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突然看到中央电视台播出的节目: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红原县瓦切乡,一个藏名叫罗尔伍,汉名叫侯德明的流散老红军在寻找他湖南大庸的亲人。这可给平湖上丢了一颗靓丽的石子,侯家三代人的守候、等待、思念、盼望,全在这消息来临时,集成狂飙巨浪,朝红原——他们心中的圣地涌去。
侯家人当然不会忘记,那是1973年。
殷成福临终前,把大儿子叫到床前,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这段时间,我越来越觉得,我那大孙子还活着!在藏人那里,他眼巴巴地望啊盼啊,几十年了,一个孩子盼成了老人。就盼他的父亲、亲人去接他,接他回……家。”
侯清芝的泪水就从指缝中流出,一家的子孙都泪水涟涟守望着老人。
“清芝,你要接着找,孙儿们……也要找。他是侯家的骨血,是……是红军的血脉。要是找到了,把他带到我坟上来……”
又是1987年。
侯清芝患脑溢血。病榻上,戎马半生的红军老战士生命烛光即将熄灭,可他居然跟他的母亲一样,那一双企盼的眼神,望着窗外的夕阳,久久不能瞑目。时而吃力地抬手指西北方向,时而断断续续嚅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最后,那双眼睛追着大儿子侯德永,直直地看着,两颗老泪挂在眼角,久久不坠。等到儿子俯下身对着他耳朵说:爸爸,你放心吧!你交代的事我记住了。侯清芝这才落下最后一口气,但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
……
76岁的侯宗元(九幺儿),这个亲历长征唯一活着的侯家人,听到这个高兴又悲戚的消息,迅速组织寻亲团并亲自挂帅出征。当他们一行站定在叫侯德明的“藏族”老人面前,侯德明的神秘身世一层层被揭开:
我从小就没见过父母。我是跟寺庙里的罗巴喇嘛长大的。我母亲把我生下后不久,就和姑姑走了。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母亲走的时候对罗巴喇嘛说,她和姑姑都是红军。罗巴喇嘛要母亲给我取个名字。母亲说,孩子的父亲姓侯,德字辈,就叫他侯德明吧,光明。
罗巴喇嘛告诉我,母亲和姑姑,还有其他几位女红军,当初都是土匪抢来的。
土匪把她们带到一个湖边,喊来几位有钱人向他们出卖。从那里过路的罗巴喇嘛看母亲怀有身孕,便出钱买下了母亲。母亲在寺庙里生下了我……
阿妈生下我,就成活佛家的人。一边哺乳我,一边外出放牧。她学会了挤牛奶、打酥油、煮奶茶,藏语也讲得十分流利。我长到一岁多,姑姑找来了。阿妈和姑姑是在我睡着以后悄悄走的,她身着藏服走到很远很远的北方,找红军找亲人去了。
阿妈临走时说,假如,她们今后不能回来接我,只要来人是大庸人,一定是我的亲人……
我小时候一直给土司家放羊,光身子穿着羊皮藏袍,腰里别一根打狗铁棒,赤脚在草地上奔来跑去。长大成人后,土司见我忠厚老实,手脚勤快,会理财管家过日子,就招我为上门女婿。婚后,我们生有两儿两女……60多年过去了,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阿妈和姑姑能回来,到已满头白发,也没有一点儿消息。
但我记住了罗巴喇嘛一再嘱咐我的:“你要把自己身世记住。记住了,它就会像血一样流在你的身上,今后不管走到哪里,你都不会忘记来路和归途。”
说到这,侯德明起身捧出早已准备好的布包,一层层打开。一屋人齐刷刷的眼神盯过去,出现了,一个孩子戴的围兜。最显眼的是那颗红五星,依然保持着历久的鲜亮!
首先是78岁的侯宗元哽咽了,他奔上前一把抱住亲侄儿,“德明啊……总算……总算找到了。”他接过红星兜兜,颤抖的双手捧着它,也捧着一串串掉落的泪滴,记忆穿越70年的时光隧道,遥远的回声清晰地传过来——
“妈,给这上面再贴个红五星……”
“好,我们全家都当红军,等你那小侄侄戴上它,也成小小红军了。”
“看看,好看不?”
“我才不戴,我都是红军了!”
小小房间里,早已是泪花一片。一段不凡与传奇,合着古老的湘西民俗,民谣般优美地飘来:
小孩儿戴上这个,就像拴牛样地被拴住了,不会轻易丢失。即使走失,也能自己找回家……
2005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侯德明踏上了回湖南大庸的故乡之旅。走在这条母亲和姑姑都走过的地方,还有奶奶殷成福当年一个人穿越茫茫草地、一路乞讨追赶部队的路上,侯德明心情异常沉重。
其实阿妈从一开始就相信姑姑一定会来找她。姑姑被卖到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也找不到。但姑姑能找到她,来寺庙找她。
离开瓦切乡,离开红原,大家越发深深怀念大梅和幺妹。一路上,茫茫高原上一晃而过的每一垅土丘,都感觉像是姑嫂俩最后的栖居地。车到查真梁子山垭口,侯德明老人叫停。他说,走出红原一直往北,这里是阿妈、姑姑,也是奶奶当年的必经之路——“我们祭奠,再带她们……回家!”
查真梁子,是长江黄河分水岭,海拔四千多米,远眺河流一分为二,南北分流,向南流入长江,向北进入黄河。它是进入方圆数百公里茫茫草原的最后一个山岭门户。
车停下,人肃穆。没有坟的跪拜,酹者、拜者、哭者皆是。跪着,自然伸手为墓除草添土;合掌,全当亲人就在膝前。钱纸燃膝头,焚楮锭次。一刀刀纸幻化了,祭奠亲人的在天之灵;一串串泪水洒下了,那是告慰两位亲人——从此,不再做大漠荒草的孤魂野鬼。
“阿妈,姑姑,我们接你俩——回家!”
一阵风卷乌云,下雨了——老天垂泪啊。再极目远望,大雨欲来,雄浑呐喊。查真梁子的深处,永远留下的何止是侯家的亲人?那些喋血黄沙的湘妹子、铮铮铁骨的好男儿,他们远离三湘四水,忠骨却留在四野八方。他们或深陷沼泽,眼望天空;或冲锋陷阵,血染荒原。原野之上,有他们山一般的不死精神;雪峰之间,更多的英魂却思念故乡。眼望家乡和父母妻儿,他们睁着永远无法闭上的思念之眸,成大漠雪山上一缕无名忠魂。
此时,仿若风吼雨啸,抑或就要山崩地裂!喊魂,招魂,湖湘的好儿女们,我们来了,祈愿天堂在上,我们导引忠魂;祈愿再不孤独,灵魂安宁一路回家。
侯家的两排亲人,将最后的几沓香纸化作串串黑红蝴蝶飞向旷野,招呼着浩浩荡荡站起的一地英雄!一句句泣血扼腕的呼唤,集合山口凛冽的嘶鸣;一句句揪心扯肺的呐喊,汇聚峡谷的虎啸狼嚎。一起啊,化作雷霆万钧的招魂和声——
“回家哟……回家啦……”
责任编辑 鹿政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