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秀忙出忙进的,圆滚滚的屁股一颤一颤的,大成趴在炕上够着扇了一巴掌,又扇一巴掌。麦秀睨他一眼,说看把你能耐的,贪样。这么说,大成就得到了鼓励,一把就将麦秀扯住往炕上拽。麦秀急了说大天自日的个愣怂样。就往开挣扎,可哪里挣得脱大成铁钳一般的大手。麦秀说晚上噻,晚上噻。大成说晚上还有晚上的。麦秀慌了,说小心娃猛的回来。大成说娃兜里有钱,你不唤,一天都不着家。两个人正拉着锯,狗疯咬起来。麦秀从窗子往外一看,是叶壮山来了。
麦秀忙神神衣衫,抿抿头发,从屋里出来一叉腿骑在狗背上,双腿夹了狗脖子,把叶壮山护揽进屋。大成把叶壮山让到炕上坐了,递根烟过去,抓衣服就穿。叶壮山说睡着,睡着,小心着凉。大成就披着被子坐在炕上,两人头对头吃烟。叶壮山问城里打工的情况,大成说上面要调查吗?叶壮山说不是,不是,随便问问。吃过两根烟,叶壮山就跳下炕去告辞,大成边穿衣服边说村长,有事吧。叶壮山嘿嘿一笑说没啥事,今儿个中午老叔请你们几个吃个饭,大成侄儿一定给老叔赏个脸啊。大成又点了一根烟,披着被子犯起琢磨来。
麦秀进来问叶壮山来做啥?大成说请吃饭。麦秀撇撇嘴说他请吃饭?不知道葫芦里又卖啥药哩。大成说难道还卖毒药不成,借他个胆他也不敢。麦秀说你应承了?大成说应承了,咋?麦秀说要我说不去,缺他那一口,得是。大成脖子一拧说为啥不去?不去便宜了他,谁家铺摊子摆桌子少下他了?坐在上席扎个势地吃喝,他铺过摊子摆过桌子?麦秀说我觉得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哩。大成说我就想吃他一顿哩,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横吃了竖咽了。麦秀说少招惹他,招惹这种人没好事,人家可是跟上面通着哩。大成说跟上面通着,这几年在外面揽活我才知道,村长在上面那些人眼里毬都不是。
正这么说着,管子、柱子、建国、李海等几个来了。李海叽叽一笑说一夜没消停啊,这阵还挺尸。大成说你消停了?把攒下的腾空了吧,看你那两个眼圈,墨镜都戴上了。建国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叶壮山请咱们吃饭了。管子看着大成说去还是不去?大成把烟盒扔给管子,管子给大家发烟,大成边穿衣服边说你们说呢?李海说这饭怕不好吃,不定吃出啥事来哩。管子说有啥不好吃的,现在的村长又不那些年的大队长,喊一声把谁捆了,就把谁捆了,黑笔一挥,想把谁的成分改了就改了?现在尿他他是个村长,不尿他他毬都不是,能把我们咋?建国说要我说晾晾他,一个人都不去,让他那一桌菜喂狗去。大成说这是一招。柱子说吃,不吃白不吃,叶壮山家叮叮哐哐从昨天就准备着哩,席肯定厚着哩。管子戮了柱子一眼,说有你说的话?柱子扭扭嘴不说话了。大成说不过,吃还是要吃,不吃糟蹋了,大家听着,放开吃,吃出事来我大成兜着。
十几个人去村长家的路上,管子忽然说是不是快选村长了,他要拉票?李宝说要是那样,这饭可就吃不得,吃了人家嘴软,拿了人家手短。李海就说毬,他当了你就让他当去,不投他投谁?有人跟他争?大成,你当不?你要当,我们就投你。李海说你脑子让门夹了,就那破村长,大成现在不比村长牛?揽那闲事?经理给发“中华”抽哩。柱子说大成哥不当村长,我给咱们当,你们都选我当村长。管子给了柱子一脚说你个瞎怂,说话不过脑子,老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啥时才有个人形?这一脚正踢在柱子的麻筋上,柱子腿一软差点一个狗吃屎,柱子绷着眼说我给你说你再不声不响地弄我,别怪我翻脸。管子又给了一脚说再犟嘴我看看,翻了天还不成。
以前村子土头土脑的,就像是从地下挖出来的,有几块砖盖个楼子就格外醒目,这几年砖瓦房越来越多了,倒是有那么几户旧屋破瓦的却十分扎眼了。叶壮山家的房子是砖瓦房,老村部,多少人眼红过,盖得早了,雨淋日晒的门窗少皮没毛了,砖瓦看上去灰塌塌的,在新砖瓦房中间就有些落魄了。
席是实打实用肉夯起来的,满碟满碗,红焖全鸡、卤猪蹄、蒜泥猪头肉、红烧条子肉、清炖羊肉、蛋卷,还有两条鱼、鱿鱼卷儿,黄瓜、茄子、韭菜、辣椒,都是活菜。看得出这顿客李壮山是年前就做了准备的。四张从学校抬来的课桌拼起来的大桌很开阔,烟、酒也都摆在桌上,就像城里人待客一样。在刀槽村除了大成摆过这么厚诚的席,别人家还没摆过。
叶壮山的厨艺在刀槽村是扬了名的。叶壮山能当上村长,就跟他这手好厨艺有关。那年,村上来了驻队干部,在叶壮山家吃住三月,临走就把叶壮山带走了,叶壮山就成了镇政府食堂里的厨师,几年后回村成了村长。后来上面说,书记村长一肩挑,书记黄大壮说老叶你干去吧,我去城里谋个活。结果叶壮山就书记村长一肩挑到了现在。刀槽村人还是把他叫村长。
酒放开喝,肉放开吃,烟一根接一根点,造了一下个下午,又斗了半夜地主。大成回到家,把麦秀扎扎实实地压了一回,躺下来吃烟,麦秀枕着大成的胳膊问说啥事了?大成说没说啥事。麦秀说那请啥客?大成说这几年吃大家吃得多了,不好意思了,人有时候会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麦秀说他那人皮厚着哩。
初九中午,大成正检查儿子的寒假作业,叶壮山来了,提着酒、烟。大成拿了一包“中华”出来。那是公司老总有一次扔给他的,整包没拆,他一直没舍得拆。现在他拆了,当然是有摆谱意思。
叶壮山干咳了几声,说大成侄儿,咱们是屋前屋后住了多少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大成最烦叶壮山扯这话头,可这两年叶壮山偏偏就爱这么说。大成家和叶壮山家房前屋后一住多少年。自叶壮山当了村长,收麦打窖,砌墙扬场,叶壮山家的苦活累活大成一家没少干,用别人的话说就差一大早起来翻墙过去给人家倒尿壶了。这话在大成懂事的觉得十分羞辱。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爹说过,力气是个尿泡,越挣越大,大成也觉得力气是尿泡。当然,大成的爹是有寄托的,就是想让大成当兵。当兵,就有出路,刀槽村几个在外面吃皇粮能办事的,除了老眼镜是新中国成立前的秀才新中国成立后当了老师,其余的都是靠当兵出去的。大成有五个姐姐,就他一个男娃,爹希望大成当兵进城改换门庭。大成初三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十八岁正好是当兵的年龄,爹就想让他当兵。刀槽村娃娃上学都晚,因为刀槽村以前没学校,要念书就得到张庄小学,八里路,要翻三道沟,深沟大崖的,多数娃娃都不念书。大成十岁那年,才有了刀槽村小学,这才上的学。大成爹去找叶壮山,提了烟酒糖茶,还抱了一只四十天的羊羔。叶壮山倒是很痛快,大包大揽的。一家人都觉得这事是铁板上钉钉。可是大成没当上兵,黄寡妇的儿子却当了兵。爹伤心地对大成说我们屋前屋后住了几十年不说,这些年白干的活加上爹这张老脸还不如寡妇的一个屎沟子。这话大成记下了,给叶壮山干活那些日子就由寄托变成了羞辱,出出进进见了叶壮山一家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可也只能忍气吞声。那只羊羔恋家,动不动就跑过来,叶壮山和儿子经常大大咧咧过来捉羊,大成更觉羞辱。那时间大成有一个梦,那就是忽然一天,叶壮山一家没了,消失了。可那也只是一个梦,大成以为要这么活一辈子。可忽然一天,这梦变成了现实。那年上面统一盖村部,老村部的院子太小,摆不下那么多名堂,就另寻了一块开阔的地方。新村部落成后,叶壮山家就搬进老村部去了。大成这才眼宽了心宽了,还唱了那首老歌:翻身农奴把歌唱。进城打工以后,大成一年四季在城里,就回家过年几天,有时候一面都碰不上,叶壮山就等于彻底从他眼里消失了。每年城里人捐下来的旧衣物也不让麦秀去领。大成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和叶壮山有任何瓜葛。可偏偏又遭上了一件事。政府开始办低保那年,大成专门从城里跑回来去找叶壮山。不是他想吃,说实话他也看不上那几钱,他是想给屋后的刘婶家办。刘叔有先天性心脏病,重活干不了,生下一个儿子顾宝,遗传了先天性心脏病,也干不了重活,女人也娶不上。一家人日子难熬。大成心里很不好受。娘生下他没奶,刘婶正奶着顾宝,刘婶就匀出一个奶头给大成吃。一岁了断奶时,大成还黄皮寡瘦的,刘婶说再让吃上一年。这样大成在刘婶的奶头上吊过了三岁。吃得把刘婶当娘,不认自己的娘。跟顾宝争婶的怀,大成弱,争不过顾宝,但他会抠,顾宝脸上老是横一道竖一道的。刘婶就搂着大成咯咯咯地笑。这些年了,刘婶叫大成就一个字成,就像叫顾宝一个宝。吃个啥稀罕还念着大成给他留一口。大成也一直把刘婶叫娘,没改过口。刀槽村人有一句话:没吃过胸前奶也吃过掌心饭,胸前奶、掌心饭,都是大恩。大成感念这份恩。娘去世后,大成就把刘婶当娘了。可是这个家是个大坑,他想填也填不起来。他把顾宝带到工地,让他拉个线,扶个桩,跑个腿,送茶水,找工具,买个烟。政府办低保了,他就想低保就是给刘婶这样的人家吃的。给刘婶家办个低保,日子也能有个补贴。叶壮山眯着眼睛说刘婶么该吃该吃,我会考虑的。可第一年没有刘婶,他又提着礼物进了叶壮山家的门,叶壮山说你这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当办个事简单啊,没名额呀,我在争取。第二年也没刘婶,大成再去找,叶壮山说不是我不想给办,是上面不给办,我在争取。三年都过去了,刘婶一家没吃上低保,张大拿却吃上了低保,大成再也压不住火了,要是张大拿够吃低保的标准,不要说是刘婶一家,刀槽村人人都够标准。大成蹬着村长的门槛说瞎子都看出来这事有多么不公正。叶壮山捋了一下头发说大成,张大拿吃低保我也吃惊,人家在上面都办好了,上面的章都盖全了,拿着表来盖章,我有啥办法。大成说你没办法?给你家亲戚办咋就有办法了,给别人办就没办法了?借着你有权力,该行好就行行好吧。叶壮山敲着桌子说用得着你来教训我?大成啊,你要是当了这个破村长,你就啥都明白了。从叶壮山家回来,大成就把儿子的作业本拿过来,开始写信。他要告这些狗日的。可是除了叶壮山,他却又不知道还要告谁,就写你们下来查一查吧,看一看吧,问一问吧,听一听吧,该吃的吃不上,不该吃的吃上了,国家那么好的政策给他们弄日塌了,瞎子都看出来这事有多么不公正。写了两页,念了三遍,署名的时候就写了刀槽村全体村民。可他不知道这信该往哪里投,该投给谁,撕下来把信带到城里,向经理讨教后投给了省纪委。信投出去后,他心跳得不行,咋能不怕呢?这是告状,告不好就把自己告进去了。半个月后,他接到了村长的电话,说有急事。他问啥事,村长说你自己惹下的,你不知道?他抖得就不行了。
这封信从省纪委里转到市上,从市上转到县上,县上就派了几个人到了镇上,又从镇上到了刀槽村。叶壮山看了信,就叫来了校长。校长看看那信,就回去把学生的作业统统收齐抱来了。几个人爬在那里一对一找,就找到了大成儿子的作业本被撕掉的两张纸,茬口一对刚刚好,而且,大成写字下笔重,纸上落下的印痕也看得明白。几个人又盘问了大成一番,大成实话实说。调查的人走后,叶壮山说老侄啊,你说你倒捅这个马蜂窝做啥,比我们日能的人都不敢捅啊。大成说蜇不死人,我把铺盖卷都准备好了,等着他们来拉我哩。后来,上面并没有把大成咋样,却把乡长给撤了。把叶壮山的村长也给拿掉了,可拿掉再找不上合适人,过了半年又恢复了。大成心里还是很爽快。刘婶一家人都吃上了低保。刘婶跑到乡上给他打电话,说成,给村长送啥?大成说娘,给他送个屁,你别管。可刘婶还是送了,把一只喂着准备过年的大羯羊拉到了叶壮山家。这次叶壮山到做了件人事,没收那只羊。
大成知道叶壮山肯定有事,等着叶壮山快点进人正题。
叶壮山说大成侄儿,你看老叔现在这光景,就剩下要着吃了。
大成嘿嘿一笑说你老人家越来越会说笑话了,你一个堂堂大村长,咱刀槽村最高领导,要着吃,让人不笑掉大牙,影响咱刀槽村形象哩。
叶壮山说唉,别耍笑你叔了,你婶是个药罐子,一天不吃饭能活,一天不吃药就活不了,以前吧,村上收这费那费的,叔不瞒你说,这村长还有点油水,现在啥都不让收了,一年给那几个钱连老叔骑着摩托车跑着开会的油钱都不够,还要招待干部们下来吃喝,大春没了,女人也飞了,两个孙子也眼看着一天天大了,你说老叔这日子咋过?说着就啜泣起来。
这一说到大春,大成就坐不住了,在地上转圈圈。大春做过几年代课老师,叶壮山一直在跑转正,结果没办成,后来学校又撤并了,就给栽掉了,在家里猫了两年,只能进城打工。这几年大成打工打出出息来了,他把方圆打工的人组织起来,集体揽活出工,这样活好揽,也免得有人落单,工钱也好谈,好要。大家都喜欢跟着大成,吃不了亏。用人单位也喜欢,队伍整爽,有人理事,省心,活还干质量高。开始,大春也是跟着大成,可大家都不待见大春,一是他是叶壮山的儿子,大家不拿好脸色给他看,说话捎言带语的,一是因为大春当过老师,毛巾、被褥、茶缸都收拾得紧当,用了他的毛巾,他会淘洗,躺了他的被褥,他又抖又扫,喝了他的茶缸,他会洗涮半天,搞得很生分,大家都很反感。一起干了两年,大春就自己走了,跑了单帮,谁知就在城里出了车祸,连肇事车辆都没找到。媳妇守了一年改嫁了,两个娃一个都不带,丢给了叶壮山。要说大春,跟大成一起耍大,一起读书,后来大春当了代课老师,大成出门打工,身价有了差距,来往的少了。忽然大春没了,大成心里空落落的,有一段时间老想大春的事,心里疙拧疙拧的,要是自己多少关怀关怀大春,也不至于这么个结果,可后悔也晚了。
叶壮山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往鞋底上抹着,说大春要是跟你出去,也不会出事,出了事也会有个交代,可这娃偏跑了单帮,呜呜呜。
大成最怕人给他哭,忙说村长,你就说吧,有啥难事你就说。
叶壮山说你把老叔也带上,叔这老脸不值钱了,你就看在我两个孙子你两个侄儿的脸上,我得给他们挣念书的钱,你说不出去挣点钱以后咋办?
大成给叶壮山哭得心里也酸汪汪的,就说你放心,有我大成吃的花的,就有你吃的花的。只要你老人家不怕人家笑话,明天动身,在我家门口集合,坐蹦蹦车出门,你回家收拾一下吧。
叶壮山抹了一把泪,站起身说谢谢老侄。
大成把烟酒给村长塞到手里说这你带上。
叶壮山不提,说这酒、烟我现在一样也不敢动了,大夫说一动死得更快。
大成说那就放在家里招待干部吧。
叶壮山搓着手,大成说你要不提走,我就不带你出去。
叶壮山走后,麦秀从灶火里出来说你真要带他出去?
大成说带!
麦秀说他能干啥?啥也干不了了,犁把都扶不稳,重一下冒一下的,那种庄稼种的还不如个我,再说年岁也大了,这两年一直病快快的,就是个药罐儿。
大成说我就想让他给我干干活,让他从我手里接钱,让他看看我的脸色,让他知道低眉下眼有多难受,我就等着这一天哩。
麦秀说气好出,可工地上都是力气活儿。
村子黏在一团儿,放个屁都臭几家,下午管子几个就来了,说叶壮山跟我们一起去打工?
大成点点头,长宝说他能干啥,当了那么多年村长,早缓残了,骨头怕都柴了,干活连个女人都不如,去了也就是个吃闲饭的吗,养他?
李海说他啥时眼里有过咱?见了咱上眼皮耷拉在下眼皮上,就像没个眼珠子,现在知道靠咱们了。
管子说要我说带上就带上吗,让他也看看咱们的脸势。
柱子说要说咱们几十个人带他一个,捎带着也就走了,只是气不顺吗。
初十一大早,叶壮山背着一个老大的铺盖卷儿往大成家来了,西北风一呼儿一呼儿卷着,叶壮山走得歪歪斜斜的,柱子说你们看,他能干个活呀,风里都打摆子哩。
大成瞥了一眼,说啥都别说了。
叶壮山来到大成家门口,蹴在墙根抽烟,眼角挂着两行老泪。
大成长叹一声说现在谁还背铺盖卷,去城里置一套被褥,花不了几个钱。
叶壮山说城里买的不抗寒,这被子絮了狗毛,褥子缝了狗皮,人老了就不耐寒了。
省城七横八纵的街道都在扩,大成他们已干了两年。这活生分,不像盖楼拆楼,混在一起干,活个灰浆,递个砖块,吊车上挂绳勾,活有个轻重。今年的活是砌街道两旁的道牙,把压好的路面挖出渠槽,把石条栽稳当。一个人一截,用尺子拉,分工很明确。一块石条上百斤,小伙子搬挪都费劲,挖渠槽就更吃力,沥青石子混合的路面上百吨的碾路机压了又压,压得像石板,一镐下去一个青印,扎在石头上,溅出火星来。
才干了几天,叶壮山就明显支撑不住了,活老落下一大截。大家都很大度,自己活做完了,一人一块道牙石,落下的进度就赶上了,可都甩着一张脸子,这脸子叶壮山得看。叶壮山赔着笑脸,千恩万谢的。大成看在眼里,心里也美美的。一个月过去了,叶壮山明显瘦了,而且大成发现,这么大的苦,到了晚上,一个个呼天扯地的,叶壮山却睡不着,弓着身子老翻身,一把一把吃药,白天一坐下就发呆,打盹儿。吃饭也吃得不多。
答应带叶壮山出来,大成其实心里早盘算好了,准备让叶壮山做饭。二十几个人的饭一直是由建筑公司安排人做的,钱从工钱里扣。灶上忙活的人都是城里人,一方面不用心做,一方面口味也不合,重要的是买菜打肉上捣鬼,克克扣扣。大家意见很大,经常起口角,大成就找经理,找过后好上几天又倒回来了。找得次数多了,经理毛了,骂了灶上的又来骂他们的。大成就想自己起灶。叶壮山来后,一上工他就想找经理谈,可他想让叶壮卖上一月苦力,受点苦累。现在他觉得够了,就找王经理提出他们自己造饭,把伙食费拨给他们就行。王经理拍着大成的肩膀说好,好,自己做最好,钱一分不少拨给你们。
管子说便宜他了,我还想好好看看他的笑摊,让他老觉得欠着我们哩。
大成说也快六十的人了,拖下的活你干啊。
建国说唉,算了吧,看着也可怜,做饭没问题,给镇干部做下饭的,差不了。
老烟锅咬前烟锅说要说咱们出来受的气跟村里着的气算个啥,老叶折了儿子,也可怜着哩,几十个人的饭也够他受的。
一天三顿饭,叶壮山做得精心,还买了绿豆、茶叶,给大家熬好绿豆汤,煮好茶,一个个杯子里灌好。大家褪下的脏衣裳也洗了。大成看不过眼说衣服你不要给他们洗,这不是你的活。叶壮山说唉,闲着也是闲着。大成说那也行,他们一人每月给你五块钱。叶壮山说算了,算了。大成说我这人公平。
傍晚散工,吃过饭,大棚里会分成几摊子,“跑得快”“斗地主”“折牛腿”,五毛钱的赌注,打上一阵,倘若遇上个雨天,就打得昏天黑地的。大家打牌的时候,叶壮山煮好一壶茶,给一个一个添。大成不喜欢玩,喜欢蹴在棚外,看着城里的灯光盘算些事。村里的学校越来越不行了,派不下来老师,雇临时老师教,教上几天跑了,娃娃老放羊,他想把儿子转到城里来念书。天气越来越旱,全球都变暖了,村里的地越来越不养人了,他想把麦秀带来到城里揽活,城里女人能做的活也多哩。顾宝这几年手头也攒下了点钱,家里吃上低保了,该娶个女人了,还得他打捞。自己日子这几年过得顺溜,是托了先人的福,爹十周年忌日快到了,该念三昼夜的经,唱一场大戏。大成一蹴下,叶壮山就爱往跟前凑,大成想走开,又觉得有些过分,再说也没处去,就互相让着烟吃。叶壮山就说些过去的事,有些他不记得了,有些他有印象,有些喜听,有些不喜听,像叶壮山说有一次,一个炸雷,你一头扎进他怀里,他就不喜听。
叶壮山笑着说,你这娃从小就怪嘛,还记得你骑着驴,把一把青麦捆在一根长竿上,掫着长杆。
大成噗扑地笑了。这事他当然爱听,也有记忆。要从绿茫茫的草地上拉回一头驴,不是件容易的事,要从四处都乍着灌浆的麦穗的麦地要拉回一头驴,更不是件容易的事。犟驴犟驴,越拽越犟,越抽越犟。大成就拔一把麦子,捆成一把子,绑在长杆的一端,然后骑在驴上,将长杆伸向驴的前方,驴为了撵着吃那把青麦,长杆伸向哪里,驴就走向哪里。
这天早晨下起了雨,平时苦大,都盼着下场雨,好好睡睡,缓缓筋骨,可真下雨了,又睡不着,都在棚里打牌,大成坐在棚外檐下,把手伸进棚檐挂下来的雨帘来回割着,叶壮山把大成的杯子端出来,递给大成,在檐下蹴了下来,说你这雨要下在咱们那里多好,城里人不喜雨吗,早晨去买菜,两个人脚下打滑了,撞到一起,兔儿蹬天,弄了一身泥水,起来不骂仗打架的,却都骂老天爷。
大成抬起头看看叶壮山,没说话。
叶壮山说你脑勺不长头发那个疤是一个雨天落下的,还记得不?
大成后脑勺有指头蛋儿大一坨不长头发,娘说是小时候从墙头上摔下来,挂掉了一坨皮,后来那里发炎了,长了个脓包,脓挤了,头发不长了。
叶壮山笑笑说树尖尖上的杏子黄了,你站在墙头上够着摘杏子吃,脚下一打滑,一个仰躺掉下来,掉到我家院里来,后脑勺磕在猪槽檐上,血咕咕往出冒,你爹在山上放羊,我把你背到赤脚家包的。
大成摸摸后脑勺,叶壮山说日子过得太快了,想起来就像昨天的事啊。
大成知道叶壮山说这些有巴结讨好的意思,其实他不喜欢人这样。
叶壮山说小时候我就看你这娃将来不是平地卧的兔,你说吧,挽个塑料兜兜吊在长杆子上,套我家院里树上的杏呀梨呀苹果呀,你说我家院里靠墙的苹果树、梨树树头都伸到你家院里去了,半棵树的果子都挂到你家院里,你不摘着吃,偏偏弄个长杆子在我家院心的树上揪。
这事大成也有印象,心里说揪伸到我们家院里的果子,还不知道你生啥事哩。他笑着说偷来的果子甜、香。
叶壮山咯咯地笑了一阵,说我和你婶在墙后面笑,你不知道吧,我还给你婶说,这娃将来不是一般的出息。
大成也笑了,说我家伸到你家院里的树半面果子年年让你家先吃光了。
叶壮山说人嘛就这么个,都有私心嘛。
大成说你家伸到我家院里那半面树,果子我家可一直给你留着的,落了的果子都给你家送过去。话说到这个份上,大成觉得该把这话说出来。
叶壮山说那是,那是,你爹这人实诚啊,是好人啊。
一提到爹,大成就站起来走了。
三个月工钱没开了,大家着急了。大成找王经理几次。王经理说政府工程嘛,还能欠下农民工的钱?放心,下个月保证没问题。要说,他们跟这家建筑公司也是三年的关系了,一月一开工资,很及时的。到第四个月工钱还没发,大家都着急了,再有半个月,就到年关跟前该回家了,再耽误不得了。大成只能再去找王经理,王经理却来找他了,大成上了王经理的车到了王经理办公室,王经理说去年政府资金就没全额拨付,今年公司一直垫资在干,说要拨款到现在一分钱也没拨下来,年底款又贷不上。大成说那咋办?你知道的,家里娃娃上学、老人看病、养羊养猪都等着这钱。王经理说这我知道,我找你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个事。大成说咋商量,欠到明年,那他们还不把我给撕着吃了。王经理说不是,不是,这些年啊跟农民工打交道多了,知道难处,一年了七事八事的,都指望着这钱过年。大成说那你啥意思?王经理说我的意思是咱们合计合计从政府往来要钱。说着,拿出几张报纸,翻开指着一幅照片说你先看看这篇报道。大成就读了那篇报道,报道写的是农民工讨血汗钱的事,照片是一位农民工爬上了高高的塔吊站在臂架上,打着横幅:“还我血汗钱。”看完后,经理又拿出一封报纸,指着一张照片说你再看看这篇报道。大成又读那篇报道,写的是市长亲自为农民工讨血汗钱,图片是市长站在农民工中间。经理又拿出一封报纸说你再看看这篇报道。大成再看,是写农民工如数拿到自己的血汗钱,照片是一群农民工手里攥着大把大把的血汗钱,还有一幅照片是几个农民工给市政府送锦旗。
大成说你想这样要钱?王经理说没办法,不这样他们不给拨款嘛。你们也爬上脚手架,打出讨血汗钱的横幅,这样市领导就会出面给你们解决。大成说这样行吗?王经理说你要知道真正欠你们钱的是政府部门,你们这样一做,他们当然重视。你们是农民工,中央三令五申农民工工资不能拖欠,那是一根红线,谁撞抹谁的帽子,政策厉害着哩,你们的命值钱啊。大成说又翻着看了一遍那几张报纸,说就是我们这么做,就那么巧让领导碰上了,让记者撞上了?王经理笑笑说碰是碰不上的,可以请记者来。大成说请记者,我们上哪里请记者,认都认不得。王经理说你看这报纸上有新闻热线,一打保准有记者来,记者对这事感兴趣。我还给你准备了电视台几个记者号码。大成说这样真能解决?王经理说报纸上一登,电视上一播,领导跑得比孙子还快。大成说好,就这么整。王经理说你们做个条幅,选一个人爬到吊塔上把条幅吊下来,然后站在塔吊臂架上,让记者拍拍照。大成说这没问题。王经理说一定要注意安全,可别真的掉下来。大成说这你放心,我亲自上去。王经理拍拍大成的肩膀说你上去干啥,让面相老、脸上皱褶多、干瘦如柴的上去,领导一看,心里一颤,事就成了。大成说那这样不是把你公司给臭了,抹黑了。王经理说没办法呀,臭就臭了,黑就黑了,总不能让你的人没钱回家,我的人没钱过年吧,这既是帮你,也是帮我。王经理给大成扔下了一盒“中华”说塔吊我看你选广场上的那个塔吊,广场上人多,离市委、市政府也近,说不定有领导经过就能看见,那塔吊是大雄建筑公司的,你认识不?不认识我给他们说一声。大成说认识,我们曾经给大雄公司干过工程,那塔吊司机肉头熟着哩,只是给你们公司讨钱,却爬人家的塔吊。王经理说没关系,报纸上这个讨债的爬的也是不是欠债公司的塔吊,你们就是为了讨债。大成说那好。王经理说千万别把我卖了,这事你知我知,给你下面的人和记者都不能说,我们是从政府手里往来逼钱,我这个经理是政府下文件任命的。把几张报纸递给大成说这几张报纸给你带上,有人调查你就说是从这报纸得到的启发。大成捏着报纸往外走,临出门时,大成又蜇回去说经理,不会把人抓起来吧。王经理扑哧地笑了,说你咋这么想哩,你们现在是大爷,是讨工钱,又不是犯法,还抓起来,他们跪在地上求你们还来不及哩。又说到时候我会来现场,记着,我说下来再下来。
大成回来,晚上就把人召集起来,说看样子咱们不想个办法,工钱一时怕要不到手。柱子说那咱们就去把建筑公司围起来。大成瞪了柱子一眼,翻开报纸让大家看。大家传着看过,大成把报纸收起来,说你看这么一闹,市长一出面,他们三天就拿到工钱了,现在政府欠公司的钱,比这更容易。
就说到了上塔吊的事,柱子说大成哥,我上吧,我早就想到塔吊上去瞭瞭这城到底有多大,数数三十层高的楼到底有多少,整天在工地,啥也不知道,回去人家问都没啥给人说。管子煽了柱子一个耳光说还不记病,上次让人家老总扣了五十块钱,不是大成,都把你开了。有一回柱子偷偷往塔吊顶上爬,爬半腰让总监看见了,吼了下来,给了一个耳光,要罚二百块钱,还不让在工地干了,大成好说歹说,最后做了保证,才罚了五十块钱。柱子说管子,这是最后一次,今年回去把我另开。管子绷着眼睛说再跟我犟我看看,由了你不成。大成说管子,你上吧。管子说上个塔吊到没啥,就怕到时把我抓起来。大成说抓个屁,墙上咋写的?还抓起来,他们来了不把你叫爷才怪哩。管子说为啥偏要我上。大成说你长得老相嘛,猪头纹又大,又早早白毛了,领导一看,心里一颤,就把事给咱们妥妥地办了。管子嘿嘿笑着说这么说长得老相了也还有用处啊,好,我上。大成说明天早上十点钟,管子上塔吊,其他人都围在塔吊下面,李海、柱子负责给记者打电话报告,记者来了实话实说,把家里的困难都摆出来。
这时间围着围裙一直站在外面的叶壮山走进来,说大成,我上吧。柱子哈哈哈地笑了,说村长,你上?!有几个人就跟着笑。叶壮山说大家听我说,我咋也是一村之长,以村长的名义他们会更重视……建国打断叶壮山的话说你还当在咱刀槽村哩,这是省城,别说你是村长,就是镇长来了人家都不尿的。叶壮山说村也是一级组织,以组织的名义力度大些,你看这公章我还在身上带着哩,就是怕出来遇上个啥事,你说这标题要变成村长站在塔吊上为农民工讨工钱,代表村里,更得劲儿。大成挠挠头说那倒真是得劲儿,村长上去就代表村里,这势就大了。叶壮山说对对,村咋也是一级组织嘛。有人说你上得去吗?叶壮山说上得去,上得去。管子说也对哩,村长为村民讨工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叶壮山说对嘛,大成,咱们不是明天要做事儿嘛,今晚就弄几桌实打实的菜让大家吃吃喝喝。大成一拍脑袋说对对对,你去办吧。叶壮山说我就拿出在镇上招待市长的手艺。大成说你可别整大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叶壮山说我有分寸。
叶壮山走了,管子说你真让他上,老胳膊老腿的,别再出个啥事。大成说给肉头一包烟,用塔吊吊上去,骑在臂架上把条幅挂下来就行了。
菜确实丰盛,十几道肉菜,白酒啤酒一起上,叶壮山也是又抽又喝的,大成说你不是几年一样儿都不动了,咋又喝又抽的。叶壮山说高兴嘛,你就让我好好喝好好抽一次吧,一半次死不了。几个关打下来,都带了酒,叶壮山每个人敬了一杯,就是几十杯。大成就劝说你别再喝了,多吃点菜。可叶壮山站起来说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两句。李海说静静,村长要讲话了。叶壮山说不敢说讲话,我先喝一杯,算是给大家敬酒。说着把三杯酒就灌了下去。叶壮山又说,谢谢大家,这快一年了,大家给了碗饭吃,诚心的谢谢。又端起一杯酒,对大成说尤其谢谢你,老侄。大成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谢啥,我在这把话挑明了,你也凭辛苦挣钱,一日三餐的,起早贪黑的,烧茶洗衣的,大家不要觉得村长是靠了我们,来我们一起敬村长一杯。管子说对对,确实,咱们这一年你看吃的吧,苦大,还都长肉了,那些王八羔子就知道克扣。大家都说对对,吃的确实好,不是胡吹冒料。叶壮山说我给每个人再敬一杯。大成劝也劝不住,只好说不能喝多了,别耽误明天的事儿。叶壮山说大成啊,你让老叔给大家再敬一杯吧,以后还得靠大家。大成说你谁的情也不欠,你是凭苦力在挣钱,没有你我们还得雇厨子,钱不少花,还没你做得好。
叶壮山又一个一个敬起酒来。大成给管子、李海几个使了眼色,管子站起来说散场,别把明天的事误下了。大家就都陆续散了,叶壮山一个人坐在酒桌前还不走,拖走又回来了。别人都走了,大成只好陪着。叶壮山说大成啊,老叔这个人啊,一辈子没活好,没活好啊,老也老了,没路走了。大成说你咋会没路走了。叶壮山拉住大成的手说大成啊,咱屋前屋后住了多少年啊。一提这话头,大成就不爱听了,也知道这酒疯子会缠你一个晚上,跳起来就走,叶壮山还在后面喊大成,叔有话给你交代啊。说着竟然号啕大哭,大成只能回来,叶壮山说你坐下,老叔没醉。大成点了两根烟,给叶壮山一根,叶壮山说咱们两家住的那个院子,原本是一个院子,是老财主家的院子,解放时均给你爷和我爹的,他们那时候都给老财主拉长工,后来就打了一道墙,隔成了两个院子,其实推倒就是一家,老叔搬走后,那院子就一直空着,今年回去,你就把墙推了吧,你收拾个院落,宽宽展展的。大成就说老叔,你醉了,快去睡吧,这夜寒了。之后硬把叶壮山推上床,盖好了被子。
吃早饭的时候,大成说管子,还是你上吧。管子说没问题。叶壮山说大成,说好的咋又变了,还是我上,我是村长,以村长的名义力度大点。大成说你年龄大了,塔吊四十多米高哩,不管咋,让你上我们不地道。叶壮山急了,说大成,你听老叔说,就让我给大家办个事吧,这是个机会,再就没机会了。大成说天寒了,上面风大,刁人。叶壮山说没事,不就是在臂架上骑一阵,把条幅挂下来让记者们拍个照,老叔啊还没老到那个程度,到时候我下来还给记者村委会的盖章哩。说着拍拍腰部。叶壮山在公章把上钻了个眼,用一绺皮绳穿着,和钥匙拴在一起挂在腰里。叶壮山一脸乞求看着大成,大成只好说好吧,我给开塔吊的肉头说好了,吊上去,上去就骑在驾驶楼跟前的臂架上,把条幅垂下来就行。
广场建设已经搞完了,不过塔吊还没拆卸。叶壮山给吊起到臂架上,叶壮山一步一步往前走,大成仰头看着。叶壮山一摇一晃的,大成就高声喊,行了,行了,不要再往前走了,把条幅垂下来。叶壮山其实两条腿已经抖得像筛糠了,看都不敢往下看,可他还是一步一步再往前挪,边挪边说再往前走走,有气势。大成着急了,他看到叶壮山腿在抖,就喊好了,好了。叶壮山说我再往前伸伸。大成说别伸了,快坐下来把条幅挂下来,记者都来了。叶壮山这才站在臂架上,把条幅挂了下来。大成紧张地说老叔,你骑在上面。可叶壮山依然站着。
记者来了不少,背照相机的,扛摄像机的,围着塔吊拍呀摄呀的,一位女记者高声劝说老叔,你下来吧,我们帮你讨工钱,保证给你讨回来。忽然,叫声传来,消防车、警车冲进来,围着塔吊停了一堆。人群立刻乱了。开始有人向叶壮山喊话了,王经理也来了,把大成叫到一边说先稳住,别让下来,我看到市领导的车过去了,说不定领导就该出现了。起风了,呜呜的,裹着沙子,整个塔吊都有些摇晃,村长站在长长的臂架上,看上去就像一只老鸟,给寒风一拽一曳的,一头花白的头发一片纷乱,大成说不成,不能再等了,得让村长下来。王经理说你咋把村长整上去了。大成说他说以村长的名义,上面会更重视些。王经理说村长能顶个啥,你当这是你们村呀,那快让下来吧,别掉下来,老胳膊老腿的。大成就冲着上面喊村长,你下来吧。这句话一喊出,叶壮山站了起来,说大成,谢谢你们了啊。忽然,就从架臂上掉了下来。大成惊呆了,当他醒过来,哇呀一声扑过去,被一个警察扯住说砸到你身上连你也砸成个肉饼。
四十多米的臂架,相当于十几层楼高,120来了又走了。大成抱着满身是血的叶壮山,叶壮山已经走了。几个穿白大褂的公安鉴定过后,说通知让家人来把尸体拉回去吧。大成一把扯住公安说这事得处理啊。公安说处理,咋处理?是让人推下来的?去找老总处理吧。大成清醒过来再找王经理时,王经理已经不见了。打电话,已经关机。大成吼一声日他妈,咋这样的人。顾不得去找王经理,让李海赶紧回去,把兰英婶接来,两个孙子让麦秀照看着。其余的人腾出一个工棚来,布置了简单的灵堂,把叶壮山抬进去,让建国去医院旁边的老衣店买回了老衣给叶壮山穿好,又到街上买了烧纸、香、表,让柱子跪在叶壮山的头顶烧着纸。想想又让李宝去花圈店买了十几个花圈摆上。叶壮山死了,别让兰英婶来了看着寒心。
整个下午大成一直在给王经理打电话,可王经理一直关机。大成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了明天的报纸上。这是一个难熬的夜晚,十几个人围成一圈边抽烟边给叶壮山烧着夜纸,柱子说老叶呀老叶,你也算是有福气,看多少人给你烧夜纸,你说你心里愧不愧。管子又扇了柱子一个耳刮子,柱子说你老打我,别以为你是我哥我就该把你当神供着。大成说打得对,不打不成材。管子说你给我好好烧纸去。柱子脖子一梗说为啥?他是大还是先人?管子又抡起巴掌,柱子跳开了,大成却一个砍脖子砍在柱子的脖子上,柱子跪下去烧纸了。建国说这事弄成这样咋整?咱们得说说。大成说王经理这狗日的关机了,能说个啥?只能等明天报纸出来再说了,咋也得把村长的一条命钱给讨回来。管子说你去睡睡吧,我们轮流烧纸,不会断的。大成说睡啥呀,能睡得着,你们都去睡吧,明天还有事,我给村长烧纸。
第二天一大早,大成就在工地门口等着卖报的,各样报纸买了一份,可是没有一家报纸刊登他们的消息。大成慌了,按照记者来留下的电话打过去问记者为啥没登出来,记者说上面专门开会,这类事不让见报了。几家报纸都是同样的回答,又打电视台,也这么说。大成傻了,彻底没了主意,继续给王经理打电话,开始是没人接,后来不在服务区,大成明白王经理躲起来了。
兰英婶到了,倒显得没有多么悲伤,反过来倒安慰大成说大侄儿,你也别太难过了,你叔就是早走了几天,早死早把孽脱了,少遭点罪,也少受点疼痛。大成看着兰英婶说就是早走了几天?婶,这话咋说?兰英婶说你叔他得了癌症,晚期了,大夫说没多少日子了。大成手抖了一下,就明白了叶壮山为啥要跟着出来打工,为啥老缠着给他说过去,为啥坚持要上塔吊,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呀。便忙对兰英婶说这话对谁都不能说。兰英婶说我知道,这不看着身边没人才跟你说的嘛。
报纸、电视悄无声息,王经理又找不着,大成真是走投无路了,一群人堆在那里冒烟,柱子说抬尸上访。管子给了柱子一锤说这下倒出了个好主意,以后说话就说这样的话。抬尸上访他们在电视上看过,那年给市政府大门前铺砖也见过,很轰动,能解决问题的。于是就抬尸到了政府大门口,全副武装的警察来了几车,警察一下车,一些屁胆子就跑开了。只剩下大成、管子十几个刀槽村的人。纠缠到了后半晌,县上来了几辆车,连说带劝强拉硬拽地把叶壮山的尸体和兰英婶子弄上车,拉走了。
工钱是不怕欠下,只是个迟早的事,叶壮山的命钱可是一时都不能耽搁,事放凉了,就越没戏了。一大早大成起来,就一个部门一个部门找了许多部门,没找动一家,都说不归他们管。大成想进市政府大院,人家问他找谁,他说找市长,人家说市长不在,被人家挡在门外进不去。回来进了工棚,管子把一沓子钱递给他,说是工资。大成说王经理来过?管子说王经理没来,是马副经理来发的工资,找你找不见,我们就领了。大成看看工资表,就发现王经理已经从整个事件把自己抽了个干干净净,因为工资表上的日期打的是出事前三天,这就是说叶壮山上塔吊讨血汗钱是没根据了。大成说你没跟马副经理说叶壮山的事,没问王经理?管子说马副经理说叶壮山的死和他们没关系,王经理出国了。大成给王经理发了个信息:王经理,只要飞机不出事,我还能找到你!!!
小年这天八点,市政府大楼对面的塔吊上又站着一个人,几条条幅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扬……大成是半夜爬上去塔吊的,除了这条路,他再无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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