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夜-追寻英雄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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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怀揣着360元钱走进胭脂巷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她还是不在。果然她不在,而且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住的那间房子正往进搬新住户。我忙问一位像户主的汉子,这房子原来的住户呢?他打量了我几眼冷冷地说不知道。我说那你是怎么搬进这间房子的。他又打量了我几眼说租来的。我说从哪里租来的?事不过三,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从有房子的人那里租来的。说完便丢下我进屋去了。我心里骂妈的,好像谁给你戴了顶绿帽子一样。不过我没有发泄出来,从他的块头来看,我不想做给他戴绿帽子的人。我跟着进去一看,这里已经成了一个空房。从房子里的气味和落着的尘埃可以看出这里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住人了,那么证明我在第一次来这里时,她就再也没回来过。我调整了脸上的表情,不再是有求于人时的那种献媚,而是把脸子拉了下来,又问那正把一个个窗帘打开的汉子你从谁的手里租来的?

    那汉子看看我的脸,之后又看看整体的我说从陈文婷手里租来的。我说陈文婷是谁?他说你这人是咋回事?陈文婷就是陈文婷。我气势汹汹地吼道大清早的,你是不是想惹事?一句话惹得许多人都围上来看。近两年城市大搞改造,一些老旧的东西被拆除,其中有许多住宅区。胭脂巷曾经很有点名气,比一般的巷子显得富丽堂皇,是以前的烟花柳巷,红墙绿瓦,雕梁画栋,飞檐走壁,虽在岁月中显得沧桑了些,但其建筑颇有些古风遗范,因此列在最后拆除之列。倘若遇到稍有点怀旧情结的官员,或许会遗留下来。故而这里便成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人的临时住所。这些有房子的人,现在忽然住得这么拥挤与开放,自然是喜欢关心别人的事的。所以谁的声音大一点,就会惹出许多赶新闻赶热闹的人。我就是从这样的环境中搬出去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那汉子一双眼睛瞪了半天说荷花苑小区8号楼中单元5楼1号。我没有说谢,我几乎是横着从那屋里走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现在的人就这样,你好好问他,他会不耐烦的,你要是发了火,他反倒耐烦了,属核桃的。走出这个单元回头再看看这间房子,心里不由一阵难过,没想到它的下一个主人竟然是这个样子,房子真正要是有人的感觉,一定不会答应让他搬进来的。走了两步,我听到身后有“咚咚咚”的声音,回头一看,那汉子三步并做两步跟了上来,他瞪着一双眼,把拳头一举一举地说今天是我搬家的日子,我不想闹什么不愉快,别以为老子怕你。我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他还在骂着,下次我就不会这么温柔了。

    经过居委会时,我想居委会应该知道情况的,想想英雄的妻子在这里已经住过两年多了,应该是了解的,何况我们曾经给居委会打过招呼的。居委会里坐着一个老太婆——居委会主任。我至少一个月来一趟,所以就熟了。有几次在我走进她的房子时,这位老太婆一直看着我进去,又看着我出来。后来不这样看了,因为我把目的告诉她了,老太婆就很热情,每次我来总是说在或者不在,去哪儿了,多长时间能回来,要么就说你把钱搁我这儿,我给她。每逢这时,我就说我还是等她回来吧。这些年的与居委会打交道的经验告诉我,这类人喜欢说闲话,弄是非,因为她不甘寂寞,而又没有人愿意来陪她聊天什么的,因此我又说了句看她有没有什么困难,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一年多来,我记不清楚有多少次在这里等过她,听着这老太婆热剩饭一样的唠叨。老太婆一看我来了,她一下子来了精神,我怕她又逮住我唠叨,便忙把来意说了,她说她也不知道,只听说她不愿意在这里住了,我想她是不是有房子了。我说你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吗?她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说那你是听谁说她不愿意在这里住了?她说是房主那天来告诉我的,她说这里她又租给另外一个人了。我又问你没有发现她搬走之前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吗?她想了想说没有什么不对劲,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来都不出来。我想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便问陈文婷家有没有电话。她翻动一个已经很旧的打印的电话本找出了陈文婷的电话。我抄了电话号码就往外走,老太婆忽然说她出事了吗?我摇摇头。走了不远老太婆又追出来拉住我说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来过一个小伙子,在她的房子里待了有一个多小时哩。我盯了老太婆一眼,或许我的目光奇怪,有些蜇人,老太婆又说我也不相信她会那样,她是英雄的妻子,来的或许是她的哥哥或弟弟。在这个居民区,谁有那样的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的,现在时代开放了,那几年,我动不动就提出他一对子来。我回头又蜇了她一眼说我们只是让你关怀她,不是让你监视她。老太婆振振有词地说我这就是关怀,我们多少年才出一个英雄呀,你知道不?我没心跟她说了,逃避而去。可路上我忽然想到了自己说的监视。

    在一个公用电话厅里我拨通了陈文婷家的电话号码,正好陈文婷在家,从声音听出来她已经不像她的名字那样年轻了。我想在这个有些恋人接吻都要跑到电影院、歌舞厅、大街上去的城市中,能拥有两套(或者是三套、四套)房子,一定是个不怎么平凡的人。陈文婷告诉我她也不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我说那你怎么知道她不住了。陈文婷说她是打电话告诉我的,说她不住了,房子你另租吧。我一算,房租刚刚好,因为我们都半年一交。我说你知道她是在哪里打的电话吗?陈文婷摇摇头说我还问过,她没有告诉我,不过从声音上听,好像很遥远。我想挂电话了,可陈文婷又说她不租最好,免得我为难。我说为什么?她说你想想她是英雄的妻子,其实我也不想收她的房租,可是一想这样心里就难过,对自己不好交代,可是收她的房租对社会不好交代……我重重地扣了电话,看亭的老大爷以为我跟那头吵架了,便说孩子想开点,现在还生啥气,英雄气短。

    “英雄”一词不能不引起我对英雄的重温。

    两年前的秋天,我们这个城市里出了一位英雄。在此之前,我们这个城市陷人一种类似世界末日到了的恐慌与惊惧之中,先后有四女三男遇到了强奸与杀害。人们的胆气给吓破了,人们的精神瘫痪了。英雄就是在破这个案子时诞生了。他一个人与八个歹徒在大街上,在我们平时所说的光天化日之下,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搏斗,身中七刀两枪,不幸与世长辞。许多人目睹了这一悲壮的场面。尽管这类英雄在全国时有出现,但在我们这个城市,尚属首例,正应了人们呼唤英雄出现的心理,尤其是呼唤公安系统英雄出现的心理。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英雄的出现,郑重地提出了“向英雄学习”的口号,各种新闻媒体及宣传工具全部聚焦在英雄的身上,通讯、报告文学、专题片相继刊出、播放。英雄走进了千家万户。英雄的葬礼成了人们回味英雄时代的一种形式。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学校、工厂……一时间城市的大街小巷,传扬着“金钟”这个名字,“金钟”不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种精神的象征,一个形象的诞生,这个名字永垂不朽,人们永远地记住了。

    但,同时人们也永远地记住了另一个名字:方其妹。她就是英雄的妻子。电视、报刊,凡有英雄名字的地方,就有她的名字,凡有英雄形象出现的地方,就有她的形象出现。英雄的形象成功地树立起来了,而她——这位普通的女性也和英雄一样佩戴上了神圣的光环。她不再孤独,她是英雄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化身。她不是明星,但比明星更光彩夺目。有一个时期她静静地坐在各种各样的讲台上,听人们讲述着英雄的故事……

    我们仅仅怀念崇拜英雄是远远不够的,市里决定扶养英雄的女儿——仅仅一岁就失去了父亲的女孩,每月为这个孩子发放120元的生活补贴。这在目前的这个社会实在不能算太多,但是却表现了社会对她的一片心意。我是具体办这事的,就是每个月将这120元钱送到英雄的亲人手中。在起初的两三个月里,我是按时把120元钱送到英雄的家里去,可是两三个月后,她对我说:“以后你别送了,我去取吧。”许久之后,她又说:“怪麻烦你的。”我觉得她说这话时尽管表情里满含着感激,但却十分的勉强。然而我却打算继续送下去,因为我发现英雄的妻子实在是一位漂亮的女性。因此我说:“不麻烦,缅怀英雄,我们怎么能说麻烦呢?”说完这句话时,她已经转身干别的事去了。后来,她又这么说过,我还是坚持月月给她送来,因为她的单位离我们单位确实有一段路,而我的家就离她家不远。

    方其妹是一位知书达礼的女性,应该说她是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其妹”一名应该是出自于《诗经》。“静女其妹,俟我于城隅”。许多人认为这样的女性作为英雄的妻子应该是最好的,保险系数大。因为她出身于书香门第,知书达礼,就知道如何做一位英雄的妻子。所以许多人认为这个婚姻是天造地设的,可我们究竟需要英雄的妻子有什么样的保险系数呢?

    回到单位,我坐在办公室里,窗外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我。我在回想着这近两年的时间与她所有的接触。然而,我的脑子里却一片模糊或者说空白,因为我几乎在英雄的家里没有一次逗留超过10分钟。起初她对我是比较热情的,后来变得礼貌,再后来就逐渐冷漠起来,甚至带有几分厌烦。有几次,我不是去送钱,而是去看看英雄的妻子有没有女人做不了的活,比如换煤气,比如生病,比如……可是每次我去的时候,她都用那样的一种目光来看着我,仿佛我是小偷或者暗探,神情相当的冷漠。当然这是领导在怀念英雄的时候交代过的,即使我不做,也没有人会说什么,可是我想做,而且希望做成一件或者更多,甚至希望我能为她做我能做到的一切。可是她总是说我自己能行。她的语气中特别地强调了“自己”。有一次在我问过“换煤气”之后,走在大街上,我发现她坐着黄包车自己换煤气去了。有几次,我忍不住想对她说点什么,可是我终究没有说出来,英雄站在我们中间,像一堵又高又厚的墙壁,我们无法穿透无法逾越。

    我们都没有想到过英雄的妻子会忽然间离开我们?英雄的妻子为什么要离开我们——这些深深关注着她一如关注着英雄一样的人们呢?我有点悲壮地想。我决定到她的单位去问个究竟。英雄的妻子是图书管理学院毕业的。她就在市图书馆上班。来到图书馆,我直接找馆长。这位五十开外的馆长告诉我她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了?我说为什么呢?他说一开始她说她要请一个月的假,也没有说什么理由,但我答应了,因为她是英雄的妻子,你知道我们请假一般是不超过半个月的,尤其是近两年读书的人多了,图书馆不像前些年那样的冷清。可是一个月后她还没有来上班,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到哪儿去了。我也没说什么,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因为她是英雄的妻子。可是前几天她来信说她不干了。馆长语气带着一种冤屈,说得有些沮丧。我说她在馆里是不是……馆长打断我的话说坦白地说我没有亏待过她,我破格把她从柜台调到科室,并给了她职权,当然她的能力也是相当出色的。在我的职权范围内,能想到做到的我都想到做到了,就是在我们单位经费十分紧张的情况下,也从不拖欠她的工资。

    我问她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馆长说她没有告诉我,但我听出来她离我们这里很遥远。我说她的工资咋办了?馆长说我说我把工资寄给你吧,可是她说算了,我不要了,因为我三个月没有上班。我说能不能让我到她的办公室里看看呢?馆长说可以。来到她的办公室门前,馆长说你看我这记性,她的办公室门锁着,我没有钥匙。我说你问问看,既然她不回来上班了,那钥匙一定会给别人了。馆长一问,果然钥匙在一个叫西娅的姑娘手里。

    西娅这个名字太洋气了,但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我想她的这个名字按传统或许应该写作喜’‘的,她的装束很前卫。她哼着流行歌曲打开了英雄妻子的办公室。从这间办公室里可以看出她走得太干净,走得太谨慎了。即使是废纸篓里,也没有任何值得借鉴的东西。如果不是写字台上翻开着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边放着图书借阅证,是看不出来她曾经在这里办过公。借阅证是个牛皮纸皮的小本本,有十来页厚,上面已经排满了借阅过的书籍,已经快到要换证的时候了。而这些书籍,几乎都是些世界名著。古代的、现代的、当代的,我不知道这可不可以看做是她的思想历程呢?桌子放着几张没有用过的摘录卡片。我问身后的西娅是不是发现她走的时候有什么不对劲?西娅想了想说没有,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从英雄去世后就变了,当然遭遇那事不要说她,谁都会变的。我摆摆手。走出英雄妻子的办公室时,我忽然问西娅你们这里谁跟她关系最好?西娅说当然是我了。我说那么有没有男的来找过她呢?西娅说你指什么时间?我说就是最近或者还可以往前推推。西娅忽然十分气愤地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她,你没有权力这么说她,她是英雄的妻子,英雄,知道吗?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你这人说话太不负责任。很前卫的西娅一顿快嘴快舌,把我呛了个哑口无言。馆长也说没有,从来都没有,什么想法你都可以有,但这种想法你不能有,不该有。从图书馆出来,我才真正感觉到出了问题,可是问题有多大?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呢?

    我不得不向局里做了汇报。局里对此事的看法是:“是不是……”,大家不敢说下面的话。因为在目前的情况下,报复是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而英雄正是和罪犯搏斗中牺牲的。人们有理由这样猜测事情的发展,可是我虽然有自己的看法,但我不想说出来,我不怕有人呛白,但我怕有人乱猜乱说。有人说或许她出去散心了。于是局里决定由我寻找英雄的妻子,局长说只要找到,她的任何条件都可以答应,而我们只有一个要求,请她千万不要离开我们。于是我开始寻找。

    英雄的妻子不是我们这个城市的人,她出生于一个小县城,这个县城受着我们这个城市的管辖。她是大学毕业后分到这个比她的县城高一级的城市。我决定先从她的父母那里开始寻找。她父母的家证明了我们的一种猜测,这是一个书香门第,我走进她的家门时,她年过六旬的父亲正在挥笔大书。这应该是位有名气的书法家了。我说明了来意,可她的父母惊讶地说没有见。他们显出十分着急的样子。但我总感觉到他们显出的着急与他们应该显出的着急有着一定的距离。然而细致的观察告诉我:英雄的妻子不在这里。于是我说你们考虑她会到哪儿去呢?他们说他们也想不出,这孩子很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们的,不过这孩子很懂事,她不会出事的。我从她父母这里带着一些地址走了,但从这里出来,我找的信心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因为我都在找,而他们竟然像是与自己无关一样。我按着地址找,但每到一家,我除了得到一些地址以外,再一无所获。我手头的地址越来越厚了,她的亲戚越来越多了。我想如果照此下去,我将可能找遍整个世界,在关系错综复杂的中国,你可以把关系从一个小小的山旮旯里联系到中南海去。我不想再找下去了,更主要的是我在这一个月的东跑西颠寻找中她的亲戚终于让我明白过来,英雄的妻子不是失踪,而是躲避着我或者我们。

    秋日的夜晚,已颇有些凉意,我躺在远离城市上千里之外的一个小旅店里。这是一个小县城,这个旅店也不是上档次的旅店,从进进出出的人来看,都是些乡下人。我躺在床上,不想再想英雄和他的妻子,我想把这些从我的思想中剥离出去,我挣扎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一个很难做到的事情。可是当我的目光扫过已经有些泛黄的到处都是污点的白墙壁,在墙壁上我发现了这样的字样:“不爱江山爱美人”―桃花村七队李明。我心忽然沉静下来,这是不是英雄的妻子出走的原因呢?不爱江山爱美人,是啊,在这太平盛世,什么是江山呢,没人能明白,或许就是大概念的祖国,如何爱呢?这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可是什么是美人呢?没有一个人不明白的,就连这个桃花村七队的李明,从笨拙的笔体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都知道,还把“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名句改成这样。我想我已经想明白了,我记得她只是一个26岁的女性,即使到现在也不过是29岁……这一夜我睡得很踏实,竟然连个梦都没做。

    我从这个南方小城打道回府,我想我已经见过她了,以前面对面的时候,她很模糊,现在反倒明朗起来了。她是英雄的妻子,但她只有29岁。途经H市时,我下了车,我想在这里玩上一天两天的,因为这里是旅游胜地,以风光美丽、城市文明而闻名于国,而我从来还没有旅游过这里。当然局长在我走之前一再强调经费紧张,能省就省。我也确实本着节省的态度。

    然而,就在我浏览H城名胜归来在一家小饭馆里吃饭时,我看到了她。我很怀疑自己的眼睛,便往前走了几步,可是她却一扭身走进一家店里去了。我抬头看看那店,名叫“一品书店”。我边吃饭了边关注着,她进去却再也没有出来。想向老板打听一下,因为他们是门对门的关系,可是又转念一想算了。匆匆吃完饭,我便往这店里来了。这是一家不大的书店,也就有两间房大。沿三面墙壁摆了书架,中间放着几张大桌子,上面摆着书籍和报刊。有畅销书,也有世界名著。她就坐在一张写字台的后面,看着一本书。夕阳斜照在她的脸上,为她美丽的脸庞镀上了一层壮丽的色泽。我注视她良久,方才向她走过去。来到她跟前时我咳嗽了一声,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立刻脸色大变,忽然她说:“你放过我好不好?”

    这声音有些奇怪而且宏大,仿佛是积蓄了多少年气力的一种爆发。惹得几个看书的人对我注目观望。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十分的困惑与窘迫。我忙说我们到外面说话好吗?这时候她顺着楼梯向上边走。我便也跟了进去。我才明白这是上下二层,上面住人,放书,下面做门面房。出现在我面前的情形是这样的:一张放大了的英雄的遗像挂在墙上,两边吊着用黑绸挽成的祭花,一个精致的小盒,我知道那是曾经受到人人敬仰的英雄的骨灰,骨灰盒前面摆着供品,是一些水果和面包,中间有一个小香炉,燃着三柱绿香,袅袅而上。我忽然想起今天是英雄的祭日。英雄的祭日没有如此清淡过,英雄的祭日总是繁华和拥挤的。此时此刻,在我们那座城市里,英雄一定一如往年在如春的鲜花丛中、在大人物的悼词中、在小朋友的颂词中无怨无悔地微笑着……可这里一切平静怡然,旁边是一张床,床上睡着她亲爱的女儿,滋润的脸庞上洋溢着甜甜的笑容。她坐在那女孩的旁边,凝视着英雄,这颇让人感到温馨。我在英雄的像前上了炷香。她站起来对我说:“说罢,你们到底准备让我怎么样?你们放过我好不好?”

    我忽然脸红了,仿佛真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说:“你怎么这样说呢?”

    她说:“你不是监视我的吗?我知道你们会找我,可是我低估了你们,你们竟然会在我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同学、朋友熟人的地方找到我,你们到底要怎么样?”

    我说:“你这里的‘你们’指的是谁呢?你又怎么会想到监视呢?”这句话说出来了,我方才想起自己说过那个老太婆“监视”的话来。那么“你们”我也该明白指谁了。

    她说:“你们就是你们,你们怕我会给英雄抹黑,怕我让你们难堪,让你们蒙羞,我不给英雄抹黑,我不让你们难堪,我不让你们蒙羞,我离开你们,远远地离开你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来,到一个没有人知道英雄的地方来……可你们还不放过我吗?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呀!”

    我看到她在艰难地将自己的泪水往回压,便说:“我只是负责把抚恤金按时送到,确实没有监视你的意思,你误会了。”我又说,“如果要准确地说,我们是关怀你。”

    她说:“是我误会了吗?你们到底要关怀我什么呢?像我的邻居一样,像居委会主任一样,像你一样,把目光伸到我家里每一个角落里来关怀吗?像古代的帝王一样竖一个贞节牌坊以示关怀吗?”

    我无法再说什么了,她虽然有些言重了,但我想现在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就是消失。我从身上掏出360元来放在她的桌子上,然后说以后的我会月月按时寄来。

    她站起身来惊乱地说:“不要不要,你不要往这里寄,如果你真正要关怀我的话,那么我求你别告诉他们我在哪里。”

    我说:“那我将如何回答他们的关怀呢?”

    她说:“就说我死了。”

    我说:“你知道这样说了他们将怎么办吗?你是英雄的妻子呀!”这句话一说出,我忽然眼里泪水迷蒙。

    她不言语了,神情疲惫而颓唐。我想了想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的。”我说得很坚决。

    从那书店里出来,她追出来把钱硬塞进我的口袋里。我知道她的想法,如果她接受这笔钱,而且答应我每月寄钱来,那无异等于告诉人们英雄的妻子在什么地方,我们有的是追寻她以后生活的人。比如说记者,比如自由撰稿人,比如什么什么样的人……现在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

    我在大街上走着,想到她说的“监视”一词十分的冤枉。于是我想,或许我真该监视她一回。我观察了地形,好在她开的书店背后就是一家宾馆。这家宾馆档次不低,然而,我却订了一个房间。我让服务员打开房间,选择了一间最佳“监视”她的住房,爬在窗口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二楼的卧室。我爬在窗口耐心地等待着黑夜的到来。当我想到我是在监视英雄的妻子,我心里有一种卑鄙下流的感觉,可是我还是做了。我给自己找了这样借口的:这不是监视,这是关怀。

    当然在这里我要说明的是英雄的妻子与英雄之间的爱情是不容有半点怀疑的,甚至容不得一句不太高雅的玩笑的玷污。他们谈了一年恋爱,结婚一年半,在两年半的时间里确实是相亲相爱的,这曾经在写英雄的长篇报告文学和省报通讯中是最精彩的一章,从恋爱写到结婚,共选取了七个细节,八千余字。在三年后的今天,我至今还记得写他们爱情的精彩语句:“……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他们走到了一起,这是一对普通人的结合,花朵为他们开放,翠鸟为他们歌唱,所有的颜色都为这个永恒的结合绽露出最最纯正的颜色。……幸福是从这些一些细小的普通的充满鸡毛蒜皮的小事里让人感受到的,生活中相亲相爱互敬互容的细节串成了英雄一生中最闪光的珍珠,与英雄的理想事业相映生辉……”

    在写英雄的爱情时,作者还运用了一句名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时看来,这诗运用得恰到好处,然而现在看来,这句诗的运用到写一位已经牺牲的英雄与他的妻子的爱情中显然是不合适的,但那时那刻,我们都没有感觉出不合适来,现在看来,却是不合适的,因为英雄的妻子年仅26岁,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

    第二日,我决定离开这个美丽的城市,要不要再去见见她呢?在思考再三,我还是决定去再见她一面,于是我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似乎在等着我的出现一样,十分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怎么会走呢?”

    我笑笑说:“你错了,我今天是来再次向你许诺的,我不会让人知道你在这里。”

    她看看我说:“那你回去怎么交代呢?”

    我轻松地说:“随便编个故事就行了,时光会解决这一切的。”

    她说:“那我谢谢你。”

    告别时她说:“你选本书拿上吧,路上可以解闷,挺远的。”

    我说:“你推荐一本吧。”

    她拿起一本《廊桥遗梦》说:“这本书虽然写得粗糙了些,但情节挺感人的。”

    这本曾经十分畅销的书我至今还没有读过。我说:“谢谢!”

    我要付钱,她坚决不要,我说:“那就做个纪念吧。”

    坐在车上我想故事如何编呢?上面毕竟是重视的、认真的。说她死了,不行,说她失踪了,更不行,那么说她嫁人了,我不敢说,虽然没有人说过英雄的妻子不可以嫁人,但也没有人说过英雄的妻子可以嫁人。不能说,尤其大喊大叫地说,我们必须提防这一点。好在时间会流失,会冲淡一些事情,包括伟人和英雄。

    最好的办法就是搪塞,像我们曾经搪塞过许多事情一样的搪塞,就像我们遇到不能表达自己观点时候装牙疼一样呜哩呜啦。这点能力我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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