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爆发(指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十年,我曾住在里维耶拉(从法国东南的Nice(尼斯),沿地中海至意大利西北的La Sycezia一带地区,为著名的避寒游憩胜地。)海滨附近的一座小型公寓里。有一天,在我们的餐桌上忽然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万万没有料到,这场辩论渐渐转变成暴跳如雷的争执,最后甚至酿成恶语相向、彼此辱骂的局面,大多数人的想象力都很贫乏、迟钝,除非直接触动他们,像那些猛烈地用尖尖的楔子钻透他们感官的事情,是很难激起他们一丁点儿的反应的。可是,一旦有什么事情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了的话,哪怕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令他们流露出不寻常的热情。他们会一反平日里鲜有的参与热情,很不得体、有些夸张地表现出极大的关心。
同样,这一次,在我们这群同桌就餐的十足的中产阶级之间发生的事情,正是这种情形。往常,大家在一起平心静气地闲谈,彼此开开不痛不痒、不大不小的玩笑。多数情况下,吃罢饭,大家便立刻分道扬镳:那对德国夫妇是摄影爱好者,他俩外出远游、拍照;胖墩墩的丹麦人去干那单调枯燥的钓鱼营生;出身高贵的英国太太回到她的书堆里;那一对意大利夫妇赶往蒙特卡罗,去过放荡的生活;我则躺在花园的藤椅里无所事事,消磨时光,或是回去工作。不过,这一回,由于这场激烈的争论,使得我们所有人聚集在一起,彼此没有散开,去各干各的事。如果我们当中的某个人突然站起来的话,也决不是像平常那样彬彬有礼地表示告退,而是有一种性情急躁、心中愤恨的表现。而这种愤恨,正如我先前讲过的那样:简直到了暴跳如雷的地步。
给我们这一桌人套上笼头,弄得我们如此难分难解,如此骚动不安的那桩事情,听起来是满离奇的。我们七个人居住的这座公寓,从外表看来,像是一座被隔开的独立别墅——啊,从窗口望去,海滩上岩石嶙峋,景致美妙极了!——实际上它却是“皇宫大饭店”造价低廉的附属建筑物。当中一座花园把公寓和饭店连通起来。我们这些邻近的住户因此也就与饭店里的住客们常来常往。前一天,饭店里出了一桩值得记载下来的丑闻。事情是这样的:一位年轻的法国男子,搭乘午班火车,于十二点二十分来到这里(我不得不把准确的时间复述下来,因为这对案情本身和我们激烈争论的题目,同样十分重要)。他租了一间面向海滩可以眺望大海的房间:仅此一点就已经说明他是相当富有的。
不过,使他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不仅在于他举止得体,风度优雅,更主要的是因为他长相异常俊美,十分讨人喜欢:一副瘦削的比少女还要漂亮的面孔,温柔性感的嘴唇上蓄着金黄色柔丝般的短须,柔滑的褐色头发在光洁的额头上卷曲着,满含柔情的双目,每一瞥都留下爱抚的眼波——处处都显得柔和娇媚,和蔼可亲,而又丝毫不矫揉造作。远远向他望去,你首先会联想到当时服装店橱窗里的玫瑰色蜡人。这些蜡人立在那里,手里握着镶边的手杖,显示着理想的男性美。然而,近看之下,却决无半点浮华之气。因为(实在是罕见的事),他的可爱之处是天然生成的,仿佛是从肌肤里长出来似的。他向每一位从他身旁经过的人挨个打招呼,而且神情谦逊诚恳。他毫无拘束、自自然然地利用每一个机会,来展现自己随时要涌现而出的优雅风度。观察他的这些一举一动,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看到某位女士走向存衣室,他便赶紧向前,接过她的大衣;他向每一个小孩子都投以友好的目光或是跟他们开句玩笑,逗他们发笑。
他表现得既随和又有分寸——总之,他看来是那种幸运儿,凭借一张亮丽的面孔,仗着自己年轻潇 洒,取悦他人,从屡试不爽的感觉中生出一股自信。而这种自信又重新转变为一种魅力。他出现在饭店里大多数年老或是有病的客人当中,就像做了一件善事。他迈着胜利的青春步伐,无忧无虑,带着清新的生命力,像一股风暴令许多人心旷神怡。他不容抗拒地深入所有人的心,赢得了他们的好感。他到这儿两个小时后,便同里昂来的那位膀阔腰圆的胖工厂主的两位千金打起网球来了。这两位小姑娘一个十二岁,叫安内特;另一个是十三岁的勃朗施。她们的母亲亨里埃特夫人是一位纤细、文雅、弱不禁风,而且颇有些矜持的女子。她微微含笑,在一旁温柔地注视着自己那两个像羽毛未丰的小鸟般的女儿,看她俩如何无意识地向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卖弄风情。晚上,他在我们的棋桌旁呆了一个钟头。其间,他一边观棋,一边以不讨人嫌的方式给众人讲了几则令人愉快的名人轶事。然后,他又陪着亨里埃特夫人在露台上来回踱了很久。
此时,她的丈夫像平日里一样,正同一个生意场上的朋友玩多米诺骨牌(多米诺骨牌——意大利一种二十八块长方形的骨牌。)。晚些时候,我又注意到,他和饭店里的女秘书在办公室的阴影里促膝谈心,亲密得令人起疑。转天一大早,他又陪着我那位丹麦同伴去钓鱼。钓鱼时他所表现出的这方面的知识丰富得令人惊羡。事后,他又同里昂来的那位工厂主聊了大半天的政治。同样地,在这件事上,他又证明了自己很在行,也很健谈。因为,大家都听到胖子先生朗朗的笑声竟压过汹涌的海浪声传了过来。吃过中饭——我如此详尽地按他的时间安排记述所有的阶段,这对于理解整桩事件的来龙去脉是完全必要的——他又一次一个人陪着亨里埃特夫人喝咖啡,他们单独在花园里坐了一个钟头。这之后,他又同她的女儿们打了一场网球,与那对德国夫妇在大厅里聊了会儿天。六点钟左右,我出去寄信,在火车站那儿碰见了他。他急急忙忙走上前来,告诉我说,很抱歉,他必须得跟我们告辞,因为有朋友突然召他回去。不过,过两天他就回来。果然,吃晚饭的时候,餐厅里便没有了他的身影。不过,这仅仅就他的形体而言。因为,在所有的餐桌上,人们谈论的惟一话题便是他。大家都在啧啧称赞他那舒适、愉快的生活方式。
夜里,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我正坐在自己房里看书,打算一口气读完它。忽然,花园里有阵阵喧闹的嚷叫声从敞开的窗口传了进来。我听见喊叫声,又看到对面饭店里人影忙乱,显然是出了什么事。与其说是好奇心驱使,倒不如说是出于惊惶不安,我赶快起身,匆匆穿过那有五十码长的花园赶到饭店那边,发现所有的客人和工作人员都慌慌张张乱成一团。原来,当工厂主照例准时陪着从纳穆尔来的朋友玩骨牌的时候,他的妻子亨里埃特夫人独自一人前往海边,去进行每晚例行的散步。可到这时候,还不见她回来,大家都担心,她别是遭了什么意外。
那位平日里一向慢慢腾腾的胖丈夫,此刻变得活像一头受惊的公牛,一次次奔向海滩,朝着夜空高声呼叫:“亨里埃特!亨里埃特!”由于过分激动,那声音都失真走调了,听来甚是恐怖,活像一头史前世界的巨兽在做垂死哀鸣。服务员们和伙计们也都慌慌张张地一会儿跑上楼去,一会儿跑下楼来,忙个不停。所有的客人都被惊醒了,给宪兵队也打了电话,报了警。可是,那位胖丈夫敞着背心,步履沉重地在人群中踉踉跄跄地穿来穿去,仍在一刻不停地徒然地念叨着那个名字:“亨里埃特!亨里埃特!”他冲着夜空一边抽泣着,一边喊叫着。这工夫,楼上的两个小女孩也被吵醒了,穿着睡衣站在窗口,对着楼下呼唤她们的母亲。那位父亲又赶忙跑上楼去安慰两个孩子。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实在有些可怕,简直无法描述。因为人一旦遇到沉重的打击,那瞬间强行绷紧的情绪经常会给一个人的举动赋予如此的悲剧表现力,以至于无论任何图画抑或文字都不能重现那同样闪电般的影响力。突然,那位胖丈夫摇晃着笨重的身体走下楼来,楼梯在他的脚下嘎吱嘎吱直响。他的脸色变了,神色倦怠,面带怒容。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您叫大伙儿都回来吧!”他用依稀尚可听清的声音对领班说,“您把所有的人都叫回来吧,用不着再找了,我太太撇下我走了。”
这位受了致命打击的男子此刻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超人的极强的自制力。所有的人刚刚都出于好奇围拢在他的周围看着他,此刻,忽然各个都大为吃惊,继而感到惭愧。每个人都带着满脑子的疑团,陆续掉头避开了他。他体内刚好有足够的力量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地走过我们的身边,望也没望一眼我们当中的任何人。他踅进阅览室,随手关掉了灯。随即,我们听到他那庞大笨重的身躯倒进靠背椅里,发出沉闷的声响,紧跟着又传来一阵野兽般的低号。只有从来不曾哭泣过的男子才会这样地抽泣。对于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即使是最卑微的人来说,这种发于自然的异常剧烈的痛楚都有着某种麻醉性的力量。那些服务员,那些怀着好奇心蹑手蹑脚走来的客人,谁都不敢露出一丝笑容,或是说出一句表示惋惜的话。大家默默无言,面对这粉碎一切的情感的爆发,我们似乎都感到羞愧,随后便一个接着一个陆陆续续溜回自己房里,只留下这个受伤的人,独自在那间漆黑的屋里抽搐、啜泣。最后,整座楼里的灯光相继熄灭,这才渐渐听到嘁嘁喳喳的窃窃私语声。
可以理解,这么一桩似闪电般自天而降的事件,近在咫尺地发生在我们眼前,自然是会令平日里习惯闲散、优游、无忧无虑打发日子的那班人激动不已的。不过,在我们饭桌上爆发的那场几乎要闹到斗殴地步的激烈争论,虽说是起因于这桩奇特的事件,但实质上却可以说是一场关系着原则问题的争论,一场敌对的人生观的愤怒对抗。那位万念俱灰、几乎崩溃的丈夫一时气得发昏,将妻子留下的信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后来被一个女仆捡了去。这女人轻率地将信的内情泄露了出去,很快弄得尽人皆知。原来,亨里埃特夫人不是单独一人出走,而是答应了那个年轻的法国人,和他一同离去的(这么一来,多数人对那位法国人的好感立时化为乌有)。乍一看来,这位娇小的“包法利夫人”遗弃了自己乡巴佬似的丈夫,另换了一位摩登美少年,原是一件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可是,令整座楼里的人如此激动不安、大惑不解的却是:不管是那位工厂主,还是他那两个女儿,也包括亨里埃特夫人在内,在这之前都不曾见过这个浪子。
单凭那晚露台上两个小时的交谈,和后来花园里一同喝咖啡的那一小时,就足以让一个三十三岁左右声誉清白的女人动心,一夜之间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碰运气般地去追随一个素昧平生的花花公子。到这时,我们一桌人均否认眼前的事实,一致认为那只是这对情侣布下的阴险骗局和所耍的狡猾的花招。明摆着,亨里埃特夫人早就和这位年轻的男子暗中往来,这个蛊惑人心的家伙此次前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商定逃走的最后细节而已。因为——大家推断说——一位体面的太太,跟别人才不过认识了两个小时,听到一声呼哨,便随人家跑了,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说到这儿,我忽然觉得,试提另一种看法,或许会是很有意思的。于是,我便竭力为这样的一种可能性,甚至为它的可靠性辩护:我认为有一种女人,多年来对婚后生活深感失望,并由此对婚姻产生厌倦之情,因而心里早已做好准备,逢到任何强有力的进攻便委身相从。我一提出这个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反对意见,便迅速引发了一场普遍的争论,而且愈演愈烈。这主要是因为那对德国夫妇和意大利夫妇一致否认世间存在“一见钟情”这回事儿。他们摆出一付不屑的、简直可以说是带有某种侮辱性的轻蔑态度说,倘若认为世间真有“一见钟情”未免太愚蠢了,那只不过是小说里面无聊的幻想罢了。
第一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2)
这场战争从上汤时开始,一直闹到吃完饭后的甜点布丁为止。现在,在这里再去咀嚼这场暴风骤雨般的争吵中的全部细节已无关紧要:只有在饭店里长年吃饭的人才会这样卖弄才智。在偶尔爆发在桌面上的激烈争吵中,他们所持的理由多半是些陈词滥调。因为那些论据只是匆忙中信手拈来的。我们这次的争论何以如此迅速地具备了相互伤害的形式,这点也是难以解释清楚的。我想,这种有些过分的神经质的举动,起因于那两位做丈夫的下意识地急于要把自己的太太排除在这种浅薄、危险的可能性之外。可惜的是,这两人找不出任何恰当有利的形式来反驳我。只是宣称,惟有单凭单身汉几次征服某些女人,意外地骗得廉价的爱情而得出的经验来判断女性心理的人,才会讲出这样的话。这种论调已经使我多少有些恼火,偏偏那位德国女人竟还添油加醋,用教训人的口气说,世间女人有两种,一种是正派女人,另一种是“天生的娼妓”。在她看来,亨里埃特夫人一准是后一种人。这样一来,我可再也忍耐不住了,立刻采取了攻势。我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确在某些时刻里会听任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的摆布,做出一些违背意愿,而又不知所以然的举动来。
拒绝承认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只不过是惧怕自己的本能和我们天性中邪恶、疯狂的部分,想要掩藏内心的这种恐惧罢了。恰恰有些人觉得这么做心里很愉快,好像感到自己比那些“易受诱惑的人”更坚强、更道德、更纯洁。我个人却认为,倘若一个女人自由自在地、满怀激情地顺从自己的本能,远比一个通常偎在丈夫怀里,却闭着眼睛撒谎的女人,要诚实得多。我所说的话大致如此。这时,谈话变得紧张、激烈起来。别人越是诋毁可怜的亨里埃特夫人,我就越热切地替她辩护(事实上,这一点早已远远超出了我内心的感受)。此刻,对于那两对夫妇来说,我的这份热情无异于——用大学生们的话来说——向他们吹起了战斗的号角。他们四人仿佛是一组不很和谐悦耳的重唱。但却能团结一致,满怀怨恨,愤怒地向我反击。这种愤怒使得那位满脸慈祥、面带笑容的丹麦老头——他坐在一旁,像个足球赛场中手握跑表的裁判员——不时得用手骨节敲打桌面,警告道:“先生们,请冷静点!”但这每次只能奏效片刻。其中一位先生面红耳赤,已从桌上跳起来三回了。他的妻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按住——简而言之,要不是C太太及时平息风波,为我们调停争端的话,再过十来分钟,我们的争论便会以大打出手而收场。
C太太是一位白发苍苍、高贵典雅的英国老妇人。大家一向默认她为我们桌上的名誉主席。她笔直地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对待每一个人总是一样的友善。她沉默寡言,在倾听别人讲话的时候,总是显出兴趣盎然的样子,单看她的外貌体态就足以令人赏心悦目了:她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贵族气派。她的天性中有种奇妙的内敛和安宁之气。她和每个人之间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同时又懂得如何巧妙得体地向每个人表示一份特别的亲近: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坐在花园里看书,有时也弹弹钢琴,很少见她在社交场合里露面,或是与人做深入的谈话。我们大家几乎从不留意她,然而,她自有一种不寻常的威慑力笼罩着所有的人。譬如说此刻,她头一次干涉我们的论辩,刚一开口,我们便一致感到尴尬、难堪,觉着自己实在太吵了,太不能克制自己了。
当时,正值那位德国先生粗暴地跳起身来,接着又被按回桌边重新坐下的当儿,C太太便利用这令人不愉快的间歇,加入了我们的谈话。忽然,她出人意料地抬起一双清亮的灰色眼睛,迟疑地望了我一会儿,然后,才以几乎是客观、直率的口吻开始发话,目的是想对主要问题表示一下自己的看法。
“这么说,如果我正确地理解了您的话,您真的相信亨里埃特夫人,相信一个女人会无辜地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冒险当中去,相信有些行为会令这样的女人做出一小时前还认为自己决不会去做的事情。而对这些举动的后果,她是几乎不能负什么责任的。您的意思是这样吗?”
“没错。我绝对相信这点,尊贵的夫人。”
“这么一来,任何道德评判岂不都彻底失去了意义,任何违背道德规范的事都是完全合理的了?如果您当真认为,法国人说的所谓‘热情造成的犯罪’算不得什么罪行的话,那么,还要国家的司法机构作什么呢?凡事不应该凭太多的好意愿来判断——您的好意可多得有些惊人。”她轻轻一笑,补充道,“这样,便能在每一桩罪行中找出一种热情来,然后,根据这份热情去宽恕一切。”
她说这些话时,那清晰而又几乎愉快的声调,令我听来极其悦耳动听。于是,我也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她那冷静客观的口吻,同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答道:“国家的司法部门判决这类事件时,无疑要比我严厉得多。无情地维护一般的道德和习俗,是它们的职责和义务:它们必须做的是下判决,而不是宽恕。但是,我个人却搞不清楚,为什么非要我去自动担任检察官的职务不可:我宁愿当一名辩护人。我个人更感快乐的是理解别人,而不是去审判他们。”
C太太睁大她那双清亮的灰色眼睛,直瞪瞪地注视了我好半天,显得有些犹豫不决。我担心她没有真正听懂我的意思,正准备用英文把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然而,她却又继续发问了。她的态度非常奇怪,非常严肃,活像考场里的考官。
“一个女人丢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随随便便跟一个人跑了,根本也不晓得这个人是否值得自己爱。您不觉得这样的事是可鄙可厌的吗?一个毕竟已不属于年轻人的女子,单是为了儿女着想也该自尊自爱,却草率地做出如此轻浮的举动,难道您当真能够原谅她吗?”
“我再对您重复一遍,尊贵的夫人,”我坚持道,“遇着这类事,我既不愿立刻下判断,也不愿强烈谴责谁。当着您的面,我可以平心静气地承认,先前我的话是有些言过其实——可怜的亨里埃特夫人当然算不上女中豪杰,甚至天生也不是个冒险家,更不是什么‘伟大的情人’。在我眼里,我所了解的她,只不是个平庸而又柔弱的女人。我对她多少怀着点儿敬意,那是因为她勇敢地顺从了自己的意愿。但是,我对她怀着更多的怜悯,因为,不是今天便是明天,她就会陷入不幸的深渊。她的举动也许过于仓促,未免有些愚蠢,但决不能称之为卑鄙下流。所以,我始终极力争辩的是:谁也没权鄙视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
“那么,您本人呢?还是像往常一样对她怀着同样的敬意和钦佩吗?一位前天还同您坐在一起的正派的女人,昨天却变成另外一个人,同素昧平生的人私奔了。对于这两种女人,难道您根本不加以区别吗?”
“不,根本不。两者间一点差别也没有,半点也没有。”
“真的吗?”她不知不觉竟说起英语来了,整个谈话显然令她全神贯注。她沉思了片刻,然后抬起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那询问的目光又一次望住了我。
“譬如说明天,假设在尼斯的大街上,您遇见亨里埃特夫人偎在那个年轻人的臂弯里,您还会上前跟她打招呼吗?”
“当然会。”
“还会跟她攀谈吗?”
“自然。”
“您——如果您……如果您成了家——还会不会若无其事地把这样一个女人介绍给您的妻子认识,好像她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当然了。”
“您当真会这样做吗?”她又说起英语来了,语气中满是怀疑、诧异与惊奇。
“我肯定会这样做的。”同样地,我也不由自主地用英语答道。
C太太变得沉默不语,她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突然,她好像对自己的勇气感到有些惊讶,一边看着我,一边说:“我不知道,我是否会那样做,或许我也会那样做的。”随后,她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稳健姿态站起身来,亲切地把手伸给我。只有英国人才懂得用这种方式结束一次谈话,而又丝毫不显得唐突、生硬。由于她的影响,饭厅里重又出现和平、安宁的景象。我们大家都从心里感激她,刚才还是些势不两立的人,此刻都能礼貌地互致问候了。说过几句轻松的玩笑话后,先前紧张到了危险程度的气氛缓和下来,变得轻松、愉快。
虽说我们的纷争最后以骑士般的方式收场,但由此激发的怨恨却从此留下了痕迹,使得我和对手们之间稍有疏远。那对德国夫妇对我态度冷淡,不理不睬;而那对意大利夫妇接连几天总是喜欢取笑我,一再问我有没有“尊贵的亨里埃特夫人”的音讯。虽说大家表面上还维持着起码的礼貌,但实际上,从前餐桌上那种以诚相见、无拘无束的气氛已彻底破坏,无法挽回了。
那场争论过后,C太太竟对我表示出特殊的亲近。相比之下,我的那帮对手们对我的嘲讽与冷淡就越发显得奇怪了。C太太为人一向十分矜持,除了晚饭时间外几乎从不爱找桌友们聊天,而现在,却常找机会同我在花园里攀谈,并且——我几乎想说:她是找机会来奖赏我。因为,平日里她总是那么高贵、矜持,所以一次单独的交谈就足以显示出那份特殊的厚爱了。真的,为了坦率起见,我必须如实报道:她简直是主动来找我,而且,借了各种理由,利用一切机会来跟我交谈。她做得相当露骨。幸亏她已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不然的话,我真的会想入非非。
我们在一起闲谈、聊天,可是,谈着谈着,话题就不可避免地、无法转移地回到谈话的起点——亨里埃特夫人的问题上:似乎极力谴责那个内心深处摇摆不定、忘掉自身责任的不忠的女人,会给她带来一种不为人知的快感。然而,与此同时,看到我始终如一、坚定不移地对那位柔弱、文雅的女人抱有同情之心,任凭什么也不能使我放弃这份同情,她又似乎非常高兴。C太太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们的话题往这个方向引。到后来弄得我再也搞不清楚,对于这种离奇的、几乎有些古怪的执拗该怎样想才好。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大约五六天的光景。为什么这种谈话方式对她如此至关重要,她却不曾泄露一言半语,不过,据我判断,这其中显然另有原故,这一点我在一次散步的时候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当时我偶然间提起,我在这里的时间就要结束了,打算再过一天就动身回去。立时,她那张素来不动声色的脸上突然露出异样的紧张神色,恰似一片云翳飞入她那双灰暮似海的眼睛:“真遗憾!我还有许多话想跟您谈呢。”从这一刻起,她变得有些烦躁不安,心神不定。显然,在某种程度上,她在讲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令她不能全神贯注。最后,她自己打破了这心不在焉的情形,沉默了半晌,突然她意外地向我伸出手来:“看来,我是无法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我原本想对您说的话了。我最好还是给您写信吧。”说完,她便迈着较快的步伐向公寓走去,步履之迅速,全然不像我平日里熟悉的她。
果然,那天晚上快开饭的时候,我在自己房里发现了她的一封信,笔迹刚劲、洒脱。遗憾得很,我年轻时对待文件、书信相当随便,故而现在没法在这儿引录原文,只能简述一下那封信的大意:她问我,能否允许她向我讲述她生命中的一段经历。她在信中写道,那段插曲已过去很久很久了,久远得与她现在的生活方式不再有什么瓜葛了,而且再过一天我就将启程离开此地,这一点使她比较容易向我倾诉那件二十年来一直埋藏在她的心底,令她反复思考,而且不断在折磨她的往事。如果我对这样一次谈话并不感到冒昧、强求的话,那么,她很想请求我给她点时间,讲一讲她的那段经历。
这里我只记下了那封信纯内容方面的东西,而原信在当时异乎寻常地吸引了我:信是用英文写的,单就这一点,就赋予了它高度的清晰性和果断性。然而,对我来说,写封回信却不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我撕了三回草稿,最后,才这样答道:
“您给予我如此多的信任,实在是我莫大的荣幸。我向您保证,如果您要求我诚实地做出反应的话,我一定会去做的。当然,我不会强求您说出您不愿意透露的心事。不过,希望您在叙述的时候,讲给自己和讲给我听的都能十分符合事实。请相信,我感觉得到,您对我的信任是一种特别的荣幸。”
当天晚上,信就被送到她的房里。第二天一早,我就得到了回音:
“您的见解完全正确:一半真实毫无意义,有意义的永远只是全部的真实。为了不违背我本人亦或是您的意愿,我将竭尽全力,毫无隐瞒。晚饭之后,请您到我房里来吧——我已是六十七岁的人了,用不着顾忌会有什么误解了。因为,在花园里或是接近人群的地方,我是无法启齿的。请相信,我下决心说出这事绝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那天,白日里我们还照常在饭桌上见过面,客客气气地谈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可是,吃罢饭来到花园中遇见我,她却显然不知所措,慌忙闪避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竟像个害羞的少女似的,为了躲避我,一转身溜进松荫大道中。看着她这样,我不禁感到很尴尬,同时又觉着深受感动。
第一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3)
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我去敲她的房门,门立刻应声而开,我便被迎了进去:屋内光线幽黑、黯淡。平日里原就很阴暗的房间里,此刻只有桌上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灯光在桌子上投射下一圈黄影。
C太太一点儿也不局促、羞怯。她走上前来迎接我,招呼我在一张背靠椅上坐下,然后,自己在对面坐下。我感觉得出,这些动作都是在精心安排下预先排练好了的。然而,接下来还是出现了一个相对无言的间歇场面,显然这并非是她所愿。这种迟迟难下决心的停顿愈延愈久,而我又不敢轻吐一言打破这种静默。因为我觉察到,一个坚强的意志正与一股顽强的抗拒心理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从楼下会客厅里不时飘来微弱的华尔兹舞曲断断续续的乐曲声。我凝神静听,仿佛想要减轻一点这静默带来的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压力。C太太似乎也已经感到了这种不自然的寂静而又紧张的局面很尴尬。她突然打起精神,像是要迅速跃起身似的,马上开口说话了:
“难说出口的只是第一句话。两天以来,我一直在为此做准备,力求讲得十分明白而又真实,但愿我能做到这点。您现在或许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向您,向一位素昧平生的人,讲述这一切。可是,事实上,没有一天,甚至没有一小时,我不曾想到过这桩往事。您不妨相信我这老妇人的话:一个人对自己生命中仅有的一段遭遇,对于其中独有的一天,竟凝视了整整一生,是何等的令人不堪忍受。因为我打算讲给您听的事,全部经过只占去我这六十七年生涯中的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而我时常对自己说,一个人如果在他的一生中只荒唐了一瞬间,那又算得了什么!我一再这样宽慰自己,几乎到了精神错乱的地步。
然而,我们用一个毫无把握的表达方式称之为良心的那点东西,是无法摆脱得了的。那天,听到您如此客观、冷静地谈论亨里埃特夫人的事件,我便暗自思忖:如果我能够下回决心,找个人痛痛快快地、无拘无束地倾诉一下我生命中的那段经历,或许我这徒然无意的空自追忆和持续不断的自怨自艾就能有个了结。假如我是名天主教徒而不是英国圣公会的信徒的话,我早就会得到忏悔的机会,说出一切,摆脱那独自隐忍、缄默不语的苦楚。不过,这种安慰,我们是办不到的了。所以,今天我试着用这个离奇的方法,借着向您讲述,以求解脱。我自知,这一切非常荒谬,而您却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实在令我感激。
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我打算向您讲述的仅仅是我生命中独有的一天——其余所有的日子在我觉来,全都毫无意义,别人听来也会感到很乏味。我四十二岁以前的人生经历可以说步步循规蹈矩。我的父母是苏格兰有钱的乡绅,拥有几家大型工厂,还有许多田产。我们一家人过着乡间贵族式的生活,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住在田庄上。夏季社交活动季节开始时上伦敦去避暑。我十八岁时,在一次社交聚会上结识了我的丈夫。他是名门世族R家的次子,在驻印度的英国军队里服役过十年。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婚后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无忧无虑地生活,一年中三个月呆在伦敦,三个月消磨在自家的田庄上,剩下的日子住在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的高级宾馆中。
我们的婚姻生活美满幸福,从未蒙上过半点阴影。我们所生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已成人。在我四十岁那年,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他早年在热带地区长年生活时患了一种肝病,此次旧病复发,在挨过了一段可怕的日子之后,我便永远失去了他,前前后后不过两个星期。当时,我的大儿子正在军中服役,小儿子在大学里念书——这么一来,我一夜之间就陷入了彻底的空虚、寂寞之中。我一向有人陪伴,早已习惯了温存和体贴,因而,这份独处对我来说实在痛苦极了。那所空荡荡的宅院处处令我触景伤情,让我想起失去心爱的丈夫的这一悲惨事实。我只觉得,在这所房子里再多呆一日也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我决定,只要我的儿子们还没成家,我便要多用出外旅行来打发接下去的日子。
“对于自己自那一刻起的生活,我基本上将它视作是完全没有意义、完全没有用处的了。二十三年来,与我形影相随、共享每一个想法的人已经亡故,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不再需要我了。同时,我也担心自己多愁善感、郁郁寡欢会令他们心烦意乱,年纪轻轻的就来分担我的痛苦——然而,我自己是再也无所求、无所恋了。最初,我迁居到巴黎,烦闷无聊时便去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我所处的这座城市和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而且那地方的人我也尽量回避。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他们看见我穿着丧服而礼貌地报以怜悯的目光。我不知如何向您讲述那几个月麻木不仁、飘泊不定的日子,自己究竟是如何度过的。我仅仅记得,当时一直怀着一死了之的愿望,只是缺乏勇气来自己加速实现这一痛苦的心愿。
“在我孀居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岁那一年,为了要逃避这段无可否认,早已失去价值,而又无法超越的时期,我于三月底来到了蒙特卡罗。老实地说,我来这里是出于孤寂无聊,出于那种令人痛苦,像是内心空虚激起的恶心感。这种空虚的感觉只有靠外在的小小刺激来填补。我内心深处越是心灰意冷、毫无感情,却越是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到人生陀螺旋转得最为迅速的地方。对于缺乏人生体验的人来说,看到别人情感激荡,焦躁不安,倒也不失为一种精神感受,像看戏和听音乐就有这样的感受。
“正因为这个原故,我也就常常光顾夜总会的赌场(原文为“Kasino”,是蒙特卡罗一处规模相当大的游乐馆,里面主要的设备为赌厅。),在那儿看那些人时而喜形于色,时而惊慌失措,无数张面孔瞬息万变,幻化起伏。这时候,我的体内也有一股可怕的潮水在涌动,这一切都令我着迷。另外,我丈夫生前也喜欢偶尔光顾一下赌厅,是那里的客人,但从不上瘾。对于他往日的所有习惯,我仍怀着某种徒然无意的虔诚恪守着,继续着。正是在那里,开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个二十四小时,回肠荡气,激动人心,远胜一切赌戏,我的命运就此永受困扰。
“那天中午,我同我家的一位亲戚冯?M公爵夫人在一起吃午饭,后来又一道用了晚餐。饭后,我觉着还没累到上床睡觉的程度,于是,我便去了赌厅。我在赌台间来来回回闲溜着,自己并不下注。我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观察着那些聚到一处的赌客们。我所说的‘特殊方式’就是我那去世的丈夫传授给我的。有一次,我曾向他抱怨说,在一旁注视久了,令人厌倦,总目不转睛地瞅着那些同样的面孔,实在叫我兴味索然。那些干瘪的老太婆,坐在沙发里几个小时才敢下一回赌注,还有那些老奸巨猾的赌徒和玩着纸牌的妓女。所有这班人都是群名声不太好的人,他们凑到一起形成这么个小圈子。您是知道的,他们在掘劣的小说里往往被描绘得富有诗情画意且都罗曼蒂克,仿佛全是些高雅的花朵和欧洲的显贵,而实际看来,这一切都大为逊色。同时,二十年前的赌场远比现在新建的现代式豪华赌堡要吸引人得多。从前,赌台上滚来滚去的还都是些能令人产生遐想的、感性的、看得见摸得着的金子,无数簌簌作响的钞票,金灿灿的拿破仑(十九世纪法国钱币之一。)和黏湿的五法郎银币等,都在那里杂乱地打着旋。
而如今,在赌场里只见一群小市民气的观光客,无精打采地挥霍着手中毫无特色的筹码。但即使是那时候,我就已经在那些冷默、千篇一律的面孔上找不到什么吸引力了。直到有一天,我那爱好手相术的丈夫教给我一种完全特殊的欣赏方法,这样就远比懒洋洋地傻站着有趣得多,也更令人兴奋、引人入胜。这方法便是:不要看任何一张面孔,要专注赌台的四角,在赌台的四角又只盯着下赌注的手,只留神那些手特殊的一举一动。我不知道,您本人是否也曾偶尔有过这么一回,眼里只注意到绿色的赌台,只凝望那一片绿色的方地,看那中央的圆球似醉汉般跌跌撞撞,一个码子一个码子地滚动着。许多钞票,许多圆溜溜的银币和金币,接连不断地打着旋,落进划好界线的四方场地内。立时,管台子的人好似播种一般,挥动手中的耙,割麦似的将这些钱全部收获,或者将它们敛到一起,推到赢家面前。用这样透视角度去观察,惟一变化不定的就是那些手——绿色赌台四周许许多多只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试,都在伺机等待。每只手都像是准备跃身即出的猛兽,在像山洞一般的袖口处窥探着。每只手又形状不一,颜色各异。
有的光溜无毛,有的戴着戒指和叮当作响的手链,有的满是汗毛如野兽,还有的湿乎乎像鳗鱼般蜷缩着。不过,所有的手都同样由于极度的急躁而紧张得颤栗。一见到这般景象,我总是不自觉地想到赛马场上的情形。在起跑线上,骑师得使劲用力勒住亢奋待发的马匹,不让它们抢先放足飞奔。那些马全身颤抖,扬头竖颈,抬足腾跃,正好像这些赌徒的手。从这些手上,只需观察它们如何等待、抓钱和踌躇不决,便可识透一切:贪婪者的手紧攥不放,挥霍者的手很放松,老谋深算的人两手安静,丧失信心的人手指节抖动不已;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势里闪电般地表露无遗。这个人把钱揉成一团,那个人精神紧张得竟要把钱撕成碎片。也有人精疲力竭,赌局进行期间,摊着疲惫的双手。我知道有句老话:在赌博中,人会暴露真实的自我。可我要说:赌博者的手更能清楚地泄露他的心事,因为所有的赌徒,或者说差不多所有的赌徒,很快就能学会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在衬衣领子上方,他们戴起一副冷默的面具,装出一派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们强制着自己,抿紧嘴角的纹路,咬紧牙关,按住心头的惶恐,镇定眼神,不露声色。
他们能使自己脸上嘣嘣直跳的肌肉平静下来,显出一副装腔作势而又自成风格的满不在乎的样子。然而,恰恰是因为他们过分集中所有的精力去控制那被认为最能明显暴露性格的面部表情,而忽略了两只手,忘记了会有人只观察他们的手,而让这些人从他们的手势里早已猜透了那强颜欢笑的嘴唇和故作冷淡的眼神所要隐藏的东西。在这时,手是丝毫不怕难为情地泄露着最为隐密的一切。因为,它无法拒绝地必然会出现一个瞬间,所有这些费力克制着的似有睡意的手指会因稍一疏忽而急速张开:当轮盘上的圆球停止转动,落进小小的码盘,在管台子的人报出中彩号码的惊心动魄的那一秒钟里,就是在这一秒钟里,一百只手或是五百只手不由自主地纷纷蠕动起来,表露着各自最原始的本能。
谁要是像我一样——我是由于我丈夫有此癖好而得到特别传授的——习惯注视这个手的舞台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感到,这里永远千变万化。突如其来的爆发性动作,看上去总好像永远呈现着不同的气质,远比戏剧或是音乐更激动人心。我根本无法向您描述,那里的手姿究竟有几千种类型,有长满毛、曲着指,像未驯化的野兽般的手,伸出去抓钱时,无异于蜘蛛;还有的手指甲灰白,颤颤巍巍,有些神经质,几乎不敢放胆去抓钱。高尚的、卑贱的、粗暴的、胆怯的、狡猾的和仿佛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但是,每只手给人留下的印象都不尽相同,因为,每一双手都表现了一种独特的人生,只有四五双管台子的人的手除外。这些人的手全像是一些机器,动作精确,作买卖般按部就班地执行着各自的职责,对一切概不参与。
跟那些越来越生动活跃的手对照起来,这些手就像计数仪上嘎嘎作响的钢栓。不过,正是因为同那些猎人般狂热的同类相对比,所以,这几双冷静的手反而产生了奇特的效果:他们(我想要说)就像群众暴动时,身着制服站在潮涌般兴奋骚动的人潮中的警察。除了这些,你还能享受到一份个人独有的乐趣:接连看上几天,你便能熟悉某些手的习惯和癖好;就像我,几天之后,我就总能从许多双手中,找到一些老相识。我把它们当作人一样分成两类,一类令我喜爱,一类招我忌恨。好些手贪婪无比,有许多坏习惯,实在令我作呕,以致我总是像躲避什么有伤风化的事那样避开目光,不加注意。每一只在赌台上新出现的手,对我来说都会是一种经历,都会激发我的好奇心。我经常忘记抬眼看一看那人的长相,总觉得那张脸不过是一副社交时戴的冰冷的面具,高高地一动不动地竖在扣得紧紧的晚礼服衬衫的领子上,或是插在珠光宝气的胸脯上。
第一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4)
“那天晚上,我又上夜总会去,到了那儿走进赌厅,绕过两张围满人的赌台,向第三张台子走去。我摸出几个金币,预备下注,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阵相当奇怪的声响,令我暗暗吃了一惊。一般情况下,每逢轮盘上的赌球旋转得极度疲惫无力,只在两个号数上跌跌撞撞的时候,就会有那么一霎那,人人无语,各个异常紧张,好像处处都充满了静默的气息。就在这一刻,我竟听到一阵劈哩啪啦、喀哩喀嚓的像是骨节断裂的声响。我不由自主地寻声望去,立时,我见到——真的,当时我吓了一跳——两只我从未见过的手,一只右手,一只左手,活像两只发怒的动物相互扭在一起,紧紧揪住对方不松手,在彼此纠缠的紧张气氛中,互相撕扯着,使得指节间发出碾碎核桃般的爆裂声。那双手美丽得少见,异常修长纤细,而手上的肌肉却又绷得紧紧的,极富弹性——那双手非常白皙,指端的指甲闪着淡淡的光泽,圆形的指甲尖娇嫩而柔软,而且带着珍珠的光泽。
于是,那天整个晚上,我一刻不停地在观察着这双手——这双非比寻常、简直称得上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手的确令我惊叹——而首先使我惊骇不已的是那双手所表现出来的激情,那是种迷乱的、情人般的狂热。那种痉挛般的彼此缠结,相互交握,使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情感相当充沛的人,他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凝聚于指端,为了不让那激情胀裂于心胸。而且此刻……正当那赌球带着干涩枯燥的声响落入码盘,管台子的人高声喊出赢的号数时那一秒钟,那双手突然瓦解了,像两只被同一粒子弹射穿的动物一样,一齐瘫倒下去。两只手不止是显得筋疲力尽,还真可以说已经死了。它们倒在那儿,像雕塑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失望,是遭了雷击,是濒临死亡,我实在无法用语言表达。因为,在此之前和自此以后,我从来没有也再未见到过这么一双生动的、富于表情的手。那上面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倾诉,你会明显地感觉到那份激情正从每一个毛孔中渗透出来。有那么一会儿时间,那双手像冲到海滩上的水母,毫无生机地躺在绿色赌台上。后来,其中的一只,右边的那一只,从指尖开始,重新慢慢地、艰难地抬起身来。
它颤抖着,继而又缩了回来,围着自己转了转,晃晃悠悠的,像转陀螺似地旋转着,然后,冷不丁神经质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尖和食指尖捏着,犹豫不定地捻着,像是在转动一个小轮子似的。突然,这只手猛地拱起手背,活像一头野豹猫着腰,一跃而起。那人仿佛啐了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的筹码掷到中间下注的黑圈里。立时,那只原本无所事事、沉睡着的左手像是接到什么信号似的,也随之激动兴奋起来。它站起身来,缓慢地爬行着,简直是在徐徐地偷偷地挨近那只瑟瑟发抖、仿佛已被方才的那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
于是,两只手靠在了一起,打着哆嗦,无声地敲击着桌面,就像受冷发烧时上下牙很容易打寒战一样发出格格的响声——不,我从来也不曾见到过一双像这双手这般令人难以置信,如此传达表情,能用这么一种痉挛的方式表露兴奋与紧张情绪的。忽然,这座拱形大厅里其它的一切——大厅里乱哄哄的,管台子的喊叫声像市场里的小贩在叫卖,人们来来往往,转轮里的圆球从高处抛起,继而着了魔般地落入它那平坦的圆形笼子里——所有这些冲击神经的、刺耳的嗡嗡声以及乱哄哄的景象,在我看来全部变得毫无生气。除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双颤抖、喘息、充满等待、平生难遇的冰冷的手以外,我像是中了什么邪似的,其他一切浑然不觉。
“可是最后,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了。我必须得看看这个人,必须得看看拥有这么一双有魔力的手的那张脸。于是,我满怀恐惧地——的确,真的是满怀恐惧,因为我对那双手已感到害怕!我慢慢移动我的目光,顺着衣袖向上探寻,掠过那瘦削的肩膀。这一回我又吃了一惊,因为,这张脸竟同那双手一样,倾吐着同一种放纵的过于慌乱的语言。这份紧张与慌乱竟是如此难以置信,丝毫不加修饰。这张脸表现出一副固执、微愠的神情,跟它那几乎女性化的柔弱美同样使人惊奇,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张脸,它为我提供了充分的机会,从容地将它当作一副面具,一尊没有眼珠的雕像来仔细观赏:那一对着了魔的眸子决不左顾右盼,只是偶尔转上一秒钟;漆黑的瞳仁呆滞不动,像两粒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子;那瞳孔嵌在睁大的眼帘下,仿佛镜子一般反射出那桃花心木颜色的圆球是如何在圆形码盘里傻里傻气、忘乎所以地滚动和跳跃的。我还得再说一遍,不,我从未见过一张如此紧张、如此有魅力的面孔。
这是一张二十四岁左右的年轻男子的脸,狭长,精致,略微有些长,然而正因如此才极富表情。这张脸恰似那双手,完全不属于一个成年男子,倒更像是一个着了迷玩耍着的大男孩的脸——不过,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在当时,这张脸完全隐藏在贪婪和恼怒的神色后面了。薄薄的嘴唇渴望地半张着,露出一些牙齿,十步之外人们便能看到这些牙齿像发烧般地彼此敲打着,两片嘴唇始终呆呆的张着。一绺淡黄色的头发贴在湿漉漉的前额上,这绺头发向前耷拉着,像是跌过一跤似的,两只鼻翼不停地急促地一张一合,仿佛皮肤下面有无形的小浪潮在汹涌翻腾。他整个头部都向前探着,而且不自觉地越伸越长,使人觉得他仿佛被拽着拖进那小球的旋涡中。到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两只手那么痉挛地相互挤压着:只有仗着这种抗力,凭着这种抽搐,才能使已失去重心的身体保持平衡。我从来没有——我必须反复这么说——见过一张脸会如此坦率、如此兽性毕露,且如此恬不知耻、赤裸裸地表露出激情。
我死死盯住这张脸,我着了魔似的被他那副如醉如痴的样子所吸引,正像他的那双眼被那急促跳动、旋转的圆球所迷住一样。从这一秒钟起,我再也感觉不到大厅里别的一切了,与这张燃烧着熊熊热情火焰的脸相比,其他一切在我看来都显得那么黯淡、沉闷、模糊不清。大约有一个钟头的时间,我透过人丛只注视着这个人,注视他的每一个手势:当管台子的人把他赢得的二十个金币推到那贪婪的手中时,他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怎样耀眼的光芒啊!此时,两只手像是受了炮弹的轰击,一下子被炸开了,原本痉挛成一团的肌肉顿时松懈下来,哆哆嗦嗦的手指也一齐张开了。在这一秒钟里,他的脸一下子容光焕发,显得格外年轻,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双目也开始有了神采,向前探出的身子此刻也轻快敏捷地挺直起来——这一回,他居然坐了下来,像个骑士轻松地骑在马上似的,带着胜利的喜悦。他沾沾自喜,亲热地用手指头弹着那些圆圆的硬币,或把它们抛上抛下,使它们彼此碰击,发出当啷当啷清脆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心神不定地转动着脑袋,对绿色赌台扫视了一圈,就像一条小猎狗耸着鼻子去嗅查猎物确切的踪迹。突然,他猛地一下子抓起一把金币,飞快地投到一个角落上,立时,那一幕焦躁地期待和紧张不安又开始重演了。他嘴角上又慢慢浮起那种受了电击似的抽搐,两只手重又痉挛不已,那张孩子气的脸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贪婪的期待神色,直到那份抽抽搐搐的紧张情绪爆炸了似的瓦解在失望之中,刚才还兴奋得像孩子一般的面孔突然一下子变得干瘪、惨白而又苍老,两只眼直愣愣地发着呆,先前的光辉也已熄灭。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秒钟内,就发生在转盘里的圆球落在他不曾猜中的号码上的那一瞬间。他输了:有几秒钟的功夫,他两眼发直,目光近似痴呆,好像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当管台子的极富鼓动性的喊声刚一响起,他便立刻伸出手指,又紧紧抓住几个金币。然而,自信心已经消失,他先把硬币押在一个数目上,随即又改变主意,挪到另一个数目上;当圆球开始滚动的时候,他猛地一俯身,扬起颤抖的手,飞快地又抛出两张已揉皱的钞票,押在同一数目上。
“就这样输输赢赢、忽败忽胜、他毫不停歇地持续了大约一个钟头。在这一个小时里,我没有片刻时间将我着了迷的目光从这张布满激情,如潮汐般涨落不已、变化不息的脸上移开过,也不让那双魔力无边的手逃过我的视线。那双手上的每一块儿肌肉都如喷泉般,雕塑式地再现着情感起落的阶梯。即使在剧院里,我也不曾如此聚精会神地注视过某位演员的面孔,也不曾在一张脸上见到过这样无穷的色彩和情绪的变幻。这变幻霎时改换,片刻不停,好似阳光和阴翳掠过一片自然风景。在看戏的时候,我内心深处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全身心地投入到剧情中去,让别人的忧喜映入我心。谁要是在此刻观察我的话,准会以为我双目发直,两眼发呆,是受了催眠术的缘故。
我当时全然神志昏迷,那状态的确也像是受了催眠——我简直无法使自己的视线从这面部表情的变化上移开。大厅里其余的一切,灯光、笑语、人影、目光,全部混杂交织在一起,惟有一团无形的昏黄的烟雾浮荡在我周围,其间是那张脸,恰似烈焰中的火焰。我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身边的人群挤来挤去,其余的手都好似触角,突然向前伸出,扔钱或是抓钱,对此我都浑然不觉。我看也不看转盘里的圆球,也听不到管台子人的声音。然而,所有的事都宛若发生在梦中,由于过度的激动和兴奋,更加大了这双手上凹面镜的效果。因为,圆球是落在红门还是落在黑门(轮盘赌每一号码分为红门,黑门,输赢有所不同。),正在滚动还是已经停止,要知道这些我用不着去看那转盘:输赢得失,期待失望,每一阶段都如火如荼地通过这布满激情的脸的神经和表情反映出来。
“可是,接下来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灾难性的瞬间——在整段时间里,我心中早已模模糊糊地担心会有这样的瞬间,它就像即将来临的雷雨悬在我紧张万分的神经之上,而现在突然一下子从中间炸开。转盘里的圆球重又在它的曲线内滚动着,发出低微、衰弱的喀嚓声,又到了两百张嘴屏息静等的那一秒钟,只听管台子的声音宣布道——这一次是:零——这时,管台子的早已用小耙子急急忙忙从各个方向将当啷啷响的硬币和簌簌作响的钞票都收到一起去了。
就在这一刻,那两只痉挛不已的手做出一个特别可怕的动作来。它们猛然伸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什么并不存在的东西,随即又跌落下来。除了借助那点重力,颓然无力地将双手跌落到桌面上外,他自身再也无半点儿力气。可是,过了一会儿,它们忽又一下子活转过来,急切地从桌面上逃回到自己身上,像野猫一样在身上爬来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经发作般地烦躁地窜遍了所有的衣袋,看看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能发现一枚被遗忘的金币。可是,搜来搜去始终空无所获,而这双手却一遍遍不断地重复着这种毫无意义的徒劳的搜寻,而且越来越急切。这期间,轮盘已经重新旋转,别的赌客都在继续赌钱,硬币叮当作响,椅子摇来晃去,上百种轻微的嘈杂声合成一片嗡嗡声,充斥了整座大厅。我因恐惧而战栗,不禁全身发抖,这十分清楚,我对这一切感同身受,仿佛那些就是我自己的手指,绝望地在每个衣袋内,在皱巴巴的衣服每个隆起处翻寻着,想要找出一枚金币来。突然,我对面的这个人猛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完全像个猝感不适的人站起来以免窒息;他身后的椅子砰地一声翻倒在地上,他却丝毫没有察觉,也不理会临座的人,步履沉重地离开了赌台,别的人都惊讶地慌忙为这个摇摇欲坠的人让道。
“一看他这样,我一下子愣住了,仿佛变成了一尊化石。因为,我霎时间明白,这个人将去何方:他是要去寻死。谁要是这样站起身来,决不是回客栈,也不是去酒馆、去找个女人、去搭乘某班火车,或是走向任何一种生活,而是要径直跌入无底的深渊。在这间地狱般的大厅里,即使是最麻木不仁、最毫无顾忌的人也一定看得出来,这个人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银行里或是在亲戚处,都不会再得到一丝援助了。他明明是带着最后一笔钱坐在这里孤注一掷的。此刻,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去,走出这地方,走向别处,而且绝对是要走出生命。我一直在担心,而且从第一眼开始,就不可思议地感觉到,在这赌博中,有点什么东西远高于输赢得失。然而此刻,当我看到生命的光辉突然从他的眼中逃遁,死亡的阴影给这张刚才还那么生动鲜活的脸涂抹上一层惨白的时候,我只觉得一阵黑黝黝的闪电击穿了我。当这个人从座位上猛然抽身跌跌撞撞离去时,我不由自主地——我全身心完全被他那雕塑式的姿态所占满——非要用手使劲抓住桌面不可。
第一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5)
因为,那种蹒跚的情形已从他的步态里传到我身上来了。正像在这之前,他紧张、亢奋的情绪感染了我的血脉和神经一样。可是后来,我还是被拖走了,我必须得跟着他,不是我想这样,而是我的脚在一步步往前移。这一切完全是在下意识中发生的,我自己根本没有这样去做,而是一切由他带动我进行着的 。我对谁也不加注意,也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径直向通往出口的走廊跑去。
“他在存衣处站住了,侍者替他把大衣取出来。可是,他的双臂不听使唤了,于是殷勤的侍者像帮助一个瘫痪的人那样,费了好大的劲,替他穿上大衣。我看见他机械地把手伸进背心的口袋里,想要赏给侍者一点小费,可是一摸,抽出来的手指里空无一物。这时,他好像突然间记起了一切,吞吞吐吐、十分狼狈地向侍者说了一句什么,便又像刚才那样猛地一转身,踉踉跄跄地跨下赌馆门前的台阶,那样子完全像个醉汉。那侍者目送着他,起先做出轻蔑的样子,即而露出会心的微笑。
“他的这副样子非常令人感动,我在一旁看着很难为情。我情不自禁地一侧身,就像在剧院看舞台上的演员表演时,注视一个陌生人绝望的样子会令我感到很不自在一样——可是后来,我突然又抛开那份不可理解的恐惧,迅速叫来侍者,取过我的外衣,我脑中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只是十分机械地、十分冲动地尾随着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急急忙忙地向黑暗中走去。”
C太太讲到这儿停了一会儿,她一直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以她特有的安宁与镇静,实事求是地娓娓而谈,几乎从未停顿过。只有那些内心早有准备,对事件的所有情节都仔细整理过一番的人才会这样。此刻,她第一次顿住了,显得有些踌躇。然后,她忽然停止了叙述,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对您,也对自己做过承诺,”她有些心绪不宁地开始说,“要极其坦白地讲述全部事实经过。可是,现在我必须请求您,希望您能够完全信任我的坦言,不要以为我当时的举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不要说根本不存在任何动机,即使真有的话,今天我也不会羞于承认的。但是,如果认为在这件事中真的有什么动机的话,那实在是猜测得大错特错了。因此,我必须强调一点,当我在大街上急急追赶这个彻底垮了的赌徒的时候,我对他绝对没有一丝爱恋之情——我根本不曾想到他是一个男人——我那时已经四十多岁了,自从我丈夫过世后,事实上,我再也没有正眼瞧过任何一个男人。这一切对我来说已最终无可更改地过去了;我这么坚决,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您这点,而且非要说明一下不可,是因为,否则的话,您是不会理解随后发生的一切是何等可怕的了。
当然,另一方面,要我明确地为自己当时的那种情感命名的话,对我来说是非常困难的,那种情感在当时竟迫使我去尾随那不幸的人。那种情感里面有着好奇的成份在内,但是,更主要的还是一种恐怖不安的忧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某种可怕的东西的担忧。从头一秒钟起,我就隐隐感到这种可怕的东西像一团阴云似地笼罩着那个年轻人。然而,这类感觉是谁也无法剖析、谁也无法肢解的。尤其是因为它错综复杂,来得过于急迫,过于迅速,过于冲动——有人在街上看到一个小孩子有葬身于车轮下的危险,会马上跑过去一把将他拉开。当时,我别无他法,如此做了,大概正是出于这种急于救人的本能行为,或者换个比喻可能更能解释我的初衷,有些人自己不会游泳,看见有行将溺死的人在水中挣扎,便会立刻从桥上跳下水去。这些人没时间细想自己甘冒生命危险勇敢地跳下去有无意义,只像是着了魔受了牵引,在一股意志力的推动下,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当时,我正是这样,不假思索,也没有用意识清醒地考虑一下,便立刻紧跟着那个不幸的人由赌厅走到大门口,又从大门口追到露台上。
“我敢肯定,无论是您,还是别的什么人,只要是双目清醒有感觉有感知的人,都不能逃避这份焦虑的好奇心的吸引。因为,眼见这么一个最多不过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却像个年迈的老人,四肢颓丧无力,醉汉似地摇摇晃晃走下台阶,吃力地拖着脚步向临街的露台走去。这般叫人害怕的情景是不容人再有思索的余地了。他走到街上,忽然身体就像一个袋子似的,扑通一声倒在路边的一张长椅上。这个动作再一次令我不寒而栗,我感觉到:这个人完了,只有死人或是一个全身肌肉都毫无生机的人,才会如此倒下。
他的头斜靠在椅背上,向下耷拉着,双臂随随便便而又无力地垂着。在半明半暗幽暗的街灯下,任何一个过路的人都会以为这是一个被杀者。而且——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一种幻景。但是,这种幻景突然呈现在我的面前,像雕像般触手可及,真实得令人恐怖,令人毛骨悚然——在这一秒钟里,我眼前所见到的他,的确像一个遭了枪击的人。而且我极有把握地确信,他的口袋里一定带着把手枪。到明天,人们就会在这张或是在另外一张长椅上发现一具血迹斑斑僵冷的尸体。我确信不疑。因为,他这样子倒下去,完全像是一块石头坠入深谷。而且不达谷底决不停止,我还从未看见过类似的从身体姿态中所表露出来的疲惫与绝望。
“现在,您试想一下我当时的处境:我站在离那张长椅背后约有二三十步远的地方,那长椅上边躺着一个一动不动、希望破灭崩溃了的人。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干些什么。一方面,救人的意愿驱使着我,而长久养成的羞怯心理又遏制着我在大街上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攀谈。煤气灯闪烁不定,发出幽暗的光亮。天空阴云密布,极少有人急促地经过此地。因为,此时已近午夜了,我几乎是孤零零地站在花园里,陪着这个想要自杀的人。我三番五次振作精神,鼓足勇气向他走去,却总是感到羞怯,退了回来。或许,这是深层预感里的某种本能,跌倒的人会连带把上前扶救他的人一同拽倒——在这进退两难之中,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何等的无意义,何等的可笑。然而,我既不能开口讲话,又不能转身离去;既不能什么也不做,又不能离他而去。如果我告诉您,我在那露台上迟疑不决地徘徊了大约一个小时,一个绵绵无尽的一小时,我希望您能相信我的话。在这段时间里,一片无形的大海中千起万伏的波涛已击碎了时间的泡沫,这么一幅一个人完全自我毁灭的画面是如此强烈地震动了我,使我无法脱身。
“然而,我始终找不到说一句话、做一件事的勇气。或许,我会那样站半个晚上等下去;或者,到最后变得聪明些,顾念一下自己,回家去。的确,我甚至相信自己确已下了决心,就让这个可怜的人就这么昏沉沉地躺着——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替我解决了这犹豫不定的境况:忽然下起雨来了。那天,整个晚上海面上一直刮着海风,那海风吹聚起满天浓厚的乌云和雾气腾腾的春雨,早使人的肺腔里和心胸间感到整个天空都沉沉地向下压过来——这时,突然之间劈里啪啦掉下一阵雨点,紧接着水声骤紧,催来一阵倾盆大雨,雨点密集猛烈。我不由自主慌忙逃到一座售货亭的前檐下边。尽管我撑开了手中的雨伞,但是,狂风骤雨仍旧将潮湿的雨水倾注在我身上,打湿了我的衣衫。劈劈啪啪的雨点敲打着地面,溅起冰冷的泥点。我感觉到这些泥点溅到我的脸上和手上。
“然而——这一幕景象是如此的可怕,以至于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一回忆起来仍不免喉管发紧——那个不幸的怪人在这滂沱大雨中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椅上。雨水滔滔不绝地从屋檐上滚落下来,市内隆隆的车声遥遥可闻,人人撩起外衣纷纷四下奔跑,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战战兢兢地蜷缩起身体,躲避风雨,寻找藏身之处。不论是在人身上,亦或在动物那儿,到处都感觉到那份对骤雨的恐惧——惟有长椅上漆黑一团的那个人,却始终纹丝不动。我先前已对您讲过,这个人被赋予了某种魔力,他能够通过动作和姿态将自己的每一情绪雕塑式地表露出来;而此刻在倾盆大雨中,他安然不动,静静地坐在那里毫无感觉。世界上不会再有什么能够如此震撼人心地表达出内心的绝望和彻底的自暴自弃了,也不能如此生动地表现出死境。他疲惫已极,连站起身来走动几步,躲向一处避雨的屋檐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自身的存在与否对他来说已无关紧要。没有一位雕塑家,没有一位诗人,即便是米开朗基罗或但丁所塑造出来的表现人间最后一丝绝望和痛苦的作品,也不能像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么令我着迷,这么令我感同身受。这个人听任雨水倾泻在自己身上,他已经疲乏到了极点,不会再挪动一下身体去躲避风雨了。
“这情景瓦解了我的理智,我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了。我一下子冲进鞭打一般的骤雨中。我跑过去摇撼着长椅上那个湿淋淋的人,‘走吧!’我一面说,一面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吃力地抬起头来凝视着我,好像有一丝动静缓缓地自他的身上苏醒过来,但是,他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走吧!’我又拉了一下那湿漉漉的衣袖,这一回我几乎有点生气了。于是,他慢慢站起身来,摇摇晃晃,不知所措。‘您要我上哪儿去?’他问道。我一时回答不出,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带他去哪儿。我只想让他离开这冰凉的倾盆大雨,不要再毫无意义、自寻死路般地坐在那里,不要再陷入深深的绝望中。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不松手。我拉着这个全然不知所措的人继续朝前走,将他带到那个售货亭边。这里窄窄的屋檐至少还可以替他遮挡一下那肆虐的随风摆动的骤雨的袭击。下一步该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而且我也没有任何打算。我只想把这个人拉到干燥一点的地方,拉到一处屋檐下,这以后的事我压根儿没考虑过。
“我们俩人就这样并肩站在那窄窄的还不算很湿的屋檐下,背靠着上了锁的售货亭门板,头顶上只有一方极小的檐角。无休无止的骤雨夹带着阵阵狂风,一再无情地用冰冷潮湿的雨水抽打着我们的衣衫和面孔。这种境况变得让人难以忍受,我无法再长时间地站在这水淋淋的陌生人身旁。可是,另一方面,我已经把他拉到这儿来了,总不能什么话也不说丢下他不管,总得做点儿什么吧。渐渐地我强迫自己,要清醒地思考一下。我暗自思忖,最好是雇辆车送他回家,然后我自己再回家,到明天他就会晓得如何挽救自己了。于是,我问一动不动站在我身旁的这个呆眼凝视夜空的人:‘您住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住处……我今天傍晚才从尼斯来这儿……要上我那儿去是不可能的事。’
“这最后一句话,我当时没有立刻听懂。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过来,这个人竟把我当作……当作一个妓女了,当作那种晚上成群结队地在赌场附近徘徊,找机会从走运的赌徒或是酒鬼身上发点财的女人了。毕竟,他又怎能有别的想法呢?就是我自己也只是到了现在,当我把这些讲给您听的时候,才体会到我当时的行为相当令人难以置信,简直是有些古怪离奇——我将他从长椅上拖起,不假思索地拽着他一同走,的确不像是个正派女人应有的举动,这又教他如何能对我有别的看法呢。不过,我并没有立刻意识到这点,直到后来,直到已经太迟了,我才逐渐意识到这个可怕的误解,才了解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倘若,当时我早一些意识到这一点的话,我就决不会说出下面那些只会加深他的误会的话了。我是这样说的:‘找一处旅馆,要一个房间吧。您不能老呆在这儿,必须现在找个地方马上安顿下来。’
“不过,接下来我立时明白了他那令我难堪的误会。因为,他根本没有向我转过身来,只用一种颇有些幸灾乐祸的语调表示了拒绝:‘不必了,我不需要什么房间,什么也不需要。你别费劲啦,从我这儿你什么也捞不到。你找错人了,我一个子儿也没有。’
“他说这话时,重又摆出那副令人震惊的无所谓的态度,十分可怕。他站在那里,软弱无力地靠在墙上,浑身湿透,身心均已精疲力竭。他这副样子使我大为震动,根本无暇顾及自己所受到的那点小小的愚蠢的侮辱。此时,我惟一的感觉还和我乍一见他跌跌撞撞地走出赌厅的那一刻,以及在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小时里不断感觉到的一模一样:这里有个人,一个年轻的、活生生的、还有呼吸的人,正站在死亡的边缘上。我一定要挽救他,我又向前跨近了一步。
“‘您不要担心钱的事。跟我来吧!您不能留在这儿,我会替您安排的。什么也别管,只管跟我走吧。’
“他转过头来,雨水沉闷地在我们周围敲击着,屋檐上的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我们的脚上。这时,我感到,他在黑暗中第一次尽力想要看清我的容貌。他的全身也仿佛从昏睡状态中苏醒过来。
第一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6)
“‘好吧,就依你。’他让步了,‘反正对我都是一样……为什么不呢!我们走吧!’我撑开雨伞,他靠近我,挽起了我的手臂。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令我很不舒服,简直让我大吃一惊。我内心最深处感到很害怕。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制止他。因为,我如果现在推开他的话,他就会落入深渊,那么我迄今为止所做的努力就会前功尽弃。我们朝着赌馆那边走了几步。这时,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该把他怎么办才好。我飞快地考虑了一下,最好的办法是先领他找一处旅馆,然后塞给他一些钱,这样他便能在那儿过夜,然后明天一早就能回家了;此外,我就没再想到什么。恰好此时,有几辆马车在赌馆门前匆匆驶过,我叫住了其中的一辆,我们便上了车,车夫问我去哪儿,我竟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可是,我忽然想到,我身边这位浑身湿透的人,是不可能被任何一家高级宾馆所接纳的——而且,另一方面,我的确是个没什么阅历的女人,根本没去想这会引起什么不好的猜疑。我只是对车夫叫道:‘随便去一处普通的旅馆!’
“车夫沉着地冒着大雨驱动马匹,我身旁的那陌生人一言不发。车轮嘎嘎地向前滚动,雨点疯狂地敲击着车窗玻璃,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我坐在漆黑的没有光亮棺材似的车厢里,心绪万分低落,就好像陪送着一具尸体。我试着思索,想要找出一句话来缓和一下这共坐不语的离奇恐怖的局面,可到头来什么话也想不起来。几分钟过后,马车停住了。我先下车付了钱。这时,那陌生人好像睡眼惺松地跟着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我们这时站在一家陌生的小旅馆门前,头顶上方是一个玻璃的拱形雨篷,小小一片檐盖替我们挡着雨水。四处单调的雨声使人厌烦,雨丝如流苏般搅散了浓密的夜色。
“那个陌生人身子发沉,直向下坠,他不由自主地靠在墙上,水珠不断从他湿透的帽子和压皱的衣衫上滴落下来。他站在那儿,像个刚被人从河里捞上来,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昏昏沉沉的溺水者。他靠着的那片地方形成一个小小的水印,水印周围形成一股潺潺向下流淌的涓涓细流。可是,他不肯花一点儿气力去把自己的衣衫抖搂干净,也不肯甩落帽子上的雨滴,而任凭它们不停地顺着前额和脸颊向下流淌。他站在那里完全无动于衷,我无法对您说出,这种心灰意冷的样子是何等震撼着我。
“不过,现在我必须做点什么了。我从皮包里掏出了钱:‘这是一百法郎,’我说,‘您拿这钱去订个房间吧,明天一早搭车回尼斯吧。’
“他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我。
“‘我在赌馆就注意过您,’我觉察出他有些迟疑,便催促着说,‘我知道,您已经输得精光。我担心您会走上绝路,做出什么蠢事。接受别人的帮助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喏,拿去吧!’
“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手,我决没有料到他竟还有那么大的力气。‘你这人心肠不错,’他说,‘但是,别白糟蹋你的钱了,我这人无可救药。我这一夜睡也好,不睡也好,已无关紧要,反正明天一切都会结束的。我真的无药可救了。’
“‘不,您一定得把这钱收下。’我怂恿他说,‘明天您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先上去吧,别立即做决定,将一切拖过今夜,待明天再考虑。白日里一切事物都会有另一番面貌。’
“我再度硬要他把钱收下的时候,他几乎有些粗暴地推开了我的手。‘算了吧,’他又闷声闷气地重复道,‘这样做毫无意义。我最好还是死在外头,省得给人家的屋子染上血迹。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没有用,即使身边只剩下几个法郎,明天我也会又走进赌场,不到全部输光是决不罢休的。重又从头开始有什么用,我已经受够了。’
“您根本无法估量出,那个低沉的声音是如何穿透了我的灵魂。不过,请您自己设想一下:离您两英尺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英俊、活生生的还有呼吸的人,您心里明白,倘若不用尽全力,两小时之内,这个原本能思想、会说话、有气息的青春生命就会变成一具死尸。而要战胜他这种毫无理智的反抗,此刻对于我来说,惟有发泄一阵狂怒,一肚子火气。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别再说这些傻话了!您现在上去开一个房间,明天早上我来送您上车站。您必须离开这儿,明天一定得搭车回家。不看您拿了车票,上了火车,我是决不罢休的。年纪轻轻的只因为输了几百或是几千法郎,便要抛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夫的行为,是愤怒怨恨之下一时爆发的愚蠢的歇斯底里,明天您就会觉得我说的话没错!’
“‘明天!’他用异样的阴沉且有些嘲讽的语调重复着,‘明天!要是你能知道明天我在哪儿就好了!但愿我自己也能知道才好,我倒是对此有些好奇。不,回家去吧,我的宝贝,不必费劲了,也别糟蹋你的钱了。’
“不过,我却没有退让,我像是害了躁狂症,而且大发脾气。我使劲抓住他的手,把钞票硬塞进他的手里。‘您收下这钱马上进去!’我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十分坚决地拉响了门铃。‘您瞧,我已经拉过铃了,管门人马上就要来了。您上去吧,马上躺下睡一觉。明天早上九点钟我在大门外等您,然后立刻带您去火车站,其余的一切事情您都不用担心,我会做好必要的安排,让您回家去。可是,您现在必须躺下,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别再想了!’
“就在这时,从里面发出钥匙转动的响声,管门人打开了大门。
“‘过来!’他突然用一种生硬、坚定而又微带怨恨的声音说道。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他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大吃一惊……我惊恐万状,全身无力,像遭了雷击,我毫无知觉……我想抗拒,想要挣脱他的手……可是,我的意志像是被麻痹了……而且我……您会理解这点的……我……我实在不好意思在等得不耐烦的管门人面前,同这个陌生人拉拉扯扯,纠缠不休。于是……于是,我就一下子走进旅馆里面去了。我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喉咙里堵住了……他的手沉重地强制性地压在我的手臂上……我头脑发木,糊里糊涂地意识到,那只手牵着我上了楼梯……听到钥匙在锁中转动的声音……突然间,我就和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单独呆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内,在一处我至今仍不知道名字的旅馆里。”
说到这儿C太太语塞了。她突然站起来,默默地走近窗口,愣着神儿向外望了几分钟。也许她并没有向外望,只是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沉思了一会儿。我怕仔细观察一位老太太的表情会使自己感到难堪,所以没敢认真盯着她。我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声不吭,耐心等着她又重新走到我面前坐下来。
“就这么多,最难开口的我已说过了。我再次向您保证,用一切对我来说最神圣的东西,用我的名誉、我的孩子发誓:我的确丝毫不曾想到过会与这个陌生人发生……关系。我那样做纯粹是无意识的,也不为什么目的。如同在平坦的人生路上跌了一跤,突然落入了那样的境地。我曾对自己发过誓:对您,对自己要诚实。所以我想再说一遍,我不是出于个人的感情,也不曾有过其他的愿望和预感,仅仅是心情急迫,想要救人才陷入了这场悲剧性的冒险之中。
“请您允许我不要再讲那天夜里、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事了。我自己也没有忘记那时的分分秒秒,以后也永远不会忘记的。因为,那天夜里我是在与一个陌生人搏斗,想要挽救他的生命。因此,我再说一遍,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搏斗。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的确感觉到:他这个陌生人,这个已经堕落的人,像是在生命行将结束时万分惧怕死亡,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他像一个感到自己已濒死深渊的人,紧紧地抓住了我;而我却毫不犹豫,竭尽全力,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挽救他。为此我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这样的一小时,一个人一生中也许只能经历一次,而且,千百万人中也许只有一人能够经历一次——对我来说,如果没有这次可怕的遭遇,也决不会料到会有如此的经历。一个已经自暴自弃、无可救药的人,是如此急切地在绝望中发出一丝渴望,他无法抑制自己的贪欲,他要再享受一回人生,吸干生命的每一滴血。我已与生活中所有的邪魔疏远了二十年。若不是亲身经历,决不会体会到自然力的伟大与奇特,它能在瞬息间汇聚起冷与热,生与死,狂喜和绝望。那一夜我们是怎样度过的啊!心里充斥着激情、忿怒和憎恨,眼睛饱含着誓言与疯狂的热泪,在斗争,在辩解,我只觉得像过了一千年似的。我们两人,一个是濒死的疯狂,一个是对他人毫不猜疑,在经历了这场风波后,已与最初的感觉判若两人。
“可是,我不想再说这些了。我不会形容也不想去形容那样的场景。只是有一点应该给您简单叙述一下,那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可怕的一分钟。当我从沉睡中醒来时,费力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令人讨厌的房间。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立刻自言自语道:‘这只是一个依稀可见的梦,而我是刚从昏睡中醒来’——然而,窗外的一缕缕晨光分外刺眼,楼下隆隆的马车声、电车声,还夹杂着喧嚣混乱的叫喊声。现在我明白过来了,我完全醒着,不是在梦中。我不由自主坐了起来,想弄清这一切,突然……侧身看到……我无法向您描述我当时的惊讶……我看到一个陌生人,紧挨着我睡在这宽大的床铺上……可是,他是一个陌生人,陌生人,陌生人——一个半裸的陌生人……
“不,我知道这种惊讶是无法描述的:它突然向我袭来,我感到浑身无力,倒在了地上。实际上我并没有真正昏厥、不醒人事;恰恰相反,一种莫名的可怕念头像闪电般从我的脑海中闪过。我此时的惟一愿望——立刻去死!能在一家有非议的下等旅店与一个陌生人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真令人恶心、惭愧。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由于过度恐惧,我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我竭力屏住气息,似乎这样就能立刻死去,结束生命,结束这朦胧的恐惧意识。
“我就这样四肢冰凉地躺在那儿,永远也无法知道自己究竟躺了多久。大概棺材里的死人一定也是同样僵直地躺着。我只记得自己紧闭双眼,祈求上帝或某个天神,希望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是一片虚幻。可我的感觉是这样敏锐,容不得再自欺欺人。我分明听见隔壁的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水管中的水哗哗流着,门外走廊里有人趿拉着鞋在踢踢踏踏来回走动。这一切表明:我确实醒着。太可怕了!
第一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7)
“我说不清楚这种可怕的状况持续了多久,此时此刻的每一秒都与往日不同。这时,又有一种急促的恐惧笼罩着我: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可能会马上醒来,和我说话。这时只有一条出路:趁他未醒赶快穿衣逃走,不能让他看见我,也不同他说话,赶快拯救自己,快、快、快,赶快逃离,不管怎样得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去,回到我住的旅馆,然后乘火车离开这个令人恐怖的地方,离开这个国家,永远也不再碰到他。这样,无人能证明昨晚的事,无人能指责我,也无人知道这一切。这个念头给我早已瘫软的身体注入了一股活力。
我小心翼翼,像贼似地慢慢挪动身子(以免弄出响声),溜下床去拿我的衣服,慢慢穿上,分分秒秒都在颤抖,只怕他醒来。我穿好了衣服,只剩帽子还在另一边的床脚前放着。我踮着脚,轻轻去取——就在这一秒钟,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一定要再瞧一眼这个陌生人,因为他像一个天外来客闯入了我的生活。我只想再看他一眼。可是……太奇怪了,这个熟睡的陌生人,我的确不认识他,但这次所见到的竟不是昨天那张脸了。那种由于狂热、激动、情绪过度紧张而抽搐的神情,现在全然不见了。现在的他真像一个孩子,一脸稚气,纯洁舒展。昨天还紧咬着的嘴唇,这时在睡梦中也松开了,微微张着,仿佛在微笑。金色的卷发遮住了毫无皱纹的额头,一起一伏地均匀呼吸着,如同一股涟漪掠过他正在熟睡的身体。
“您也许还记得,我以前曾对您说过:我从未在赌台上像对这个陌生人一样去观察过另外一个人,用近乎对待罪犯的目光,强烈地表现出欲念和激情。甚至在婴儿的身上,我也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睡姿。婴儿睡觉时四肢张开,显得很舒展、自然,似乎有天使的光芒在照耀着,却也无法与他相比。这时的他显得十分圣洁,幸福。他的脸就像被雕刻过似的,有着丰富的表现力,让人觉得他内心的重压已被解除,犹如在恬静的天堂获得了新生。眼前的这副模样,使我内心的恐惧荡然无存,仿佛脱掉了一件沉重的黑色大衣。我不再感到羞愧,反而有种快感。
先前那莫名的念头,突然觉得有了意思——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真像一朵花,舒展而又恬静地躺在这儿。如果不是我不顾一切去救他,他早已躺在悬崖边的某个地方,碰伤了头部,满脸鲜血,呼吸停止,双眼圆睁,是我救了他——他被我救了。我为有了这样的想法而高兴、自豪。现在我用——我无法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母亲般慈祥的双眼注视着这个熟睡的人,是他从我这儿获得了新生。我仿佛觉得又生了个孩子,经受了巨大的阵痛。在这间破旧的房屋里,在这个令人作呕的污秽的旅店里,我忽然有一种——也许您认为可笑——置身教堂的感觉:奇迹降临,圣灵荫庇,多么幸福啊!我一生中最可怕的那一秒钟,现在忽然变长了,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一秒,既令人吃惊又令人感到可亲,富有震憾力。
“也许是我的动作有了大的响声,也许我情不自禁说了些什么,那个熟睡的陌生人突然睁开了眼睛。我大吃一惊,后退了几步。他同样诧异地环顾四周——恰如我刚醒时的样子,仿佛正从无底的深渊艰难地向上挣扎。他的目光很吃力地扫视着这间屋子,然后又惊讶地落在了我身上。没等他开口,想起什么,我内心已十分镇静了。不能让他说话,发问,也不能让他对我表示亲密,昨晚的事用不着再提、再解释、再谈论了。
“‘我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对他说,‘您留在这儿赶快穿衣。十二点我在赌馆大门口等您,在那里我再给您安排好一切。’
“趁他还来不急说什么,我已逃了出来,再也不想看见那间屋子。我头也没回,跑着离开了那家旅店。对于旅店的名字,如同和我在一起过了一夜的陌生男人一样,我是一无所知。”
C太太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略缓了口气。但从此以后,所有的痛苦、紧张不安都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了。就像一辆吃力爬坡的马车,在爬上坡后,就急驰而下,她现在就这样如释重负地叙述着:
“就这样,我急忙赶回旅馆。清晨的大街,空气十分清新,昨夜的风暴洗净了天空,也洗净了我内心的感情,痛苦和烦恼都消失了。您一定还记得我先前讲过的话,自从我丈夫去世后,我早已把生命看得无足轻重了。我的儿女们不需要我,我也不知该怎样打发日子,活着也没什么明确的目标。现在竟有一项任务轮到了我,我救了一个人,尽全力把他从死亡的道路上拉了回来。只须再克服一点困难,这个任务就一定能顺利完成。我跑回我住的旅店,守门人看到我上午九点才回来,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我一点也不去理会他。对于昨晚的事,我不再感到羞愧、恼怒了。只觉得自己的精神又振作了起来,生活又有了意义。重新又感到此生没有虚度,全身的热血在汹涌奔流。我回到自己的房里,匆匆忙忙换了装,不知不觉(后来我才注意到)地脱下了丧服,换了件鲜艳的衣服。然后我去银行取了钱,匆忙赶到车站,问清了火车的开车时间。另外,我还办了些别的事,回了几个约会——行动是那样的果断,连自己也感到吃惊。然后无事可做了,只等将那个闯入我生活中的不速之客送上火车,完成彻底拯救他的任务。
“当然,现在见他得要有勇气。昨天那一幕发生在漆黑的夜晚,我们俩像两块被急流冲下的卵石,猛然撞击在一起。我俩原本陌路相逢,互不相识。我绝不会相信,他竟然还能认出我来。昨天——是个头脑混乱的人一时的偶合、迷醉、着魔,而今天我却要向他吐露真情。现在,在这颇感残酷的白天,我将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不过,实事上一切并非我想象的那么难。我来到赌馆前,几乎刚到约定的时间,就见他从一张长凳上蹦了起来,匆匆向我走来。不,他几乎是快乐地飞奔而来,炯炯有神的目光告诉我:他十分感激我。他那喜出望外的神情与胜过任何语言的动作,都显得十分自然、稚气、幸福,令我肃然起敬。当看到我漠然、拘谨的神态时,他顿感难过,忧郁地低下了头。通常谢意是不易察觉的。而且,往往心理愈想感谢别人,就愈找不到恰当的表达方式,内心愈觉惭愧,不知所措,因而就沉默不语,假装倔强,掩饰自己真实的感情。可是,他却与众不同,一举一动都很完美,富有表达力,折射出自己的情感。
上帝像一个神秘的雕刻家,在他身上显示出高超的技巧。他感激的神态表现得恰如其分,似有满腔的热情涌出心底。他弯下腰吻我的手,头发如孩子般分开,发缝清晰,虔诚地将头低下近一分钟,可只吻到我的手指。随即后退一步,向我问好,激动地凝视着我,说出的每个字都十分庄重、得体。没过几分钟我最后的一点惊恐不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四周的景物顿觉灿烂,清晰如镜,映照出我快乐的心情。昨夜怒涛汹涌的大海,这时也十分平静,微波下的砾石,闪闪发光;往日肮脏如地狱般的赌馆,这时在净如缎面的天空下则显得十分爽洁;昨晚因大雨迫使我们避身其下的售货亭,现在则变成了一个花店,里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卖花的是一位衣着鲜艳美丽的少女。
“我请他在一家小餐馆吃午饭,在那里他向我讲述了自己的悲剧性冒险生涯。他的叙述与我第一次在赌台上见到他那颤抖的手时所猜测的完全一样。他出身于一个奥籍波裔贵族家庭,曾在维也纳就读,准备以后进入外交部门工作。一个月前他参加了初次考试,并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为了庆祝这小小的胜利,他在参谋部当高级军官的叔叔(他在维也纳时曾住在那里)想要奖励他,租了辆马车,带着他去了一趟市郊的赛马场。在赌盘上他叔叔运气特别好,接连赢了三次。他们拿着厚厚的一叠空手赚来的钱,在一家豪华餐馆吃了一顿。次日,他收到一笔他父亲为奖励他通过考试而汇来的钱,总数相当于他平时六个月的费用。若是在两天前,这笔钱在他眼里还是很可观的,可是现在,当他看到在赌盘上能如此轻易地大把赢钱后,只觉得这笔钱微不足道了。
他吃过饭后又去了赛马场,狂热兴奋地赌了一通,居然运气不错,更确切些也许是晦气的前兆。赌完了最后一场时,他离开了赛马场,手中的钱也比去时增加了三倍。此后,他的赌兴一发而不可收拾,时而去赛马场,时而去咖啡馆,时而去俱乐部,就这样虚度光阴,学业荒废,精神恍惚,尤其是大把的钞票也付诸东流。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晚上无法入睡,白天胡思乱想,大脑已是一片空白。有一天晚上,他在俱乐部输得精光后回到家里,上床脱衣时发现背心的口袋里还有一张早已被忘记的揉皱的钞票,立刻又控制不住,穿衣起床,跑到外面东张西望,在一家咖啡馆里找到几个正在玩多米诺骨牌的人,在那儿同他们一直赌到天亮。有一次,他已婚的姐姐还帮他还清了高利贷商的债。那高利贷商见他是名门贵族家的后代,才肯乐意借钱给他。有一段时间他的赌运特别好,可后来就不行了。
而他越输得多,越想大赢一把,去偿还永远也还不清的债和一再拖延的借款。他早就把手表、衣服等物品典当掉了。最后,竟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他从叔叔家的橱柜里偷了年迈的婶婶两枚蓓蕾状大钻石耳饰,那耳饰婶婶已不常戴了。当掉了一枚后,他有了一大笔钱,当晚就去了赌场,赢回了四倍之多。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没去赎回钻石耳饰,竟拿所有的钱又去了赌场,这次他厄运来临,输了个精光。偷耳饰的事,在他离开维也纳前一小时还没被发现,他便又当掉了第二枚钻石耳饰,灵机一动,搭上了开往蒙特卡罗的火车,梦想在轮盘赌上大赢一把。到那里后,他把自己的皮箱、衣服、阳伞统统卖掉,只剩一支装有四发子弹的手枪和一个镶有宝石的小十字架——那是他的教母X侯爵夫人送给他的礼物,他舍不得卖掉它——这朝夕相伴的珍宝。可下午他还是卖掉了这枚珍爱的十字架,得了五十法郎,只为晚上能最后赌一次。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决心不顾生死,再去赌一把,碰碰运气。
“他说得娓娓动听,十分感人。我耐心地听着,内心既震惊又激动。我从未想到过与我坐在同桌的他竟是一个贼!我向来只与道德品行好的人交往。如果前一天有人对我说,我会与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一个比我儿子大不了多少且偷过珠宝的人亲密相处,我肯定认为这人是个精神病人。可现在则不然,我听着他自然、动听的讲述,内心感到只是有些惊讶,认为他只不过是在叙述一场发烧病。谁要是亲身经历那晚我所经历的狂风暴雨般的遭遇,谁就会认为‘不可能’三个字忽然失去了意义。在那十个小时里,我获得了远远超过前四十年的生活体验。
第一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8)
“当他表白自己的忏悔时,有一点十分令我不解,那便是他眼里有一种灼热的光芒,这使他一谈到赌钱时,面部神经便不住地抽搐,仿佛正在狂热地赌钱,脸上清楚地重现出种种紧张的表情,时而狂喜,时而愤怒。尤其是那双奇妙、修长、敏感的手,不住地比划着,显得十分暴躁、急切、变化多端,一举一动和他在赌台上一模一样。而且我还看到,他在叙述时双手的关节不住地颤抖,手指弯曲,继而又猛地一弹张开,然后又重新握紧。当他说到偷耳饰一事时,双手闪电般伸出(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飞快做了个偷窃的手势:手指匆匆抓住,紧握在手里。我感到难以名状的震惊,因为他周身的血液没有一滴不受他自己狂热激情的毒害。
“令我感到更为吃惊的是:如此一个年轻、爽朗、纯洁、无忧无虑的人,竟如此可悲地屈从于一股迷乱的热情。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恳切规劝他知迷而悟,马上离开这个极其危险的城市——蒙特卡罗,趁偷耳饰之事没被发现,自己的前途还未永远断送,必须在今天,马上离开这儿回家。我答应给他回家的差旅费和赎回那两枚耳饰的钱,但只有一个条件:他今天必须离开这儿,并向我发誓,以后永远不再碰一张牌,永远不再赌博。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个误入迷途的陌生人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最初沮丧、继而高兴的感激之情,耐心听我劝导,像是在吞咽我说的字字句句。突然他隔着桌面伸过手来,仿佛在朝拜神灵,默默许愿,用一种令人难忘的姿势握住了我的手,略显慌乱的双眼噙满了泪水,内心过于激动,全身颤抖。我曾尝试过无数次向您描绘,他那有着丰富表现力的神情,却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因为这时他的神态在我们常人的身上是看不到的。当我们早上从睡梦中醒来,依稀记得一个天使隐隐约约地飞去,天使那时的神态差不多可与他此时相似。这时他的神情是如此心醉神迷,显得超凡脱俗,无比幸福。
“何必隐瞒呢,那时的我看着他是如此的心满意足。要知道领受他人的感激之情是多么痛快啊!接受他脉脉的似水柔情,心情又是多么舒畅啊!对于我来说,这种感情是十分有益于身心的。再加上那时,经过一夜暴雨的洗涤后,四周的风景也和这个被摧残的人一样复苏了。当我们从餐馆走出时,已是阳光灿烂,碧蓝平静的海水无边无垠,几只白色的海鸥轻轻掠过,点缀着蔚蓝的天空。您一定熟悉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风光,总是美丽如画,无尽的色彩缓缓映入眼帘,仿佛一个熟睡的东方美人,舒展而又温柔顺从。可也有时,虽极难遇见,却也有那么几天,她忽然从熟睡中醒来,绚丽灿烂,光彩夺目,仿佛在向人们高声召唤。那时,她又如燃烧的火焰,炽情如焚。那一天也是一个令人十分兴奋的日子,经过一夜暴雨的冲洗,街道显得十分干净,天空一片碧蓝,朵朵鲜花争奇斗艳,星星点点如火如荼般点缀在一片片绿色的灌木丛中。在万里晴空下,周围的群山依稀可见,似乎近在咫尺,仿佛想要窥视这座美丽的小城,只觉得大自然在鼓励和召唤人们,使人心旷神怡。我马上说:‘我们租一辆马车,沿着海边走走吧。’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似乎他来到这儿后还从没观察过大自然的美景,今天是第一次走出赌场,欣赏周围的风景。在这之前他见到的只是又潮又有霉味充满了紧张气氛的赌场大厅,五颜六色的人拥挤在一起,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汗臭味。那时在这里看到的是一片怒涛喧嚣的灰色大海。而现在极目望去,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宽阔的海滩,让人感到十分惬意。我们坐在慢慢行进的马车(当时还没有汽车)上,观赏着绚丽的景色和一幢幢漂亮的别墅。每每经过一座绿荫覆盖的别墅,内心不时出现一种难以启齿的愿望,我多么想住在这儿啊,宁静,满意,与世隔绝!
“我一生中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感到幸福呢?我不曾记得。马车上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昨天他的命运还捏在死神的手心里,现在则在灿烂的金光照耀下,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年轻了许多,仿佛一个陶醉在嬉戏中淘气的孩子,快乐无比,又令人敬佩。最令我喜爱的莫过于他那细腻的柔情:马车爬坡时,他立刻跳下去推;我一提到某种花或指到路边某一种花,他立刻跳下去采;见路上爬着一只雨中迷路的甲虫,他立刻捉起它关怀备至地送到草丛中,以免马车压死它。同时,一路上他还兴致勃勃地讲了许多逗乐的事,不时开怀大笑。现在他是无比快乐,陶醉在一种幸福之中,若不尽情大笑,他也许会放声高唱或纵身猛跳,也许还会做出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儿来。
“后来,我们慢慢爬上一座高坡,途经一个小村庄,半路上他突然脱下帽子。我很吃惊——他在这儿谁也不认识,向谁致敬呢?听到我的疑问他的脸红了,很抱歉地对我说:‘我们正经过一座教堂,在波兰,同在所有教规极严的国家一样,人们从小已养成了一种习惯,在每座教堂前都要摘下帽子,以示敬意。’他对宗教的这种虔诚的态度深深感动了我,也使我立刻想起了他的那个十字架,便问他是否信教。他略带愧色,谦虚地说道:‘希望能受到圣灵的恩宠。
’这时,我突然涌现出一个念头,急忙跳下车,向车夫大喊一声:‘停住!’他惊讶地问我:‘我们去哪里?’我只是说:‘跟我来!’我带着他一起走进那所砖砌的乡村小教堂,里面空荡荡的,昏暗阴森,前面的门敞开着,一束强烈的黄色光线照射进来,直射在前面的小祭坛上,地面映出一团青影。圣坛上香烟袅袅,两支蜡烛在朦朦胧胧的圣坛上闪烁着,像罩在面纱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摘下了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下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当他刚要站起来时,我抓住他并命令他:‘到前面去,跪在一个圣坛或您所信奉的神像前,按我教您的话发一个誓。’他吃惊地看着我,几乎是被惊吓住了。但他很快听懂了我的话,立刻走到一个圣坛前,顺从地跪下了。‘按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这时我由于紧张激动,全身在颤抖。‘按我的话说:我发誓’‘我发誓。’他重复。接着他说,‘从此以后我决不参加任何赌博,决不把自己的生命、名誉断送在自己的激情之下。’
“他颤抖着重复我的话,声音清脆嘹亮,响彻在空空的圣殿里。之后沉寂片刻,窗外的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突然他像在做忏悔,扑通跪到地上,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叽哩咕噜地说了半天,说着我听不懂的波兰语。我想,他一定是在狂热地祈祷,内心交织着感激、愤怒和悔恨。因为他在忏悔时,一再向圣坛低下头,心绪纷乱,不停地重复着那些陌生的字。我从未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教堂里听到过那样的祈祷,以后也从未听到过。他在祈祷时双手紧紧抓住木制经案,手一直在痉挛,整个体内似有一场风暴扫过,忽而将他抛起,忽而又将他掷在地上,全身激烈摇动。
再也看不到什么,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像是置身于洗涤罪恶的处所,或升入另一个更神圣的天国,完全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最后,他慢慢站了起来,划了个十字,疲乏地转过脸来。我分明看到他的两膝还在不住地颤抖,脸色苍白,宛如一个精疲力竭的人。可他一看见我,立刻兴奋起来,两眼闪闪发光,脸上浮现出纯净的、十分虔诚的微笑,一点也看不到刚才疲惫的面容。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拿起我的双手,崇敬地吻了一下说:‘上帝派您来救我,我已深深地向他表示过感谢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我多想让这教堂里风琴奏响,传出悦耳的音乐啊!此时我觉得我完成了任务,我已把他彻底挽救过来了!
“我们走出教堂,五月的天空,阳光明媚,春意盎然。世界在我的眼中从未这般美丽。我们又坐上了马车,漫游了两小时。沿途风光旖旎,美景尽收眼底。我们不再谈话了。经过那场感情的起伏,语言似乎显得微弱无力。而且,每当我的目光偶然和他相遇时,我就羞涩地躲避开他,因为仔细看自己创造的奇迹会过分的激动。
“将近下午五点,我们返回到蒙特卡罗。当时,我正好要赴亲友的约会,想推辞已来不及了。而且,我深感需要静下来休息一会。我太幸福了,我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炽热、狂喜的心境,我一定要歇息一阵。我请他到我的房间里来一趟,停留片刻,在那里我准备把旅费和赎耳饰的钱拿出来交给他。我们约好时间:我去赴约,他买车票,晚上七点在候车室碰头,七点半火车驶离车站,将载他穿过日内瓦回家。我递给他五张钞票,他的嘴唇顿时苍白,并急促地说道:‘不……不……我不要钱,求求您,别给我钱!’同时神经极为紧张,哆嗦着缩回了手。‘不要……不要钱……我不能看到钱。’他又说了一遍,内心充满了厌恶与恐惧。
为了安慰他,我对他说,这笔钱算是借给他的,若觉得不好意思,就先写个借条。‘好吧……好吧……写个借条。’他嘟哝着,不敢正视我的眼睛。他接过了钞票,捏在手中,像拿着什么肮脏的东西,没看一眼就塞进了口袋,然后在一张纸上胡乱地写了几个字。当他写完抬起头时,额头上满是汗珠,似乎从他身上流露出什么。他刚把借条递给我,忽然全身颤抖,我被吓得后退了一步——他跪倒在我的面前,手捧我的裙边吻了又吻。这种姿态真令人无法描述:一种极强大的威力在震撼着我,我的全身在颤抖,内心十分惶恐,结结巴巴地说:‘您这样感激我,谢谢了。但您现在就走吧!晚上七点我们在候车室见面,那时我们再告别吧!’
“他凝望着我,两眼由于激动而闪闪发光。时而像要对我说什么,时而又像要走到我身旁。但他突然深深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间。”
C太太说到这儿又停了下来。她站起来,走近窗口,伫立在那儿,向窗外凝视着。我望着她剪影似的后背,发现她正轻轻颤抖。她猛然转过身来,像在撕扯着什么,突然甩开双手。接着她坚定、勇敢地盯着我,又开始叙说:“我许诺过,我要对您对我诚实,现在我才感到了这个诺言的必要性。因为现在我第一次强迫我,按情节的先后顺序描述一小时的全部经过,要找出恰当的词来描述那时纷乱的感情。现在我才明白了许多当时不明白或者不想知道的东西。因此,我要向您,向自己果断地讲出当时的真实情况:当时,在那个年轻人离开我的房间,剩下我一个人的那一秒钟里,我感到——头晕目眩,内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不知道什么东西使得我悲痛欲绝。我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刚才他还对我十分尊敬,神态令我激动,现在却忽然感到悲伤,这到底是为什么?
第一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9)
“但现在,我强迫自己回忆往事,果断有序地说出一切,只当是在吐露别人的事,要对您诚实坦率,不要怕羞而对您隐瞒什么。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当时悲痛,实在是自己感到失望……失望……因为他就那么听我的话,乖乖地走了……也不试图拉住我要求留在我身边……我只是说希望他能回家,而他竟遵从我,听我的安排,却不试图把我拉近他……他只是把我当作他人生道路上遇见的一位圣人敬仰我,而没有把我看作一个女人。
“这正是我当时所失望的……这种失望我当时及后来都未曾承认过,然而一个女人的感觉是无所不知的,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因为……现在我不必再欺骗自己了……如果他当时拉住我,恳求我跟他走,我会义无反顾跟着他浪迹天涯的,不怕自己的名誉受到侮辱,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就像那位跟一个刚认识了一天的年轻法国人一同私奔的亨里埃特太太一样……至于跟他去哪里,同他生活多久,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再也不会想起从前的生活……为了他,我愿献出一切:金钱、名誉、财产……只要他带我走,我愿为他沿街乞讨,无所不为,常人的羞耻与顾虑我可以置之脑后。只要他说一句话,向我靠一步,或抓住我,我就会在一秒内把自己交给他。可是……我对您说过的……他竟如醉如痴般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我,不再把我看作一个女人了……那时我多么想接受他的爱,委身于他呀!尤其当只剩我孤单一人时,我的情绪一下子一落千丈,心里空荡荡的。
我勉强振作起来,极不情愿地去赴那个约会,头上仿佛紧箍着一顶重重的钢盔,压得我左右摇晃,思想和双脚已不由自己支配了,就这样我终于走到亲戚住的旅店。其它赴约的人都早已到了,且谈兴正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个没完。我坐在那儿闷闷不乐地听着。四周的人在高声地谈天大笑,我时常受到惊吓,因而抬头看一看,目光所及的尽是些呆板的面孔,仿佛戴着面具或冻僵了似的,无法与我所拯救的那个陌生人相提并论。这次的聚会是如此可怕,毫无生气,我则像置身于会讲话的死人堆里。在我往杯里加糖,心不在焉地应答别人时,胸中的热血在激烈涌动着,那陌生人的容貌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凝望他的脸,曾使我无比兴奋、激动。而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怕!再过一两小时,我就只有最后的一次机会见他了。肯定是我不由自主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声或呻吟声,因为我的小姑子突然弯下腰来问我怎么了,是否不舒服,并说我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她这出乎意料的一问使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脱身的借口,我急忙承认,说是偏头痛,并请她允许我悄悄离开,以免别人发现。
“就这样,我离开了约会的朋友们,赶回自己的旅馆。走进空空的房间,空虚凄凉的感觉又袭上心头,我内心十分焦急地盼望见到就要与我永远分开的那位陌生的年轻人。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徒然地打开衣柜,换了件衣服和一条腰带,在镜子前欣赏了半天,看这样的着装能否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愿望:只要不失去他,一切都在所不惜!在那十万火急的一秒里,这个愿望立刻变成了决心。我飞快地跑下楼,对看门的人讲,我要乘当晚的火车离开这儿,现在应赶快准备。我按响铃叫来了女服务员,让她帮我整点行李——时间确实很紧了。我们飞快地慌忙把衣服杂物塞进皮箱。我在梦想着怎样使他惊喜:我送他上车,在开车前的一刹那他伸出手同我握别时,我突然出其不意地跳上车,跟他远走他乡,只要他乐意,我愿日日夜夜倍伴着他。想到这些,我不禁心潮澎湃,兴奋无比。有几次我在往皮箱里塞衣服时,突然放声大笑,令那女服务员感到莫名其妙,我自己也觉得心绪纷乱,像疯了似的。当脚夫进来帮我搬行李时,我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不知他是来干什么,因为我的内心过于激动而不想其它的了。
“时间很紧迫都快七点钟了,离开车最多还剩二十分钟——当然,我不是想去为他送行,而是下定决心,跟着他一起远走,只要他乐意,我愿永远陪伴着他。脚夫搬出了行李,我匆忙去账房结账。我伸手去拿找回的钱,准备要走时,突然一只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吓了我一跳。我回头一看是我的小姑子,她知道我刚才不舒服,现在来看望一下我是否感到好点儿了。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现在的时间就是金钱,每延误一秒钟对我都意味着无可挽回的损失。我不需要她看我,但出于礼貌也要同她谈几句。‘你必须躺在床上,你准是发烧了,’她催促我道。也许真是这样,我两边太阳穴里的脉搏剧烈跳动着,像在打鼓似的,眼前感到一团影子在晃动,差点儿晕倒。可我还是硬撑着强打精神,向她表示感谢。实际上这时我心急如焚,真想一脚踢开她。然而这位不速之客却一点也不着急,她不慌不忙,给我拿出了她的古龙香水,还要替我揉太阳穴。
我则在计算着每一分钟,心中想念着那个即将离开的陌生人,多想找个借口摆脱开她呀。而且,我越焦灼不安,她越加感到担心。后来她几乎是用力把我拖回了房间,逼我躺在床上,她还在不停地劝说我。突然,我看了一下厅里的挂钟:只差两分钟就七点半了,而七点三十五分火车就要开动了。我用力一推,粗暴地甩开了她:‘再见,我非走不可!’我毫不理会她惊愕的目光,对那些惊呆了的旅馆侍者不屑一顾,冲出门外,来到街上,直奔火车站。这时脚夫早已守着行李,等候在站外了,并焦急地向我打着手势,告知快到时间了。我怒气冲冲地奔向进站栅栏口,值班人却因为我没票不让我进站。我竭力苦口劝说, 请求破例让我进去。这时,火车慢慢开动了。我凝望着每一个闪过的窗口,浑身哆嗦,多想再看他一眼,看到他向我挥手作别、致意啊!可火车越开越快,从那飞快闪过的窗口我已无法瞥见他了。一节节车厢飞驶而过,一分钟后已消失得踪影全无了,留下的只有那些缕缕黑烟飘散在空中,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我站在那儿呆呆地愣了很久很久。脚夫叫了我好几声,看到我没反应,最后他大胆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我猛然惊醒。他问我要不要再把行李搬回旅馆,我想了几分钟。不,不能搬回旅馆,我走得那么匆忙,令人可笑,再也不能回去了,我也不想,永远也不想再回去了。于是我让脚夫把行李搬到寄存处,暂时存起来。在车站大厅喧闹、嘈杂的人群里,我挖空心思,苦苦思索,渴望找到一条新的途径,摆脱沮丧、恼怒而又绝望的这种神情。因为——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我那时一直抱怨自己、责怪自己错过了与他相聚的最后机会,这个念头如一把灼热的尖刀残酷地刺向我的心上,我忍不住要高声叫喊。只有缺乏激情的人才会在可能出现的惟一瞬间,涌现出这般雪山突崩、风暴乍起的狂热激情,长久以来闲置的生命力忽然一下汇涌到胸中。不论在这以前或以后,我从未像在这一秒钟里那样,感到吃惊、无能为力、满腔怒火和茫然不知所措。我原来早已下定决心,欲将全部的生命抛洒出去,却突然在眼前堵着一道无形的墙,我一头撞在了上面,顿时失去了知觉,激情也随之崩溃了。
“失去知觉后我所做的事,简直是愚蠢极了,我几乎羞于开口——可是,我曾对您、对自己许下过诺言,要永远诚实,无所隐瞒,那时,我……我又重新开始寻找他了……追寻曾与他共处过的每时每刻……昨天与他呆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像磁石般强烈吸引着我,我多么想重游故地,去花园看看我曾拖他起来的那张长椅,去到与他最初相逢的赌馆,甚至还想去一下那个有非议的下等旅馆,只为了追怀往事,重温旧梦。我还打算,次日租一辆车马,沿着海岸边曾走过的路,再游一遍,重温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我真是神魂颠倒,幼稚之极。但是,您设身处地想想,那过去的一件件事如闪电般,发生得太突然了。我只感觉到像是头上猛地受了一击,昏迷了过去,现在却又想急忙从昏迷中醒来,重新回想起那逝去的一幕幕。的确,所谓的回忆往事真是一种富有魔力的自我欺骗,事情就是这样,不管你能否理解它。要想弄清其间的一切,也需要有燃烧的心才行。
“就这样我首先去了与他初次相识的赌馆,想看看他曾用过的那张赌台,并从众多伸出的手中想象出他的双手。我清楚记得初次见到他是在第二个房间靠左边的赌台旁。我走进了赌馆,他的身影及赌时的种种姿势又清楚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可以像个梦游者似的闭着眼摸到他所呆过的位置。我径直穿过大厅走进了第二赌室。我从门口望了一下正在狂赌的纷乱的人群,眼前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就在他曾呆过的位置上……忽然见到像是发高烧时才会浮现的他的幻影!仔细一看就是他……就是他……正是我刚才想象的模样……正是前天我在赌台上见他时的模样,……双眼紧盯转轮里的赌球,脸色像鬼一般苍白……是他……是他,一点没错,真是他……
“我惊讶得简直要大声叫喊。但我还是极力克制自己,镇定下来,紧紧闭上了双眼。‘你一定是疯了……你在做梦……你在发高烧……’我对自己自言自语说道,‘这不可能,你看见了他的幻影……半小时前他坐火车走了。’我又喃喃自语。后来,我睁开了双眼,真是太可怕了,还像刚才一样,他还坐在那儿,确确实实是他,我没认错……在千百万只手中我也能认出他的手……不,我不是在做梦,就是他。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他没有坐火车离开,他像疯了似的又坐在了赌台旁。他拿着我给他回家的钱,又来大赌了,又被自己狂热的激情支配着,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一切,一心只想着赌钱了。而我还蒙在鼓里,十分痛苦绝望,心早已飞向了他身边。
“我猛地一下冲向前去,怒气冲天,双眼发红。他这个背信弃义的可耻家伙,欺骗了我的感情、我对他的信赖和我所做的一切牺牲。我气愤得真想亲手掐死他。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我强迫自己放慢了脚步,(我费了多大的劲啊!)走近赌台,站在他对面,一位先生有礼貌地给我让了个座位。我与他只隔着两米宽的绿色台面,就像在戏院包厢里看戏一样,我能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脸面表情。就是这张脸,两小时前还曾灿烂无比,富含感激之意,闪耀着蒙受神灵恩宠的光辉,现在却如笼罩在地狱火焰般的激情之下,激烈地抽搐着,判若两人。
第一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 (10)
那两只手下午还紧抱教堂前的经案,立下诤诤誓言,这时又紧紧捏住那皱皱巴巴的钱,像个吸血的蝙蝠。他这时又赌赢了,一定赢了许多的钱:面前散乱堆着许多筹码,许多金路易金币和钞票,他发抖的手指在钱堆里兴奋地扒来扒去,紧捏着一叠皱皱的钞票,把它们抚平又折叠起来,乐滋滋地摸着那金币。突然,他抓起满满的一大把金币,扔到一下注处。立刻,他的鼻翼两侧又开始急剧抽搐,管台子的人高叫几声,他睁开眼睛,射出了贪婪的目光,眼光从钱堆上移开,盯着那个正在滚动的圆球。仿佛一股浪潮要将他冲向前去,可两肘却被牢牢钉在了绿色台面上。他那完全着魔的神态,比前一天晚上更加糟糕,更令人害怕了。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抹杀我由于轻信而对他怀有的美好印象。
“我与他相隔仅两米坐着,我紧紧盯着他,而他却没注意到我。他除了桌上的钱外,谁也不曾看见,目光只落在向后倒转的圆球上,他所有的知觉都被这个疯狂的绿色圆球囚禁住了,只在这上面来回飞奔。整个世界,整个人类都在这个赌棍眼里溶化成了这四角形的绿面赌台。而且不论我在哪儿站多久,他都不会发觉出我的存在。
“可我再也忍不住了,突然下定决心绕过赌台,走到他身后,用手猛一下抓住他的肩膀。他目光昏乱地抬起头来,瞪着玻璃球似的双眼,盯了我一秒钟(似乎我是一个陌生人),恰似一个醉汉刚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被人用力推醒,迷迷糊糊眼前还是灰雾蒙蒙的一片。紧接着他似乎认出了我,兴奋地看着我,肌肉抽搐地张开嘴,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不知所云的内心话:‘今天运气好……我进来时就见他在这儿,我马上知道交好运了……马上就要交好运……’他说的这些我一点也听不懂。我只看出他这个赌鬼已赌得如醉如痴,无法自拔了,他所许下的愿,他的誓言,还有我和他的诺言都统统忘得一干二净了,忘了我,也忘记了世界的存在。但说来也怪,他这种疯魔状态下的狂喜神情竟像磁石般又吸引着我,我竟不由自主应答着他,问他看见谁了。
“‘那边的那个只有一条胳臂的俄国老将军,’他悄悄告诉我,贴近我的耳朵说着,不让别人听到这个机密。‘就是那个长着花白胡须,身后站着一个侍从的人。他老是赢钱,我昨天就注意到他了,他肯定有一套秘诀,我回回和他赌……昨天他都赢了……我昨天犯了个错,不该在他走后还接着赌……那是我的错……他昨天肯定赢了两万法郎……今天他还是回回都赢……我现在总是跟着他……现在……’
“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住了。管台子的人突然高喊到:‘各位下注吧!’听到这喊声,他立刻又贪婪地盯着那长花白络腮胡的俄国将军。那俄国人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显得很威风。他谨慎地拿起了一个金币,犹豫了一下又拿起了一个,一齐押在了第四门上。我面前的他立刻急忙从口袋里抓了满满一把金币,也押在了同一位置上。一分钟后,管台子的喊到:‘空门!’接着便把赌台上的钱都拿走了。他吃惊地呆呆凝望着那被卷走的钱。你也许想,这时他会转过身来看我一眼吧!不,他彻底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我早已从他的生活中消逝了。他的精神过度紧张,只知道盯着那俄国人,看他满不在乎地又拿起了两个金币,不知该押在哪个数字上。
“我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痛苦和绝望。可是您设想一下我当时的心情:为了他我已献出了一切,但在他的眼里我还不如一只苍蝇,不值得他用手驱赶一下。顿时我又压不住心头的怒火,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使他从赌梦中惊醒。
“‘马上站起来!’我轻声命令他,‘想想你下午在教堂许下的愿吧,真是个不守信用的没良心的人!’
“他目瞪口呆地凝视着我,神色慌张,脸色苍白。他的表情显得十分沮丧,活像一条被人痛打过的狗,嘴唇还在不停地颤抖。看上去他好像又回忆起了先前的一切,有所醒悟。
“‘是的……是的……’他结结巴巴说道,‘噢,上帝啊……上帝啊……我马上走……求你原谅……’
“他的双手开始整理所有的钱,起初动作很快,像是下定决心不再赌了,但慢慢地他像被一股逆流推动着又不动了。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正在下注的俄国人身上。
“‘再等一会……’他飞快抓起了五个金币,押到了俄国人下注的地方……‘只赌一注……我发誓赌完就走……只赌这一注……只赌……’
“他的声音又听不见了。这个入了魔的赌鬼从我手里,也从他手里溜走了。赌轮在转,小小的赌球也在滚跳不停,把他的心也带走了,管台的又在喊叫了,卷走了他的五个金币,他输了。这时,他也不曾转过身来,看我一眼。他忘了我,也忘了一分钟前发的誓。他那颤抖的贪婪的手又去抓钱,目光紧盯那位像磁石般吸住了他的那位俄国人。
“我忍无可忍了,又用力推了他一下,并命令:‘立刻站起来!给我走!刚说了赌一注……’
“可是这次却十分出乎所料。他突然转过身愤怒地瞪着我,脸色不再显得沮丧和慌张,两眼射出暴怒的目光,嘴唇还在颤抖。‘让我安静会儿!’他向我吼道,‘走远点!你只会带来厄运。你一在我就赢不了钱。昨天你就带来了厄运,今天你又来了,快走开!’
“我顿时愣住了,可他那么疯狂,我也怒不可遏了。
“‘我给你带来厄运?你这个骗子,这个贼,你向我发过誓……’还没等我说完他就疯狂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推开了我,毫不在意周围骚动的人们会有何反应。‘让我安静点儿吧。’他不顾一切地叫喊道,‘你又不是我的监护人,……拿……拿去你的钱!’他扔给我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现在该让我安静下来了!’
“他那么大声叫喊着,毫不在意周围有上百的人。人人都在探头张望,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偷偷嗤笑,隔壁赌厅的许多人也好奇地挤了进来,我只觉像是赤身裸体站在了众人面前……‘太太,请安静!’管台子的一边用耙竿敲桌子,一边高声对我喊叫。这个可鄙的家伙是在命令我。我被欺辱得无地自容,可怜巴巴站在说三道四的人群前,活像一个被人把钱扔到脸上的妓女。两三百双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我,我想躲开他们的目光……向侧面一看……竟与两只正惊骇地瞪着我的目光相遇了——那是我的小姑子,她正惊愕地看着我,张着口,一只手高举过头在发愣。
“我吓得魂不附体,没等她从惊骇中醒来,我赶快冲出了大厅,逃到了公园,倒在了那个赌鬼昨晚倒过的长椅上。同他昨晚一样,我已筋疲力尽,像被击溃了的败兵,一下倒在了这条冰冷的木板上。
“至今已过去了整整二十四年了。每当我回想起当着千百个陌生人的面受到侮辱的情景时,禁不住全身冰冷。我猛然领悟到,所谓的心灵、精神、及感情,所谓的痛苦,是多么微不足道。它们并不能摧残一个饱受痛苦折磨的生命。因为这时的人体内还流淌着热血,脉搏还在跳,决不会像一棵树那样,一遭雷击风暴,便被连根拔起,结束生命。先前在一刹那间,痛苦像一把利刃想要割断我的关节,我感到全身麻木,气喘吁吁,便一下子倒在了那长椅上,预感死神正慢慢召唤我。但我刚才说过,所有的痛苦都是软弱的表现,在面临强烈的求生愿望时都会消逝的。而要渴求生存的念头远比思想上的死亡更为强烈。我无法说明自己是怎样从如此沉重的打击下走出来的。但有一点很清楚:我终于站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突然我想起我的行李还在车站的寄存处,立刻有了一个主意:离开、离开、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地方。我谁也不理睬,一口气跑到车站,打听最近的开往巴黎的火车何时开车。守门人告诉我十点钟有一趟。我立刻办妥了行李托运的事。十点——从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开始算起,到现在正好二十四个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内我的感情发生了极其荒谬的变化,我的内心世界被永远地摧毁了。那时只感到有一个念头在敲打着我的心:走!走!走!头上的脉搏在急剧跳动,仿佛一个木楔不停地打进我的太阳穴。走!走!走!离开这座城市,也离开自己,回家去,回到亲人的身边,回到过去,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那晚我坐火车来到巴黎,又转车到了布隆,从布隆又到了多佛,从多佛又到了伦敦,从伦敦到了我的儿子那儿。
一路上我只呆在飞奔的列车里,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不思不想,一言不发,夜不能眠,饭吃不下。整整四十八个小时,车轮隆隆地重复着一个字‘走!走!走!’终于到了我儿子的乡间住宅。人人都感到十分惊讶,出乎所料:我的举止、眼神肯定泄露了我的隐私。儿子想拥抱我、吻我,我急忙躲闪开了。想到我的嘴唇已被玷污,不能再吻儿子了。他们问我什么,我都不答应,我只请求让我洗个澡,洗净身上旅途的尘污,洗净自己所有的肮脏,洗净那个赌鬼粘在我身上的激情。然后,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卧室,睡了十二、二十四小时,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真是空前绝后的睡眠,使我体会到躺在棺木中的滋味。亲友们像对待病人似的十分关心我,但这样反而使我更感到痛苦。他们越尊敬我,我越觉得羞愧。另外,我还得不时提醒自己,千万别失声喊叫起来。在狂躁激情的支配下,这些亲人曾被我忘记、背叛过。现在想起来是多么愧对他们啊!
“后来,我又茫然地来到法国,住在一个陌生的小城。我总觉得有一个幻影跟着我,使得旁人只看一眼便得知我过去的隐私、耻辱及感情的波涛起伏。我越发感到内疚,连灵魂的深处也变得肮脏不堪了。有时当我清晨从睡梦中醒来时,内心万分恐惧,以至于不敢睁开双眼。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一幕——那次醒来时突见身边躺着一个半裸的陌生男人,顿时羞得无地自容,真想快点死去。
“时间的威力终究是无法估量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感情会慢慢地淡化的。尤其是当感到死神的阴影已笼罩在生活的旅途上,死期将到时,所有过去的一切都会显得暗淡模糊,不再刺人耳目,让人难过,久而久之也就慢慢消失了。渐渐地我已能安静下来,对过去的一切不再感到震惊了。又过了许多年,我在一次宴会上遇见了一位年轻的波兰人,他是一位奥国使馆的武官。我向他询问那个家族的事,他告诉我,这一家是他的远亲,他们的儿子十年前在蒙特卡罗开枪自杀了。听了他的话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也许——何必掩饰自私的心理呢?我甚至感到高兴,因为我一直怕再遇见他,这最后的一点惊惧已不存在了。除了自己的回忆外,我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人证、物证了,从那以后我的日子安宁多了。人老了没别的异常变化,只不过是对过去不再感到不安了。”
说到这儿,她突然站了起来。我知道,她快讲完了。我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她肯定觉察出了我的窘态,急忙拒绝道:“不,你什么也别说……我不想让您回答我或说些什么,您能洗耳恭听,我已够感激您了,祝您旅途顺利!一路平安!”
她站在了我面前,伸出手来向我握别。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她的脸部表情,被感动了,这时的她神态十分慈祥、善良,同时又略带羞涩。不知是往日的激情在映照着,还是由于心绪纷乱,她面红耳赤,两颊上泛起了一层红晕,站在那儿既像一位少女,又像一位待嫁的新娘,为自己的叙述感到害羞,为忆起往事而感到不安。我越发感到想说一句话,但喉管似被哽塞,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我弯下了腰,满含敬意地吻了一下她那干瘪的如秋叶般微微颤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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