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侯清芝因身体不佳离职休养。他参加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又随东北大军南下,在作战中五处负伤,肢体伤残,又身患多种疾病,1955年42岁时休养了。这一年,他被授予上校军衔,为正团职军官。
对殷成福来说,失散了二十多年的九幺儿终于回到身边,总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可“白毛女”又强烈地唤醒她要找幺妹与大梅的意志,这两个她到死都放不下的人,后来的寿命似乎就为这两人撑着。她天天痴愣愣地坐在家门口,朝远处张望,期望着遥远的地方突然会走来两个令她魂牵梦绕的女人。
慢慢地,她开始对大儿子不满。她认为,之所以这么多年没有结果,是因为儿子没到现场找。关键,他根本不想把人找到。你想啊,首先他有了新老婆,有了几个生龙活虎的儿女,他是甜蜜地实现了他的共产主义,还想什么呢?另外,他找回那两个人,尤其刘大梅回来,他该咋个办?他两房太太,政府不允许,他会自己找罪受?
记得长征出发过澧水河,她殷成福是说过两句死话的。她先对大梅保证:“好歹一家人在一起,还不舍出性命保你们娘俩?”第二句是豪气地拍胸脯、催儿子,对全家人保证:“大梅由我来照应,娘的性命担保,你放心带兵打仗!”结果,大梅、幺妹,连带大梅肚子里的小生命,都没了踪影,她殷成福不找到她们,怎么能闭下眼去阴间?
不行,儿子就是“大春”,去遍地山洞找、角角落落找,我家的“白毛女”说不定就能找到。
这时,只有九幺儿能说:“妈,西康那儿是茫茫草地,没得山,哪里有山洞可藏。”殷成福就“耍赖”:“没得山洞,草地里一个个坑去寻。你们要不去,我去。我还记得遭遇土匪的地方,那里的路我是一步步走过来的,我熟……”
这一招,吓得全家再不敢吭声。有段时间,两个儿子都出去了一段,老太太还真以为他们都成“大春”了,就安静地在家等她的“白毛女”。
可是不久,殷老太开始骂人,而且只骂大儿子侯清芝。
其实,清芝也真冤枉。妈妈不同一般老人,精神上,她既是儿女供着的活菩萨,又是支撑全家的不倒翁。可现实里,她早已是个“玻璃人”,灾难让她再不能撑愁苦,失散又给她永远的痛。作为老大,他身先士卒顺着老妈,让孝顺和温馨慢慢化解她老心中的伤。
1956年,老人死活不愿待省城长沙,侯清芝中止了桂林军官学校的学习,丢了省军区副参谋长的职位,回到家乡,陪着老人等亲人。
这期间有个巨大荣誉,被老妈活生生丢掉——毛主席的接见,她居然没去!
事情是这样的。因一家八口上长征,殷成福被评为“红军母亲”,国庆节由儿子侯清芝陪同去北京。
殷成福本来住在九幺儿家,一听说这大好事,自愿搬到城里来。她还拿出攒了好多年的私房钱,做了一套上下一新的列宁装,那是几十年前初见女红军,就想了一辈子的时髦。那段时间,家里随时都能听到她爽朗的笑。一天要上三四次街,看见熟人就说她要去见毛主席了。
殷成福到底没去成,没见着毛主席不说,因为临时变卦,让当地政府紧急叫了仅收养红军伤员的刘四婆顶替,很多人说,糟蹋了“红军母亲”这荣誉。
事因几个孩子的议论,奶奶要去见毛主席了,一群孩子热血沸腾,这个说毛主席要派兵打仗,可能是打台湾,也可能是与“苏修”干,不然毛主席接见他的老兵干什么?那天,侯清芝只想跟孩子们泡一下,就打开话匣子,告诉他们台湾这一仗该怎么打?可能会什么时候打?能打多久……
平时讲战斗故事,侯清芝要避一避母亲,可那一次,大家都有些忘乎所以。
正酣畅淋漓时,“啪——”一茶杯碎在地上,再看一旁已是泪流满面的老人,他们知道犯错了,错犯大了!
果然老人哭喊起来,打!打!打!你们还嫌打得不够呀?我恨的就是打仗……然后号啕大哭。其实,一家大小都知道老人怀念死散的亲人,她的情绪时常像阴云一样,一来就在家里笼罩好多天。可这件事非同小可,直接后果是殷成福提着东西就回乡下小儿家去了。
进京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侯清芝把湖南省军区专门配置的一套新军装熨了又熨,再戴上珍藏的那些军功章,试穿了一遍又一遍。可突然小弟来报信,说母亲闪了腰。当侯清芝看到腰上贴满膏药、躺在床上呻吟的母亲……儿子能说什么,这位在延安抗大时期几次见过毛主席的老红军,只好坐在床前陪伴母亲,放弃了一生中最后一次见毛主席的机会。
让人终于醒悟的是,进京的日子刚过去,殷成福就好了。又上山背柴、扯猪草。其实,殷成福以称病在床,实现了一次她的“阴谋”——他要留住儿子,不让毛主席点他的将,再上战场。
就像她后来说过多次:老天咋个把我留下?像洪家关的汤小妹一家两代死光光,没人痛苦。现在,我那死散的人还没回来,咋个……咋个都不许再打仗!
其实,对于侯清芝来说,他一直非常怀念结发妻子刘大梅,虽然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可能性很小很小,但他在没有确定妻子死亡之前,就另娶他人,生了一大帮儿女,实在是有愧。他相信大梅被土匪抓去不会轻易死,一定会想办法把孩子生下来,养大成人。多少个梦里,在千里无人的藏区,侯清芝想着自己的孩子与牛羊为伴,那双望着蓝天、望着远方的清澈眼睛,是想亲生父亲去接他回家。多少回梦中相见,雪域高原与孩子嬉戏,带着孩子见到家里亲人的团圆场面,一次次让他在大汗淋漓的失落中醒来。
儿啊,你在哪儿呢?为找你,爸爸用了几十年,写了多少信都石沉大海。儿啊,无论后面有多少弟弟妹妹,你在爸爸的心里,永远都是不可替代的长子,爸爸的心肝,爸爸的宝贝啊。
殷成福后来慢慢理解大儿子的不易,是从他们两口子吵架得知的。
见丈夫总是一包一包的信往外寄,都寄一辈子了,龚伦齐有些吃醋:“我是给你生了九个儿女的大活人,就当不得你死了几十年的一个冤魂鬼。”说这句话的那次,侯清芝给了她一巴掌,把龚伦齐打得回娘家住了好久。如今,醋了大半辈子的她变得平和了,抑或是麻木的不再那么激烈了。见六七十岁的丈夫还在写啊寄啊,龚伦齐只淡淡地说:又想遥远的西边,天苍苍、野茫茫,无垠旷野、无际草原……侯清芝也不像年轻时辩个你死我活,也是淡淡地:想不想前妻你管不着。想想小妹,不行啊?
幺妹呀,如花似玉的花骨朵,会唱会跳的花仙子,咋说走就不回来了呢?
大梅呀,说好了走完长征我们就再不分开,哪怕重回家乡也要远离战争。可你带着孩子躲哪去了,一躲就是几十年!
殷成福再往后“最爱”找儿媳龚伦齐念书报,家人都知道老太太的心思。
事实上,就这样念着念着,龚伦齐夫妇不再吵架了。
女战士在鼓舞士气、宣传群众、执行民族政策方面成绩卓著,在救死扶伤、给养筹运、服装保障、修路架桥等各项后勤工作尽职尽责。聂荣臻非常感动说:“这些女同志真是令人可钦可佩!”长征途中,她们克服特殊的生理困难。来月经时,找不到一张纸、一块布,只能任经血从裤管往下流……
“幺妹就是这样,造孽哦。那时候咋个那么苦哟,苦了我的幺妹,苦了多少姐妹。”穿插一句感慨,殷成福又慢慢眯上眼睛,龚伦齐继续读。
曾任康克清警卫员的女战士罗坤,当时只有13岁。她带着11个“红小鬼”外出宣传迟归,回来时部队已经北上。一路上,他们靠乞讨、挖野菜过活,战胜了疾病、饥饿,躲过了野兽、土匪,终于在3个多月后追上了队伍。
“我就追了半年多,吃尽了苦……”眯着眼的老太太永远都不会睡着,时不时地插上一句。不想让老人伤感,龚伦齐开始选阳光的结尾、鼓士气的精段——妈,你再听这一段,说的多好。
“革命理想高于天”是口号,更是信仰。那是最高、最大、最强的意志表现,又是道义、仁爱、真理的体现。她们追求高于天的理想,是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主宰的不是天,而是觉悟人的自身。这本身就是女性的觉醒,更预示着一个时代的觉醒……
殷成福摔了一跤后就躺床上了,也许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那段时间,儿孙来看她,尤其放暑假,孩子们就闹着要她讲故事。那天,老五孙,也就是后来跟我们采访的侯德山,就把这一天的故事写成了作文。奇怪的是,1996年出版的《红二方面军征战纪实》有下面这段,跟那篇作文的内容几乎一致,只是他称呼的“奶奶”以“殷成福”三个字出现——
奶奶什么时候也给别人讲了这段故事?
殷成福最初参加红军,是在被服厂做工,每做一套衣服,就可以得到三吊钱。
在被服厂工作是有定额的,每天做一套军服、10顶八角帽,当然都是手工完成。做帽子有很大难度,上帽檐需要一定技巧,帽圈也不好上,但殷成福总能按时完成。最难的是子弹袋,尺寸要大小一致,如果做大了,子弹很容易掉出,如果做小了,子弹又装不进去,殷成福就在布上事先画上格子,以保证尺寸。和其他女战士一样,虽然没有缝纫设备,但她一针一针地缝出来的子弹袋和机器做得一样好。那时候殷成福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休息一会儿,吃完饭又马上投入工作。
由于条件艰苦,她和同在被服厂工作的十几个女同志常常围坐在一盏油灯旁,借着昏暗的灯光赶活,有时候根本看不到光亮,只能摸黑。作为班长的殷成福不仅要注意工作进度,还要帮助其他做得慢的同志,因为只有把头一天做的东西交上去,才能领到第二天的活儿,而不耽误工作进度。
听说老五孙子德山作文在学校获奖,殷成福把他叫来:“长大以后写本书吧,不要写奶奶,奶奶没想扬名,也没啥子可写。有好多的红军爷爷和红军奶奶,他们的故事好着呢,写出来。你们小辈呀,要记住当年打江山的不易哟。”
德山重重点头的时候,老街坊邻居来看奶奶,奶奶一高兴,又说了两段:
“那时候,官兵都一样地吃苦哟。过澧水河,总指挥的老婆蹇先生最后一船过河,差点没被炸弹炸得翻船哟。那抱在怀里的20天的婴儿差点没憋死,两天一夜的赶路,孩子一身的屎尿把个小屁屁都捂烂了。”
“任弼时的官大得很呢,那时候患了疟疾,马又走丢了,哪里有力气走嘛,只好躺上了担架。本来担架员有四个,长途跋涉和对前途绝望,那些人病的病、走的走、掉队的掉队,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记得那小伙子人姓毛,他咬牙背着任弼时行军。陈琮英,也就是跟我好关系的英子,在后面用双手抬着丈夫的脚,一步一步地跟着走,翻过一座又一座山……那个苦哟。”
再往后,殷成福的日子只有最后半个月,她就开始哼歌,都是些老歌。
“正月里是新年,穷人好可怜,没吃没穿到处游,富人穿金带银住高楼;
二月里是花朝,工农红军到,打土豪分田地,广大穷人翻身了……
太阳出来满山红,红军来了大翻身。如今工农管天下,红军穷人情意深。”
在儿孙的记忆中,殷成福平素并不太唱歌。听说她年轻时唱桑植民歌是把好手,毕竟满心的怀念与纠结,让她把歌都憋回心里,但并不等于她忘了。为什么在最后的时日,她一首首唱出来?
“红漆桌子四四方,纸笔墨砚摆呀中央。若要文的动笔墨哎,若要武的动呀刀枪。有情妹妹等呀等着我,不打胜仗不呀回乡。”
亲情,衷情,放不下的情,饱经沧桑的殷成福老人——一个苦藤上的苦娃娃、地地道道的长征女兵。一辈子不曾有过一官半职,跟光耀殊荣也没太大缘,晚年也没享受优惠待遇。如此这般默默无闻、普普通通、辛辛苦苦一辈子,几十年不停念叨的就是:“红军过草地,我们一家八口,大梅、幺妹都没音信。还有大梅肚子里的孩子……谁知都在不在人世?”
殷成福唱的最后一首歌是《当兵就要当红军》。她那轻声哼出的声音,把守着她的清芝、清平和九幺儿都带到了那段难忘的岁月。不灭的乐观歌声,曾感染前进的部队,漫长而艰险的长征路途就一段段缩短,在今天呈现出的却是长长的生气和活力。
“当兵就要当红军,处处工农来欢迎,官长士兵都一样,没有人来压迫人;
当兵就要当红军,工农配合杀敌人,买办豪绅和地主,坚决打他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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