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坟-“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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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瑞瑞那么机灵,地震的时候,她一定已经爬下车,海啸来的时候,瑞瑞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她肯定被谁救起,一定幸存在某一个角落!

    除了这些可能,他拒绝去回想其他!

    他只是和瑞瑞失散了,或者,他的瑞瑞在和他躲猫猫……对,一定是这样的!他的瑞瑞只要一玩躲猫猫就跑得很快,躲得很隐秘,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只是把调皮、活蹦乱跳的瑞瑞找出来!

    卡车已经传来启动的声音,晓雯只能一步一个回头。

    而贺毅依然没有回望。

    他的脑海里,一直在思索,他的瑞瑞躲到哪了?到底还有哪个避难所、哪个防灾台,他错过了没有寻找?

    他掌中的手机如催命符一样,响个不停,但是,他置若枉然。

    他知道,是谁在催他。

    那边,急着让他去确认——

    但是,他不想去、不敢去。

    “贺毅!”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他一僵,回头,居然是风尘仆仆赶来的贺太太。

    她来了?她来了!贺毅站在原地,眼眶一阵发热,酸意涌上鼻骨。

    对了,他忘记了,昨天晚上和她通电话的时候,他曾告诉她,自己在港口。

    “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刚才擦肩而过的那位,是杜晓雯!对方会坐送她来时的卡车离开福岛没什么奇怪,现在,她急着找瑞瑞,还没空在杜晓雯身上浪费时间!

    但是,杜晓雯和她说什么了?她红着眼睛,对她那么抱歉地说对不起,说都是因为她,才发生这种悲剧,她很难过。那女人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她完全不听懂?

    他真的把瑞瑞一个人丢在酒店?最后没有发现瑞瑞躲上了他的车?他救了杜晓雯,但是,却来不及发现自己的女儿也在车上?

    杜晓雯一边哭,说得很乱,但是,心惊肉跳地听着的她,那种心情,绝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冲击,让人浑身发寒。

    “瑞瑞失踪了,是在港口失踪?”她面无表情,双拳不自觉紧握,不可置信地质问。

    “我……”他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你说话,贺毅!”她忍无可忍,一巴掌挥过去,“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她的瑞瑞只是在酒店不见了,并不是被海啸侵袭过的港口!

    她从来没打过他。

    交往到结婚,结婚五年到现在,他做了再过火的错事,她再愤怒,也会顾虑到他男人的尊严,从来没有扇过他巴掌。

    但是,现在,她这巴掌打得很结实、极狠,打得他脸颊热辣一片,耳朵嗡嗡响。

    “都是真的,我为了晓雯来港口,我为了晓雯把瑞瑞抛下,我错了,我大错特错,对不起!”他闭上了眼,男儿泪滑下。

    懂事以后,他从来没有哭过,晓雯一次又一次的离开,让他心痛难耐,老妈抽掉公司的所有资金,让年轻气盛的他独自面对那么多债主,这些,他从来没哭,也没有哭的冲动。

    但是,今天,现在,此时,他也扛不住了!他的瑞瑞到底在哪里?

    予问浑身一震,倒吸了一口气,脸色惨白。

    所以,是事实?他亲口承认,她的女儿是在港口失踪?

    “啪”她一个巴掌又扇向了他,“畜生!”她快发疯了!

    贺毅不避。

    “啪”她又挥了他一个辣辣的巴掌。

    她的手在发麻,双腿却一直在忍不住发抖。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的,只是失踪而已,会找到的,但是,为什么她那么害怕,害怕到一直在发抖?

    “半个小时前,大使馆来电话,说找到我的车了,通知我去认尸体。”他惊痛地告诉她。

    雪一片一片还在飘,打在他的身,打在她的心。

    他现在全身不能动,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能思考了。

    ……

    是瑞瑞。

    那是瑞瑞的衣服,那是瑞瑞的脸。

    即使,被拖出汽车骸骨的瑞瑞,已经有点腐臭,她整张稚气的脸孔,都被海水浸泡浮肿到面目全非,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瑞瑞的口、鼻都充裕着污泥、杂草,她的额头有个触目心惊的大血口,可以想象当时的她,该有多疼多惊慌。

    他脑袋一阵晕,已经站不住,缓缓地、缓缓地,跪在女儿面前。

    他的瑞瑞不是在躲猫猫,他的瑞瑞真的离开了他们。

    他好亏待女儿,他恨自己,从来没有过的恨。

    他的肩膀一直在颤动,几乎无法承受撕裂心肺的剧烈痛楚,最终情难自禁,忍不住痛得哭出声音。

    “你们找的是这个小女孩吧?遗体会被送到安置所,稍后你们可以选择在当地土葬或者火化遗体将骨灰带回国。”做完确认工作的工作人员,对他们鞠躬致哀。

    “好——”他哑着嗓,痛得难以发声。

    工作人员在表格上填好名字,正想拿个运尸袋把瑞瑞罩上。

    “我来。”他哽咽制止。

    他先拿布把瑞瑞盖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女儿小小的身子抱躺在一个复合木板上。

    瑞瑞的身上,好凉,没有一丝丝的温度。

    他徒手,把瑞瑞缓缓地装进尸袋中,雪打在他的脸上,冻结着他的眼泪,但是,总是有新的泪水,冲刷而下,整个过程,他都是亲自完成,象极了自我折磨。

    “你认错人了,她不是我女儿。”但是,身后,却传来冰冷、空洞而茫然的声音。

    他一顿。

    他怎么可能认错瑞瑞?

    “贺毅,你真是不合格的父亲,瑞瑞出生的时候,你不在身边就算了,现在,居然把别人认错成她。”她一直站在一旁,异常的麻木。

    从他告诉她大使馆的电话内容到现在,她一直没法接受。

    “我的女儿她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还不去找她?她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被爸爸在异国他乡独自抛下?她有什么错,她唯一的错就是她不是你爱的女人生的孩子,是我宋予问的女儿!”她的口吻很淡,好象只是谈论天气一样,“贺毅,你和杜晓雯的爱情真伟大,伟大到让瑞瑞买单,伟大到把我的女儿弄丢了!”

    “予问,你不要说了!”他痛得又蹲下了身,紧握着女儿的手。

    是啊,他把瑞瑞丢了。

    但是,瑞瑞却再也没有办法回握住他的手,再也没有办法对他甜甜的露出笑容。

    “痛?”她反常地低低地笑。

    “痛,很痛!”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没有了体温的瑞瑞,让他极痛极痛。

    “后悔?”她又问。

    “后悔,很后悔。”明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在他凌迟,他还是甘愿承受。

    她问对了,他后悔,真的很后悔!

    “既然你痛,既然你后悔,为什么还不去找我的女儿!”她凄厉大喊,喊声沧凉。

    她的女儿没死,她的瑞瑞根本没死!

    10

    地震海啸的摧毁下,发现新遗体的速度一直在大增,火化遇难者尸体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发现新尸体的速度,火葬场早就已经不堪重负。

    为了不让瑞瑞的遗体继续腐化,贺毅决定去东京。

    而在这个决定前,宋予问一直还在找,福岛大大小小几百个避难所,一一出现她的身影。

    “予问,别再找了,瑞瑞她已经——”无论他多少次拉着她的手,恳求着,依然没法阻止她。

    这样的她,让他的心也被什么刨过般,痛得哑口。

    眼前这个茫茫然然、不知所措的女人,真的是以往无坚不催的女王吗?他毁了女儿,也毁了贺太太,心痛到难以承受的认知。

    但是,在汽车快要启动,在他不知所措的最后一分钟,宋予问不再东奔西跑,她上了车,坐在女儿的遗体身边,牢牢守侯。

    这一守,她就再也不走了。

    用来防腐的干冰,让一车的气温极低,他找了条毛毯把她包住,可是,她身上还是好冰好冰,和瑞瑞的体温几乎没有区别。

    他伸手想拥住她,想把自己的体温渡一点给她。

    但是。

    “滚!”她冰冷地看着他,从齿缝里迸出的这个字眼,更冰。

    他莫名打了个冷颤。

    宋予问一向性子偏冷偏淡,生气发怒的时候,她总是用冷冷地眼神瞧着他,仿佛在嘲笑他的幼稚。但是,以前再冷,那种眼神也和今日盯着他的目光完全不同。

    这种目光,除了冷漠还有以及深深的仇恨,那种眼神,仿佛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一般。

    被她一动不动冰冷的眼神盯着,他打了一个冷颤。

    女儿还“躺”在他们的身边,但是,他却有一种恐惧的直觉,以后,他和贺太太再也不可能是一家人了。

    “吃点东西喝点水吧。”他把唯一的一瓶旷泉水递到她的唇边。

    灾区的物资太缺乏,甚至连婴儿都只能靠喝水来充饥,而根本买不到食物也没有时间去排队买食品的他们,只能靠日本政府提供的一点水和几片饼干充饥。

    他的双唇都干涸到开裂,他的胃都因为饥饿扭成了一团,但是,他依然不能也不舍去碰那些食品,今后,所有好的东西,他都只会留给她!

    他们一起奋斗了很多年,什么苦没有吃过,但是,都是她在旁照顾他、纵容他,这一次,换成他来照顾她。

    因为,他觉得疼,第一次他心疼贺太太,这种疼,来势汹涌,势不可挡。

    他很希望她大哭大闹,也不至于让他现在的心,疼成这样。

    但是,显示,她不领情。

    “滚!”迸出的依然只有这个字眼,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脸,继续木然的守着女儿。

    她碰也不去碰那些食品,仿佛被他碰过的东西,就沾有剧毒一般。

    他胸口窒息。

    他给瑞瑞找了东京最好的葬礼公司,进焚化炉之前,入殓官给瑞瑞化了一个妆。

    他的瑞瑞很爱美很臭屁,也很爱学妈妈的样子,每次贺太太出门在给自己上妆的时候,瑞瑞总是在旁边打转不去,有时候还会厚颜趴过来:“妈妈,你也给瑞瑞化一个吧!”才五岁的孩子,就好虚荣,希望自己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能被很多人夸奖漂亮。

    “小孩子化什么妆!”因为生活习惯,妆容总是无懈可击的贺太太,却并不愿意让瑞瑞接触太过化学物质。

    于是,一个缠,一个避,连他看了都暗自想发笑。

    只是,现在,这个妆,真的好丑。

    红得离谱、白得可怕,化得简直比猴子屁股还丑。

    他的瑞瑞如果知道了,一定会爬起来生气的大吵大闹。

    他的眸又是一股热气,用拳,他胡乱拭去雾气。

    而,贺太太,不知道在想什么,依然只是发呆而已。

    日本这个民族即使遭到了重大的灾难侵害,死亡的人数已经过万,但是,整个火化过程依然一丝不苟,没有丝毫的怠慢。

    穿着黑色西服的工作人员,把置放着瑞瑞骨灰的玉石制作的盒子捧出斋场时,他沉重地伸出手。

    原本一直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的宋予问,却猛得使力一把推开了他,挡在面前。

    她推得很狠,用尽了全力,带着无法形容的厌恶,害得他踉跄到差点摔倒。

    稳住脚步的他,顿顿地,看着贺太太接过骨灰,把“瑞瑞”死死搂在怀里。

    坐在车上,拐了一道又一道的山路,她目光冷窒,依然紧捧着“瑞瑞”,就算到了酒店,也不让任何人帮忙,不让任何人碰一下她手里的盒子,特别是他。

    因为地震让很多人流离失所,东京的很多酒店都爆满,一房难求。但是,他承认,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特意只定了一个房间,是因为他担心她,他想守着贺太太。

    宋予问依然只是安静得过了火。

    不吃不喝,坐在床上,一直捧着“瑞瑞”。

    贺毅心颤得发现,从瑞瑞出事到现在,宋予问几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那让他害怕极了。

    “要吃苹果吗?你很久没吃东西了。”他涩涩地打破沉默。

    这间酒店相当高级,所以在物资那么缺乏的特殊时期,还有能力为住客在房间里贴心地准备了两个苹果,以备不时之需。

    随着他的话语,她的目光转过去,静凝着房内茶几上的水果盆中两个苹果和那把尖锐的水果刀。

    “你要吃?”他一阵振奋,急忙在茶几上拿起一个苹果,匆忙洗干净后,递到她唇边。

    但是,她没有咬下去,依然只是神情木然。

    “还是,你要切片?我去切!”他急急道。

    她拒绝和他说话,搂着“瑞瑞”一起滑下身。

    被拒绝的够彻底,他只能悻悻。

    “回国的机票定了是后天下午。”他厚颜,帮她拉好被子。

    核辐射扩散的消息传出去后,几乎大部分的中国人都忙着订机票,打包行李准备回国,机票太抢手,他走了很多关系,才定到最快回国的机票。

    他想带她快点离开这里。

    予问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躺在床上的她,依然只是静视茶几的方向。

    “岳父和岳母已经知道……瑞瑞的事,他们没有日本签证只能在上海等你,亲自陪你回温,处理瑞瑞的后事……”他喉咙发紧道。

    瑞瑞的事已经传回国,岳父和岳母拿他当仇人对待,恐怕回国后,有岳父、岳母在场的地方,他要见她一面,难如登天。

    抱着“瑞瑞”的她转过身,不再多听一个字。

    被当成空气的他,只能讪讪起身,帮她关掉灯,走出卧室,躺入客厅的沙发里。

    他手背捂着前额。

    没有了瑞瑞,心,荒芜一片,苍凉的眼泪,顺着眼角,在他的颊间一颗一颗地滑下。

    心痛得快死掉了。

    不,不如死掉!

    ……

    夜,很深很深。

    夜,很静很静。

    仿佛连针落地声音,都能清晰听见。

    卧室的大床上,一道身影坐了起来。

    黑暗了,她坐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搁下怀里的玉石盒子,掀开被子,赤着脚,踏在地板上。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到放置水果盆的茶几处,她顿下脚步。

    她的手,缓慢伸了过去,但是,她拿住的不是苹果,却是那把利刃的刀柄。

    她用很轻地脚步,缓慢地推开房门,步向客厅。

    客厅,没有灯光,黑暗中,能听到沙发上平稳的呼吸声。

    她一步一步靠近沙发,利刃在空中散发着冷冷的寒光。

    她冷漠站在沙发旁,就着隐约的街灯,利刃一点一点朝着他左胸的位置落下。

    尖刀隔着布料,刺顶着他的胸口,利刃的寒光折射着她仇恨的脸。

    他的睫一直在发颤,其实,他并没有睡着。

    只是,现在的他,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只要她稍一用力,将利刃刺入他的胸口,他可能就会一命呜呼。

    明知道很危险,但是他不知所措。

    心很痛很痛,生或死都没有区别,一样那么痛那么痛,既然都是一样,不如,让她报复、给她一个痛快一个发泄的机会。

    刺感在胸肌上埋入几分,但是真正疼痛的感觉却迟迟没有传来,刺顶着他的胸口那把刃,意外地却渐渐离开了他的胸膛。

    脚步越来越远。

    他的全身都是冷汗,刚才,她是想挖了他的心,给瑞瑞祭祀。

    他僵挺着坐起身,僵坐了好久好久。

    他知道,她恨他,恨到恨不得杀死他,但是,他怎么也想不通,最后,她为什么放弃了?他不认为,现在的贺太太还会冷静考虑什么杀人犯法。

    心一惊,一个念头劈入脑海,他急速跳起来,急忙开亮所有灯,冲向她的卧室。

    她依然抱着“瑞瑞”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刚才的一切行为都没有发生,没有存在。但是,白色的被单下,却蜿蜒着一条万念俱灰而汨汨的血流。

    沾血的水果刀,扔在米色的地毯上,触目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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