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的制作者是老米。老米是老顾的老伴儿。起初老顾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坐公交到槐园去锻炼,小区旁边的怡情园就不能锻炼?就是去槐园,快走需要50分钟,正好是沿景湖香径四圈的距离,走着去不正好?坐公交去槐园再走步,这不是太教条主义了?老米说,老齐说了,怡情园三面临路,笼罩在汽车尾气下,PM2.5知道吗?城市的PM2.5主要元凶是汽车尾气。那时候PM2.5大多数中国人还不知道的,但老齐知道,老齐知道,老米也就知道了。老米又说老齐说了,大街就是城市的呼吸器官,充满了汽车的尾气、扬尘,是高污染区,在大街上走你就变成吸毒器了。老顾笑着说,一口一个老齐说了,老齐说就是子日,老齐就是上帝啊。老米却严肃地说人老了,大夫就是上帝。这话没错,人老了,上帝就多了。
这张表制定出来好几年了,老顾却一直未贯彻执行。老顾工作上是一个勤勉的人,唯独在锻炼上有些懒惰,当然也是由于还在台上,一天纠缠在杂七杂八的事务中,精疲力竭,即使哪天闲了,也找个借口推托了。退居二线后,在老米的陪伴监督下,这每日功课必须完成。
除了这张表,老米在床头、书房、客厅、厨房、卫生间贴满了“温馨小贴士”。譬如,叩齿可防止牙龈退化、牙周病等口腔问题,还可促进脸颊肌肉活动,防止双颊下垂;再譬如,吞津,闭口作漱口状数回,然后吞下口水。唾液中含有许多消化酵素与营养成分,常吞津有助消化功能……小贴士就像小精灵,在你眼前飞旋,一句话,就是不让你闲着。
不能不说,所有的锻炼都是有效的。老顾有三高——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服药、调理,各项指标一直忽高忽低,大夫说这指标跷跷板可是最糟糕的。锻炼一年下来,三高各项指标控制在了一个合理区间,不要说精密的机器,就是老顾自己也感到神清气爽,有精神了。
然而,老米很吝啬啊,并没有给老顾多少时间,老顾退到人大一个专委会一年后,老米查出了绝症,在病榻上勉强维持了一年就走了。老米的离世给了老顾一个措手不及,他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如果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说得太浪漫的话,那么“少年夫妻老来伴”则说得就太真实了。他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相依为命,就像从充实的田野步人了荒芜之境,空茫死寂,他感到彻骨的阴冷。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老顾浸泡在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这首词的意境里,恍如隔世。阳台上摆放着的一把弧形躺椅,就像一个阴谋。老米去世后,老顾躺在这把椅子上,整日都是恍惚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在老米的监督下坚持了一年多的锻炼也就戛然而止了。
老顾也知道生命在于运动,可没了心境,便失去了动力,他实在不想动,连楼门都不愿出。查出绝症后,老米给他准备了重要电话号码一览表,需要什么,一个电话就有人送到家里来。在孤寂苍白中,老顾随着时光流逝渐渐委顿下去。二十多年的三高病史,让老顾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去日无多,他不敢奢望像有道的僧侣那样圆寂,但以为至少可以这样坐到生命枯竭,了却这尘世间最后一段时光。然而,身体却折腾起来,心悸手抖,胸闷乏力,头晕眼花,什么都不想吃,还老觉得饱着,老顾想这是身体在走向衰亡。可伴随着身体衰亡而袭来的是从头到脚的莫名其妙的疼痛。那是一种钝痛,能感到疼痛,却不能说出是哪儿疼痛,就像浑身都在腐烂,没一处好地儿。疼痛折磨得老顾生不如死啊。苏东坡说忍痛易,忍痒难。那就是一句名言而已,因为你无法像通过挠来解决痒那样去解决这周身的疼痛。
老齐来了。这些年他和老米有病都找老齐,老齐就跟他们的家庭医生一样。每两个月老齐会对他的血糖、血压进行一次细致检查。即使他退下来了,老齐依然如故,从不轻慢,这让他感动。
结果出来,血糖、血压所有指标都高得要命,老齐说你怎么搞的,以前不是控制得很好吗?他又被断定得了厌食症。老齐说三高又得厌食症,这是最要命的,你得住院调养一段时日。他说调养我自会调养,你给我开些镇痛的药把疼痛解决了就行了。老齐说镇痛药只能缓解暂时的痛苦,而且对脏器损害极大,到最后镇痛药也解决不了问题,你不要把这不当回事,知道为什么许多人都要选择安乐死,就是实在受不了疼痛的折磨。老顾,根源在厌食,我警告你,人老了这是最要命的。
老齐又说,你的心境我知道,孤寡之人容易出这样的毛病。不过话又说回来,就是儿子再孝顺,也替代不了你自身的病痛,你得从这种阴冷生活中走出来,你要提振精神啊。
昔日在台上讲话他不止一次用“提振”这个词,现在用到自己身上了。
老齐说解决疼痛首先要解决厌食,因为疼痛需要体力去抗击的,体力来自食物,你不吃饭哪儿来体力呢?解决厌食,一是加强锻炼,因为锻炼会消耗体力,你消耗了体力,就会对食物产生需要。老米给你制的表还在吧,要当功课一样去做。二是吃饭要有氛围。为什么应酬多的人都胖,是因为餐桌上吃吃喝喝互相影响的。从小孩身上也能看出来,如果两个或几个小孩一起吃饭,他们会抢着吃,比赛着吃。一个小孩吃饭,那得哄着他吃,撵着喂他吃,人老了就跟小孩一样。多参加一些社会活动,跟老同事老朋友多联系,吃吃饭,说说话,氛围可以调节心情,增进食欲的。一个人喝酒容易上瘾成酒鬼,一个人吃饭则容易得厌食症。
说来惭愧啊,倘若从普通岗位上退下来的,以他的为人处世他自信会有老朋友老同事,会有忘年之交,莫逆之交,普通人容易交心。做了这些年官,朋友就少了,同级别的,平时看上去你侬我依亲密无间,一旦共同面对一个机遇便是对手,明争暗斗,各种手段都能用上。正如有人说每个人都是一道伤口;有级差的,一起共事虽说低头不见抬头见,但等级森严,不可逾越,见面唯唯诺诺,恭维逢迎,其实陌如路人;退下来的,经人吆喝坐到一起,也是动不动台上如何如何,寡味,添堵;还在台上的,即使是你手上提拔起来,偶尔吃顿饭也是虚浮客套,何况谁会天天陪你。
老齐说再娶一个吧。他说你是大夫还兼做媒婆啊。老齐说这是我给你开的药方。他笑了。老齐说,我给你物色了一个,人品很不错,年龄也合适,50出头,看上去很有气质。老顾摇摇头说谢谢。老齐说这是老米的意思,她临终前托付过我。老顾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自查出绝症,老米就一直给他灌输再续一房的观念。他给老米洗脚,梳头,洗澡,起初老米还有些伍怩,咯咯咯地笑,后来她说也对着哩,你得学会做好这些,再续一房,二房可不像头房,伺候不好,人家可不答应。他笑笑说当我是钻石王老五啊,还续上一房。老米说60刚过,现在活过80也不是啥问题,20年哩,长拖拖的,官把你当得啥都不会了,还当出一身病,没个伴儿咋活啊。他说有人说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这话是真理,你看我牙齿死了六七颗,小拇指指甲也死了,头发哪天不掉几十根,看不见谁知道还有啥死了,我就不再害人了,你就别操心了,估计你走了我也快了,早早撵你去,在那世咱们又到一起了。老米哈哈哈地笑着说老了老了,说这么肉麻的话出来,以前啊觉得死是迟早的事,死了就死了,可这眼看着要死了,才觉得活着真好,一定要好好活着啊。你看外面,阳光多么明媚,风儿多么舒畅,活着就是天堂啊。老米捏着他的手说,说正经的,再娶上一个,不然我放心不下,这房子我走了住在里面也不好,太阴冷太伤感,再续一房人家也忌讳,就卖了吧,把新房子装出来搬进去。
老米竟荒唐到了给他做媒的地步,三六九的往家里约老寡妇。他说你怎么这么荒唐?老米说不荒唐啊,老了一个人难活啊。老米流泪了,说以前我还觉得咱们有三个儿子,谁先走了留下的那一个也不会受罪,得病这一年多,我算看透了,那三个狗日的一个都指望不上,这也都怨你,当时我说留一个在身边,你一个也不留。你看现在我这样了,他们在哪里?要是没有你,我怕是像二楼的老张,死在屋里臭了,不变成蛆爬出来没人知道。他说这跟留不留没关系,老牛的儿女不都在国外吗,老牛半身不遂,儿女不是轮番回来服侍着……老米说要不我死了你去撵他们,总是亲生的么。他说你去了一趟回来就再不去了,让我去撵他们?有一年,老米把三个儿子家都走了一趟,受了伤害,回来情绪低落,说就像我是个乡下老太太,总怕把他们的人丢了,教我这教我那,连用筷子都成了丢人的事,我还觉得用筷子比用刀子叉子高明哩,你还说老了撵他们去,要撵你撵去。老米说不说他们了,不说他们了,没想到我们的晚年如此凄凉啊!老米紧紧抓着他的手说死不是容易的,送小玉走那天回来的路上咱们说的话你还记着么?我说谁走到前面谁享福啊,我是个有福的人啊,你再找一个吧。
人怕都腐化了,话语绕梁啊。
老齐说生命没有装开关,死亡是个漫长的过程。他只能打起精神又回到槐园来。
哦,老米,老伴儿。
倘若不是何小玉再次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老顾对老米并没有特别的认识,甚至觉得和谁也会是这么一辈子。老米22岁跟他结婚到62岁去世,整整度过了40年的时光,感情生活没有经历大风大浪,平淡而简洁。何小玉再次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让他认识了老米之于他的唯一性。
老顾和老米经人介绍认识,谈了3个月的恋爱便结婚了。而这3个月的恋爱也就是沿穿城而过的秦汉渠走过几圈,爬了几趟青云山,看了几场电影。记得看的第一场电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时间电影院是可以吃瓜子的,地上的瓜子皮很厚,踩上去就像走在深秋布满落叶的林间小道。他们一人一包瓜子,各吃各的,没说一句话。结婚一年后,就赶上大下乡,老顾到兰花坪公社下乡三年,三五个月回一趟家。小儿子出生两月,老顾到普县做副县长,之后又做县长、书记,这一去就是10年,六百多公里路程,一辆帆布篷的北京吉普几个县长用,一两个月回来一趟。后又调到张水市做常委、常务副市长,又是10年,500多公里路程,一年半载回来一趟。直到调回首府做了市长才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在首府市长的位置上,正赶上“经营城市”理念风靡盛行,城市建设全面提速,老顾也想干一番事业,引项目跑资金真是天马行空,拆迁协调、现场办公、开工奠基一片忙乱,会议都挤到晚上开,用干部们叫苦的话说是“白加黑”"5+2"而应酬更是招商引资的常规功课,半夜归来疲惫不堪,醉意蒙胧,常常是说不了多少话,便呼呼大睡。回想起来,老米就像是他办公室的一个干事,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秘书,坐在驾驶位上的一个司机,机关食堂里的一个炊事员,大门口站岗的一个战士,都认识,点头微笑,可对他们,他又了解多少呢?正如那句话所说,老米就是“睡在身边的最熟悉的陌生人”。要说真正的朝夕相处,也就是退到人大至老米离世不足三年时光,也是在这不足三年的时光里,他真正认识了老米。
一天,老米说你陪我去看望个病人吧。他问是谁病了?老米说去了你就知道了。他说要是我不太熟悉就不去了吧。老米说走吧,你认识的。去了以后,他才知道是何小玉。望着已被疾病折磨得形容枯稿的何小玉,他内心愧疚得无地自容,而何小玉一口一个领导叫着,一遍一遍表达着对他的感激之情,更让他心如刀绞。对于何小玉,他有着不愿提及的愧疚悔恨。大下乡那年,他给下派到和县兰花坪公社做了副书记。兰花坪极其偏远,山大沟深,距省城600多公里,那时候不要说是小车,连摩托车都没有。班车只能通到三棵柳,去公社还有50里的山路,公社派了一辆驴车来接的他。翻山越岭走了整整一天,中途在老乡家吃了一顿炖土鸡,到了公社已是夜半时分。那时候狼还很多,一路时不时能看见荧光般的眼睛。接他的老张不停地抽烟,他说你烟瘾挺重的。老张说为了着个火,狼怕火。兰花坪公社一共7个干部,其中6个干部家都在本地农村,要照顾家里的田地,每天下班便骑个自行车回家了。只有他和何小玉以乡镇为家。何小玉家是县城的,县城到兰花坪有80多公里。他们明锅开灶。兰花坪公社坐落在山谷中,刮风是经常性的,尤其人夜,风呼呼地刮个不停。风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拟音师,常常作弄出各种声音,一到夜里真是鬼哭狼嚎草木皆兵。那个时候山野里野兽是很多的,黄鼠狼、獾、黄羊、狐狸、狼,山上豹子都有。夜晚它们会窜到大院里来。不要说何小玉,就是他也害怕。后来他们也就有了那种事。三年后,他回了省城,起初还惦记着何小玉,想着能为她做点什么,至少能把她调到县城,但手里没权,也只是个妄想。后来,手里有了权,何小玉却已调到了县里。何小玉就是土生土长的和县人,家人都在和县,想想或许县里更适合她,也就罢了。那时间不要说手机,就是电话也是很稀罕的,加之距离遥远,联系起来很不方便,何小玉又很内秀,是典型的良家妇女,一直也没找过他,他也担心破坏了小玉的家庭。随着岁流月转,渐渐地,何小玉也就淡出了他的思念,就像一场风一场梦。
这几年,随着出问题的官员为情人动辄几百万数千万的谋幸福的案例越来越多,对于何小玉,他内心的愧疚悔恨就愈发深重了。倒不是说要为何小玉谋荣华富贵,至少他可以将她乃至是她一家调进省城,安置在不错的单位,给予她和家人一些必要的照顾,毕竟进省城是人人向往的,多少人想方设法花钱铺路往城里调。做了首府市市长,办这样的事易如反掌。许多人包括儿子的同学朋友找他办过这样的事。然而,他什么也没有为何小玉做过,他甚至都不记得有没有想到过何小玉,而对于何小玉这些年的生活境况他也是一无所知。
从医院回来,他跟老米坦白了和何小玉的事。老米笑眯眯地说都等了多少年了,你终于说了。他吃惊地看着老米。在兰花坪的三年里,老米一共去过两趟,只住过几天。老米说我第一趟去就看出来了,小玉见了我不自然,躲我的目光,你房间有她的气息……你是不是这辈子不打算跟我说了?他说打算临死的时候跟你说。老米长长吁了一口气说,这辈子我就这一块心病,终于了了。老米告诉他,小玉一家是她办进城里来的,小玉的两个儿子的工作也是她给安排的。他更为吃惊了,说她找过你?老米说她没找过我,是我找的她,我不能让你老了心里愧疚不安,有些事啊到人老了才会让人愧疚不安。他流泪了,这是他第一次在老米面前流泪。他给老米深深地鞠躬道谢,老米笑了,给他擦着眼泪说,几个月回来一趟,荒山野岭的,又都年轻轻的,干柴烈火的,有那个需要,也没啥错的,山里的夜啊长拖拖的。
老米说小玉看病得十几万,她已经退休好些年,退休工资也没多少,男人又是工人,进省城不久下岗,后来跑车又出了车祸,人也没了,两个儿子也都才相继成家,各自背着房贷。老米给他一张卡说明天你给送去吧,到现在小玉一直认为一切都是你给办的,我只是跑腿的,你不要说破了,说破了她心里会不好受的,就当我不知情罢了。老米说家里就剩下这10万块钱了,你啊怕是这世上最穷的市长了。
他知道这10万块钱是老米攒下救急的钱。要说他在那么多的要职上一直干到退休,没人送礼那是不客观也不现实的。坦白地说做官这些年,尤其是他当市长后几年,有些土豪―这是当下流行的一个词,多么准确,送礼出手之大方,令你头晕目眩,一送几十万几百万,如果他贪,有几百万也不稀奇,但他从来不收这种钱,这是一个底线。这种钱的背后便是违法乱纪的利益链条,收了就成了这链条上的一环,你就得为他们操心一辈子,担心一辈子,哪个出事都是天塌地陷,而这样的土豪多半会出事。这样的教训实在是太多了,不要说放眼全国,就是环顾身边都让人胆战心寒,那是一条不归之路。而只要你收了这些土豪的钱,他们就敢向你提出把他老爹的照片挂到天安门上这样令你咋舌的要求。有一个老板就提着一箱钱跟他提出过要把烈士陵园搬到山沟里去,腾出那片土地供他搞开发的要求。但是,要说没有点灰色收人那也是虚伪的,逢年过节企事业单位拜年,出席奠基、庆典的红包,出差出国的补助,年底各种奖励福利等等,一年也不老少,日常生活吃穿用度有人操心,购物卡、会员卡、贵宾卡……各种名义的卡是用不完的,还有下属来家里提的烟酒―老米偷偷卖过烟酒,两个人的工资基本不动,这些一年加起来也有不少。三个儿子都在国外,老米总觉得背井离乡,怕受了委屈,就像一个村妇攒鸡蛋,攒下点钱就急着换成美元给了儿子们。他说我们一起去吧。老米哧哧一笑说我才不给你们当电灯泡哩。
为官一生有一怕,那便是退休。许多人一提退休立马就有了“老”的感觉,仿佛这个世界都塌陷了。一项调查显示,衰老得最快的是退休下来的官员。正因为如此,四套班子都人性化地专门设置了诸如研究会、专委会、参事室之类的机构,安置那些政治生命到站的官员,以便他们依然能够开会看报、下乡调研、喝茶听报告,就像飞机着陆时的缓冲区,缓冲人们从官位下来,一下子没有了车马随从迎来送往的不适与失落。可对于他来说,退休的前两三年就已经“适应”了,倒不是他有高人一筹的心态调整能力,而是因为他对官场生活有了深度的厌倦。几十年的官场生涯,就像几十年老吃一种菜,腻味了迎来送往,考察开会,而人事与项目的纷扰纠结让他心神俱疲。更重要的是,他想要补偿补偿老米。这些年亏欠老米的实在是太多了。人是需要被感动的,如果你老了,还找不到让你感动的东西,那你将孤苦地死去。一个人被感动了,要补偿一个人,那会焕发活力的。古人云,人活七十古来稀,如今活个八十出头也算稀松平常,那么他还有20年的时间可以好好陪陪老米,老年生活应该是丰富的温馨的。然而,老米却匆匆走了。
槐园据说是晋代就有了,因此又叫晋槐园。槐园占地面积大,湖泊若镜,草木葳蕤,有城市绿肺之称。叫了槐园,自然有不少槐树,上千年的槐树就有几十棵,根深叶茂,虬枝盘绕。每棵树都有一个标有年代、编号的绿色小牌,表明它们已是有身份的了。清明节刚过,正是槐树繁花期,圆锥形花序就像倒垂的小塔,白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繁盛的蝶形花瓣,花香浓郁,有些醉人。据说槐树会随着年代的不同,而绽放出不同颜色的花来,不知道是不是“科学研究表明”。
槐树树身相对端直光溜,极少有结,很适宜撞背。科学研究表明,撞背好处多多。因此,每日清晨,每棵树下,都有人在撞背,“嗵嗵”“嘭嘭”,这些槐树多数都需两三人才能合抱,撞上去纹丝不动,让人想到蚍蜉撼大树的话来。而科学研究表明,撞击对树的生长也有好处。老顾想这句话的意思是树也需要撞背吧。每棵树的撞击者相对比较固定,这是由身高与树身的切合度决定的。虽说槐树树身无结,但会有少许的弧度与不平整。
老顾一般是在21号槐树上撞背。21号槐树已有800年的历史。树身向阳的一面有一个小弧度,正与老顾背部需要撞击的穴位相吻合,一束阳光又穿过树隙,直面射来,正宜于采阳和吐纳。
在21号槐树撞背的相对固定的有6人,天长日久也就形成了规律,就像各种排队一样。偶尔也会有新人加人搅乱了秩序。不过人老了就都谦和了,和气为养生之根本,也都不计较这样的插队,或到别的树上去撞,或会做些别的运动等待,——树与树之间场地,点缀了各种健身器材。
21号槐树左边的两棵槐树,是两个老婆婆在撞,嘴也不消停,说些家长里短,无外乎房子、票子、儿子、孙子、车子所谓五子登科的事,有亲戚朋友的,左邻右舍的,也有道听途说的,广播电视上的,总有新内容,听上去不怎么枯燥。右边的两棵槐树是两个老头在撞,他们关心的是政治,谩骂的是贪官,论说的是腐败,既有本市本省的,也有全国各地的,听上去也不怎么枯燥。
前方是镜湖,湖边有一拨舞剑的,统一白色绸缎装,长剑都绾红穗,看上去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环湖路径上,有一群人四肢着地在爬行,就像回到了类人猿时代。科学研究表明,爬行使人在活动中回到原始动作姿势,头部和心脏的位置降低了,全身的血液回流通畅,有利于对身体各器官的血液供应。若每天进行一定时间爬行锻炼,则对心血管疾病及各种脊椎、腰部病变显著的症状起到治疗的功效。据说在英美十分流行。左边是一个小广场,集合着一群“打老牛”的老头,那“老牛”足有十几斤重,发出呜呜的吼叫。右边槐林稀疏,是抖空竹的人的天下,呜呜的空竹声就像风的呼啸。科学研究表明,打老牛、抖空竹使人的肩、肘腕、胯、膝、腰、颈、腿等关节不断运动,对视力、关节炎、全身的协调能力,对老年痴呆、消化系统、呼吸系统、心脑血管疾病有很好的预防和治疗作用,还能提高身体各器官的机能,使人越活越年轻。
槐林间有一条水泥路斗折蛇行穿过,一拨一拨人流就像马拉松比赛。有竞走的,有倒走的,有疾走的,有散步的,边走边做些运动。有一拨就像是一队老兵,喊着“一、二、三、四”,这是“晨吼”。科学研究表明,“晨吼”不仅能锻炼肺活量,提升心肺功能,还能宣泄、排遣抑郁情绪,起到心理减压的作用。
如今人们关注健康,重视养生,这样的“科学研究表明”就极其盛行。老米把许多这样的“科学研究表明”强行灌输进了老顾的脑海里。这些项目最初都在老米给老顾制定的计划中,按照老米最初的那张表,老顾得忙活一整天。后来,老齐说这么大年龄了,运动要适量,老米才给精简了。
老顾正撞树,老姚脱离了高喊着“一、二、三、四”的队伍向他走来,人还老远,大嗓门已先到了:你这人是咋回事,手机丢了还是不开?老顾是个大烟枪,早晨锻炼一会儿,也要抽几根烟,说“顺顺气”,却依旧声若洪钟。
老姚是老顾在芙蓉苑住的时候的一个老邻居。在芙蓉苑住了十几年,老顾和街坊邻居没什么交往,认识的也就那么三五个人,老姚算是一个。老姚在小区门口开一面馆,老顾和老米常去吃面。老姚五大三粗,却是个嘴碎之人,老顾和老米去吃面都是错过高峰期选择人少的时候,老姚便有空闲和他们唠叨些话,渐渐也便熟了。芙蓉苑小区那一片规划拆迁后,就像一片森林毁了,街坊邻居飞鸟各投林,湮没在雨后春笋般的楼群之中,都不知了去向。在大拆迁大改造的浪潮中,城里人这样的聚散已是常事。老姚搬去了哪里老顾没问过,从早晨也到槐园锻炼看,应该离槐园不远,因此他们还能经常见面。老姚是个失地农民,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但说话却颇有禅意:年少拼命玩耍,年轻拼命挣钱,年老拼命扒命,你说人一辈子可怜不,一直在拼命。还说你看,“打老牛”,踢毽子,跳绳,爬着走,喊口号,打拳,哪样不是小时候玩的,老了还得这样玩,人到这世上就是画一个圆。
老姚说搬家换电话,都不给儿子说一声,哪有你这么做老人的?老年痴呆了?老顾说老年痴呆倒好了,忘乎所以……老姚说呸呸呸,千万别这么说,人老了说啥来啥。老顾笑笑说看惜命的。老姚说快别撞了,三个儿连家带营浩浩荡荡回来了,找不到爹急得猴上树哩,住在酒店里,不怕传出去成了笑话,丢了你大市长的人?老顾说他们找不到我,咋找到你了?老姚说小小不是在丽园大酒店当大堂经理嘛,他们就住在丽园酒店,快去吧,孩子们急得就剩下打广告寻你了。老顾说这不是找到了吗?老姚说快去呀,还撞!老顾说还没撞够数儿哩。老姚说儿子孙子那么远回来了,你这人真是的,快走,少撞几下死不了。老顾笑笑说那可说不定,有时候就在乎那么一下两下。老姚说该死的娃娃逑朝天,早死早超生。说着掏出手机来,说没带手机吧,用我的先给他们打个电话。老顾忙说打什么电话,等会儿就能见到了。老姚站在那里,点了根烟吸。老顾说抽什么烟吗,还不跟着喊“一二三四”去。老姚说我等树,也撞撞,我看你气色不错,看来这撞树还是有用的。老顾笑着说再选一棵树啊,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老姚说怕死的人多,你看哪棵树闲着?老顾看看,真还没有一棵树闲着,老顾把树让给了老姚,老姚边撞边说快去吧,他们都回来两天了,住在酒店里,花这钱不心疼?你说你这人。老顾说他们是华侨吗,不住酒店住哪里?老姚脸色不对了,说是啊,有本事的漂洋过海,没本事的本土偷菜。
老顾没想到这话会伤着老姚,想解释两句,又觉得麻烦,这年龄了老给人解释有什么意义呢。老顾说你那面馆真不开了?老姚说他们害怕别人说他们不孝,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借拆迁硬不让干了。老姚说的“他们”是指儿子,老姚有四个儿子,也都过着普通人家的日子。老姚说都逼我出来锻炼哩,还说把药钱省下就等于挣了,你说这啥话吗?老顾说真还想念你那碗面啊。老姚说是吧,许多老客户都念叨哩,你那洋儿媳吃得哇噻哇噻的,直竖大拇指,还动员我去美国开馆子哩。
离开21号槐树,老顾又去了西面的一块空地打太极拳,老姚冲他喊你快去呀,咋一点不急,你这人性子够慢的。老顾说你不是常说日月长在,何必把人忙坏,度日月要石匠打磨一划一划来,不着急,也不在这一会儿。老姚说事跟事不一样,儿子不说了,孙子好些年不见了吧?他们一回来总要在我的面馆吃几回面的,一个小区住了多少年,我就没见过几面。人呀就是隔辈亲,你就不想?
出了槐园,老顾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御园买菜,而是上了青云山。
一周至少爬一次青云山,这也是老米安排的一门功课。青云山离市区16公里,18路、35路公交车通青云山。青云山不大,却突兀奇险,就像城市的盆景假山。喧嚣的城市中,能有这样一座清雅幽静的去处,实乃大自然悯人的造化。老顾一般爬的是仙人峰的“仙人指路”。仙人峰就像伫立着的一个仙人,悬崖斧凿,松涛如云,山幽谷诡,鸟群栖集。仙人峰神出去的一个山嘴就像仙人抬起的一条胳膊指向远方,而远方则是湖天一色,人们称之为“仙人指路”。东坡的小径斗折蛇行,最适宜人登爬。
现在老顾上青云山还兼着一份工作,捡垃圾,这是义工组织派给老顾的差事。老顾每周要腾出一天时间去做义工,每半月要腾出一天的时间参加义工组织的宣传活动,每个月要腾出两天的时间参加义工组织组织的各种健康公益活动。老顾已经做了6年。记者得知老市长做义工,要采访他,他严厉地拒绝了。
儿子们回来了,老顾一点儿都不吃惊,应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这么快而且以如此的阵容回来,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对于老顾来说,儿子已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啊。老顾做官一生,用一些人的话说是窝囊,别的不说,从首府市市长位置上没有进人省级班子这也不说了,退到人大在专委会只弄了个副主任,这就足以让人说“窝囊”了。人们用谨小慎微胆小如鼠总结了老顾的从政之路。可为了三个儿子老顾一度胆大包天,凭借着手中的权力将三个儿子移到国外,两个美国,一个英国。坦白地说,“文革”的残酷无情只要经历过的人,回想起来都毛骨惊然,心有余悸。改革开放初期,尽管政治环境正逐步改善,但许多人都患上了“文革”后遗症,加之西方思潮滚滚袭来,人们的信仰出现危机,西方国度那就是天堂。那时候出国可不像现在这么容易,风险很大,但大大小小的官吏商贾一窝蜂冒天下之大不韪,想方设法把子女往国外送。老顾的爹,一个旧时代的教书匠―老家把老师称为教书匠,归类于匠人之列,最后也关进了牛棚。老顾也豁出去了,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使这官不当,儿子也一定要出国,一个不留。老米说身边总得留一个吧。老顾说留啥留,等我们退休了,也撵过去。后来,老顾差点因此丢官,好在由于许多权高位重的领导牵扯其中,最后他只是背了个处分。但这个处分影响到了他以后的升迁,一有机遇就被人咬住不放,政治信仰不坚定就可以把你压死。官场就是这样,一个机遇总要面对很多的竞争者,总有人会咬你,也能理解,把你咬下来,别人才有机会。倘若不是那个处分,他的政治生涯或许可延长至省部级,做到副省长、人大常委副主任、政协副主席是极有可能的。
三个儿子移到国外后,老顾和老米看电视由锁定中央一套转为锁定中央四套国际频道,整日提心吊胆。20个世纪不说,就21世纪以来,世界各地恐怖事件增多,2001年美国“9. 11”灾难;2002年,印尼巴厘岛针对外国游客连环恐怖爆炸、俄罗斯700余人被劫持;2004年,西班牙一火车站发生爆炸、俄罗斯一中学1000余人遭劫持……世界的灾难就是他们的灾难。一看到报道这里出事那里出事,老米立刻就给儿子们一个个打电话,放下电话,就像给抽去了筋骨瘫在那里,神情忧郁,一脸悲戚。2005年,伦敦发生多起地铁和公共汽车自杀式爆炸,造成56人死亡,老米出人意料地没有给儿子们打电话,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老顾觉得有些诧异,去给儿子打电话时,老米忽然声嘶力竭地说别打了,然后呜呜咽咽地哭泣。老米哭泣的时候,老顾一般不去劝,哭泣是一个人情绪的宣泄,最利于养生。老米啜泣着说为啥总是我们给他们打电话,他们啥时候主动打过一个电话报平安?由他们去吧。老顾知道老米嘴上这么说,还是在渴望着儿子们的电话,然而,儿子们没有打回来电话。
这些年,在儿子们不多的回来中,老顾发现他们完全变了,变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张口就是西方如何,美国如何,英国如何,法国如何,德国如何……然后是中国如何。完全是否定之否定。这让老顾不能接受,和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一样,一个国家也是如此。难道中华民族不是这个世界最古老的民族,难道华夏文明不是这个世界最古老的文明,而世界四大文明古国的辉煌历史是随便可以被说得一无是处,你可以否定一代执政者,否定一段历史,怎么可以否定自己的祖国,否定自己的民族,这是多么的无知。更让老顾不能接受的是他们言谈之间的奴颜婢膝。美国人如何看不起中国人,英国人如何看不起中国人,日本人如何看不起中国人,德国人如何看不起中国人,法国人如何看不起中国人……在他们看来,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起中国人。老顾说既然西方国家这么文明,民族这么优秀,为什么会有政治偏见和种族歧视?为什么会侵略他国?两次世界大战不都是西方导致的?你们都是上过大学的,这点思想意识都没有?为什么这些西方国家会轻看中国人,就是因为像你们这样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中国人,否定自己的祖国,否定自己的民族,你们连自己的先人都不要了,还想让别人看起你?起初他还跟他们争论,然而,他发现这样的争论已经没有意义,他们已经听不进去了。
20世纪90年代末到21世纪初,儿子们回来得勤了,带个什么财团什么项目考察投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老顾明白,就是冲着他的权力倒空卖空圈钱来了,老顾明确告诉他们,不想被秋后算账。他们说都这么干着哩,即使秋后算账,也法不责众。老顾警告他们说别自以为什么都看透了。后来,他们又给他指了两条敛财之路,一是卖书法作品。老顾的书法是有功底的,父亲是个秀才,要不是辛亥革命,那是要上京赶考的。后来做了个私塾先生。他从三岁开始就习字,一直没有中断过,起初是父亲规定的功课,父亲是很严厉的,戒尺会把他的手打得肿成蛤蟆。后来就成为一种爱好,上大学和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老顾参加过几次比赛,拿过奖项。老顾后来想过,如果自己不做官,潜心于书法艺术,或许会成为一个书法家。后来随着官越做越大,权越来越重,许多人阿谀奉承,拿着丰厚的“润笔费”找他“求”字―做官只有要这样那样的嗜好,就会有人趁虚而人,筑巢下蛆。但他没写过一幅。他当县长后,父亲就说了,从古到今,因人废字因字废人的典例太多了,卖红薯也不要卖字,要卖字就不要做官。二是卖书。他们说把你那理论文章、讲话凑到一起,出几本书出来。他们还拿了一些领导干部出的书,说你看200页,字有苍蝇大,一本就98元,你想想一万本就是98万。他说卖给谁,有人看吗?他们振振有词说,找你那些部下卖字卖书,中国的官员不都这么干吗?这又不算腐败,用你们的话说还助推文化建设。
他们不相信他清正廉洁,他们把他当成风流成性荒淫无度的贪官污吏。他们给他算过账,像他这样级别的官员,至少赃款上千万,女人六七个,否则说不过去的。他们说中国的官场就这样,没有人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何小玉有病那段时间,大儿三儿正从美国回来住在家里,要老顾动用关系,揽工程做贸易。他和老米关于何小玉的话让三儿偷听到了,更是证明了他们的猜想。大儿三儿站在维护母亲尊严的立场,上纲上线,不依不饶,义正词严。这个暗伤正是他内心最纠结的,也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却被他们撕得一片血腥。有一天老米咯咯咯地笑着问他你到底在外面有几个?老顾盯着老米看,老米说你别这么看我,他们在调查你哩,小儿说他有一朋友,爹才是个县长,就弄了8000多万,现在一家人都移过去了,享受生活哩。我说你爸不是那样的官,他们不信,他们说我太老实,让你蒙蔽了,你和小玉的事就更证实了他们的想法。老米长叹一声说唉,我知道不知道没啥意思了,他们揪着不放。老顾说你知道不知道都没意思了,跟他们有鸡巴关系?老米又咯咯咯地笑了,说你生气了,好久没听到你说脏话了。大儿三)L纠缠着不放,老米发火了,把两个赶回了美国。
何小玉走了,老顾和老米送完回来,两个人许久没有说话。晚上吃饭的时候老米忽然说我走了你该咋办?老顾说你咋不说我走了你咋办?女人比男人寿命长。老米说以前觉得有儿子,没想过这些事,现在看来儿子是指望不上啊,我们啊谁走到前头谁享福。
老米查出绝症后,在医院大半年,在家里大半年。儿子们回来两趟,住进医院一趟,抬出家门一趟。他们关心的重点依然是他的财产。第一趟回来,老米说他们不是回来看我的,是惦念着你那些没出世的钱啊。你不把钱拿出来,他们就觉得你把钱要留给那些小孽种,他们让我跟你说早作打算,别弄得你走了,他们为家产生事,他们怕生豪门恩怨,丢不起那人,他们逼我发挥作用,让我逼你把钱拿出来,你就交出来吧。老米拧了他一把说你不会在外面有几个吧,领来见见吗,要好了,给她个正式名分,我走了你们好好过,小的是情人,老了是伴儿。老顾大瞪着眼睛说你也相信这些狗日的?老米说你还没看明白想透彻?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一块儿摸爬滚打几十年,我能不了解你?老顾气得咬牙切齿,说他们还是不了解中国国情,调查老子应该去找纪检委来查。老米拍着床沿说坐下噻,还生啥气。要说吧他们这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一个官员倒了,哪个查出来不是过千万甚至上亿?情人七八十来个的?全社会也都这样看官员,做过官的谁会相信你的清白?只是啊,不要说我是他们的母亲,就是看着我是一个将死之人,他们不该这么逼我,更不该骂我苕啊。―若是骂人话,也是傻子的意思,但比傻更重。老米嗷嗷大哭起来了,泪落在被子上“嘭嘭”有声,每一滴泪都是一朵儿的梅花啊。老米啜泣着说从我有病你也看出来了,他们没心啊,我们养他们小,他们养我们老,说得难听点就是一种交换,可他们没想过要赡养我们,我走了你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老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许久说你也别生气了,我们也没企求过什么回报,你也别怨他们,要怨就怨我把他们惯坏了,我们给了他们一座宫殿,他们还了我们一片废墟,我们已经尽到了我们的责任,是该放下的时候了。老米这话说得狠啊,可是她还没看到废墟的惨状。老米去世,大儿没回来,说是有什么事,一家人都没有回来,按说大儿的儿子也十七八了,是能代替他爹尽孝了。二儿和三儿都单杆司令回来的,也仅烧了头七纸就走了。按照老家的规矩,老人去世是要送七―每七天都要奠酒点香升表烧纸,一七比一七远一点,七七四十九天送到坟上,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长亭更短亭的十八相送,表达绵延不尽的思念之情。再不行也要送过三七。他们不是没有时间,美国、英国都有丧葬假,而且每个公民一年也至少有20天的公休假。就是在这七天里,两个人也不是沉浸于生离死别的悲伤里,全然不顾忌七日内不沾酒不剃须的忌讳,而是忙于访友叙旧,每天都是醉意浓浓。晚上归来,不是体谅他的孤苦伶仃,而是一遍遍旁敲侧击表明他们才是他们财产的合法继承人。老伴去世这些年来,他都不记得儿子们是否打回来过电话。“多年父子成兄弟”“五伦之一是父子”“父子熙熙,相宁以嬉”“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老祖先留下了多少关于父子的经典论述,老顾是一句也没捞着。天伦之于老顾竟是一场耻辱和虚无,意义尽失,比梦还空。
一个月前,楼下的老朱去世了。老朱六个儿女,有公务员、警察、教师、小老板。老朱猝不及防死了,因没立遗嘱,结果儿女为了争老朱仅有的一套住房,从吵闹最终演变为打架,三个子女住进医院,等着打官司。那份混乱与尴尬让老顾脸红羞耻,他去了律师事务所,立了遗嘱,并做了公证。办完公证,接待他的小杨忽然一笑,说叔,您真的认不出我来了。老顾说我们认识吗?小杨说叔,杨小龙,大耳朵。双手扑棱扑棱一双招风耳,又说小时候老去您家,跟晓仁、晓义、晓礼一起玩。老顾噢噢了两声,依然没想起来,小杨说叔,我这份工作还是您给安排的。小杨送他出来,他就知道儿子们很快会知道他立遗嘱的事了。老顾心里笑笑,知道不知道的又有什么呢?
老姚一个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的失地农民,告诉他的儿孙们回来时,用了“浩浩荡荡”“连家带营”,这两个词语用得可谓准确深刻啊。自从他们的母亲去世后,他们何曾“浩浩荡荡”“连家带营”回来过?他立了遗嘱还不到一个月,他们就回来了,而且他们是踩在这个时间节点回来。―“节点”是如今在领导讲话中频频出现的一个词,现在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了。如果他们提前四五天,就会赶上清明节,给他们的母亲过个清明节,他们连这都想不到了。目的昭彰啊,他们不是回家来了,而是以血缘的名义,以传宗接代,以天经地义,以人情世故来索取他们的“合法权益”来了。这让他感受到一股彻骨之冷穿透了全身。
老顾回到家,迎候他的都是点点。远远地就听到点点的叫声从门里传出来,就像一个人在门里招呼说回来啦。老顾会故意延误一阵,点点就急迫得抠门吠叫。打开门,点点直立起来,前腿搭在他的腿上,大张着嘴哈哧着,小尾巴摇得像风中的狗尾巴草。老顾抱起点点,点点呜嗯呜嗯的,舔他的手背和脸庞,就像久别之后的重逢。点点是一只普通的京巴,老顾想如果有狼狗那样高大,点点定会和他拥抱。
老顾给点点一些狗粮和一根火腿肠,泡了一杯茶―安溪白茶。安溪白茶,香气鲜爽馥郁,汤色鹅黄清亮,茶叶舒展开来,叶如凤羽,色如玉霜,极具观赏性。安溪白茶是三变专门从安溪进来的头芽。安溪白茶也是老米为他选的。他以前爱喝味重的,提神,老米说茶味太重影响睡眠,安溪白茶味浅些。进了书房,老顾给老米遗像前的供碗里添了茶水,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老米。老米就在遗像中笑着。她的微笑就像凝固在水面上的涟漪,定格在相纸上的花朵,永不凋谢。老米的遗像是他从老米这辈子留下的相片中选出来最能展示她风采气质的一张。这是老米38岁那年的一张照片。老米查出绝症后,把所有的照片翻出来,一张一张的回忆,标注了时间,还做了简要的说明,又买了几个上档次的影集,一一装好。每本影集都像一部书,老顾会经常阅读,一张张照片就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记忆之门,过去的时光就通过一张张照片重现,遥远而又亲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世间所有的东西都经不住时光流逝的打磨啊,物是人非,照片如旧。
他铺开纸笔,开始写字。没有名利羁绊,他写字不是刻意的,而是随兴的。篆、隶、草、行、楷,张旭、颜真卿、怀素、柳公权、黄庭坚、米芾,随兴而来。当然也还是有侧重的,临摹最多的是欧阳询和赵孟頫,隔一段时间他会书写一遍他们书写的《心经》。其实要说到修身养性,练习书法是一种很好的方式。书法的过程犹如八卦、太极、形意拳一般,寓动于静,刚柔相济。书写时,人的指、腕、肘、肩、臂都随笔画有节奏地运动,科学研究表明,书法的过程让人体的各种器官都得到相应的锻炼,因此,称书法为“慢气功”。
今天他临摹赵孟頫的是《心经》。点点在他的脚下逗他的脚指头,他抱起点点,放在书案上。点点就坐在书案上,像一个孩子偏着头看他写字。有时候他会画点点的眉毛、眼睛、鼻子,然后再给点点洗澡。
点点是三变从街上捡回来的。
深秋的一个雨天,三变一进门挟裹着一股浓郁的腥膻味儿。让他奇怪的是,三变整个人淋成了落汤鸡,却把衣服抱在怀里。他心里说这孩子,衣服湿了可以干,人生病可要受罪。当三变把怀里的衣服揭开,一股子腥膻味儿扑来,他才看到三变用衣服裹着一条脏兮兮的小狗。他皱皱眉头,三变满脸堆笑,说车唰地过去,小狗给掀得滚了几个跟头,滚到我的脚下,直对着我叫,我走了,它还冲着我叫,我走出老远了,它还冲着我叫,怪可怜的,我……就抱回来了。
对狗,他一直心存芥蒂,在兰花坪下乡那几年,经常走村串户,他不止一次被狗追咬过。那里人家养狗一养就是两三只,而且从来不拴。因此,出门得拉一根打狗棍。倘若只是一家的狗还好对付,可狗吠叫起来,就像吹响了集结号,立刻招来十几只狗围追堵截,气焰嚣张得了得,他被狗追撵得上过墙,爬过树,跳过崖,有一回他的裤头都被狗撕破了,那份狼狈就别提了,他因此得了个“光腚书记”的外号。老米退休后,一度很想养只小狗,顾忌到他对狗的反感最终没养。可是三变住到家里来还不到一个月,他怎好驳了他的面子。
他挨近看看,小狗瑟缩成一团,眼窝蓄满泪水,呜哇呜哇叫着。三变说它的前腿给压折了。他说快去找兽医给看看。三变说看过狗大夫了,狗大夫说骨头粉碎了,接不上,只能截肢,就截了肢。三变用自己带来的洗脸盆兑好温水给小狗洗澡。小狗真脏,洗出了几盆黑水,洗得满屋都是腥膻味儿。洗完澡,三变又用一件干爽的衣服包裹了小狗,放在自己的床上,出门去了。不一会儿,三变抱回来一箱火腿肠,一箱牛奶,两大包狗食,还买了奶瓶和一个裹婴儿用的小毯子。喂小狗喝过吃过,三变用小毯子把小狗裹起来,抱在怀里,就像照顾一个小孩。他的眼眶湿润了,抬手去抹时,泪水已经落下来。他忙扭过头去,三变满脸堆笑说叔,你不要泼烦,就一两周时间,我手头这活做完,就送回家让我娘操心去。这种板凳狗长不大,就像个娃娃,又不乱跑,正好给我娘做个伴儿,我娘就爱招呼个小猫小狗的。又自言自语地说她一个人孤单吗。三变满脸是讨好的笑容,一副寄人篱下的神情。
三变给小狗取名“点点”―很好的名字。三变对小狗表现出这个年龄的小伙儿少有的耐心,他每天就像母亲操心自己的孩子,让点点吃饱喝足了才出门,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小狗换药喂药,喂吃喂喝。三变把报纸铺在卫生间的旮旯,引导过几回,点点就知道在那上面拉屎撒尿。每次点点方便后,三变就清理干净,再换一张报纸,喷洒空气清新剂。
不能不承认动物比人厉害,伤筋动骨一百天,点点截了前肢,仅两天就缓过劲来,在屋子里蹿来蹿去,把鞋拉得到处都是,毫不客气地在沙发、床上滚来滚去,就像一个孩子在熟悉新家。三变出门干活,家里就剩下他和点点。狗通人性,它看懂人的喜怒哀乐,它把鞋、袜子、手套、枕巾叼得到处都是,你训斥两声,它就像知错的孩子,耳朵和尾巴都耷拉下来,把鞋、袜子、手套、枕巾叼回原处,躲进一个旮旯里,露出小脑袋来看着你。当你叫声点点,它就知道你原谅了它,扑向你,耳朵竖起来了,小尾巴摇着扑向你,在你脚下摇着小尾巴看着你,像一个小孩要你抱,你要不抱,它就在你脚前绊来绊去,用小爪子打你的腿,抓你的鞋,直到你抱它起来,它就安静地卧在你的怀里,享受着你的抚摸。它寂寞的时候会自己玩,衔着自己的尾巴转圈,直立着走来走去,在沙发靠背上走平衡木,在窗台与茶几间练习跳远,在沙发上、床上前翻滚打挺,一个小皮球就让它施展所有的捕捉手段。它会跟你捉迷藏,忽然间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了,叫一声点点,它从窗帘后面或者门背后、角落跃出来,跟头流星出现在你眼前。点点很懂规矩,在卫生间的报纸上拉屎撒尿后,会在那里哼哼,直到你把报纸换了。点点就像一个孩子,让他这个冷清孤寡的家有了生机,也让他出门有了一份牵念,一份责任。以前每天早晨在槐园锻炼结束,他基本上是漫无目的逛到中午才回家,有了点点,便想到它的吃它的喝它的等待,便直接回家了。这个时候他才想到老米退休后想养只狗,他以为她是受小区那些拉着各种小狗的老头老太太的影响―人的行为会传染,这就是人为什么会跟风。现在想来,老米其实是孤独啊。老米是工农兵大学生,没有别的爱好,也是个工作狂,退休比他早七八年,退休后又赶上更年期,他曾鼓动她出去打打麻将,跳跳舞,老米说我得顾你的面子啊。后来,老米去上老年大学,上了一阶段也不上了,说都是跟她套近乎求她办事的。
几周后,三变要把点点送回乡下,他急了,说我养得不好?三变说叔,你……你好像不大喜欢狗。他问,谁说的?你看它跟我亲的,我们成忘年交了。三变说点点的一条腿都没了,也不洋气,叔要想养,我给叔买个名贵点的,你经常拉出去遛遛,也是锻炼。他说所谓名贵只是人的恶俗罢了,对狗来说,那就跟笑话一样。
这几年点点带给他的东西太多太多,让他感慨万端。正如《犬的礼赞》里所写:“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好友可能和他作对,变成敌人;他用慈爱培养起来的儿女也可能变得不忠不孝;那些我们最感密切和亲近的人,那些我们用全部幸福和名誉所痴信的人,都可能会舍弃忠诚而成叛逆……一个人唯一毫不自私的朋友,唯一不抛弃他的朋友,唯一不忘恩负义的朋友,就是他的狗。”他也真正理解为什么一只普通的狗走失,而它的主人会悬赏数万元去寻找。
老顾认识三变是在老米去世一年后。芙蓉苑这一片被规划了,拆迁的最后期限都上墙了,他就不得不搬家。随着“科学经营城市,建设美丽家园”的口号提出,新建小区多是临水靠园,环境优美,芙蓉苑是个老小区,自然显得落伍了。老米想换房子,换得离公园近点,便于每日的锻炼。在临水观湖老米按揭了一套房,交三分之一的首付,还借了五万。钥匙还没拿到手,房价就涨了一倍还多。钥匙拿到手,老米又舍不得住进去,卖掉了,又开始寻找房源,才发现卖了房再买房,不要说赚不上钱,还很吃亏,因为房子一天一个价。偏远一些地方房子便宜,但周边还是农村模样,老米拿不定主意,老顾参与了意见,建议在东边买房,因为根据规划城市将东扩。老米就在云水华庭买了房。结果,城市东扩后这里便是市中心,房价翻了一番,老米尝到了甜头,又舍不得住进去,要卖掉房子。老顾说你这是炒房,违犯纪律,别老了惹出事来。老米说能出个屁事,别人不掏钱,几套地弄房哩。这套房子还没来得及倒腾,老米查出了绝症,再也没心思动弹了,一直毛墙毛地的那样撂着,不装潢住不了。搬过两三次家,装潢都是老米料理的,他没料理过,就通过小区里贴着的广告找了一家装修公司。
开始装修的第一天,老顾请三个装潢工吃了顿饭。他提了两瓶五粮液,还拿了三包“中华”。闲得没事干,他每天都去,看他们干活,听他们说话,也算是一种消遣。这无意中犯了忌讳,在装潢工看来,他是怕他们偷工偷料,来监视他们。有一天,楼下有叫卖热玉米的,他下去买热玉米.回到门口听周师傅说,这老头还真熬得住,一天都不脱空。李师傅说你看他头上都没毛了,一看就是精于算计的老抠门。三变却说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人,第一天请我们吃饭,那一桌菜1000能拿下?两瓶五粮液多少钱?一人一包“中华”,“中华”烟多少钱?就说我们偷他几桶漆,几块板能有多少钱?这账他不会算?周师傅说不是来监督我们,他每天跑来做啥?吃饱了撑的?三变说我觉得他就是心慌,老了的人容易心慌。周师傅说心慌?咋不去搓两把?跑这里熬时间?三变说都像你,麻将比婆娘还亲,要不是婆娘搜光了钱,怕连这活都不愿干哩。
水暖改造和地面贴砖都很快,木工就慢了。三变就是木工师傅。他每天会给三变买两瓶啤酒,一包“中华”。他以前抽烟,后来肺气肿了,就不敢再动烟。不过一些念旧情的来看望他时还会给他提烟。一天三变说叔,你放心忙去吧,不必天天来,我保证干得让你满意。他说我是闲得没事干,不是来监视的。三变嘿嘿一笑说叔,你这样好的业主少见,好多业主一来盛气凌人,跟我们说话眼皮都不抬,好像他们是多大的腕儿,多有身份,指手画脚把我们说得一塌糊涂,给我们讲自重自尊之类的大道理,就像我们是贼,偷工偷料黑了他们多少东西。其实这么并不好,我们都干了多少年装修了,啥样人没见过,越这样越会把活往糟糕里做,面子上的活做得让你看不出啥来,可内里的活就很不地道。板子上少钉几个钉子,刮泥子给你少掺点胶,水管接口处少拧上点胶带。保修期一过,翘板的翘板,脱皮的脱皮,滴水的滴水,玩这种小伎俩我们有的是手段。人吗,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叔,你说是不?干活挣钱谁不喜欢端个顺气碗,那些把活交给我们不管不问的,反而干得好。他笑笑点点头。三变又说,像周师傅、李师傅干装潢都几十年了,都几套房了,富着哩,多数业主都贷了好多款的。他说你也有几套房了吧?三变一笑说叔笑话我,我哪能跟人家比,人家多少年了,又都是城里人。
三变说其实一家一户的装修最麻烦,还是像机关单位办公大楼、体育馆、展览馆这样的活带劲。他说你们公司看上去不大,那些大活也能干?三变说叔,这你就不懂了,许多工程中标的是大公司,其实那些公司不直接干活,其实都是空壳,把活揽来再包给我们做,他们吃利差。没办法,人家能拿到活,拿活那是要大本事的,谁能拿到活谁就能当大老板,经常给我们活的有一个人,能耐大得很。老顾问,你们都做过哪些大工程?三变说多了,体育馆、文化馆、展览馆、会展中心、政务中心的装修都是我们干的,照着图纸方案做,谁还干不了?叔,你要不信你去看,我是做木工的,我做过的活背后都有个“变”字,古体字,像个小尾花,我自己设计的。说着,他在一块木板上雕刻了“变”字。
他问三变是哪里人。三变说和县兰花坪的。他说我说口音怎么这么熟悉。三变说叔知道我们兰花坪?他说知道。又问三变怎么叫了这个名字。三变说我小时候气大,动不动就别过气去了,头上老留三撮头发,我们那里叫气死毛,一气死过去大人拽住揪一揪就过来了,人就叫三辫,上户口那登记户口的不会写辫子的辫,就写成三变,还给我爹说你家的日子该改变改变了。他笑笑,三变说我这名重了个大名人的名,叔是个文化人,知道这名字吧,他叫柳永,字三变,高中课文里有他写的词,我专门读了他的传记,那是个厉害人,我还背了他不少词哩。他说你背一首听听。三变就背道: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背完,三变说他的词冷得很,说着又背了一首: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摧发。执手相看泪眼,竞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背完,三变又说这柳三变一辈子郁郁不得志,愁了一辈子。
他问三变书读到啥程度?三变嘿嘿一笑说高中毕业没考上,又复读了一年,还是没考上。我爹是想把我培养成个读书人支撑门面,可我硬是考不上吗,这脑子太笨了。又说要说起来,也不是脑子笨,我们那里教学质量不行,小学、初中底子打得不好,村上的小学派不来公办老师,雇高中生、初中生来教。初中在乡上念的,好老师都往县城里调,一年高中都考不上几个,再说又不包分配,出来找工作还得花钱找关系,学费也贵得很,就不念了。嘻嘻一笑又说不过没考上也好,上了大学我也就学不了木匠了,我喜欢做木匠活儿。
中午他留三变一起吃饭,三变说公司灶上吃不吃反正都会扣钱,就别破费了,不吃你的饭,我也会用心把活干好,我这人干活你放心。他笑笑说我一个人也得吃饭,多一双筷子的事,你就当陪我吃顿饭。三变吃饭吃得真叫香,嗞嗞冒着油的东坡肉一口一块,不停地哈气散热,嘴唇给油润得艳红,不停地说叔,你吃,别总看着我吃,这么好的菜。那段日子正是他厌食症最厉害的时候,三变调动了他的食欲,跟着三变真还吃了不少。
第二日中午,他又请三变吃饭,三变坚辞。老顾知道,跟他一起吃饭对三变来说是一种负担,看得出三变很有自尊心,不愿欠人情。再说像三变这样年纪的农民工现在不缺一顿饭,隔三岔五在餐馆里聚一桌,喝得热火朝天,逍遥自在,跟他一糟老头吃饭有啥意思,既不自在,又欠人情,就说,你心里别有负担,我得了厌食症,和人一起吃饭,才有胃口能多吃点,你跟我一起吃饭等于是帮我。三变惊讶地说还有这病?老顾说我有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不吃饭没劲,抗病也是个体力活,所以你心里不要有什么负担。三变说你……儿女都不在身边?他嗯了一声。
一起吃第三顿饭,三变一定要掏钱,说叔,不能老吃你的饭,我咋也得回请你一顿,礼尚往来,一顿饭吃不穷人。他想就让他掏一回吧。不一会儿,三变回来说叔,你先坐,我出去一趟就来。他问你干啥去?三变说有个急事。他说已经吃完了,咱们都走。三变红着脸说我、我装的钱不够,去取点钱。他拉三变坐下说我结了不就完了。三变说那、那就算我借你的,明天就还你。他笑笑说你这孩子,等你有了钱,好好请叔吃上一顿。三变红着脸说平时我身上就装几十块钱,装得钱多花得就多,有些钱你今天想花,可你没装钱,扛过了今天,到了明天就不想花了。今儿我装了100块,想着两个人吃饭够了,没想这里饭菜这么贵,门脸不一样,菜就是贵。
他问你干装修几年了?三变说八年了。他说将来有啥计划?三变一笑说咱这号人还能有啥计划,将来在县城开个装修店就是最大愿望了。他问县城开一个装修店得多少钱?三变说门面房房租贵么,一年一个价,装修店面小了不行,再小也得两间,好点的地段一年得两三万。总还得雇两个人,各样装潢材料还得有些样品,没有十来万下不来。他问你现在有多少钱?三变说三万。他说八年才存了三万?三变说前几年当学徒,只给个生活费,前年才有的工资,要是挥锹抡镐,垒砖砌墙,肯定不止三万了,可要是挥锹抡镐,垒砖砌墙,一辈子就那样了,老板都抠得很,咱为了学技术吗。他说叔给你介绍个大公司,比这挣得多。三变说也不光是挣钱的事,我这木匠活是祖传的,我爷我爹在我们那一带都是大木匠,名气可大了,方圆大庙上的木活都是他们干的,我也喜欢木匠这活儿。又说唉,现在人都不打家具了,啥都卖,机器做下的哪能跟手工的比吗。又嘿嘿一笑说不急,古人说三十而立吗,三十估计就差不多了。老顾拍拍三变肩膀说孩子,按你的想法走吧。
一天下午上工,三变提着一些烧纸,人民币、美元冥币,还有元宝、金条啥的。他问今儿是什么节日?这些年官场忙碌老顾会时不时忘记一些节日。三变说今日是我爹的忌日,忌日在这世是忌日,在那世就是生日,谁知道得上得不上,就是一种纪念吗。他说你娘不是在家里吗,烧纸就行了,要是有那么回事,取起来也方便,这路途迢迢的……三变说娘是娘,我是我,我是儿子,养儿子不就图个这?人活的就是这么个。他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忙转过头去。
装修活结束大约过了一周,三变背了荞面、小米、黄米,每样有二三十斤,还有一包黑豆、两袋苦荞茶到家里来了。他说你买这做啥?三变说我回家拿的,我们那里就产这东西。叔,你不是三高吗,就该吃这些东西,我们老板也得了这些病,就吃这些,都是我给往来弄。城里买的不行,城里人吃啥啥就吃香了,啥东西一吃香人就胡日鬼,白面掺了麸子当养面卖,芸豆充黑豆卖,黄豆染黑了充黑豆卖。现在到乡下也不一定能买上好的,城里人吃啥啥就贵了,加上人都进城打工,地都撂荒了,现在这些东西紧俏哩。笑笑又说叔,你们城里人是以前好吃的吃得太多了造下的病。
600多公里路程,别的不说,光一来回路费也得几百块,三变竟为他专门回去一趟,这让他感动,心里过意不去,给三变钱,三变说叔,这些东西是自家产的,卖你钱?老顾说叔不是那意思,总得把一来回的花销给你。三变说账不能那么算吗,要这么算账那人活着还有啥意思?不要说我吃了你这么多饭,抽了你那么多烟,认识就是缘分,你这么好的业主少见哩,不然,就是给我掏钱,我还懒得给他跑哩,坐整整一天车,比干几天活还费人。三变摆摆手又说叔,你别心里有负担,我也不是为你专门跑了一趟,正好你这里活了了,还没接新活,也想回家去看看我娘,年龄大了,做了几个梦也不好,要是忙起来,不知道啥时才能回去,一带二的事。又说这几个钱富不了我,你要这么见外,咱们还交往个啥?人活得就这么个吗。
搬家时,他想雇人搬也是掏钱的事,这钱就让三变挣了。搬家后,他给三变钱,三变说叔,这钱我收了,你说我心里能舒坦吗?就出了一把臭力气吗。我知道你这人心好,可怜我们这些人,我不收你心里也过不去,就多吃你几顿饭吧,反正你厌食。又说叔,我在网上查过,厌食这病老年人得了很麻烦的。
立冬这天他都要涮羊肉,这也是老米的习惯。他打三变的手机无法接通,一连打了几次都是无法接通。第二天再打,还是无法接通。他心焦意乱的。过了几日,三变来了,背着荞面、小米、黄米,每样有50斤,还有一包黑豆一包黄豆,说今年新的,刚下来。老顾说上次你背来的还没吃完。三变到厨房看看,说叔,你这么下去可不行,你得自己做饭,常在外面吃,哪能有胃口,难怪你厌食,外面饭菜调料太重,调料都对身体没好处,不要说你这么大年龄了,就是我们年轻人常吃也没胃口,再说老在外面吃,血糖能降下来?糖尿病人吃得可讲究了,我们老板从来都不在外面吃,雇人在家里专门给他做,吃得可讲究,杂粮掺到一起拿秤称着吃。叔,你是不是不会做饭?今儿我给咱做顿荞面,你跟着学,荞面不好做。他说你会做饭?三变说会,我娘说你不学会做饭,哪天娘死了,你和你爹非饿死不可。我娘是个药罐子,老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活不过我爹,我爹身体壮实,可谁知道我爹先走了。现在我想明白了,我爹肯定是好吃的吃得多了把身体吃坏了,我爹到谁家那是桌儿上盘儿下地伺候着,风光着哩,他做寿材比别的木匠手工贵,可都请他做,没办法,他活干得漂亮,那花子雕得跟真的一样。我爹比你还胖,肉嘟嘟的,应该也是糖尿病,乡下人想不到吃还能吃出病来,又不检查身体,没重视。
三变的饭做得确实不错。他说咱们从明天起就在我这里开灶。三变想想说好,但你得学会做饭,活多的时候我怕不能按时按点来。他说叔会做饭,就是有些懒。
吃饭的时候,老顾说打了好几次电话接不通,我还当你出啥事了。三变嘿嘿说一个下苦的,能出个啥事。他拍着桌子说下苦的就不会出事了?这些年下苦的出的事少了?他有些失态,拍桌子这是犯了在台上的毛病。三变嘻嘻一笑说叔还担心我?我当叔不在乎我们这些人哩,叔,你别多心,城里没人把我们当回事。又说对不起,叔,我们那里山大沟深的,一回到家就没信号,以后回家我到山上给叔报个平安。他问这次回去家里有事?三变说正好新米新面下来了,老板让我回去买,这次路费老板给报销。吃过饭,三变取出一些黄豆、黑豆煮了一会儿,又炒了,说黄豆、黑豆对糖尿病人有好处,吃的时候一粒一粒吸着吃,补气。
走的时候,三变把早先那些荞面、小米、黄米背走了,说放陈了就不好了,别糟蹋了,我送到公司灶上去。第二日,三变买了两瓶山西老陈醋和一个小坛送来,把黑豆泡好说那老人说一天不宜多吃,两三勺对人最有好处。电视上一个长寿老人活过百岁了,他讲长寿秘诀就是经常用醋泡黑豆吃。
开始做饭让他有了惦念,每天给三变至少打两次电话,问他回来吃饭不,想吃什么。他发现治疗厌食,做饭是最好的方子。其实,他饭是做得不错的,在兰花坪那三年,他是自己做饭,后来和何小玉朋锅,也还是经常做。老米得病到去世,都是他在做,老米说你不做咋办呢?
十月初一,三变打来电话,问他一年烧几身衣裳?他问烧什么衣裳?三变说叔,今儿十月朝,你、你不给老人送寒衣?我在纸衣店,捎带给你买上。这些年了,虽然十月一烧纸没忘记,可从没给老人送过寒衣。老顾一时不知要送几身,就惭愧地问你买几身?三变说我买五身,叔,你也该买五身吧,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我婶。他说对对,五身。过了一会儿,三变打来电话说叔,我在楼下等你。他下了楼,三变说叔,你得把纸钱给我,这钱得自己掏,不然你先人得不上,就让我先人得了。烧纸的时候,三变双膝跪地,把五色纸做成的种种式样衣、帽、鞋、袜一样一样摆好,就像给亡人一件一件穿衣裳。他跟着三变学。泼散供品后,磕头时三变额头贴在地面上。烧完纸,三变说我三爷三奶没儿女,烧纸的时候我爹弟兄四个都给烧,得上得不上意思得有,人活的就是这么个吗。马路边一排烧纸的,多是蹲在那里烧,即使是跪也在膝盖下垫着报纸或者塑料袋。三变说他们那么烧纸不对,跪下去不能用东西垫着,得跪在土上。又说叔,以后烧纸你得在圈圈外烧一点。他问为啥?三变说给孤魂野鬼烧的,孤魂野鬼也是鬼。
这年大年三十,他接到的第一个拜年电话是三变打来的。手机里风声呼啸,他问你在哪里打电话?三变说我在挡山顶上,我们这里下了好大一场雪,明年有个好收成。他说快回去孩子,别感冒了。三变说叔,明年你来我家过年吧,雪盖大山真美哩。他激动得泣不成声。
几十年的官场生涯,经历过太多虚伪得经不起捏揣的虚与委蛇曲意逢迎的疑似感情,他已不会轻易被某种感情所感动,可三变感动了他。三变这孩子就是这样的纯朴、明亮,就像混浊空气里的一缕清风,幽暗巷道里的一束阳光。不能不承认,他对三变有些依赖了,隔几日不见就有些想见见。
第二年过罢年,三变给他带了些娘做的吃食,他说你搬过来住吧,这么大的房子,叔一个住着怪孤寡的。三变咬咬嘴唇说,叔,我……他说,你……要觉得不方便就算了。三变笑了说我还有啥不方便的,一间房六个人,臭气熏天,呼天扯地,我是怕叔不方便。他笑笑说我一个老头子有啥不方便的。为了不让三变心里有负担,他说三变,你知道叔血糖高,高血糖的人最怕忽然低血糖,那一下就把命要了,你住进来也是帮叔。三变说叔,我住进来有啥不对的你就说,乡下人粗粗拉拉的。
三变拉来一个行李箱,装的几乎都是书和杂志,有《中国传统木雕赏析》《中国传统建筑装饰》《红楼梦》《平凡世界》《人生的智慧》《世界是平的》之类的书籍,也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军事博览》《装饰》《读者》《每周文摘》之类的杂志。现在年轻人都抱着电视没完没了看,弱智一样的主持人自揭短丑的节目就开心翻了。可三变几乎不看电视,他以为三变怕影响他看电视,就说我很少看电视,你想看啥就看啥。三变说我也不爱看电视,没意思,都是假的,重复来重复去的。他问,也不上网?三变说网倒是经常上。他说电脑我很少用,你想用随时都可以用。第二天,他把电脑搬到三变的房间,接好了网线。三变上网有些痴迷,往往会上到半夜。三变走了,他看看三变上网记录,浏览的几乎全是装修方面的网站。桌面上有一个文件夹,下载了许多装修方面的内容,竟然有许多世界著名装修经典案例。
三变住进来后,他才知道装潢的活是很苦很累的,三变往往要干到夜里十点多。回来后蹑手蹑脚进了屋,便悄无声息了。他知道三变是怕惊动着他,其实他还没睡着。他从卧室出来,三变憨笑着说叔,把你吵醒了。他说我还没睡着,人老了瞌睡少。三变是个很细心的孩子,隔三岔五会带回来一些低糖无糖食品。
这一年里三变竟回了六趟家。四月清明回家上坟,五月又回去一趟,说小叔娶儿媳妇。他说你娘不是在家吗,让她参加不就行了,这么远。三变说,那咋行,是我叔叔,亲亲儿的,娶儿媳妇这么大的事,我不去能行?我这么远回去,我叔心里也高兴。人活的就是这么个。他问出多少钱的礼。三变说50块,这家门中有规定,再有钱也不能多上一分,以前20块,去年涨了。不过,我给我弟和媳妇买了一身衣裳。
七月是三变父亲逝世十周年的日子,三变说一周年、三周年、五周年、十周年都要念经的,就像城里逢五逢十搞庆典,条件好的请八个阴阳念三昼夜经,还有的人家会请和尚来布道场,条件不行的也得请四个阴阳念一昼夜经。十周年就一回,就是个念想吗,我请了八个阴阳,念了三昼夜经。人活得就这么个。又说趁着念经我把爹的坟迁了,爹几次给我托梦说院里老进水,屋里太潮湿了。我娘也梦见爹给她这么说,那肯定是坟里有事了。叔,你别不信,神着哩,刘婶就梦见老汉说他养了一群鸡让黄鼠狼给吃光了,后来把坟打开一看,坟里住进了一窝黄鼠狼。我爹的坟打开,山上下来的水冲出了一条暗洞从坟里穿过,你说能不潮湿?他说搬坟得不少钱吧。三变说过万了,现在阴阳的念经、纸活价钱都成倍地涨,一个阴阳念一天经就得200块,以前也就二三十块。
八月,村上一户人家起新屋,三变又回去了。他说这么远的路,就为了给人家盖新屋?三变说人一辈子才能起几回新屋?在我们那里起新屋是大事,村子上有个事都是互相借力的,家里不去个人就生分了,我以后遇上事咋办?就像我爹去世,亲房(同姓亲属)不能抬重(抬棺材),哪有自己人把自己人往坟里送的?现在年轻人都在城里打工,要不是人家都赶回来,往山上送都没办法,过日子就是互相帮衬的事吗。再说我是村上的木匠,村上人起新屋我不回去,以后不得落话把?人活得就这么个。他说这盖新房也该放到闲时再盖吗,这阵都在城里打工。三变说冲喜哩,我王叔今年一直有病,穿了几次衣,就想着借给儿子娶媳妇冲一下喜。他笑笑,三变说叔,你别不信,怪着哩,有的人冲喜后就精神了。他问老王冲喜过来了?三变说还是不好,我估摸是正病。他问不送到医院看?三变说不敢去医院看,家里光阴不好,一进医院就得花钱,要查出大病看还是不看?看吧没钱,再说钱花了人救不下;不看吧,儿女要背骂名,唉,做人难哩。
十月,三变回去给娘过60岁生日。三变说六十花甲子,人活了一个轮回,就像六十大庆,大事。三变回来他问摆了几桌?三变说没摆宴席,乡下不兴这,就我们娘儿俩,买了点肉,宰了只鸡,开了瓶酒。又说城里人过生日要吃蛋糕,我也买了蛋糕,提到家一看颠簸成一堆了。我娘还不稀罕,吃了几口说玉米面做的,还买着吃。我说做得不一样吗,你能做得了?我娘说做得再好也是玉米面味儿,嘻嘻。正赶上国庆节,三变带娘逛了趟北京。三变说我娘这人一辈子和善,从不和人争强好胜,偏偏和长生娘较着股劲儿,长生把娘带到城里逛了一圈,长生娘回去老在我娘跟前提说。我带娘去北京逛一回,我娘一直念叨着想看看毛主席,回去也有个说的,他们那一代人对毛主席感情深,人活得就这么个吗。老顾说你该等一两年也就结婚了,结婚了和媳妇一起带娘逛北京多好。三变笑着说我结婚还在猴年马月,我娘是下了苦的人,谁知道身体里藏着啥病,万一哪天走了,哭都没眼泪了。我爹好好的一个人,头一天还镟木花哩,睡了一觉起来瘫了,一直想去北京看毛主席,硬没看上。他问你还没对象?三变嘿嘿一笑说早着哩,现在光彩礼都十万了。他说彩礼这么贵?三变说没办法,穷呀。
他笑着说你这一年挣下点钱可就全交给铁道部了。三变说没办法,今年是大年,事赶事的,这些事过去就再不会回来了,等你后悔的时候,想补都没处补去。人活得就这么个吗。
“人活得就这么个”是三变的口头禅,他想如果从政界的角度讲,这句话包含了三变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啊。
老米的三周年快到了,一天,三变拿回来两个相框,说叔,给婶子换个相框,你那塑料相框不好。老顾一看木头是黄花梨,全是镂空的祥云花边,做得典雅精致。他说得不少钱吧。三变说给一个领导家装修别墅,家具全是黄花梨的,我用边角料给姨做了个相框。老顾说你做的?这花子也是你雕镂的?三变笑了,说叔,你当我是个混饭吃的,我让你看看我的手艺。说着从箱子里提出一个帆布包打开,里面是各种的木花。三变说都是我雕镂的,纯手工,一点儿机工都没上,现在机器做的那花子能比上我这?我们老板能揽下领导家装修活计,就是靠我这些木花,这次老板给我涨了工资的。又说叔,你这装潢连人家的零头都没花上,你要是当领导的,哪用自己操心,那别墅是一个老板给装潢哩,装潢的价钱比房子价钱大,不让我们乱说。
三变说叔,婶子的三周年你不给念经?他说我是党员,这么做影响不好,算了吧。三变说寺庙里可以代念,只要把费用布施给他们就行。其实念经也是一种纪念,人活得就这么个。三变带着他去城隍庙定日子,结果城隍庙一年的日子都定出去了。他才知道如今在庙里给亡人念经已经很时尚了。他们走了城里三家寺庙,老米的忌日这天都已经定出去了,三变说按规矩能提前,不能拖后。他就在高庙定了一天经。三变又在网上做了一个网页祭奠,配了《大悲咒》等佛教经堂音乐,把他临摹的《心经》用手机拍成照片贴在网页上。还写了一篇纪念文章,那么悲戚忧伤。他读哭了,问是你写的?三变说叔,您别笑话,改改。他说写得多好。他不能不想到三个儿子,情绪很糟糕。三变看出来了,说叔,想儿子了吧?他们都在国外,那多远,回来一趟不容易。他说他们想回家比你回家方便啊。三变说他们肯定很忙哩,在外国生活不容易,哪像我们这些人,瞎忙活。
只有三个儿子在,想必儿媳妇和孙子们都旅游去了。算起来男男女女老顾有七个孙子,有三个见过两面,有两个见过一面的,还有两个只见过照片。老顾不知道没见面的是否知道这世上有他这么个爷爷。
老顾一进门,大儿立刻发难了,搬家、换电话也不说一声?老顾说你们也没问。大儿说这还要我们问啊!三儿说我姚叔给你捎话几天了?知道我们回来了,人不闪面,手机也不开?老顾说有点事……二儿说有事,都退下来的人能有多重要的事?
虽然经过这几年的调理,老顾的内心已经很平和,能够宽容许多事情,豁达到一切于我如浮云的境界,然而,他们连朋友同事间客套的寒暄过渡都没有,全是质问教训的口气,还是毁了他内心的平和,让他胸口发闷,血压自然也升高了。老顾想,看来一个人要真正做到无我的境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老顾尽量平复着自己的愤怒说,咋有时间一起齐刷刷地回来了?三个儿子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老顾说回来就好好转转,你们也多年没回来了,现在中国变化大得很,回来一趟不容易,多走走。这么说着就要走,大儿说爸,你先坐下,我们回来……有事。老顾说你们回来除了观光旅游能有啥事?三儿说我们有事要与你沟通。老顾笑笑说你们还有事要跟我沟通?二儿霍地站起来说装啥装,自己做下的事自己不明白?老顾瞥了二儿一眼说我做的啥事?二儿拍着茶几说遗嘱,遗嘱!都是你干的好事!茶几上两只茶杯杯盖都震得跳到了茶几上。老顾说大耳朵告诉你们了?三儿说你以为你做得很隐蔽就可以蒙混过关是不?大儿说爸,你、你咋能这么做?
老顾抹下手腕上的珠子捻着。这是一串山香木念珠,有奇香,木质细腻,木纹就像一粒石子丢人水中激起的涟漪。这木头已经绝种了。这是三变的父亲给三变留下的,三变给了他。
二儿说爸,这个柳三变到底是你啥人?你……你全留给他?老顾没有回答。二儿说是不是以前那些事……老顾说以前哪些事?三儿当当当敲着桌子说别以为我们没脑子,你是不是一直把我们当傻瓜?
老顾长长吁出一口气,没有说话,只是捻着珠子。他看上去慈祥、和蔼,唯唯诺诺,甚至有些懦弱窝囊。但他已经怒火中烧,心里说你们以为这是老子的软肋,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你们啊还是太嫩,人老了就没有软肋了。
二儿又拍着桌子说把遗嘱改了撕了,听清没?老顾说我立的遗嘱是最终遗嘱,而且公证了,上面写得明白:如果遗嘱改动,那就是受到了恐吓与胁迫……大儿说爸,那你告诉我们,这个柳三变到底和你啥关系?老顾没说话,三儿歇斯底里地说告诉我们。老顾说跟我没什么关系。二儿说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就把财产全留给他?你哄鬼去吧!
老顾看着三个儿子,他们个个脸庞虚肿潮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简直像个充足了气的皮球,都快要爆炸了。老顾心情快活了起来,他把念珠换到另一个手里,捻念珠真可以平心静气,感谢念珠让他心平气和地面对儿子们的质问。
冷场了一会儿,大儿说爸,你老实告诉我们,如果这个柳三变真是你的……什么,我们可以协商解决。老顾笑了说你把你爹看成嫖头淫棍了是不?我给你说了没有关系,你们咋就不信?二儿点了一支烟说爸,那是不是你有什么把柄让他攥住控制你要挟你?老顾说你怎么会这么想?二儿抢着说没攥着你什么把柄要挟你,你怎么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来?老顾没有说话。
大儿说要是这个柳三变跟我们没有关系,那就好办了。老顾说你们打算咋办?大儿清清嗓子说打官司。打官司,这是老顾始料不及的,老顾睁大眼睛说打官司?跟我打?二儿说跟柳三变打,你不改遗嘱,我们只能起诉他了。这更让老顾吃惊了,愚蠢也不至于此吧,他说你们要起诉他?二儿说你把财产全留给了他,不起诉他起诉谁?老顾说要起诉他你们恐怕连案都立不了。大儿说只要你配合,案可以立,我们跟律师沟通过了。老顾说怎么配合?二儿说按我们说的指控他。老顾问指控他?三儿说就说他以你的隐私要挟你,勒索敲诈,啥话都可以说。老顾说可我没有隐私,他也没有要挟我,勒索敲诈我。大儿说那你的遗产继承人怎么会成为他,你没有儿子了?二儿说你考虑过我们吗?我们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老顾咬咬嘴唇说冤枉他那得有证据。大儿说没得老年痴呆吧,那些年官白当了,怎么用词?这咋能说冤枉?二儿说难怪人说你官当得窝囊,这弯都转不过来,他不是跟你在一起住过吗,证据还不好做文章?这你不要操心,我们到时候会给你准备好的,你只要站稳立场,按我们教你的说就行了。老顾“呃”了一声,说都替我想好了。三儿说能不为你想好?你说你做的啥事!二儿说爸,你手里提拔栽培那么多人不都在台上吗?动用一两个关系,有啥办不了的?整死他都不是个事儿。三儿说一个从乡下进城的混混,我们不但要让他倾家荡产,还要把牢底坐穿。老顾嘿嘿一笑说你们不了解中国国情了,现在讲法,很正规的。三儿说你哄鬼去吧,有啥立不了的,只要打点没有成不了的事,这就是中国国情。
老顾假装思考了一会儿说这官司打得早了,应该等我死了再打,你们这不是让法院为难吗?大儿拍着茶几说还早,再迟点家产让人家霸了我们还蒙在鼓里。老顾说我死了,你们以伪造遗嘱起诉,可现在你们告我,再把他牵连出来实在是太勉强了,就凭我们是父子关系,你们就能继承财产?你们认为这种理由很充分?这种关系不牢靠,现在老子财产不传儿子的案例多得很。你们这么起诉他不顺,现在做事都公正透明,你们打点怕也不行,我怕立案有困难。三个儿子互相看了一眼,二儿说那你说怎么办?老顾说我的意思是你们起诉我,遗嘱是我立的,这样立案容易些,你们一起诉我,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就自然按你们的想法把他牵扯进来了?他在怂恿几个儿子。三儿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律师和法官也是这样建议的。他哈哈大笑说几个驴日的,还给老子玩这一手,就按你们想的弄去。大儿说只是我们起诉你……老顾说现在儿子告老子的多了,也不是啥丢脸的事,为了财产杀老子的都有,别有心理负担。二儿说你说这啥话?!大儿说我说的意思是需要你配合。他说配合配合。
老顾呼地站起来,在地上踱来踱去。他们没有觉察他的情绪变化,或者说是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情绪变化。他掐着念珠,多亏这串念珠让老顾能够看完他们的表演,进行完这次见面。老顾说那边的情况都搞清楚了?二儿撇撇嘴说回来之前我们就动用关系了,现在资产两千多万。三儿说你给我们说个实话,那公司是不是全是我们家的?老顾幽了他们一默说你们猜呢?三儿说他一个农民工,凭啥五六年间就有了这么大的公司?老顾笑笑说你们再猜呢?大儿说如果柳三变……真是跟我们有血缘关系,我们也不会那么无情无义,会考虑……老顾笑了,说能这么说也算有情有义了。大儿终于笑了一下。说,人吗,仁义礼智信是中国文化的精髓,你给我们取名不是就这么取的吗。三儿说你那段时间在兰花坪下乡跟他娘……他……是你私生子吧?老顾一个耳光扇了过去。这一耳光老顾攒足了劲。三儿头像拨浪鼓摇了半天,鼻孔喷出血来。
三儿生下两月,计划生育就开始了。他和老米就像占了多大便宜一样开心,老米说多亏是早怀了两个月,多生了一个,否则就是超生了。
老顾要回去了,他怂恿三个儿子说千万别心慈手软,一定要心肠歹毒,西方为继承财产杀人多的是。大儿说怎么说话,咋是心肠歹毒,我们是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老顾依然笑了,说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日他娘,美国就是文明。老顾走到门口,大儿说爸,那柳三变到底怎么着你了?不能告诉我们?老顾说不能。出门时老顾又说打官司是耗时间的事,你们的假都请好了吧?大儿说这你不用操心,公休假、探亲假,时间很充足,还可以续假,西方很人性的。老顾呃了一声,挥挥手说:咱们法庭上见吧。大儿问你去哪里?等我们一起回家。
老顾停顿了一下说回家?就住酒店里吧。二儿说我们回家也不方便了?老顾笑笑说不方便!这是气话,也是实情,每个周末,三变一家会来家里住一个晚上,今天正值周末,三变一家会来家里。老顾说都要打官司了,我们要从柳三变那里往来弄钱,你们去我那里合适吗?别把计划搞砸了,现在律师都刁钻得很,别让钻了空子,别做净屁股推磨转圈圈丢人的事。二]L纠正说老糊涂了,不是从柳三变那里往来弄钱,而是把我们的钱拿回来。出了酒店,二儿说给你的那些下属打招呼,关系就是生产力,该打点的打点打点,别摆官架子。老顾笑笑说这不用你教,老子官场混了多少年。走了几步,老顾回头看看三个儿子,又说喂,你们应该去纪检委告我,纪检委介人会把你们想搞清楚的全搞清楚了。二儿子说你咋说话哩,怎么是我们告你?越老越糊涂了。是他们本就愚蠢,还是昏了头脑?老顾连呸好几口,竟然有些兴奋。
一个多年不联系的下属来拜访老顾。这位下属做到地级市副市长,竞争市长不成,辞职下海,开了一家公司,凭借做官时积攒下的人脉,公司做得老大的。下属找老顾想拿文化中心的装修工程,说事成绝对不会亏待老领导,按行规点数,一分不少。官场就是这样,有放长线钓大鱼的,也有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送走了客人。老顾婉言拒绝了,几大包东西也硬让提走了。常务副市长是他的秘书,他有提携之恩。
老顾想到了三变。他当然也想过,三变是不是知道他的底细,才以一种诚实的表象靠近他,达到一种目的,现在披着诚实的外衣行一些丑恶之事的并不鲜见。但在与三变近两年的相处中,他觉得三变所做的许多事不是设计出来的,三变的诚实不是伪装,而是本质流露。退后一步讲,即使三变蒙骗了他,他也想帮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本质是好的。
三变回来,老顾说三变,你成立个公司吧。三变哧哧笑了半天,说叔啊,成立公司那不是个简单的事哩。老顾摆摆手说你能不能把优秀的装修队伍组织起来?三变说组织装修队没问题,这几年我也带了不少徒弟,都听我的话,我又不会亏待他们,有钱大家挣吗。老顾问,你怕什么?三变说叔,可……可成立公司容易,要能揽上活才行,你不了解情况,现在活儿不好揽,小活得一家一家找,大活得有关系,有钱。老顾说你只要把装潢队组建起来,活儿我来给咱们找。
老顾以三变的名字注册公司,三变摇着双手说叔,我……我干不了,你来吧,你指挥我们。老顾说有叔哩,你怕啥。三变说我有啥怕的,就怕把叔给害进去了,你这么大年龄,不愁吃不愁喝的,万一有个啥事不值得。老顾笑笑说叔说你干得了你就干得了。
装修公司没有资质,连招标的门槛都进不了,老顾把公司挂靠银杏集团名下。银杏集团的老总龚玉海他曾帮过一把。银杏集团曾招标到一个工程,干到一半,陈市长要银杏集团退出,银杏集团不愿意退出,市长就派人查龚玉海。关键时候他说了一句话,龚玉海从有罪变成无罪。龚玉海提了一百万来谢他,他拒绝了。老顾说你帮我拿下文化中心的装潢工程,如果要我说话我来说。龚玉海说老市长,我知道让你说这样的话有多难,你放心,工程我保证给你拿下,老市长清正廉洁,如果缺资金,您就开口。
文化中心的装修工程拿到手,三变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说叔,你……你是啥人?当过官?你……你有啥背景?啧啧啧,这样的工程我们公司想都不敢想。
往出拿方案的时候,老顾说你有啥想法。三变说叔,如今装修公司遍地都是,如果创不出品牌,做不出个性,以后的生存就很艰难。这是咱们公司的亮相工程,利润咱们考虑薄一些,先闯名气,我想把我的木雕手艺通过这个工程全展示出来,文化中心么总得有些文化内涵。这正是老顾想的,老顾拍拍三变的肩膀说利润都可以不考虑。
老顾把两套房卖了,凑够了200万,解决了前期的资金问题。卖房的时候老顾就想老米就像知道我会走这样一条路。如果没有老米倒腾的这套房子,前期资金还真是个问题。
卖房子的时候,三变拉着老顾的手说叔,这咋行,万一……老顾摆摆手说三变,这装修工程不是别的生意,只要用心去做,亏不了本。退后一万步说,就是亏了,日子也打不住,你什么都不要想,只要把活干出彩就行了。
租了一套上下两层的门面房,上面住人,下面做办公室,公司就挂牌成立了。三变说叔,谢谢你,为了我你冒这么大风险。老顾说叔也不是为了你,叔想找个活儿干。
文化中心的装修工程虽然挣到的钱不多,但在全国建筑工程装饰评奖中拿到了两项奖,还拿到了行业及省里评比的奖项,名气一下出来了。对于企业来讲,名气才是真实的实力。六年的发展,现在公司已进人全市装修行业第一梯队,大工程都找上门来了。伴随着公司的发展,有一个相对成熟的团队也成长起来。
三变把苦下了,也历练出来了,“求真务实”这个词是他以前在讲话中经常用到的,但他觉得用在三变的身上更贴切。三变这孩子有想法、有思路,心不黑,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想法,扎实、不飘,而且总想着把活做得更漂亮,有一种完美主义倾向。三变说装修其实是个艺术活。
去年,老顾从公司彻底退了出来。三变说叔,你再帮我几年吧。老顾指着墙上说把住“品德、品质、品格、品位”的企业宗旨,好好做吧,你没问题。事实上,老顾很明白,这个公司他并没有做多少事。这样说吧,如果公司起步第一桶金他帮忙了,以后也全是三变自己努力的结果。三变要给老顾500万,老顾说叔七十过了,有什么用的着钱的地方?三变说叔,这你得收下,没有你就没有这个公司……老顾打断他的话说你想让公司倒台?叔以后要用钱,会去找你。三变说叔,放在你那里,周转不开我找你。老顾知道三变的个性,一点儿不收他心里就会老揣着这个事,就说那就给200万吧。三变说叔……老顾说再别说了,要说叔200万也不要了。三变还是做了500万存折给了他。他想就等于替三变存着吧。
每逢周三,老顾会去凤鸣湖锻炼,结束后就去三变家跟小东西玩。三变的家就在凤鸣家园。三变给儿子取名小东西,问好不好,他说挺好的。大名让他取,他给取了个瑞字,寄托了生活祥瑞笼罩的愿望。一进门,小东西就爷爷、爷爷叫着跌跌撞撞扑过来。这孩子很奇怪,第一声叫的不是妈妈、爸爸、奶奶,而是爷爷。用三变娘的话说先叫谁就跟谁亲。老顾抱起来,小东西噘起嘴说爷爷亲,爷爷亲吗。老顾亲了小东西的小脸蛋。小东西说该我亲你了。说着便亲他,亲了他一脸的口水,又喊着骑、骑。他将小东西架在脖子上,小东西快乐得手舞足蹈,可他的心在流血。
他还是去了趟宾馆,他想见见七个孙子。七个孙子见了他都很生疏,而且都说英语,两个大一点儿的倒会说汉语,但把汉语说得倒像中国人说英语一样别扭。他长长叹了口气,无比的失落。最小的孙子也就小东西这么大,却害怕他,躲在娘的背后偷着看他。他往跟前一走,就大叫。一起吃了顿饭,第二天他们就回去了。
秀云在家,老顾问怎么没上班,你婆婆呢?秀云说婆婆回老家了,村上一家人娶媳妇,回去吃席去了。老顾笑笑说这么远吃顿席?秀云说婆婆说有人家的礼,有礼不还,下世就是债,也是想村里人了。老顾觉得脖子一热,嘻嘻笑着说爷是你的夜壶呀。秀云脸一红说我把了半天就是不尿,原来等爷给爷浇喜呢。秀云要抱走小东西,小东西不跟秀云,秀云说给爷爷浇了一身,快让爷爷换衣裳。老顾说没事,就当冲澡。秀云还是拿了件半截袖让他换了。他一来,小东西就黏他,经常不是尿在身上,就是把水、汤洒在他身上。因此三变家里给他准备了几套衣服。
跟小东西玩是很累人的一件事,两岁多的孩子是一时都不闲。三变回来后,小东西在他身上折腾,三变唬也唬不住,叫又叫不去,说秀云,平时这阵不是睡觉了吗?秀云说爷爷一来,睡觉早着哩。秀云拿了一块巧克力,哄走了小东西。三变扯出公司的事要给他汇报。他说公司的事你自己打理就行了,别给我说。三变嘿嘿一笑说叔,这不是给你说说心里踏实吗。他说认真做事,合法经营,善待员工,你有啥心里不踏实的。他问三变今年跟去年相比咋样?三变说比去年还要好些。他说这就行了,还要给我说啥。
看到台历上写着丽园酒店的电话号码和房间号,他明白了,难怪大半个月过去了,这几个东西没有行动,原来是找过三变了。他说他们找过你了?三变说谁找过我了?三变在装,他对三变是生不出气来的,就说他们怎么跟你谈的?和他们达成什么协议了?三变说叔,咱们不说那些了。他说三变,你给叔说实话吧,叔是过来人了。三变咬咬嘴唇说他们的意思是公司四个人分。他问你答应了?三变说我觉得也行,就是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先付一点儿,再签个分期付款协议。他问跟他们签了?三变说还没有,最近开了两个工程,资金都占到里面了,每人先付200万,钱还没凑齐,凑齐了就签协议,春风旅行社那里还有点款,就这两天结算了就能凑齐。
他在地上踱来踱去,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为什么要给他们钱?就因为他们是我儿子?三变嘿嘿一笑说叔,你放心,公司情况现在好着呢,给他们三年付清,不会影响啥。他说孩子,你糊涂啊……三变说叔,毕竟这儿子告老子实在是不好听,你曾经多么风光,多少人认得你啊,打官司那是多丢人的事……他说三变啊,你能想到,他们想不到啊,他们都不怕被人笑话,叔七十了还怕什么?三变说叔,在我心里这公司永远是你的,要不是你,我还是个装潢工,连个小店都不定办得起,就是他们不提出来,我也想着要给他们分一股……怎么说他们也是你儿子,叔,你就原谅他们吧,当老人的哪有不原谅自己的儿女的。他说叔一直在原谅他们,原谅得叔都无路可走了,你说叔还要原谅吗?如果他们还留给叔原谅的余地,这遗嘱叔也就不会这么立了……三变说叔,你听我说,我娘说人老了,心里不装事最好,咱们就给他们吧,就当个事了了,心里就都没事了,轻装上阵,多好。他说三变,叔知道你忠厚,但有两点一定要把住。一,善恶界限一定要分明。他们多少年没有回来了,我一张遗嘱,连家带营浩浩荡荡地回来了,他们是以亲情的名义敲诈勒索来了。二,亲兄弟明算账,一是一,二是二,做公司必须分明,叔是帮过你,也只是帮你起步,公司是你干起来的,你这样就是给叔心里放事。三变说叔,你看……他说,好了,咱们不争论这事了,你这就给他们打电话。三变说叔,要不我跟他们再谈谈……他说三变,你咋就不明白,这不是钱的事。三变说我知道这不单单是钱的事,可他们毕竟是您的儿子……他说别说了,给他们打电话吧。三变犹豫了,说回头我当面给他们说去。他说这阵就打电话。三变打通电话把意思说了,电话那头传来咆哮。他抓过电话说老子等着上法庭哩,你们是不是卵蛋子稀松了?挂了电话,他说三变忙公司的事吧,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不笑话叔,叔就够感激了。三变说叔,你听我说……他摇摇头说你要给他们一分钱,就是笑话叔,叔就没脸见你了。
老顾是在青云山见到儿子的,确切说儿子是在青云山找到他的。
老顾把捡拾的垃圾清理到垃圾箱里,三个儿子齐齐地叫了一声:爸爸。老顾说书归正传,说吧。
大儿说爸,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老顾说噢?
大儿说我们真的怕你被人胁迫哄骗了。
老顾说噢?
二儿说爸,我们真的……
老顾说噢?
三儿说爸,你咋就不相信我们呢?
老顾说噢?
三个儿子齐声说爸……
老顾说噢?
大儿说爸,你别总是噢噢……
老顾说噢噢。他忽然笑了,笑得泪水滂沱。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随着声音走过来一个人,是马涛。
老顾做义工的第二年,一天在青云山正捡垃圾,听得有人在唱((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老顾循声看去,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不时捻耳垂的动作,让他脱口就能叫出名字。追上去一看,果然是马涛。城市打造新区拉开了建设序幕后,新上任一位陈市长,胆大、揽权、贪财、好色,做什么都是一言堂,命令式的。一上任就大刀阔斧地推开一系列重大工程。不经论证,直接上马;不经招标,直接开工。那时他是常务副市长,分管城建与财政,处于风口浪尖,陈大市长这样的做法让他胆怯,让他后怕。他曾善意地提醒过陈市长,可陈市长哪里听得进去,退一步海阔天空,他退了一步,假托椎间盘出了毛病,躲进了医院。这时间装病,班子里人都看得明白,陈大市长哪里看不出来?在官场上一把手就是天,不要说你这样装病,就是偶尔对一把手意图领会不到位,都会被冷落的。他的工作给调整了,分管文化、计划生育。马涛排名在他之后,接替他分管财政、城建。他和马涛都不是官宦世家,都是“文革”前的大学生,借了改革开放重用大学生的东风而步人仕途。两年后,陈市长政绩卓著,升任书记,按程序或者说规矩,接任市长该是他,可是在拟定人选的时候,书记说他身体不太好。就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他就丧失了机会。马涛接任了市长,这让他失去了一届宝贵时间。自古祸福相倚,陈被双规,牵连进去一批人,马涛也在其中。其实一把手的腐败,多数都会是一个窝案,下级是无权选择上级的,自然也要付出代价。马涛被判了十年。这几年虽然耽误了他仕途上的黄金时间,却让他躲过了一劫,马涛进去后,他接任了市长。
六十年来狼藉,东壁打到西壁,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这是马涛见他后的开场白。马涛说进了监狱,最初他是心浮气躁,一日都待不下去,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可他发现同狱室一个老头却心安神定,悠然自得。他发现这老头一闲下来就读书,留心观察,老头读的是禅学方面的书,于是他也拿来读,读进去了,悟出来了,整个世界一下子平坦开阔了。他说应该建议官员多多悟禅,绝对可遏制腐败。那时候马涛还只是上山去青云寺参禅,现在也是义工了。
马涛说坐这里做啥?
老顾说参禅。
马涛吟道:
参禅好比做义工,一点垃圾一片心。
你造垃圾我来拾,禅房原在闹市中。
老顾说好禅诗,好禅诗。
马涛说不随我参禅,还有时间陪他们?
老顾说噢。
老顾跟着马涛走了,他听到一声“爸爸―”带着哭腔,他脚步慢了下来,马涛说走吧,让他们好好吹吹这青云山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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