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花钱-老地主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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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胧的月光带着几分安详和静谧,拢着山腰中熟睡的村子。远处有几缕汽车的亮光或紧或慢地移动着,渐强渐弱的,最终消失在山的褶皱里。

    夜幕,在寒冷的深冬里肥硕起来,虫子们都蛰伏了,没有一点声息。偶尔有一两声土狗的懒吠,在空旷的夜里便显得格外响亮,也格外清脆,算是给夜阑下恬静的村子,平添了几丝生气。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早就钻进了温暖的被窝,做着一些或美妙或凶恶的梦,干着一些白天里没空干的事。

    老地主王增亮跛着一只细腿,斜坐在一把缺了扶手的枣木椅子里,瘦小的身体挑着颗硕大的脑袋,一如深冬里村头柿树枝上乡亲们遗漏了的冻柿子。他双手叠握着一根泛着青乌色泽的很古旧的手杖,下颏稳稳地放靠在手背上,躬着有些弯驼的背,向前微倾着。这时,淡溶溶的月光带着缕缕冷气,从院墙外的树枝间钻进来,洒在堂屋里,或明或暗地照着老地主,于是他便成了一幅很优美很生动的画,只是有些古拙和灰暗。

    老地主抬起他那颗硕大的头,用干瘪且有些浑浊的眼睛,望着大门外的院子。月光已缓缓从西墙越过院坝,爬上了东墙,院墙外老槐树的影子剑一样从墙头斜刺进来,直扑堂屋。老地主心里一紧,打了个寒噤,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静寂的冬夜里迅速膨胀起来。

    三十七年前的那个冬天,老地主的婆娘便是在这样一个月色朦胧的寒夜里,因熬不住批斗大会上民兵排长刘老五和红卫兵小将们的”猴子搬桩”,吊死在村头那棵挂着大铁钟的歪脖子树上的—”猴子搬桩”听起来很像一种小孩子们玩的游戏,其实那是一种不知何年何月从哪个祖宗那里继承下来的酷刑。行刑者只需把挨斗人左右手的大拇指,用细麻绳紧紧绑在一起,然后把事先削好的小木片,插进两个拇指之间,用斧头慢慢向里楔—那晚老地主婆娘的手指,被楔得血流如注,指骨碎断,直到昏死过去。那凄厉的嚎叫声,至今还使老地主不寒而栗。

    对于老地主婆娘的死,村民们是没有精力和心情去关心的,所以也就没有多大反应。白天他们要忙着挣工分挣口粮,晚上又要抓革命斗地主,实在是忙得麻木了。倒是让那些红卫兵小将们,手足无措地惋惜了好几天—百十户人家的村子本来就很小,土改的时候村民们讨论了七天七夜,最终才勉强划了这么一户地主—居然在文化革命运动刚刚开头的时候就死了。

    没有地主可斗,这革命就闹不下去了,如同村民们没有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就无法种庄稼一样。于是,老地主就很光荣地继承了他父亲的事业,由地主崽子直接成了地主—那时老地主才二十五岁。

    早上,天还没有放亮,儿子和媳妇便忙碌着把存放在温室里的甘蔗搬上自家的农用四轮车,说是趁着年关东西紧俏,拉进城去可以卖个好价钱。邻居刘老七想搭便车进城,也来帮着搬,百十捆甘蔗一袋烟的功夫就搬上了车。

    刘老七蹲在院坝石栏上,边抽着旱烟边与儿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三哥,听说城里的人现在时兴斗地主?”

    “嗯!”正忙着检查车况的儿子应付了一声。

    坐在堂屋街沿边看着儿子忙着拾掇东西的老地主—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儿子每次开车出门前,他总是要仔细看着,反复叮嘱着—老地主虽然人老了眼却不花耳朵也很灵敏,听说“斗地主”三个字,浑身上下一个激凌,便仔细地听起他们的对话来。

    “我听村头的二嘎子说,城里人吃了饭整天没事干,通宵通宵地斗地主,还整得很凶……”

    老地主一惊,刘老七的话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耳朵里,直入心底,他揣揣不安起来。二嘎子?那不是民兵排长刘老五的儿子吗?莫非又要搞文化革命运动啦?

    “那都是城里人有钱……”

    “有钱?我们乡下人就是有那闲钱,也没那闲工夫,……三哥,听说有个婆娘斗地主斗输啦,从楼上跳下来把腿摔断啦,唉!也真他娘的作孽啊。”

    腿摔断啦?老地主心里一紧,浑身一哆嗦,三十七年前的情景又鬼魅一样浮了上来。

    老地主的婆娘吊死在村头那年的腊月,铺天盖地的雪整整下了十多天,地上的一切都埋进了白色里,这样的天气是没法下地劳动的,于是,全村的男女老少们便围坐在村东头的祠堂里抓革命斗地主。祠堂中央烧着一大堆柴火—这对村民们来说是一种很大的诱惑,那时的山是集体的柴禾也是集体的,分到各家各户的柴禾还不够煮饭,哪有多余的用来烤火,烤火倒成了冬天里村民们的一种奢望。半湿不干的树根树头,有气无力地燃着,烟雾夹带着山里的野香弥漫了整个屋子,若隐若现的人们便有了批斗会的庄严和神秘,但还是有人被呛得憋不住气干咳了起来。

    老地主王增亮跪在一条长凳上,颈项上用篾绳吊着一只村民们用来浇地的粪桶,乌龟似地伸着头,笨拙而又滑稽,细细的篾绳已经深深地勒进了颈项那红肿的肉里,老地主满脸溅朱,青筋暴胀。粪桶里装了足足三十余斤从茅厕里弄来的粪便和尿水,尽管老地主用双手紧紧提着篾绳,想要替颈项减轻些重量,跪着的他就是使不上劲。

    贫下中农和红卫兵小将们烤着温暖的柴火,渐渐有了一些睡意,批斗的气氛也慵懒和怠慢起来。忽然,民兵排长刘老五簌地一下站起来,狠狠地扔掉手里的烟头,用火钳夹着一块燃得正旺的树根,缓缓地放进老地主正吊着的桶里。

    “兹—兹—”又臭又烫的蒸气直冲老地主的脸。

    “啊!—”老地主一声惨叫,从跪着的长凳上摔了下来,粪便和尿水泼了一地,老地主也成了只落汤的鸡,当场昏死过去。

    等老地主醒来的时候,祠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批斗会因为他的昏死而早早地结了束。他觉得左腿钻心的痛,用手一摸,裤子被冻得硬硬的,腿骨已经折断了。老地主爬出祠堂的大门,望着白茫茫的大地和天空中那阴森森的月光,狼一样嚎叫着,叫声在空旷寂寥的夜幕里显得格外凄凉和悲切。

    儿子王胜利和媳妇进城还没有回来。院外的月光已经越过东墙,爬上了远处的山头,整个院子正罩在一片阴影里,恐惧弥漫在空气中,包围着每一个细节,老地主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当初承包社里那三十亩甘蔗地的时候,老地主是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的,儿子王胜利就是犟着包了下来。这两年虽然赚了不少钱,可老地主心里总是提心吊胆的。祸事终于还是来了,城里已经在斗地主啦,并且斗得那么凶,乡下能躲得过吗?这运动说来就来,提前怎么就没有一点预兆呢?

    老地主拄着拐杖,站起来,缓缓走出堂屋,摸索着来到院子里。院坝边有一棵巨大的枣树,那是老地主出生那年他父亲栽下的,许的是一个早得贵子儿孙满堂的心愿。

    老地主摸抚着枣树粗壮的干,老泪纵横。想起婆娘的死,想起斗地主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场面,他狠狠心,把头伸进篾绳的套里,长长吁一口气,用力蹬翻脚下的凳子。刹时,老地主便如一只被人踩碎的草鞋虫倒吊在枣树上,轻飘飘地荡来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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