲁迅与陈西滢之斗,怕不是敌我矛盾,更多的是文人意气使然的是是非非的争斗。

    作家杨振声、凌叔华还以文学为武器,创作并发表了以“三一八惨案”为背景的小说《阿兰的母亲》《等》。

    上海商务印书馆的叶圣陶、郑振铎等作家,也积极参与揭露和抗议反动当局枪杀百姓的暴行。

    诗人徐志摩在《诗镌》纪念“三一八”专号上,写诗歌《梅雪争春》,在《自剖》一文中,他愤怒地谴责“空前血案”。文中说:“杀死的不仅是青涩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仿佛着了致命一击……”

    周作人是“三一八”下午,去燕京大学上课才知道学生参加集会而停课。正想回家,恰巧见一燕京大学学生受伤逃回,听学生报告段祺瑞枪杀学生暴行后,方知惨案发生,这之后,他陆陆续续得到不少有关“三一八”的消息。得知他所熟悉,曾为之担保的张静淑因救助同学,身上连中四枪。棺殓那天,周作人去了,见到死去学生的脸上被蒙一层薄纱。他的心情异常沉重。

    在“三一八”殉难者全体追悼会上,周作人默默地送上一副挽联,那是他在灯下,用清俊的笔墨书写的,其辞曰:

    赤化赤化,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还在那里诬陷;

    白死白死,所谓革命政府与帝国主义,原是一样东西。

    从此挽联,我们可以看出,那时的周作人与时代的先驱者是同步的。

    正在杭州演讲的蔡元培,是从北京专程至杭州访他的老友汤尔和口中得知惨案消息的。汤尔和还从书包摸出一张《京报》,上面有一条《三一八惨案内幕种种》消息。该报上,还有一份五十人的黑名单。中俄大学校长徐谦,还有李大钊、李石增、易培基、顾孟余、许寿裳、鲁迅、周作人和孙伏园,都在段祺瑞的通缉之列。

    在桃红柳绿的西湖,听到这阴森森的消息,蔡元培不寒而栗。

    汤尔和还告诉他:“我们国立八校的校长,也开始躲避了。”

    蔡元培听罢,脸色苍白,默默不语。本来,蔡元培还曾高兴过一阵子。当年将溥仪赶出皇宫的国民军参谋长鹿钟麟,突然出人意料地又派兵包围了执政府,下令逮捕段祺瑞。但老奸巨猾的段祺瑞竟然得到消息,提前20分钟躲进了东交民巷法国银行里。谁知过了几天,奉直联军又将鹿钟麟挤出北京,段祺瑞又回到吉兆胡同,通电复职。吴佩孚、张作霖都不愿帮这一丧家之犬。于是段祺瑞在4月20日发表“退休”通令,狼狈下台。自此,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北洋之虎,隐居天津租界里,结束了漫长的军阀生涯。

    正当蔡元培准备重回北京大学时,张作霖于4月26日,秘密枪杀民初新闻史上光焰万丈的邵飘萍,查封了他创办的《京报》。蔡元培在上海寓所得知噩耗,悲恸欲绝,泪流满面。回想他与邵飘萍共创北大新闻学会的友谊,更是仰天长啸。

    其实,在张作霖查封《京报》前,得知消息的邵飘萍就躲进给梁启超等名流看病的德国医院,后又住进六国饭店。几天后他见再没动静,以为无事了,就于4月24日下午返回《京报》,结果被早就埋伏多日的侦探抓获。北京新闻界即刻集合,推选代表,请张学良通融放人,张学良以宣传共产为名拒绝。又请民国元老王士珍出面说情,少帅仍不买账。邵飘萍于26日凌晨提审并判处死刑,四点半拉到天桥枪决。

    目击者称,邵飘萍身穿夹袄、马褂,面对刽子手大笑数声,昂首赴刑场,行刑者从其身后用马枪射击后脑,砰然一声,一代报界巨擘,为正义和良知而血溅京华。

    张作霖枪杀邵飘萍后,又派人逮捕女共产党员刘清扬,并派大批军警冲进北京大学等高校,搜捕进步人士,查禁进步书刊,肃杀之气笼罩校园。

    北大代理校长蒋梦麟得知自己上了黑名单,躲进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

    李大钊也率领已暴露身份的共产党员,藏进苏联驻华使馆。

    不久,鲁迅也告别生活十五年的北京,避到南国厦门大学任教,那是应当时好友后成仇敌的林语堂之邀,动身南行的。

    是年8月6日,另一言论犀利,敢于直言的报界达人林白水,也惨遭杀害,他创办的《社会日报》停刊。其被杀地点,正是邵飘萍英勇就义、血迹未干的天桥。

    这接连不断的血案,都是如今被史学家和文学家寄予无限同情,以致捧成反蒋斗士的张学良所为。历史的臧否、忠奸、善恶,是不容颠倒的。作家吴稼祥说过:“一个人、一个派别陈述的历史,是不可靠的,多一个人、一个派别的陈述,历史就多一分真实。”但是,即使更多人参与陈述,有时,也未必能看清历史真相。有时,历史原本很清晰,却被陈述者故意歪曲了。

    3月31日,被梁启超誉为“戊戌以后之新中国,唯先生实手辟之”的康有为,突然在青岛病逝,离他度过七十大寿仅仅过了二十三天,先喜后悲,命也。他的女儿康同璧记曰:“时因南北战事方酣,过寿日后,即去青岛。当先君寿日,身体已觉不适,至二月二十八日(农历)午前五时三十分,逝世于青岛福山路寄庐,遗体葬于青岛李村象耳山下。”后有人说“象耳山”,乃枣儿山之误。

    据康同璧说,康老先生过寿之后,已有预感,所以在离开上海故居时,对寓所的一草一木,一亭一榭,都深情相抚,眼中已有诀别之情。特别是,临走如康同璧所云“以其相片分赠之友,以作纪念,若预知永别者焉”。

    对亲友,他的离去过于突然;对自己,即将归去,早已料到。

    让世人料不到的是,世上无人不识君的康有为,身后竟落拓到没钱入殓的地步。若不是梁启超出手相助恩师,说不定会被弃尸荒野,成为孤魂野鬼。

    4月17日,细雨纷纷,一派悲怆的哀乐声中,北京各界,在梁启超的组织下,在宣武门先哲祠为康有为举行追悼会。比起青岛葬礼的萧条,这里充满了隆重肃穆之气。

    梁启超的挽联,在殿内最为醒目:

    祝宗祈死,老眼久枯,翻幸生也有涯,率免睹全国陆沉鱼烂之惨;

    西狩获麟,微言遽绝,正恐天之将丧,不催动我党山颓木坏之悲。

    梁氏挽联,有颂扬,有叹惋,有思考,有企盼。读之,其内涵殊非言语所能道断。正如岁月漫掩几度劫痕,一缕余情不了。

    6月2日,王国维自沉昆明湖。那天碧空如洗,闻王国维死讯后,整个清华园却笼罩了浓浓的哀伤阴云,教授学子们,无不问天无语,满脸哀容。

    昨日,王国维参加完卫聚贤等毕业典礼和师生叙别会之后,回家一如既往,灯下伏案批阅学生试卷,一一登记、码好,然后站在窗前,仰望云中之月片刻,即研墨润笔,草拟遗书,藏于怀中。他的平静自沉,其原因,众说纷纭。一种说法是,北伐大军将抵北京,清华园中就有一杂志以漫画抵诬“研究系”。于是主持研究院的梁启超便告假躲进天津的“饮冰室”。另一些研究院的人,则避入东交民巷,或干脆出国。又有传言,说王国维仍留辫子,北伐军定不能容云云。“老实得像火腿”(鲁迅语)的王国维,书生气十足,竟问计于学生,卫聚贤献策,让王国维暂到山西,阎锡山善于变通,爱惜人才。并告诉王国维他正准备与人在太原晋祠开办“兴贤大学”,先生可去授课,“暂委屈先生只月俸百元,但每月来校上课一次即可”。王国维闻之,只说“山西无书”,便无下文。此说姑妄听之。

    后卫聚贤到了台湾辅仁大学任教,将他所知王国维死因,告诉了其子王东明。

    呜呼,王国维祖上王禀于北宋抗金时,在保卫太原之役捐躯“尽忠”了;今王国维自沉颐和园,莫非说是为中国文化“殉道”?

    王国维一生未曾入仕,治学为其本色,只在35岁后成了溥仪逊帝的教书先生,他的死虽众说纷纭,各执一隅难以定夺。但总与1924年11月冯玉祥部发动逼宫之变不无关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给他的精神造成了侮辱而死?殊未必。

    6月1日,沉湖之前他给溥仪上了遗折。遗折是他遵清朝旧制上的,用绵纸墨书,共四扣,每扣长约二十二厘米宽九厘米。遗折曰:

    臣王国维跪奏,为报国有心,回天无力,敬陈将死之言……经甲子之变,不能建一谋,画一策,以纾皇上之忧危,虚生至今,可耻可丑。迩者赤化将成,神州荒翳。当苍生倒悬之日,正拨乱反正之机。而自揣才力庸愚,断不能有所医佐。而二十年来,士气消沉,历更事变,竟无一死节之人,臣所深痛,一洒此耻,此则臣之所能,谨于本日自湛(沉)清池……

    请注意“迩者亦化将成”句。迩,近来之意,即近来赤化将要成功,这里,有王国维对赤化的恐惧,对时局的担忧,对不能力挽狂澜的羞赧。他的保守不只在政治上,也在人格上。在世人趋新若鹜之潮流中,唯他不忘持守清者的人格。

    清华的同事陈寅恪,在清华园举行的备极哀荣的王国维葬礼上,不仅泪洒衣襟,还送一挽联:

    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余剩水残山,留与累臣供一死;

    五千卷牙签新触手,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同为清华四大导师之陈寅恪、王国维,风谊平生师友间,陈寅恪对王国维死因的看法较为超脱,他曾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说:“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时间、一地域而已;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然则先生之志事,多为世人所不解,因而有是非之论者,又何是怪耶?”

    陈寅恪之说,算是一家之言,历史留下的依然是“阐释空缺”。

    康有为病死青岛,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大师逝去,文化巨星陨落,国人叹惋;而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中国共产党的缔造者之一李大钊的殉难,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义士喋血,举国哀痛。

    去年的“三一八惨案”发生后,李大钊率国共两党的北方领导机关,转入东交民巷苏联大使馆西院的兵营中。

    今年4月6日,张作霖得到列强驻华使馆的默许,命令250名宪兵和警察,不顾外交惯例,突然开进东交民巷,包围并搜查了苏联大使馆,逮捕李大钊、邓文辉等国共领导人及党员六十余人。同时捕去苏联使馆人员十多人及李大钊的妻子和女儿。

    事发后,北京大学等九校代表,积极活动营救李大钊等人。国立和私立二十五所学校要求当局,将案件移交法庭审理。

    张作霖们认为“巨魁不除,北京终之危险”,不顾舆论,拼凑军事特别法庭,给李大钊加以“实系赤党宣传共产,妄图扰害公安,颠覆政府”罪名。

    4月28日,李大钊等被押往西交民巷看守所,处以绞刑。同时遇难的还有国共两党的十九名骨干。苏联大使馆人员和李大钊妻女获释。

    关于李大钊如何赴刑场,说法不一,通常的说法是,李大钊被杀前,张作霖派心腹亲自劝降,李大钊坚拒。张作霖又征求团长以上军官的意见,包括张学良在内,一致赞成杀李大钊。又有消息说,蒋介石有密电致张学良,力劝其杀所捕所有共产党人。

    又有资料说,李大钊自己提出愿赴绞刑,张作霖从国外购绞刑架行刑。然后从西单同顺木场购一薄棺将其装殓,停灵于下斜街长椿寺。

    第二天一早,梁漱溟从西郊赶到李大钊家,看望一病不起的赵纫兰,留下十元大洋,又赶到长椿寺。见棺材如此单薄,即打电话给章士钊夫人吴若男,如实相告。因李大钊曾任章家儿女的家庭教师,素与章士钊交好。现存李大钊墨迹“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条幅,就是李大钊于1924年应吴若男之请,手书给她的。此联,李大钊把明朝忠臣杨继盛的名句改了一个字。据悉,李大钊此墨宝,已由章士钊后人献出,现陈列于革命博物馆。此联最早见于1924年《晨钟报》第六期上。

    吴若男等友人陆续到后,章士钊出资一百四十大洋,购一极好柏木棺。1933年4月李大钊入葬。直至五十年后,李大钊陵园建成,移灵时发现其棺木竟完好如初。

    梁漱溟乃一有学问又有操守的耿介文人。在血雨腥风、人们噤若寒蝉之际,他却义气凛然地义葬李大钊,让人感念万端。章士钊多变,却不忘故人,出手资助,也令人感佩。

    李大钊殉难不久,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政变,大肆捕杀共产党人,广州反共势力,也随蒋实行“清党”。共产党人血流成河。

    周作人的日记,有关于李大钊就义的记载:“四月六日,植树节,骆群同人至海甸旅行,在士远处午餐,下午回程。次日知守常被逮,四月二十六日与张挹兰等被执行死刑。”

    当时,周作人要为牺牲的老友做点儿什么,可行的是保护守常的遗孤。他先把李大钊的儿子李葆华接到自家住下,然后又设法将其送到日本留学。当李葆华后来成为共和国部长的时候,周作人早已沦为汉奸,苟活于北京,那是后话。

    李大钊就义之后,有日本人背景的《顺天时报》别有用心地说:李大钊“如果自甘淡泊,不作非分之想,以此文章和思想来教导一般后进,至少可以得一部分人的信仰和崇拜……如今却做了主义的牺牲……有何值得”。

    对此,周作人以《偶感》《日本人的好意》回击《顺天时报》的卑鄙煽动和诋毁,为李大钊“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的崇高精神正名。

    局势险恶,危机四伏。红胡(张作霖)的兵勇四处捕人。北新书局关门,《语丝》停刊,情急之下,刘半农与周作人暂避于菜厂胡同一位日本友人家中。主人为他们提供了三间厢房,中为小客厅兼饭堂,右为书房,左为卧室。卧室乃日式榻榻米,席地而卧。书房简单,仅一桌,桌上仅一砚。二人枯坐,只可低头共砚写文而已,故二人称砚为砚兄。后来刘半农将此写入《双凤凰砖斋小品文·四十五,论砚兄之称》(载《人间世》十期)。为安全计,主人不允许太多友人来视,周、刘妻子除外,还有徐耀辰可每日三四次来传递外界消息。

    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记曰:“所云菜厂,在北河沿之东,是土肥原的旧居,居停主人(友人)即土肥原之后任某少佐也。”

    李大钊遇难前三天,胡适游历了欧美回国途中到了日本横滨,逗留了三周。高梦旦4月26日写信给他,告知国内形势,并劝曰:“吾兄性好发表意见,处此时势甚易招忌。如在日本有讲授机会或可研究哲学史材料,少住几月,实为最好之事,尚望三思。”

    4月28日,胡适的学生顾颉刚也致信胡适:“万勿回北京去……希望先生的事业完全放在学术方面发展,政治方面就此截断了罢……天下人的成见最不易消融的,加以许多仇雠日在伺隙觅衅之中,横逆之来必有不能逆料者。”

    胡适确实如高梦旦所说,“性好发表意见”,他通过与美国哈佛大学法学院教授M.O.Hudson谈话的机会表达了自己的政见:“我看最近的政变……蒋介石将军清党反共的举动能得到一班元老的支持……这个新政府能得到这一班元老的支持,是站得住的。”这与胡适过去公开表态,认为国民党的“北伐”是中国政治的一大转机,要中国现代化,就必须打倒军阀割据,是一致的。

    胡适于5月17日由日本的神户乘船20日抵上海。卜居沪西极司菲尔路四十九号甲,与蔡元培为邻。开始撰写《神会和尚传》。

    1930年《胡适文存》出版,胡适在扉页“纪念四位最近失掉的朋友”的献辞中,李大钊列为首位,后胡适参加刘半农的葬礼时,记着留下“守常惨死”的挽联。李大钊死后,其遗孀赵纫兰的抚恤事宜,皆由胡适一手操办,直到1932年,胡适还为李大钊家属争得增加和延长抚恤金的权益。

    1933年4月,北京各界为李大钊举行公葬,4月23日由宣武门外下斜街移柩赴香山万安公墓,途经西四牌楼时,国民党军警特务以“妨碍治安”为名,禁止群众送葬,并开枪射击,受伤多人,四十人被捕。

    1934年1月2日,胡适冒着弥天大雪,到西山凭吊李大钊。李大钊上年安葬,不久夫人也悲痛辞世,合葬。胡适见墓前俱无碑碣,悲痛欲绝,后请蒋梦麟补立一碑。

    1933年5月29日,鲁迅曾写《〈守常全集〉题记》,发表在那年9月的《涛声》第三十一期上。李大钊文稿经李乐光整理,交上海群众图书公司出版,题为“守常全集”,并约请鲁迅为之作序,故有此文。但最后由北新书局以“社会科学研究社”名义印出初版,时在1939年4月。

    蔡元培是在杭州得知李大钊遇难的。那天,西湖上正飘着细雨,他邀马叙伦和蒋梦麟到烟霞洞赏桃花。偶然见到有李大钊遇难消息的《晨报》,顿时悲从中来,走出寺庙,仰天长啸,任春雨与泪水交融。许久,他又返屋内,要寺里备一桌素席,添了一壶烫热的绍兴老酒。三位北大名流,悲怆地斟满酒,然后洒向阁外草地,遥祭亡友的冤魂一路走好……

    北伐军席卷大江之南时,国人曾翘首以盼。如上海的年轻人王云生便云:“曾昕夕计算着北伐军的行程,也曾忧虑焦急过党人的纠纷。”果不其然,“四一二”让上海血流成河。蒋介石率军悍然向共产党人大开杀戒,制造了“空前之屠杀惨剧”。

    第二天,亲身经历“灭绝人道之暴行”的上海知识界之郑振铎、胡愈之、章锡琛、冯次行、吴觉农、李石岑,周予同等七人,在《商报》上发表致蔡元培、吴稚晖、李石曾等民国元老公开信,表示愤怒和抗议。不久,以商务印书馆为主的郑振铎等七位出版界名流,“万难苟安缄默”也发出抗议的怒吼:“革命可以不讲,主义可以不问,若弃正义人道而不顾,如此次闸北之屠杀惨剧,则凡一切三民主义、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甚或帝国主义之信徒,皆当为之痛心。”郑振铎、胡愈之为公开表达他们对蒋介石的谴责而亡命欧洲数年。当时,郑振铎、胡愈之并不是共产党人。

    四月二十六日,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高梦旦,从浸在血泊中的上海致信胡适:“时局混乱已极,国共与北方鼎足而三,兵祸党祸,几成恐怖世界,言论尤不能自由。”

    四月二十九日,对共产主义不信仰的张季鸾,先在天津《大公报》发表社评《党祸》,“大声疾呼”,并“极端抗议”血腥暴行。呼吁不许杀戮“全国有志青年”。七月三十日,他又发表《党治与人权》社评,抨击国民党“军治杀人”,抗议“所犯罪状,概不宣布,杀者何人,亦秘不宣”滥杀无辜行径。

    最为精彩的,还数张季鸾的“二骂”。是年十一月四日,他写社评《呜呼领袖欲之罪恶》,大骂汪精卫,“特以‘好为人上’之故,可以举国家利益,地方治安、人民生命财产,以殉其变化无常目标不定之领袖欲,则直罪恶而已。”此论乃揭露汪氏本质之先声,其时,无人能望其项背,此乃一骂也。十二月二日,张季鸾再发表《蒋介石之人生观》社评,公开批评蒋氏“不学无术”,“自误而复误青年”。此为二骂也。当时,蒋介石投机依势而起,是颗雄视华夏炙手可热的政治新星。能入木三分地戳穿其丑恶面目,需要怎样的见识和勇气。

    郁达夫,早张季鸾一天,即四月二十八日,在日本《文艺战线》刊物上,发表了这样一段振聋发聩的话:“中华民族,现今在一种新的压迫之下,其苦闷比前更甚了。现在我们不但集会集社的自由没有,就是言论的自由也被那些新军阀剥夺去了……蒋介石头昏脑乱,封建思想未除”,进而谴责其“高压政策、虐杀政策”。

    国民党军警闻之,立刻派员冲进上海创造社出版部,搜查并准备缉拿郁达夫。幸好郁达夫早有准备,躲至杭州,幸免于难。几个月后,郁达夫返回上海,又在他创办的旬刊《民众》的发刊词中说:“我们不想做官,所以不必阿谀权贵;我们不想执政,所以并没有党派……我们是被压迫者,被绞榨的民众的一分子。”敢于发表这样挑战新军阀文章的期刊,自然会遭到绞杀,生存仅仅两个月的《民众》在刺刀政治的高压下被取缔了。

    其实郁达夫对这种局面,早有预判。早在是年元月七日,他发表的《广州事情》,就曾直言:“广州的情形复杂,事实离奇……总之,这一次的革命,仍复是去我们的理想很远。”

    让人深思的是郁达夫的这种对政治形势的坦诚而卓有远见的预判,曾遭到对“革命”充满幻想的郭沫若、成仿吾等左派知识分子的批评。但过了不久,郭沫若在血腥的事实面前,终于看清蒋介石的庐山真面,旋即在汉口《中央日报》副刊、《革命生活》月刊发表了一篇为他在共产党内外赢得荣誉的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以致在抗战初期,周恩来对另一位共产党作家夏衍说:“中国知识分子是有勇气、有骨气的,‘四一二’事件后有两件事,我一直不会忘记,一是胡愈之、郑振铎他们写的‘抗议信’,二是郭沫若写的《请看今日之蒋介石》,这是中国正直知识分子的大无畏的壮举。”周恩来说此话的时候,因《请看今日之蒋介石》一文而亡命日本整整十年的郭沫若刚刚回国。

    到是年岁尾的11月,在上海的《中国青年》周刊被国民党勒令停办,北京的北新书局和《语丝》也被张作霖查封,有二十多年历史的《时事新报》也遭查封“改组”命运。在这种政治高压之下,有一位年轻的知识分子章乃器,依然冒着性命危险独自创办了《新评论》半月刊。这是“一个小规模的言论机关”,主旨是批评时政,激浊扬清。从写稿、编辑、校对、发行,全由章乃器一个人包办。

    章乃器原本在银行界工作多年,收入丰厚,前途光明。他之所以利用业余时间,一人承担了繁重的办刊工作,而且敢于面对反动统治的白色恐怖、淋漓的鲜血,完全基于年轻知识分子的义愤和道义。以一人之力,选择了“文章报国”之路,为时代和民族发声,他竟然独立苦撑了一年多,直到被查禁取缔。

    连躲进苦雨斋,构建“自己的园地”的周作人,也被北平5月至10月一连串血腥的屠杀激怒了。李大钊被杀,北大、燕京的学生被杀,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年轻学生的导师,他不能再沉默。他在《语丝》连续不断地发出他的抗议之声。他的《谈虎集》中,有《人力车与斩杀》《“斩决”共党》等短文,似乎都提到触目惊心的杀戮。周作人说:“无论是满清的杀革命党,洪宪的杀民党,现在的杀共党,不管是非曲直,总之都是杀得很起劲……却就把杀人当作目的,借了这个时候尽量地满足他的残酷贪淫的本性。”在批判声讨反动军阀的同时,他还旁敲侧击地谴责吴稚晖等帮凶文人,甚至对在上海的蔡元培、胡适对“四一二”“视若无睹”也表示不满。

    前面说过,是年5月胡适归国。他因蔡元培、胡汉民、吴稚晖等国民党元老名流一度在道义上支持国民党新政权,也曾对国民党新政权采取支持和观望态度。但胡适也心存忧虑和担心,怕用军事手段夺取政权之后,会在政治上走向一党专政,走向独裁,政治上走向倒退,文化上走向保守。我们可以从胡适的文章《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一文中,看到他的这种担忧。该文章推扬赞美了吴稚晖继承顾炎武、颜元、戴震的理学思想,其目的则是想借他们对当代东方精神文明的攻伐抹杀,来堵住国民党从思想文化上倒退之路,用心良苦。

    十月,胡适拒绝了好友蔡元培力邀任大学院(教育部)大学委员会委员之美意。因为胡适对当时大学委员会的两项政策:设立劳动大学与推行党化教育,决不容忍。他在10月24日致信蔡元培曰:“所谓‘党化教育’,我自问决不能附和。若我身在大学院而不争这种根本问题,岂非‘枉寻’而求‘直尺’?”

    后来,胡适有碍情面,在蔡元培多次力邀下,勉强听从,委屈就任,于是在大学委员会里,胡适与众不能有“圆融和祥之气象”,而是矛盾冲突不断。特别是在1928年6月15日,大学委员会开会时,自称“爱说老实话”的“捣乱分子”,胡适在教育的根本立场上反对国民党的“党化教育”和以“训政”名义实施文化专政的倒行逆施,与吴稚晖之流发生激烈的冲突,以致胡适这位经年老友,大失其态,当场拍桌大骂胡适:“你就是反革命!”

    胡适对此无所畏惧,坦然曰:“我虽没有党派,却不能不分是非。”(1928年6月16日胡适信稿)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为道”,胡适等人虽不群不党,却一定要分清是非,代表民国清流坚持的文化精神,其间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良知、道义和灵魂。

    1927年,中华大地弥漫着血腥之气,是民国清流以鲜血和正义向黑暗专制政治抗争最激烈的一年,也是随着党派斗争愈演愈烈,无党无派的民国清流渐渐淡出文化舞台,背影越来越显得孤独的一年。

    随着革命大潮的汹涌澎湃,传统文化近半个世纪的大动荡,每个有文化良知的清流学人,都经历了种种文化的苦痛。诚如文化大师陈寅恪所说,在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文化史上,“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

    悲夫!人代冥灭兮,清音独远。然而,清流们洒下的那片温暖的文化情怀,毕生求索中写下的花样文章,煌煌巨著所铸造的鲜活的文化灵魂,却给后世留下了扣人心扉的绝响……

    摘编自《民国清流——那些远去的大师们》汪兆骞 著 中国出版集团现代出版社2015年8月第1版

    原书责编 张霆

    本刊责编 杜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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