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兜兜-红星照耀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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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顿饭吃得每个人心里都忧心忡忡的,千头万绪,一家人自然怀念早些时候那吃糖喝蜜的日子。

    大环境是整个湘西的欢天喜地:贺龙的部队与任弼时、萧克、王震的长征先遣队会合后,接连攻占了永顺、大庸、桑植三县。1935年初,红二、六军团根据毛主席、党中央的指示,组成了湘鄂川黔军委分会,钳制了湖南的敌人,策应了中央红军战略转移。

    红二、六军团,在四野三乡,他们全家当红军成了人人知晓的新闻。殷成福带着女儿侯幺妹在后勤处被服厂做军服、缝绷带,业余时间发动妇女做草鞋、缝米袋。七岁的小儿子九幺儿和一只土黄狗蹦蹦跳跳地跟着,一家人到哪儿都被人笑迎高看着。殷成福啊,第一回抬头挺胸,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又哪里只是她殷成福,大庸的妇女们也相继剪掉经年的长辫子,梳起了革命头;她们扯掉了束缚已久的缠足布,放开裹得变形的小脚;她们摆脱了童养媳的命运,相继挣脱封建礼教的羁绊;她们甚至担任起各级的妇女头头,走街串巷宣传革命;而女儿队员们,深入敌后搜取情报,帮助穷人翻身解放,还满腔热情一路唱着山歌来——

    “从前女儿受熬煎,好似掉在井里边,红军来了世道变,砸断封建铁锁链。”

    “脚不缠,发不盘,剪个毛盖变红男,当上女兵杀敌人,跟上队伍打江山。”

    老嗨侯昌仟当上了市区东北片的土地委员,每天红袖套套手臂上一别,带领乡友搞土改,没日没夜地给各家各户量田地,一丘田一丘田地插牌牌。那个忙那个尽心尽责哟,乡亲全竖起大拇指,哪有讲闲话的。

    再后来,他们家在土地改革中也分得十二亩水田、一幢房子和一些农具。他们这才晓得,共产党、工农红军是专门来解救他们穷人的。

    靠打柴、挖荒山、种苞谷艰难度日的殷成福、侯昌仟一家,曾经穷得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活,生九个,活活病死饿死了五个。家里的田地被霸占,一家人活生生被地主土匪欺凌。大儿子侯清芝因看管不过来匪连长家的牛,差点被打死。女儿幺妹仅仅因为捧喝了地主陈麻子水田里的两口水,就被抓去罚做一年工抵罪……幸亏红军来了,侯家的苦算到了头,不,是从地狱连翻几番——上了天!

    可前些天,英子告诉她,红军要远征,除青壮年的红军战士,像他们老两口——比贺老总还年长十岁——连同幺妹都收进了遣散离队的名单。

    “留不得哟,你们也走不得。红军是我们的观音菩萨,红军来了我们就有好日子。红军一走,国民党卷土重来,我们家,哎哟,那些地主土豪回来,还不先拉我们剥皮抽筋……”殷成福拉着英子的手,战战兢兢地流着泪,哭求着。

    殷成福认识英子时,并不知道她是好大好大官的“家里人”,军政治委员任弼时的堂客(湖南话:妻子)。其实,做机要秘书,陈琮英难得有机会出来,那次,她是跟组织部的李贞争取,想走出办公室到“扩红”一线感受那种热烈。呵,就这一次,让殷成福碰上了。人山人海的“扩红”天地,幺妹参军了。殷成福转悠了好几圈,突然站定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参军,你们嫌我老不?”

    陈琮英惊愕,反问道:“你……参军?为什么?在家带带孙子、享享清福多好。”殷成福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家娃儿都是红军,剩我一个老太婆守空屋做啥子嘛。孙子现在还没得,我跟他们去,孙子生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带……”

    “哈哈哈……”殷成福的话引来一阵笑声,英子出来解围。“大家别笑,这才是‘扩红’的好典型。一家人全送去当红军,唯一的自己也不恋家。别以为她真给儿女当‘后勤部长’,那也是支持红军、力挺革命。好样的!”从那时起,殷成福认识了陈琮英。自己被她“福婶”“福婶”地叫出好福气,还依了她叫“英子”“英子”地越来越亲。

    自那天见到英子,老两口开始彻夜难眠,一致认为要跟定红军走。老太婆说得简单:“悄悄跟在后面,他们走哪儿,我们跟哪儿。红军只打反动派,不会把我们打回来。”侯昌仟愁苦着脸:“红军有纪律,你不知道?再说,你只想你过好日子,队伍远征挑精兵强将是对的,拖上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咋个跑快?”

    “可是,可是,总不能等死。帮红军缝被做衣我跑不脱,你老嗨插标量地,把地主的田地都分了,头一个开刀的就是你!”

    这下,侯昌仟眉头拧成麻花样,好半天才长叹一口气,吐出一句话:“好日子咋个这么短哟!”

    殷成福当然知道老嗨的好日子,那是整个穷人的好日子。像他半年来哼进哼出的“土地歌”,唱的就是这光景。

    “正月里来是新春,红军发我土地证。四四方方一张纸,圆圆巴巴碗大的印。千年土地回了家,翻身长工喜洋洋。门前喜鹊叫喳喳,田里泥巴喷喷香。土地黑黑任我种,大田方方等我耕。长工翻身感谢党,红军恩情比海深。”

    老半天,老嗨说了句:“光我俩老家伙就算了,还有几个娃儿呢……”

    这天,在军总部出现的一幕,让后来的李贞将军记了一生——殷成福一家集体请缨。又是娘家妹英子领来的。好家伙,一家老小一大群,把个原本就小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本是软磨硬缠地要找连长、指导员求情,没找着却碰到李贞。侯昌仟首先说:“没有共产党和红军,就没有我一家,如今红军被迫转移,我们决不离开红军,死也要和红军死在一起!”

    殷成福扒开丈夫抢上前:“我们一家人,老头儿是筹粮队队长,他路子熟,粮草先行是队伍要紧事。我们几个女人家都在被服队做缝纫一年了,军装粮袋、绑带鞋袜做得烂熟,也是部队缺不得的。一家子除了九幺儿,老嗨管,背也背他到底。我和幺妹身强力壮,都可以跑长路,决不拖后腿。我们家哪个掉了队都不要部队管,我们受伤、被打死,也不要部队招呼和收埋!”

    十六岁的幺妹也铁了心:“莫不准我走,我死也不离开红军。你们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最逗乐的是九幺儿,突然蹦出一句稚气童音:“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两句口号让七岁孩子生背下来,显然是一出精心排练的“戏”,还在家多次“演出”过。

    李贞感动了,这个军组织部长向贺龙汇报时,感慨着说:“多好的群众哟,他们从前拿性命帮红军、护革命,如今认定红军,全家去闯枪林弹雨。革命不就是有这些人民群众支持和参与,才有无穷的后劲,才有力量的源泉!”贺龙当场一锤定音,特批——侯家全部出征!

    还担心未来儿媳大梅,得让他们小夫妻一起走。殷成福就和老嗨定下:“走前给儿子办喜事,红喜事开道。湘西的风俗也叫冲喜。”

    殷成福很多年都记得,那是八月的一天,儿子结婚前,老嗨带她请红军首长,贺龙爽朗地笑着:“好哇!红军要打好仗,也要多办喜事,还要办得热热闹闹。”当时,贺龙转身说:“李贞,你就做主婚人吧!”

    “行啊!”说话间,李贞以一头精干的短发出场。殷成福后来知道,这个爽爽快快整天忙活的红军干部,年纪不大,革命资历却不短,十六岁参加红军,又有文化,在军团女同志中是个核心。不论年纪比她大比她小的,都尊称她“贞姐”。

    结婚那天那个红火哟,满天像盖了面大红旗,红了一个天!贺龙来啦,贞姐主婚,侯家那屋哟,只差没被笑声喜气掀翻掉了!

    湘西土家风俗,洞房越闹越兴旺。笑得合不拢嘴的殷成福,让外屋一拨拨的人闹去,她躲到里屋,看小山般堆着的贺礼,那些乡亲们送来山里地里的土特产,鸡蛋、腊肉、糍粑,全被各色“红”喜帕盖着,橘红、玫红、大红、粉红,欢欢喜喜地挤挨、搂抱在一起,那不就象征着两个新人亲亲热热、和和美美!侯家的大孙子呀,不久就会到!

    再把一堆红绸布捏在一起,就是一朵巨大的红花,她不由得甩着、晃着,手中魔术般地变成一个个兜兜:小的是涎水兜,大的做围肚兜,鲜艳艳、红灿灿,都是招孙纳贵的。多好的生活哟,小孙孙,你可得快点赶上来哟。

    其实,殷成福不知道,中国革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只知道这当口她一家必须依靠红军。转移了,红军就会建根据地,一家人是换个地方又和和美美,再跟红军过幸福日子。不就是走嘛,像歌里唱的“走过去,是新天地”,可是,后边的路,她想过艰辛,却没想过——毁灭!

    “残阳如血、喇叭声咽”的1935年11月19日,是湘鄂西老苏区的乡亲们永远难忘的一天。这天,风无情地横扫着败叶,晚照无力地涂在疲乏困顿的红军战士身上,敌人几十万军队的疯狂“围剿”,根据地已难以守卫。红二、六军团从桑植刘家坪和瑞塔铺出发,开始长征。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殷成福一家八口都在这1.8万人中。在那高高飘扬的军旗下,一起依依惜别桑植,踏上漫漫长征路。

    侯昌仟牵着匹叫棕棕的小马,马背上的摇篮里趴着九幺儿,另一个筐装些行李和粮食,像一座移动的家,几口人围在小棕马前后走着。

    殷成福家是出发前得了这宝贝,这得感谢老嗨。陈家河和桃子溪两天打两个大胜仗,敌人的一个纵队基本消灭,俘敌参谋长以下官兵两百多人,缴获红军从未使用过的钢炮2门、电台1部、枪械2000多支。侯昌仟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两大一小三匹马陷在水田的泥泞里,费了好半天周折才带出来。在上交军部时,贺龙笑眯眯地夸侯老倌,说他儿子仗打得不错,你老嗨筹粮饷也很有些本事,在大庸一次就筹到一千多大洋,是个能手!

    侯昌仟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可没那么大本事,都是工商会的那些进步商人,敬重您贺老总和红军才掏的腰包。

    贺龙笑着没接话儿,朝马一指,这三匹马,小马留给你用,家里不是还有个六七岁的小娃吗?以后行军打仗时驮着他,还可以放点家当……

    就是这匹贺老总送的小棕马,后来驮着九幺儿、驮着大肚子的儿媳爬雪山,也载着病重的殷成福长征。可惜,这个有功之臣最后……唉。

    殷成福为此纠结怪怨了自己一辈子。湘西人都是知恩图报的,唯独她做了件恩将仇报的事。她后来永远地为这匹小棕马在心里立了块碑。每年的清明、七月半,像祭奠亲人一样为它烧纸、送冥钱。它,就是她的亲人,活在她的一生里!

    待殷成福一家随后勤机关和家属连从大庸黄家铺到澧水河边时,强渡澧水之战已接近尾声。那个惨烈哦,死了好多红军!没见过这惨烈现场的刘大梅突然流泪了,她对丈夫说:“清芝,我不想走了,我想把我们的孩子生下,再……”

    侯清芝看着大梅,心里有些难过。他找到父母悄悄说:“大梅怀孕反应太大,我想把她送回去。”侯昌仟把脸一阴:“回去?你哪还有家?队伍才是你的家。你没听说每次队伍撤走,红军家属被国民党挖心肝、剥脑壳皮?惨哟!”殷成福也对大梅说:“你娘家也没人了,你回去还不是送死被杀?”说完,她从包袱底层翻出红星肚兜放到儿媳手上。“这兜兜,是用你们的结婚喜帕做的,贴上红五星、围上红边边,就当它是护身符,会保佑你们母子、保佑我的孙儿的。”

    殷成福一路反复说:“好歹一家人在一起,还不舍出性命保你们娘俩?”再豪气地拍胸脯、催儿子:“大梅由我来照应,娘的性命担保,你放心带兵打仗!”

    大部队都过了河,一只船撑到侯家老小面前,那是红军战士冒着生命危险特地护送他们。船到河心,敌机疯狂轰炸,炮火在小船周围溅起数丈高的水柱。看那些冲锋陷阵、身强力壮的战士,围在前后左右边打枪边踩水过河,殷成福感慨地宽慰儿媳:“只有红军才把我们放手心里托着,这安全、这保险哪里有哦。”

    11月21日,红军突破了澧水封锁线,随后几天急行军,殷成福一家人跟着队伍,就远远地离开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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