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兜兜-回家,画不出一个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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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0年5月的一天。

    大庸县城接连两天标语红旗、张灯结彩,说是欢迎一个红军大官。别的不知道,只知道姓侯。殷成福就想:这个大官肯定是跟贺老总出去的,当年大庸红军姓侯的不多,留下来的就更少。莫不是老嗨侯昌仟,或是大儿侯清芝。无论是谁都喜得她倒地。十二年了,一刻没停地盼亲人、等亲人,像封冻已久的冰山,终于老天给了大太阳,解冻了。她一夜没合眼,天没亮就直往彩旗挂得最密的地方去。

    等到腰鼓敲起来,秧歌扭起来,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那人,老眼昏花的殷成福却一眼看清,是她儿子——她大儿子侯清芝!

    “妈——”一声凄厉的呼喊,侯清芝翻身下马,单腿跪拜。随着另一声“我的个儿哎——”母子抱头痛哭。

    又马上收住哭,殷成福直叨叨:“还活着?我摸摸,你的脚手都在啵?”话没出去,战战兢兢的手,摸完了头摸胳膊,摸完了胳膊摸摸腿,最后还往裤裆里去。当她感觉儿子身上该有的都有,一样也不缺,哭也不哭了,拉着儿子的手转身就走:“儿啊,跟妈回家去。”

    从此,殷成福在心里再也没松开儿子的手。想得太苦、盼得太痛,她不能让他再走了,她要抓住他、抓紧他。听说儿子当大官是分在省城叫什么长沙的地方,不去,我不去。清芝,你也不许去。咱家的亲人都没回,我们走,他们会找不到家。

    清芝当然知道,一家人还有大半杳无音讯,当娘的心是碎的。他就守着娘那颗破碎的心,让它慢慢愈合。为此,侯清芝还真的推辞去省城,在大庸做了首任军事长官——县武装大队长。为苦难深重的母亲,牺牲点官职,应该。

    殷成福知道儿子是公家的人,什么时候说走就走。要永久地留住儿子,必须给他建个家。可是,我的大梅哟,你在哪儿呢?

    其实,已到解放的第二年,殷成福和侯清芝都知道,要有人,也早该回来了。

    现在没回,多半……不行,侯家的子孙不能断,血脉还得向前奔!

    这天晚上,顶着一头月亮,母子俩树下歇凉。这么多年,儿啊,你就没看上个合适的媳妇?知道你一直打仗,现在回来该想想了。儿子说想过,可……可大梅她……一个名字戳痛了两个人,殷成福知道,儿子的婚事,是母子俩都要跨过内心的沟坎,而且她得率先跨。就这晚,她把早物色的人选说给儿子。说是腰鼓队的领队、四区妇女会主任……侯清芝笑了,蛮有眼水嘛,这姑娘叫龚伦齐,有点儿像大梅,蛮好的。

    殷成福一拍大腿,兴奋地跳起来:“怪不得我跟她一认识就合眼,不光有缘,原来是像大梅,还真是,越想越像呢。”

    没费多少周折,儿子与龚伦齐的婚事就定下来了。其实,殷成福会看女人的身子。那姑娘打着腰鼓,腰身灵活,脸蛋红润,宽臀大腚,她看得懂——那是生儿育女的好身坯。

    果真,加上儿子是战场上的神枪手,这好本领发挥到生儿育女上,在后来二十年的光景里,几乎没有歇气地生下9个儿女。

    老侯家终于在死散多人之后,迎来了又一轮的家丁兴旺。

    家里是好了,可殷成福心里一直隐隐作痛。过去近20年的事,总像噩梦一样浮现在她眼前:雪山、土匪、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幺妹和大梅一定还活在世上!丈夫老嗨和小儿子还活着吗?她有时真想沿着过去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找回自己的亲人。

    好在,1956年秋,家里终于有了九幺儿侯宗元的消息。

    那些年,侯清芝以一个地方官员的名义,不断向甘肃的文县、武都、康县、成县等地民政局写信,要求他们帮助寻找父亲侯昌仟和小弟侯宗元的下落。收到无数次“查无此人”后,在1963年侯清芝终于接到甘肃成县民政局的来信:

    侯清芝大队长:

    我们县民政局按你提供的线索去查找,你父亲侯昌仟查无此人,而你说的侯宗九倒是有一人,他的身世与你说的很接近。他叫何维俊,现在担任成县泡沙乡高级社大队长,据他自己说,他姓过侯,父亲是红军……

    于是,双方密切通信,还寄去母亲和他们一家的合影。只是,没九成把握,侯清芝不敢告诉母亲。那段时间,他找到一个安抚母亲痛苦思念的方法:念报刊书籍,专挑红二、六军团她熟悉的人和事。只有这时候,她专注的情感和内心,才能慢慢回到激情燃烧的岁月。

    刘伯承元帅的夫人汪荣华曾回忆:“深秋来临,寒风凛冽,我们身着单衣,在无垠的沼泽地里行军,两脚泡在又臭又冷的水里,粮食越来越少,不几天,我们就把刚进草地时带的一袋青稞面和一块鸡蛋大的盐巴吃光了。大家只得吃野菜,有的把脸都吃肿了。最后连野菜也找不到,只好找来一些牛皮,把皮上的毛烧掉,用水煮着吃。”为了把牛皮鞋底制作成“美味佳肴”,女红军们还编了一首打油诗:

    “牛皮鞋底六寸长,草地中间好干粮;开水煮来别有味,野火烧后分外香。两寸拿来熬野菜,两寸拿来做清汤;一菜一汤好花样,留下两寸战友尝。”

    “唉——野菜、皮带,我们是什么都吃了,还不行,才杀马。我……我那个棕棕哟……翻雪山那个苦,没法说。那妖风、妖坑还有妖病,害了我们多少红军战士。那时候,好多人得些怪病,后来一想,没得吃又艰苦,不病往哪儿跑。幸亏大家护着帮着。那雪山,也只有红军能翻过去!”

    那天,念着念着书摘,就念起了何维俊的来信。信里还夹着照片。侯清芝是有把握,何维俊就是九幺儿,他不再瞒了。信的开头这样说:

    “母亲大人身体好么?哥哥嫂嫂工作忙么?侄儿男女都好么……”

    一封长信把长征事、失散事和他的现状都说了。完全吻合,没有丝毫差别。信还在念,殷成福就一直喊着“我的儿啊——”早哭成泪人。再看到随信寄来的儿子的结婚照,“是我的小九儿,是我的儿哟。”殷成福脸上的泪水噗噗落在照片上,再从照片上滚下来……

    1957年腊月初七,知道九幺儿带着媳妇就要到家,白发老人从初一开始立在门边、站在街口,望啊望,盼呀盼。

    冷风夹着雪花飘个不停,老人满头白发被吹得凌乱不堪,窗外冷得无人来回,她却始终不愿离去……

    走到街头拐角处,弯背老人背风站在人行道上,不知谁家一曲《望儿归》从空中飘来:

    “一更里天黑黑,撑起灯儿望儿归;二更里哟黑全全,望儿不归泪涟涟……”

    壮年步入老年,黑发等成白发,殷成福啊,心里的伤痛无法触碰,眺望的眼神怎忍目睹。一天天盼,她宁愿相信亲人还活着;一日日等,宁愿不屈等待还能感动上苍!等啊盼啊,思儿的泪未干,晴天又遇霹雳——丈夫老嗨早20年前就已牺牲!

    欲哭无泪,欲泣无声。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岁月,到见着九幺儿的一瞬间,她的心被掏空了。整个人木了、散了,灵魂不在了。那一天,她大喜大悲,离合悲欢,最终生不如死,心碎如齑粉——二十年盼夫回归的幻影终成冰冷的现实!

    原来,走完雪山进陇南的1936年9月,在成县五龙山战役中,侯昌仟带着小九儿和战友们到石嘴冲搬运弹药,遭敌人伏击受重伤,战友们把他送到一个叫何天颂的老乡家养伤。哪敢公开收养红军呀,何天颂藏他于抛沙乡一个废弃的淘金洞里,因缺医少药没有治疗,十天后就不行了。牺牲前,吊着一口气,将最后的两块银元交给何天颂,看着他点头收九幺儿当养子,他才闭上眼睛。

    乡亲们含泪将他收埋在洞里,依他的交代,让他身体朝北,对着红军北去、亲人前行的方向……直到解放后,1960年1月,成县政府将洞口封住,洞前立了一块碑,又在烈士陵园立了纪念碑。因此侯昌仟成为成县唯一一个立了两块碑的红军。

    九幺儿从那时起给无儿无女的何天颂当儿子。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小九儿长大了,养父母也都去世了,他更加想念亲人,一天都没忘等家人来找他。

    好在儿子回来了,给那份巨大的悲伤缓解了不少。殷成福又是紧紧拉着九幺儿的手,一刻也不愿松开。随后无奈的几年中,母子俩虽离别,再聚;又离别,又再聚。到了1961年,殷成福连哄带骗加高压,把九幺儿彻底迁回大庸来。

    这一住半个世纪,从此,九幺儿两口子就没回过甘肃。殷成福从大儿清芝家搬出,大部分时间和他们住在一起。

    几个儿子中,殷成福最心疼九幺儿。她说——她欠他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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