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仪天地-纵目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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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满大中楼

    大地很大,人就生活在大地的褶皱里。生活在大地褶皱里的人,把这褶皱叫做高山深壑。成年累月就在这高山深壑里梭行,还将这梭行视为攀升。某一日看见一只从我书案的纸卷和书页间艰难行进的蜘蛛,我突然领悟了,深陷在大地褶皱里的人们就如同这蜘蛛一样。难怪苏东坡感叹: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我不敢对这位名垂千秋的文圣有丝毫的不敬,却庆幸自己生活在另一个时代。我可以乘坐飞机跃上天空,在那里俯瞰山川河流,于是,在我的眼中,高的变矮了,长的变短了,高山深壑成了微小的褶皱。我的这种感觉无疑是纵目大地的结果。

    2008年国庆节去了一趟北京,特意去了圆明园。这是在圆明园湖边照下的一张相。照片上看不见古老的建筑,只看得见湖草的茂盛。我并没有要刻意留下圆明园的荒凉,可是在整理照片时看到了这张。我觉得这情形颇能代表我的心境,本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反而有了。这就是残酷历史遗留给我的记忆。为了洗劫往昔的耻辱,我曾经满腔热情地投身社会,喊着激昂的口号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然而,时光过去,狂热过去,冷静头脑一想,那激情的呐喊实在是人生的清浅。可是,我就在清浅里耗掉了我的青春。

    2009年12月25日

    大中楼肯定好奇,这熟识的面孔今日为啥这么欣喜?是的,我登楼多次了,从来没有过这么兴奋。这不仅因为,此时同我并肩登楼的是来自海峡那面的着名诗人痖弦先生,还因为今天是中华民族的中秋节。中秋节是团圆节,团圆节和台湾诗人团聚一起,共叙情谊,岂不是天之撮合?更何况,我们又是在这高巍的大中楼上赏明月,诉衷肠!

    移近楼阁,痖弦先生即说,大中楼,好名字!

    的确,这名字不凡。若是凡称,该是鼓楼。我国多鼓楼,鼓楼多建在北魏的时候。那年头,干戈屡争,匪盗四起。兖州刺史李崇上书皇帝,村置一楼,楼悬一鼓,盗贼始发,击鼓为号,四处乡民蜂拥缉拿。鼓楼,就这么应运而生了。只是临汾这楼不称鼓楼,被唤作大中楼。那是因为鼓楼建造在揖让台旧址。而这揖让台又不是平常的旧址,据说是帝尧禅位于虞舜的地方。那是很早很早的先前,帝尧建都的平阳喷射着文明的光芒,农历从这里初始,井水从这里涌流,谤木从这里高耸,谏鼓在这里奏响,四方部落如花朵锦簇于这中央之国。于是,林立的万国之主,纷纷来平阳朝贺;于是,这黄河岸边的土地成了古中国的摇篮。因而,这崛起在中国摇篮里的鼓楼才称为大中楼。

    大中楼不低,是全国鼓楼中最高的。可是,只轻轻地抬脚举步,我们便登了上去。哪知,这轻轻的步履也溅起了游子心中的涟漪。痖弦先生说:真是不易!

    真是不易,我仿佛听到了痖弦先生的生命之叹,沧桑之感。十几岁的时候,风浪便波及到了他南阳故里,求知的学子旋卷进了历史的河流。流水初定,学子变成了游子,浪迹到了海峡彼岸的台湾。从此,一湾浅浅的海水盛满了年年岁岁的乡愁。吃也乡愁,行也乡愁,睡也乡愁,提笔倾诉更是滔滔不绝的乡愁。农家屋檐下的红玉米,和秋后的艳阳闪烁进游子的目光,点燃了火辣辣的乡情。痖弦夜难成眠,放声吟诵: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挂着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都挂在那儿

    都挂在那儿

    如果说红玉米点燃的乡情还只是忧郁的乡愁,那么,远离祖国,寄居希腊,冷清成的乡情不只是忧郁的乡愁,而是呐喊的乡愁了。痖弦在呐喊:

    我的灵魂必须归家

    啊啊,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我听见我的民族

    我听见我的民族

    我的辉煌的民族在远远地喊我哟黑龙江的浪花在喊我

    黑龙江的浪花在喊我

    珠江的藻草在喊我黄山的古钟在喊我

    黄山的古钟在喊我

    西蜀栈道上的小毛驴在喊我哟……

    一阵阵的喊声从诗人的心魂深处发出,却同历史深处的黄钟大吕浑然成韵。少小离家的游子,如今,顶着满头霜雪,用古稀的冠带来朝拜心仪的楼宇,能是容易的吗?真是不易!

    唯其不易,才值得倍为珍惜。好吧,今霄我们就在大中楼远眺,远眺黄河,远眺长江,也远眺黑龙江和珠江,还有那黄山的古钟,西蜀的栈道。当然,也要看看栈道上那颠颠达达的小毛驴,她那放开喉咙的一声喝喊,连同黑龙江、珠江以及古钟的音韵一起激扬着耳鼓。好吧,今霄就让我们在大中楼鸟瞰,鸟瞰面前仓颉造字的古碑,鸟瞰击壤歌舞的遗迹,也鸟瞰比甲骨文要早得多的陶寺墓址,还有那庄子驰笔写下的姑射山神居洞。当然,也要看看那元代戏台的形姿,台上的一曲高歌已唱出历史的生未净旦丑,以及他们演绎的风尘云烟。好吧,今霄我们就在大中楼坐定,不妨再邀来些墨客文友,李白是非请不可的,少了他就少了举头望明白,低头思故乡;贺知章也要请,少了他就少了乡音未改鬓毛衰,笑问客从何处来;杜甫也要请,少了他就少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当然,游子自有游子的钟爱,不妨把你诗作中的伯牙请来,请来,听他一曲高山流水;不妨把屈原、陈子昂请来,请来,不要再让他沉迷于汨罗江了,不要再让他独怆然而涕下了。今夜月色独好,我们满斟美酒,开怀畅饮,也免得花间一壶酒,对影成三人!

    不知不觉东天的圆月移上头顶,高高的大中楼将我们托举到了圆月的近旁。好晴的天色,好亮的月光,我们斟满了老白汾,斟满了浓烈的乡情。月在头上,月在杯中,我们举杯,举起了一轮明月,也举起了千古诗文。良辰美景,举杯畅饮,总该说点什么祝辞吧!可是,在这文字的故乡,诗歌的老宅,说什么也难尽人意!那就唱一曲吧,可是,在这音韵的祖居,戏剧的故园,唱什么也难以尽兴!惟有头上的明月,那一轮由缺到圆的明月,才能把我们的心思表达得尽意尽兴。那就举杯吧,干了这杯,让天上月,杯中月,心中月,圆融为一体!

    杯酒下肚,我说,我要写这个中秋,写这难得的中秋。痖弦先生说,就写月满大中楼。

    小小寰球

    飞机离开大地,向上,向上,向着碧空驶去。惯常的节奏打破了,一切都在错位,都在变格。快和慢,远和近,大和小,长和短,宽和窄,统统地颠来倒去,倒去颠来,失去了原型,原貌,原义。遥遥的公路缩短着,阔阔的市场缩小着,巍巍的天山萎缩着,那高耸入云的雄姿不见了,一个个山头小得好像主妇手下的一笼馒头。俯视机窗外的山川河流,一切都那么小巧玲珑,那么妩媚娇稚,似乎是哪个艺术家就着沙盘的造型,直让人怀疑这还是不是大地,是不是养育人类的巨大球体……我的心神也颤动着,恍恍惚惚,飘飘渺渺,游度在一个陌生而新奇的境界。令我吟诵不止的只有那位指点江山的伟人所激扬出的文字:小小寰球!”

    小小寰球,多么精妙的“小”字!一下“小”出了凡人的不凡,博大的胸怀,辽远的眼界,全在这个小字中显现出来了!

    此刻我在这万米高空,我在这人寰之上,我在儿时憧憬过多少回的琼楼玉宇间,反复吟诵和领略这“小小寰球”的丰富内涵。我想起西去途中,经历过的整整三天三夜。列车尽管使足了能量,呐喊着奋奔,拼却精力也无法将日程缩短。不多时,沉闷、枯燥、乏味,笼罩了整个车厢。窗外没有绿树,没有房舍,没有行人,没有畜禽,连渺渺的小草也没有。列车驶进了卵石组合的荒凉,荒凉千百次地逼进旅人的眼底,厚重地压抑控制了车厢。突然响起一声惊叫,如哥伦布对着一片新大陆的惊奇。惊叫者急指窗外,我看见窗外掠过一只鸟,一只几乎与灰褐色石子无异的鸟,小小的鸟。这小小的鸟太平庸,太入俗了,无论和我家乡的哪种鸟相比,喜鹊、黄鹂、翠鸟,即是乌鸦和麻雀相比,也会显出它的粗俗和丑陋。但是,这丑陋之形却令惊叫的摄影家欣喜非常。他耸起拇指,连连赞誉:吉祥鸟!吉祥鸟!”

    列车仍然在戈壁上前进。窗外明了又暗,暗了又明。明明暗暗,暗暗明明都在戈壁。单单调调冷冷漠漠凄凄凉凉充斥着戈壁,浸染着车厢,更为浓重地滋扰着旅人。人们不得不使出自己多年修炼的涵养和耐力来应付这白昼和暗夜。小青年的解数早抖落殆尽,唱过了,跳过了,吼过了,还不尽意,竟为打一杯水的先后爆发了争斗。杯子来,面包去,四壁响,玻璃碎,一争二斗,飞红挂彩,几多人出面阻止,才平息了这场躁动……唉,漫长呀漫长,难耐的漫长!

    而今,我回返了,坐在飞机上自然不必经受那漫长的考验和折磨,不用3个小时,就会穿过那三天三夜的路程。速度可以缩短时间,缩小空间,也可以延长时间,扩充空间。人类正驾驶科学的魔术去争取速度,也争取空间;去开拓地球,也开拓宇宙。未来的天上地下,空中水域,都会留下人类的行迹。人可以来往于地球与月球之间,也可以来往于月球与火星之间,犹如今天我的归途一样方便,漫长变得短暂,疲惫变得怡然。拥有这样一个空间的人类再看曾经栖居了多少万年的球体,诚如弹丸一般,自然也会感慨:小小寰球!小小寰球!

    思绪太远了,还是让我纵览眼前。飞机闪过一片戈壁,又闪过一片戈壁;闪过一座山头,又闪过一座山头。广播里说,飞过哈密——飞过酒泉——飞过兰州。我看到飞机闪过一片片绿荫,绿荫间耸立着火柴盒的群体。我知道那就是哈密,那就是酒泉,那就是兰州……一个个被我们称为城市的地方。辽阔的天地间,空寂的山脉间,凄落的戈壁间,好远好远才点缀着一座城市。城市当然有城市的气度,没有戈壁,没有荒沙,没有冷漠,没有瘠薄和凄凉。这里要红有红,要绿有绿,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比起城市之外的乡村,更别说山庄和边陲,当然要舒适,要优越,要好得好!要美得美!人创造了城市,创造了幸福。城市蕴含着幸福,养育着人们。人们向往幸福,也向往城市。城市的人越来越多,渐渐重负不堪。有人为之叹息:住房困难!上学困难!就业困难!坐车困难……一连串的困难在诸多城市里盘旋,就连水,也成为不少城市难以逾越的障碍!人类到底该走向城市还是该走出城市?

    曾经有那么些年,上山下乡,开发边疆!一代又一代戍边的垦荒者,一茬又一茬躬耕的知青们,用心血和汗水,造就了边寨新城,沙漠绿洲。他们为自己,也为他人营造了新的有红有绿,有吃有穿的城市。城市的根源就在乡村,乡村按照人们的意愿生长,就会长大,长大为城市。无毋置疑,最好的城市是没有忘了根源的城市,那里有城市的便捷舒适,还有乡村的田原风味。

    飞机缓缓降落,降落,我的脚又踏上了大地,踏上了给我血肉,给我灵魂,给我知识和思想的大地。我无法继续长天高远的神思,思绪还原为惯常的思绪,高的仍然高,低的仍然低,长的仍然长,短的仍然短,远的依然远,近的依然近。楼群依然高耸,人流依然拥挤,我依然小心翼翼地走在这繁华而嘈杂的都市。

    我还会记起那豪迈的诗句吗?——小小寰球!

    ——小小寰球!

    1993年3月6日

    黄河万岁

    千军万马厮杀着来了,狂风暴雨呼啸着来了,雷霆霹雳轰鸣着来了,火山岩浆喷吐着来了,来了,来了,凝聚着这人间,这环球,这宇宙最飓烈的力量,最震慑的声响来了!于是,如石破天惊,如山崩地裂,如倒海翻江,如日月逆转,轰轰然,隆隆然,滚滚然,烈烈然……

    ——这就是壶口。这就是黄河壶口瀑布那惊心动魄的雄姿!那撕裂肝胆的写照!“黄河在怒吼,黄河在咆哮”,的确,滔滔黄魂没有愧对这悲壮高昂的旋律。黄河像一群疯狂万般的恐龙,像一伙凶猛异常的雄狮,在壶口这灾难深重的关头,扭结为一体,又碎裂成万段;碎裂成万段,又扭结为一体。粉身碎骨的巨痛,粉身碎骨的磨难,一起化作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咆哮、怒吼。在黄河的嘶喊声中,当顶的长空云散日坠,两岸的山峰缩身矮卧,山间的林木瑟瑟发抖,更别说那微渺的小草了,早就枯黄了枝叶,飘零于四野。

    啊,黄河!难怪李白面你诗兴豪发: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难怪刘禹锡临你豪情喷涌: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连一向以沉稳素称的陆放翁在你身边,也不禁豪爽起来,向天高颂: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黄河,豪壮的河,激越的河,引无数志士骚人抒怀落墨。

    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雅士为黄河走笔放歌?而今昔人不知何处去,唯留黄河天地间。黄河,永恒的脉流,永生的水魂。

    大千世界纭纭众生,也不乏挑剔之辈。有人对着黄河品品评评,指指划划,既为河,何要黄?汝不观普天之下,多少江河湖泊,多少溪流渠汊,哪条不是清清亮亮,哪汪不是明明净净?好个黄河!惟汝却硬要倒行逆施,硬要浑浑噩噩,污污浊浊,难怪世人把冤屈和你捆绑在一起:“跳进黄河洗不清。”多么可悲的怨叹,多么可怕的咒语!好个黄河!你却依旧如故,莫改初衷。黄河自有黄河的性格。既有当初,便有现在,更有始终如一的将来。有谁知晓黄河生于何年,为何要黄颜涂面,自找几分不光彩!?《山海经》载: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未返,灵魂化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填东海。”曾有人赞,精卫填海,矢志不渝。而今,沧海依旧,哪里去寻觅精卫的踪影!只有黄河一黄如故,日日驮泥,天天载沙,向前,向前,向前,不填东海誓不罢休!莫非黄河之所以要黄,就为取西山之木石,塞东海之虚谷?莫非削尘世之高垒,填地表之沟壑,求天下之大同就是黄河之志向?黄河,黄河为此而滚滚滔滔,曲曲折折,生生死死,悲悲壮壮!

    想当初,黄河一拔步起程,就遇到上苍的万般阻拦。高山要塞死它,深渊要跌死它。志向既定,勇往直前,黄河冲破层层阻碍,一路荡激而进,遇塞蛇行,不平则鸣。小小壶口,又是上苍的一计。企图将黄河收入壶底,煮沸炸干。黄河愤怒了,咆哮着,呐喊着,迎头进击,前赴后继,对着悬崖舍身跳了下去。黄河冲破上苍的壶底,奔跳不息,跳过白昼,又跳过暗夜;跳过春夏,又跳过秋冬;跳过炎黄,又跳过尧舜;跳过夏商,又跳过列国;跳过秦汉,又跳过三国;跳过唐宋,又跳过明清;跳过民国,直跳进天地变易的共和国……

    回眸一看,天地间瞬息万变。多少风流人物,多少英雄豪杰,曾在黄河岸上叱咤风云,曾在中原大地指点江山。秦王来了,群臣叩拜,吾王万岁,万万岁!汉武帝来了,万民叩首,吾皇万岁,万万岁!唐太宗来了,举国高呼,万岁,万万岁!宋高祖来了,华夏三呼,万岁,万万岁!成吉思汗,逐鹿中原,征服天下,万民伏地,万岁!万万岁!太平军初震中华,始定南京,洪秀全便登上龙庭,也万岁!万岁!万万岁了……史至今日,神州大地万岁至今日。万岁之音时时鼓噪,不绝于耳。万岁之史,代代书写不绝于篇。试看今日天地,哪家万岁安在?更别说哪家万万岁了!俱往矣,万岁,万万岁!天地间久远存在的唯有黄河,唯有我那一往无前的黄河,唯有我那咆哮、呐喊的黄河!

    遗憾的是,这万岁不息的脉流,这亘古常存的魂魄,却没有得到世人的承认。这千真万确的万岁,这万确千真的万岁,尘世间却没有人称之:万岁!

    而今,我谓黄河——黄河万岁!万万岁!

    黄河万岁!万万岁!

    轰轰然,隆隆然,滚滚然,烈烈然,黄河没有为万岁而兴奋,没有为万万岁而陶醉,依然一如既往地奋跃着前进,雄浑的呐喊淹没了我弱小的声音。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1990年12月13日

    中言心语:

    如果以旅游而计,我观瞻最多的景点是黄河壶口瀑布,迄今我已去过16次了,但是若有机会我还会再去。足见,壶口瀑布有多么大的魅力!是的,那魅力是无限的,春天有春天的魅力,夏天有夏天的魅力,秋天有秋天的魅力,冬天有冬天的魅力。壶口的魅力生生不息,变化无穷。更重要的是自身的魅力可以转化为观赏者的魅力,你身上带有什么学识,就可以从中看到什么学识;你身上带有什么智慧,就可以从中悟到什么智慧……壶口瀑布令人百看不厌的魅力正在这里。

    2009年10月11日

    夜泊万县

    江渝四号顺流而下,在茫茫的雨雾中穿行了一天,及至万县,天已黑了。船上的广播响了,说是为让旅客在白昼饱览三峡风光,轮船要在这里夜泊。

    看看表,已在船上过了整整二十四小时,从舱室到甲板,简单的重复未免有些枯燥乏味。于是,待船停稳,拾阶上岸,不期竟然走进了色彩斑斓的夜市。

    这哪里是夜市?分明是正举行农副产品的大检阅、大展览。竹编、石具、柑桔、工艺品……依依有序地沿街排列,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品类之多种,花色之多样,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竹编类有竹椅、躺椅、竹篮、竹凳、凉席……这竹器件件精致,硬硬朗朗,扎扎实实,拿起哪一件也得夸赞:好手艺!”最精巧的要数竹篮了,圆圆的筐儿,扁扁的盖儿,一周里描红涂绿,色泽鲜艳,像元霄节的灯笼,挂在家里准会满屋生辉!

    石具中石磨最多,石磨中小型的最妙。一盘一盘,排开好大一溜。观外貌整得好圆,摸磨缝合得好严,掀磨扇凿得好利。左右细看,顿生幻觉,热呼呼的豆腐脑,清亮亮的芝麻油,乳津津的鲜豆浆……似乎都从这磨扇中流了出来,禁不住想搬一盘上船。可惜行程尚有千里远,上车下船,多有不便,只好恋恋不舍地走开。

    多漂亮的玩艺呀!有的是婴头,有眉有眼,唇红发黑,实在妩媚可爱,楚楚动人;有的像镜子,有方有圆,无论方圆,皆镌刻书法,笔笔苍劲。问是何物所做?答是三峡石。三峡险,水流急,落入江中的石块,冲冲刷刷,滚滚转转,没了棱角,各具奇姿。下滩捡来,打磨彩绘,居然成了这般灵光纷呈,意趣非凡的工艺品!难怪旅客至此,莫不慷慨解囊,带回去留作纪念。

    一进柑桔市,方知道入蜀这多天,今宵才至桔的王国,桔的世界。筐挨着筐,篓连着篓,筐筐篓篓满是流蜜溢金的柑桔。桔有大有小,有酸有甜。探问价钱,主人不语,一味地把剥了皮的蜜桔凑近你的脸前。哦,此处也有先尝后买的习惯。无核蜜桔不过四角,有核的二角钱就买得了。止不住连连叹息,在重庆买得早了,买得贵了……

    卖东西的有姑娘,也有汉子。汉子敦厚实守,却颇为精明,不求多赚,只图多卖。薄利多销,有功夫又能多编、多制,何必死抠、死争,斤斤计较,多赚不了钱,还赔了人缘。你这里还价,他那里落价,听听差价还不小,他却爽快地乐道:拿得。”成交了!姑娘们更灵秀,更俊美,叫得甜甜的,脆脆的,远远就揪住了你的心,牵住了你的魂。明知拿不了多少东西,明知还得赶快回船歇息,脚步却止不住往她们身边移。一答腔,东西直往你手里塞,好话直往你心里灌。一忽儿,肺腹如甘霖回荡,肝肠似美酒浸润,莫名其妙的醉了,莫名其妙的豪爽。买就买,掂了一只花艳艳的竹篮,盛了一篮黄橙橙的蜜桔。

    拎一篮蜜桔,携一汪深情,深一脚,浅一脚地回船去。足下江涛拍岸,身旁谷幽峰暗,不仅连连感叹。此地江山多娇,豪杰辈出,尽是风流儿女。他们集时代之音韵,抒胸中之豪情,不日不夜奏鸣着生活的乐曲。

    凌晨启锚,黛色未消。步出舱室,仍无法窥见万县那明丽的山峰,清秀的城廓。只好怀着浓烈的恋情,带着不尽的思念,对着闪闪的灯光告别:

    “再见,万县!”

    1987年7月

    在天上行走

    在

    在西安飞机场等待起飞已是20多年前的事了。那日浓重的乌云和密集的雨滴似乎仍在眼前飘洒,飘洒出挤满天地的愁绪。

    登机的时间到了,我们被阻在候机厅里,广播中传达出的声音是,重庆的能见度太低,飞机无法降落,请乘客耐心等待。说是耐心等待,其实是无奈地焦虑。看看窗外那雨丝,那乌云,比我们的耐心要强得多。那悠长而闲适的雨滴既密集又从容,好像不滴穿我们的耐心誓不罢休。我们的耐心是被压迫出来的,木然呆坐掩盖不了无奈地焦虑。焦虑是因为同重庆早做过联系,报社已着人去接我们。那时候既没有移动电话,固定电话也没普及,焦急也无法告知对方。我们等待起飞,他们等待降落,倒霉的天气让我们失约了。当然,我焦虑地深处还潜在着担心,担心若是飞机升空,满眼迷蒙,盲目瞎闯会栽跌下来。这不祥的念头一闪现,我赶紧将之驱除走。只是驱走了念头,驱不走忧愁,我的胸中如同暗乌的天空一样塞满了浓云,拥堵地难受。

    然而,这焦虑显然幼稚了。飞机起飞了,先是钻进了朦胧的云雾,机窗外一片模糊。正提心吊胆,似乎是猛然一跃,眼光豁然放亮,蓝天和艳阳高阔在了窗外,飞机翱翔在丽日下那阔远的天空中了。谁会想到阴雨如注的乌云之上竟是这么亮丽的世界?此刻再想刚才等待时的忧愁、焦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再有能耐的人,历经的物事都是一个小小的空间,或说圈子。用小空间、小圈子的尺寸去度量世界,即是挖空心思地思考,也只能思考出杞人忧天的可笑,非但与事无补,还留给了自己无穷的烦恼。这便是庸人自扰,庸人自扰!

    云下雨霏霏,云上日丽丽,万米高空展现着世间的哲理。

    天

    天上行走的便捷,是从乌鲁木齐回返时领悟到的。

    去乌鲁木齐是从西安坐的火车,几乎三天三夜的行程,憋闷的车厢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车窗外的大漠和戈壁交织成同一种空旷,除了铺展的沙粒,还是铺展的沙粒;除了叠压的褐石,还是叠压的褐石。绝没想到我这是乘坐火车去经受漫长地煎熬。原来想的是西出阳关,见识空旷,去感受长河落日圆,去领略大漠孤烟直。显然这幼稚了,望穿双眼也捕捉不到那古老的诗意。偶尔,闪现了一只灰不拉沓的无名雀,车厢里的人就惊喜地叫嚷:吉祥鸟!可惜,只那么一闪,灰不拉沓的吉祥鸟没了踪影,车厢里又陷入深重的憋闷。人人都憋闷得烦躁,烦躁得坐卧不安,而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承受这烦躁地坐卧。终于,有人坐卧不住了,心底的爆炸声惊起了他们。邻坐的俩个小青年奋身跃起,拳脚相加,颜脸飞红溅血,众人禁不住揪紧了心,害怕这打斗弄出人命祸端。孰料,这肢体的爆炸释放了心灵的火药,几番拳脚,俩人住手,各自揩血抚痕,竟和缓地坐了。

    难熬啊,难熬!

    好不容易熬到了乌鲁木齐,我长出了一口气,出了一口时过二十年仍觉得浑身通泰的长气。

    回返时就好多了,从乌鲁木齐到西安仅仅3个小时,几乎没有觉得烦躁。更为可喜的是经历了去时的漫长,才感受到飞行的迅捷。不过,坐在飞机上,却丝毫觉察不到行进的疾速,还觉得是缓慢地移动。那是个晴日,阳光照亮了大地,大地不再空茫,变成一个被规划师捏制成的微型沙盘。辽远的开阔成了巴掌般的平地,高巍的山脉成了蒸笼里的馒头。人呢?地上的人自然渺小地难以窥得,只有那偶尔一晃而过的几多火柴盒在说明着城市和城市里蜗居着人。世界变小了,真是个小小寰球;人就更小了,小得像微尘一样的可怜。可为什么这可怜的人竟然会萌生腾空的意向?

    那意向还是人类很早就有的一个梦想,梦想去天上飞翔。惹发飞翔梦想的肯定是鹰雀,鹰雀扇动自己的翅膀,飞过了高山,飞过了大河,那该是多么轻松自在啊!艳羡,一次又一次的艳羡进入了人的梦想,人们让自己的梦想变成的行为首先是箭。箭带着飞翔的愿望落在了鹰雀的身上,也落在了吴承恩的庭院。吴承恩也往天空放了一箭,于是,无数的中国人看到孙悟空从《西游记》中跃上了高空——

    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比我从乌鲁木齐飞往西安还快,快成了发射卫星的火箭。

    上

    上天向人类展示了什么?太阳、月亮、星星,还有银河……不,上天向人类展示的是迷宫,那迷宫潜藏着人们的瑰丽想象。别说女娲补天,别说天神息壤,仅那牛郎织女就会给人以无限地美感,一代一代的炎黄子孙在美丽天空的映照下茁壮成长。这其中长出一个叫郭沫若的人,他用笔写下了一首诗:《天上的街市》。那诗里的街市繁华而闲适,有美丽的街道,有闪亮的街灯,有珍奇的物品,还有提着灯笼来往的人群。当然,那些人不是地上的凡夫俗子,而是天帝的宠儿——神仙。满天闪烁的星光,在郭沫若的眼中幻化出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初中读到时,那奇异世界让我百般地痴迷。

    颠覆我这痴迷的是广州,在广州的上空。那一天,不,应该说是那一夜,我从黄土高原的太原飞往岭南秀丽的广州,到达时已是晚上10点。从机窗往下一瞥,我惊呆了。惊于这地上的灯火胜过天上的星光,呆于昔日痴迷的沉缅竟是自我的清浅。如今不是人类作诗的时代了,该是天神作诗的时代了,居于天上宫阙的神仙一定在向往地上的繁华。或许,还会把那繁华想象成一种闲适,一种自在,一种胜过自己生活的理想境界。进而,像织女向往牛郎一样向往人间。然而,像人们想错了他们一样,他们肯定也想错了人们。人们用自己的忙碌不堪、疲于奔命,或者说用自己的肌肤、灵魂点燃了万家灯火,遍地才布满了瑰丽的燃烧。这地上的瑰丽无疑是人类的自焚,自焚中的人们不是忙于涅,就是忙于死亡。

    行

    行走在天空写下的惟一一篇日记是飞往杭州的,是机翼下的白云驱动了我的思绪。

    那白云让我理解了云海,云真的可以成为海,甚而比大海还要壮阔的云海。自然,不是大海缺少云海的壮阔,而是在紧贴水面移动的轮船上无法俯瞰更多的海面,也就无法领略大海的壮阔。机翼下的白云像海水一样无垠展开,直到视野的边沿才和远方淡蓝的天际衔接成一体,阔大,浩瀚,壮观!

    让人生爱的不光是云海的博大壮阔,还有机翼下涌溅的浪花。那浪花形似海浪,却又与海浪大相径庭。海浪一闪即逝,而这浪花酷似影视中的慢镜头,缓缓地成形,又缓缓地散开,我已驰过好远了,那浪花还在缓缓地舒展着、开放着。后头的浪花刚过,前面的浪花就涌来了。我真庆幸,庆幸我领略到了这奇妙无比的高天浪花。

    真是奇妙,雪白的浪花在人类的头顶上迸溅怒放,也在鹰雀的飞翅上迸溅怒放。

    人类用智慧的高度飞跃了自我,也飞跃了他们的榜样——鹰雀。鹰雀虽然是人类飞翔的导师,但是,它们的双翅却只能载动自身,无法载动同类。人类模仿出的飞翔既能载动自己,还能载动同伴,让人们在天空行走。此刻,我便行走着俯瞰曾经仰望过无数回的云层。先祖的那支飞箭不仅射穿了天上的鹰雀,也射进了在他们看来还很遥远的时代。因而,我才能在这个时代的高端俯瞰长空,俯瞰尘寰。

    走

    走在天空,没有遇到风险时绝不会想到从离开地面起风险就和自己形影不离。往常不止一次观看过那风险的结果——空难,当然是从电视上看见的。每每看见心头就掠过一股冷气,但那冷气像吹皱池水的轻风,眨眼就在几声叹息中飘逝了。因为,那灾祸于我像是远在天外的风景。

    谁会料到,这风景会变成刑枷,突然就钳制了我和我的旅伴。

    那是从济南飞往大连。飞机轰然响动,挣脱寒洌的撕扯奋身跃上高空。此时东天飞红,一轮血红血红的太阳悬在空中,不刺目,不耀眼,尽情地撒播着血染的风采。好在这血色并不恐怖,还有些妩媚。妩媚的天光吸引了我,我打开眼帘竭力的去收藏日色里罕见的血红,收藏得百般贪婪。

    猝然,那百般地贪婪和满天的妩媚破碎了,是播音粉碎了醉人的日色:飞机发生故障,需要返回济南检修。那婉柔的声音像恶狼的利爪一下攫紧了我的心!我五脏俱抖,若不是牙关咬紧,准会令四肢战栗不止。这一咬,咬碎了我的胆怯,我突然镇定了,反正平生不做亏心事,上苍要怎么看着办吧!若是上苍要收走某个恶棍,为此而牵连了我,我也是无奈的。想想前朝古代,无辜遭连累的人还少吗?我居然冷静了。冷静的我开始关注机舱里的情形,出奇地寂静震慑着每一个人。登机后虽然没人高声喧哗,谈吐和翻报的屑碎声音却一直弥漫在机舱。而此刻,声息杳然!交谈的哑口了,阅报的停手了,除了心脏的跳动,再没有一丝丝动静。我才发现消失了的那声音温馨得可爱,温馨得珍贵。

    谁会料到,畅行无阻的飞机会将我们载进这可怕的无声处。于无声处听惊雷!我想问:难道我们的生命将化作震动大地的惊雷?没有人答理我,无声处弥漫着沉默。唉,到底是在沉默中死去,还是在沉默中爆发?死去是死去,爆发还是死去,显然死去的恐惧撕扯着每一颗心。我回首身后,每一颗心都抽去了脸上的血色,凝定的呆痴撑大了眼睛。眼睛里放射着死亡的寒光,和等待行刑的死囚别无二致!

    生命承受着罕见的煎熬,一分一秒都如水煮油煎,短暂的15分钟被煎熬成了一个世纪。就在这煎熬不知要缓慢到何年时,突然,活着的希望复苏了,飞机降落在了机场。哈呀,那一霎间,那一霎间,兴奋的人们几乎能挣脱安全带,破窗而出,蹦跳到跑道上去!风险过去了,阳光不再血红,柔和的金色铺满了机场,酷似迎接我们进入新生的境界。

    那一天,我没有去了大连,同机的所有人都退了票,不再去天上行走。但是,我也不虚此行。我由此悟得,天空是属于太阳、月亮、星星和云彩的,那里是它们的家园。人类只是过客,而且上苍并没有为这过客在天空准备行走的条件。离开坚实的地面,人们的行走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随时会有跌落的危险、死亡的可能。至少,现在还是这种状况。这种状况尽管无法扼制人类膨胀的欲望,人类一次次飞上天空,飞上太空,甚而还一次次去太空行走。但是,脚下没有大地,行走的姿势怎么看也不像是行走,倒像是飘浮。

    真庆幸我们安全回归大地,有惊有险,却无灾无祸。我刻骨铭心地懂得了:大地才是人类的家园,不要轻易毁坏呀,不要!不要轻易离开呀,不要!

    可是,数月后我又去天空行走,而且去的地方竟然还是上次没有抵达的大连。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一切到底是谁设定的呢?至今我也搞不明白。

    2009年4月3日

    诗意磅礴的画卷

    我将临汾的风光视作一幅画卷,一幅诗意磅礴的画卷。

    既是画卷就有一幅一幅的画作,临汾风光亦然。大凡风光画作都是山水的写真,临汾有山,有水,便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山有吕梁,有太行,还有早就闻名天下的中镇霍山;水有沁河,汾河,还有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自古以来的山水画作大抵多是一种风格,山是阳刚之气,水是阴柔之美。临汾的山水却变异了这种模式。不过,初看上去山似乎没啥奇特,依然着雄伟高昂的风貌。吕梁雄伟,太行雄伟,霍山同样样的雄伟。水则不然了,一改妩媚俊秀的柔姿,波涛滚滚,气势汹涌,呐喊吼叫着来了。沁河是这样,汾河是这样,黄河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水的标新立异为山增添了蓬勃的生机,山高昂着活色,雄伟着蓬勃,更为动人心魄。似乎是水升华了山。其实,若是细究还是山造就了水,山的高昂雄伟激活了水,水带着高昂的体魄,雄伟的豪情,一路跌宕着,呐喊着,完善着最具个色的塑造。

    这就是临汾的风光。

    这风光的代表作是壶口,壶口是上苍在人世的大写意。上苍的巨笔无时不在挥动,壶口的景观无时不在变幻。天热的时候激浪震惊人寰,天寒的时候坚冰封盖巨澜;天晴的时候河上飞虹挂彩,天阴的时候三面飞瀑竞流。激浪震惊人寰,令人叹奇;坚冰封盖巨澜,更令人叹奇!河上飞虹挂彩,令人惊诧;三面飞瀑竞流,更令人惊诧!阴晴冷暖,风光变异,即使吴道子再世也难画出这无穷的形姿,无限的魅力,更何况这风光中还有耐人回味的诗意。

    风光中的诗意并不罕见。小桥流水是诗意,却太娇俏了;曲径通幽是诗意,却太匠心了;西风瘦马是诗意,却太凄凉了;花好月圆是诗意,却太奢靡了。惟有临汾风光中的诗意才是激情四射的诗意,才是气势磅礴的诗意。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诗意的吟诵虽然早已消散了,但是诗仙李白的诗句却依旧赫然在目: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

    这才是临汾画卷中活力迸溅的诗意!这诗意从遥远的唐代迸溅到了当代,感染着从江南水乡走来的志士。渡过黄河,踏上临汾的大地,不,步入临汾这画卷,毛泽东望长城内外,看大河上下,顿觉豪情冲天。他朗声高颂: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原驰蜡象,

    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

    须晴日,

    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分外妖娆……

    在毛泽东的高颂声中,有一个人站在了黄河岸边,这个人就是让民族的血脉和他的激情一起蹦跳的光未然。而将民族的血脉和他的激情凝聚在一起的就是壶口,就是那个排山倒海,雷霆万钧的壶口!听——

    风在吼,马在叫,

    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黄河在怒吼……

    黄河在怒吼。

    ……

    临汾风光的激情点燃了光未然的激情,光未然又用这激情点燃了中华民族的激情,在民族的咆哮怒吼声中,曾经不可一世的小日本丧魂落魄地滚出了域外。

    这就是临汾,这就是临汾画卷中的魅力。这魅力充满了诗意,这诗意充满了激情,这激情气势磅礴,催人奋进。我想用我的笔写出这画卷上诗意磅礴的激情,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要感知这画卷的无限诗意,无限激情,还需要亲临领略。那就请来吧,走近壶口,走近霍山,走近舜王坪,走近黄花岭,走近丁家嘴,走近凯旋岭,走近龙澍峪……

    临汾的风光真让人永远永远看不够、爱不够。

    2008年10月21日

    悬念宁武

    去了趟宁武,带回来一脑子问号。登山,山上有谜;观泉,泉中有谜;钻洞,洞中有谜;临池,池边有谜;赏石,石姿有谜……满目是谜,随处生惑。按照惯例,解惑不难,不耻下问,即可解难。孰料,此方对宁武山水并不灵验。问左问右,问不出子丑寅卯;问前问后,问不出答案定论。只能带着问号离开,带着问号回来。回来付之高阁罢了,岂料,欲罢不能,欲解难开,因而,就时时悬念宁武。

    一念冰洞

    冰洞真是奇观。

    去时正是中秋,高天的艳阳温热着一地的烘暖。可是,一入冰洞即换了季节,进了滴水成冰的寒冬。踏着人们搭建的木梯,小心翼翼往下。脚下有冰,稍有不慎,阶梯会变成滑梯。战战兢兢移步,移步,猛抬头早是冰凌的大观园了。百尺银练飞流直下,一帘瀑布垂挂发梢眼帘,好玄,切莫让清流溅湿衣衫。然而,不必多虑,那飞瀑是凝固的冰帘。一尊雄狮,安卧瀑前,看见时已挨近它的身边,真担心惊了那山魂孽生祸乱。然而,又多虑了,那雄狮依然是冰的作品。冰真是大手笔,乘兴而致,浑然天成,作了冰瀑、冰狮还不过瘾,又立了冰柱,挂了冰帘,搭了冰床,铺了冰道,铸了冰钟,哟,还开了冰花。那花白得不能再白,洁得不能再洁了,禁不住凑近凑近,缕缕清香扑入肺腑,是凉凉的香,淡淡的香,灵动醉人的香。于是,沉在了这冰香中,让神魂美美滋润了一回。

    出得洞来,日暖如初,就奇,奇这地方为什么会有冰洞?

    问,再问,难有答案。只讨得专家结语,这冰洞三千万年了,而且是在永久冻土层以外的首次发现,堪称世界奇迹!

    奇,确实奇。常见的是地下生温,地下生暖,为何宁武这地下却生寒生冰?

    这已够奇了,造物主似乎嫌奇不够怪,又添了疑团。相隔冰洞不远的山前,常年常年飘荡岚烟,竟然是燃烧千年的煤山火洞。火洞生热,地上的石头也是暖烘烘的。这烘烘的热浪暖流难道感化不了寒冰的铁石心肠?

    真是谜,难以猜透的万古奇谜。

    二念山泉

    冰洞的谜尚未解开,又一个谜出现在不远的山尖。

    说是山尖,不一定准确。山是有的,横卧在旁边。这有泉的山,只能是山体边倚着的一根石柱。山尖当然就是这石柱的尖。从沟里近观,那石柱耸立而上,直刺苍穹。飞云奔过柱梢,雄鹰盘旋柱腰,就让人想起古语: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看得热了眼,觅条小径,要攀那石柱,登那山尖。从悬崖边绕上去,弯腰弓背,走得喘息,走得流汗,好不容易登上了那石柱的顶端。上到山尖,本该放松肢体,举目远眺,好好放纵一下神魂。可是,立足未稳就瞪圆了眼:

    在这险峻的顶端竟亮汪着一池清水!疑是蓄水,是石窝积攒了雨水。

    疑是蓄水,是石窝积攒了雨水。

    可雨水积日蒙尘哪会这般明净?更奇的是那水不住的鼓涌冲动,活像锅中沸热的滚水。滚动的清水盈溢出来,从翘出的石面洒落下去,在轻风中化作了飘飞的雨雾。于是,那陡立的悬崖上浸浸润润的,生了苔藓,茵茵地像是披了绿袍。

    这又是奇了,水从何来?

    记得前人有话,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我信。我信那山顶上有水。可这石柱也算山吗?即是水从那横卧的大山流来,可这坚硬的石头中难道有洞,有道?而这洞,这道怎么会恰恰的通到这孤孤的石柱顶尖?

    人能造化吗?

    即使能,也会留下堆砌地痕迹。惟有这自然的造化才会浑然天成,无迹可觅。

    那么,自然是如何造化的?谜,猜不透的谜。

    三念奇石

    有人说是支锅石。

    像,很像。两块小石头,支起了一块大石头。石间有缝,缝中通风,透光。远远望去,那大石头像是一口锅,被两块小石头支在空中。从缝隙间透过的阳光,像是燃着的火苗,煮熟了一锅好饭,揭了锅盖,漫山遍野会要香透了。耳闻风起,风动奇石。听听周身的松涛,风大了,真担心吹翻大锅,一顿好饭撒进河谷。山民都说,无碍,风再大也是这样子。

    有人说,是象顶石。

    像,很像。支锅石下是一块更大更大的石头。而那大大的石头,活像大象的头。象头顶着奇石,当然是象顶石。这更增添了意趣。上头的石头够险了,而下头又是个活物,活物一动,支锅石不就要石滚锅碎了么?

    然而,不会。山民说,祖祖辈辈就是这么个样子。

    昔年修公路,路正从崖下走。民工开山炸石,担心惊动了这奇石灵物,万一活落下来岂不要危及人命?因而,抖开绳子,绕进石间,一劲长吼,拉呀拉呀,想把那颤颤抖抖的石头拉下去。可是,怪绝了,那石头不拉好像还有些抖动,吼叫着拉,再拉,反而微丝不动了。民工放心了,甩了绳子挖土填石子。

    我看那奇石,远看,近看,还不尽兴,爬到那象头上去看。不上去还好,上去了,领会了高处不胜寒,而且高处不胜险。下面平平庸庸的风,上头却出手不凡,大有作为了,随时能把人掀倒,刮下山去。我只好蹲下,以手扶石。伏在象头上,不担心自己了,却担心那大锅石会被风吹走。自然又是多虑。应该多虑的不是石头稳固不稳固,而是这大石头如何摞到小石头上去的?

    仔细看,小石头所立足的大象石不是平面,有些向外倾斜。可是,它既支撑了大石头,又用大石头的重量压稳了自身。如此,搁放大石头的同时必须托住小石头。小石头不是一块,而是两块,难度确实不小。况且,在山脚见到的那石锅,近前来看绝不是铁锅那般大小,要比铁锅大得多,如果真是一口锅,如果锅里真有饭,那这锅饭可以让附近州县的子民三餐无忧了。

    因而,就想这奇石如何摆放?想到今日,还只能是想。

    四念宫址

    宁武有天池。

    天池边曾有汾阳宫。汾阳宫是隋炀帝建造的。史书记载,汾阳宫临池建城,整个宫城分内外四重,外城周围八里,依次向内耸起,殿宇巍峨,雕梁画栋。登内城寝宫阁楼即可眺望湖光山色,远山近水皆借做宫城风景。绝好的景色!

    可惜,我看到的只是荒落的遗址,隋朝的盛景早随着隋朝的消失而消失了。

    遗址确实在天池之滨。池滨青松郁郁,草木葱葱,有一片山坡间裸露石块。石块间生长着蓬蓬沙棘。导游说,火烧过的山地宜长沙棘,正好说明,汾阳宫是被大火焚烧过的。公元617年,汾阳宫刚建成两年,天下大乱了。马邑鹰杨府校尉刘武周起兵反隋,抢掠宫中财宝,掳走三千佳丽,还放了一把大火,燃红了整个天池。焚后,松树柏树尚未落籽,沙棘便捷足先登,久占为业,祖祖辈辈居住隋家宫址了。

    隋炀帝为什么要建汾阳宫?答案有两个,一个是为了自己巡游作乐,一个是为女儿汾阳公主建造宫室。但是,这两个答案都难消解我的疑虑。疑虑的要害是,那时的宁武景色虽美,却处边地,狼烟烽火难免燃起。正是如此,大业十一年夏,隋炀帝住在汾阳宫,突厥头目始毕可汗率大军三十万奔袭而来。隋炀帝御驾亲征,竟被围困在雁门城中。若不是早先出关和亲的义成公主智退突厥,隋炀帝恐怕要捐躯沙场了。隋炀帝在此尚难安宁,怎么会让金枝玉叶的公主在此提心吊胆?

    看来,两个答案与历史面貌都有距离。是否,隋炀帝建宫居此是要亲守边地,安和关塞?不能因为隋炀帝名声不好,把一切屎盆尿盆都往他头上扣。

    历史成了过眼烟云。烟云成了千秋谜团。

    五念悬棺

    悬棺更是谜。

    早些年过长江三峡见到悬棺,好胜惊奇。惊奇那棺木是如何悬到那高高的陡壁上去的。后来看电视,作了破解悬棺的演示。从山上吊下的棺木,悠然荡进了悬崖里去。看得确实惊险!

    近日阅报,《文汇读书周报》有文,题为《“悬棺”非谜》。大意为古代少数民族五溪蛮族是重孝厚葬的。在他们看来,将父母棺木悬得越高越孝顺。不过,悬棺需要财力,故而推想,悬棺里安葬的可能是五溪蛮族的酋长们。

    五溪蛮族在何处?文中说,在鄂湘川黔四省连界处。似乎该文已破解了悬棺之谜。

    似乎该文已破解了悬棺之谜。

    然而,到了宁武的石门回味此文,方知道不仅解除不了悬棺之谜,而且使悬棺之谜更为离奇。从宁武的石门村往后,山更陡了,崖更直了,直直的峭壁上突挂着一具具棺木。那棺木有高有低,或三五成组,或单个独处;或藏头露尾,或裸露全身。远远观望,棺木不腐不朽,通体完好。可见,悬棺的位置十分讲究。讲究日晒不着,雨淋不着,唯有风可以光顾,去了只是拂扫尘灰。

    那么悬棺到底高悬了多少岁月?

    有人说是唐代的,好远的年头,没有真凭,难以为信。

    有人说是明代的,近多了,却也没有实据,还是难以解疑。

    试想,这北国宁武,非鄂非湘非川更非黔,既无五溪,又无五溪族,尚有悬棺,这不是让悬棺之谜更为迷离,更为出奇?

    宁武,你真是个迷离的地方。你将自然之谜,历史之谜融为一体,再博学的人也难以破译内中真谛。你让我千思万想,你让我费心竭虑,你让我无时无刻不悬念着你!

    2002年10月30日

    中言心语:

    宁武风光好。好在不仅仅让人看到了什么,还在于令人想到了什么。正如一篇好的文章,不是直白地告诉了你什么,而是让你产生了丰富的联想。直白地告诉是有限的,丰富的联想却是无限的。

    宁武风光好,还好在虽不属藏在深闺人不知,却没有成为旅游的热点。人为的打造少,商业的迹痕少,你可以悠闲地观赏自然的真面貌,品味自然的真性情。

    2009年10月12日

    把城市带回乡村

    《大红灯笼高高挂》,挂在何处?山西祁县的乔家。乔家不光挂起了张艺谋的大红灯笼,还让自家的故事走进了电视剧《乔家大院》。乔家何以会如此火爆?还不是经商发了财嘛!人常说,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乔家先祖乔贵发走西口发达了自己,还推进了包头的发展,一个小镇变成了一座城市。一贫如洗的打工仔成了鼓满腰包的大富翁,辉煌回家的乔家在自己的故土上打造出了乡村住宅,这就是当今名扬华夏的乔家大院。历史上发财的商人,发达的官人,都有恋土情结,说白了便是在家乡建一座豪宅,显示自个儿光门耀祖的业绩。乔家呢?乔家大院会给人怎样的感觉?

    走进乔家大院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称作大院实在是后人的一种误解,这不是大院,而是一座小城。

    乔家的大门其实就是城门,只是时过境迁已没了早先的门卫。穿过高高的门楼走进里头,闪亮在眼前的是一条甬道。甬道是导游的说法,我则认为这是一条街道。甬道是宫廷里的通道,两边宽阔,建筑都被远远甩在了一边。而街道就不同了,摩肩接踵的房舍紧贴街沿。用这样的眼光打量,乔家的布局恰如其分。道两边的房舍紧紧相挨,一间连着一间,北面坐落着三个院子,南面也坐落着三个院子。这不正是城市里的格局么?是的。乔家的屋宅虽然建造在乡里,却比城市的房舍一点儿也不逊色。县城的四合院,这里有;省城的穿钱院,这里有;京城的屋上楼,这里也有。若从高空俯瞰,313间高大的瓦房铺展出阔绰的一片,恰好构建成一个博大的“□”字,简直就是一座宏构巧妙,微观精致的城市。当然,说其是城市,是因为还有围墙,那墙高到能够和如今的四五层楼房比肩而立,上头有掩身的女儿墙和望的垛口,这模样赛过了不少的城墙。

    最为迷人的是那个花园。花园不大,却野趣盈溢。小桥流水有,亭台花木有,奇山异石有。信步走来,曲径可通幽;闲时打坐,莺声能怡情。这花园与苏州的园林景观相似,与时下的公园绿地同趣,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般的农家屋舍是不必要这样的花园的。花园是田园的浓缩,将那阔大无比的田地风光,浓缩成小小的弹丸景观,就有了半瓣花上说人情的效应,然后袖珍一把,就装进了自家的屋舍。这便是城市的景象。城市有这样的景象,是因为城市远离了乡村,远离了田园,装满了商业的繁杂熙攘,缺少了田园的恬静安闲。因而,被烦恼得焦头烂额的人们就更为心往的田园。田园也就有了落户城市的机会。就从这个花园看,我以为乔家大院实际是乔家小城。当初乔贵发辉煌回乡,起步建设家宅的时候,就带回了城市胸怀,城市气度,城市眼光。他不仅要光门耀祖,而且要改变乡村。之后一代一代的后人承续前人的意愿,在自己的家乡耸起了一座别开生面的城市。

    自然,这建在故乡的城市不是他们艰苦创业的那城市,也不是他们光大祖业的那城市,而是活画在他们眼帘中,流荡在他们血液中,萦绕在他们神魂中的城市。这城市无市井的嘈杂,无货柜的忙碌,无交际的繁琐,可以让他们疲累的身体得到完全地放松。这乡村里的城市比他们拼打的那城市静谧、闲适、自在。这里无叫卖以乱耳,无商务以劳形,可以读史书,可以诵经籍。你看,在西北院中有着他们的家塾,也就是他们的书院。在书院里乔家子孙汲取着前人的智慧,滋润着求知的身心,一茬一茬茁壮成长。何止是书院,他们的家宅里处处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别的不说,单说各院门匾上的题词,就像是一缕缕照亮心灵的星光。且不说慈禧太后褒奖他们的“福种琅缳”,也不说李鸿章亲书的“仁周义溥”,还别说祁县三十六村赞颂他们善举的“身备六行”,单是他们自己的勉词就令人回味无穷。“书田历世”,是要后辈在经史中耕耘和收获;“读书滋味长”,不仅是对后人的勉励,也是对成人的告诫,告诫大家要终身学习,活到老,学到老;“百年树人”,寄托了对后代的殷切期望,展示了不倦教诲的长者风范;“慎俭德”,既是成功家族的经验总结,也是他们祖辈传续发扬的精神;“为善最乐”,是他们的家风,也是他们世代追求的最高理想境界。这样的大院,是家人生活的福地,更是陶冶性情、升华精神的乐园。

    站在乔家大院回味人类的发展,蓦然悟到城市是世界文明的前沿,人类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之花总是在这里最先绽放。不过,播种、培育这文明之花的人们有很多却是乡村人。这样的现象时下不少,过去更多,乔家只是其中的一例,却像早春的鲜花那样招人眼目。他们不仅把自己的文明之花栽植进了城市,装扮了城市,还将更为亮丽的城市之花带回了乡村。

    乔家大院闪耀着乡村的朴素之光,也闪耀着城市的文明之光。虽然,他们无力将城市的华光照亮每一个乡村,但是,却用家族几代人不懈地努力追求着一个梦想:把乡村变为城市。

    2009年2月6日

    中言心语:

    城市是世界文明的前沿,人类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之花总是在这里最先绽放。不过,播种、培育这文明之花的人们有很多却是乡村人。这样的现象时下不少,过去更多,乔家只是其中的一例,却像早春的鲜花那样招人眼目。

    人间长宁

    一

    我想起了苏东坡的词《明月几时有》,在长宁。

    长宁是一个县,在四川省的南部,宜宾市的属下,县城距市区也就是半个多小时的车程。

    我想起苏词的时候,长宁在我心中不仅是个县名,更是一个吉祥名词的简称。中国是个历史悠久的大国,漫长的世事让国人历尽了血雨腥风,正由于如此,人们对前景充满了迷茫。那迷茫中有欢愉,有幸福;也有祸事,有灾难。众生渴望幸福,惧怕灾祸,于是便有了祈盼吉祥的祝语:国泰民安、五福临门、五谷丰登、人寿年丰……在一长串的祝语中我们可以读到长久安宁,我以为长宁便是这长久安宁的简称。

    这样的见识,不是我对字面的推测和诠释,而是我对长宁山水,长宁人文的真切感受。我随中国作家看神州代表团在长宁观瞻后,乘飞机回归,在万米高空,俯瞰人寰,回味几天的所见所思,定格了四句语词:

    人间竹海,天下石城,世内桃源,和谐长宁。

    天下石城,

    世内桃源,

    和谐长宁。

    二

    我敢断定,苏东坡对着一轮明月,举杯痛饮,而后挥毫泼墨,乘兴写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时候,人间还真难找到个长久安宁的地方。那一年,他是从杭州到达密州的。杭州是个十分迷人的地方,至今人们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众人眼中,杭州有着同天堂一样的美景。然而,苏东坡为官三载并没有这样的感受,他是从相互倾轧的宫廷外放杭州的,也许倾轧地烦躁仍未消解,所以就无心领略遍地风光。反正,他在词中没有向往杭州这人间天堂,却向往天上宫阙。可惜: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不难看出,一代文豪落生尘世,饱受着心灵的煎熬。

    回味至此,我便想到一个词语:生不逢时。因为我来到了长宁,认识了长宁,当我以“世内桃源”相称长宁的时候,长宁就是“世外桃源”般的境界。只是,世外桃源虚拟于陶渊明的笔下,而世内桃源却是世间实有的,可以进入,可以领略,可以享受。这便让我为那个年代的苏东坡抱有不小的遗憾。倘若当世还有个苏东坡,便不必恐惧高处不胜寒,可以乘火车,坐飞机,去长宁,那里能够人长久,那里能够共婵娟。

    三

    在中国旅游四十佳的排行榜上,有一个可以和九寨沟齐名,可以和壶口瀑布媲美的景区,这就是蜀南竹海。

    蜀南竹海就在长宁。其实,叫长宁竹海更直截了当。

    没去长宁竹海前,我一直操守着这样的观念:看景不如听景。此言的确有理,我游览过好些地方,没去前想去,因为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景色天花乱坠,听得心都发痒。去了一看,却大失所望。失望过几回,回味失望,忽然明白了,听景是别人再造了、浪漫过、艺术化了的景物,而目之所见的实物当然不能同艺术化了的景象相比。我抱着这样的观念走进长宁,长宁竹海立即宣判了这观念的陈腐,至少说,这观念不适宜长宁竹海。

    长宁竹海给我的印象是:听景不如看景。

    没去竹海,早知道了竹海。听说,长宁竹海面积有120平方公里,仅中心区就有44平方公里。我立即就想到一个词:广袤。我知道这个词不一定适宜竹海,但我还是以其提供的想象空间憧憬那一片风光。于是乎,北国那一望无垠的青纱帐放大了,大得我以为那就是竹海。即是海就免不了有波浪,因而,那秋风响过枝动叶摇的景象就幻化成了竹林海涛。我还自以为是,要去南国饱览这样的浩瀚。

    到了长宁,到了竹海,我才知道自己的轻浅。这么说吧,我不是浮在水面进入竹海的,而是潜在水底漫游竹海的。坐车也罢,举步也罢,满目皆竹。头上是竹叶,足下是竹径,左边是竹丛,右边是竹林,前边是一条弯来扭去的竹溪,一甩头,一摇尾,留下一路欢歌,蹦跳着跑到身后去了。况且,这竹林、竹丛,又不全生长在统一的地平面上,而是在丘上,在岭上,在峰上;在坡里,在沟里,在谷里。车行其间,峰回路转,漫山遍野的竹子便起伏跌宕,生动出一个绝美的神话世界。

    这是一个用竹子建构的神话世界,竹丛、竹林、竹径别说了,竹丘、竹岭、竹谷也别说了,还有竹洞、竹湖、竹瀑。先说竹洞,竹丛林立,竹叶拓展,忽然透出一个幽静的空间,探头一看,阳光已将竹枝活画在洞底、洞壁上,而且这画不是纸上那竹,纸上的竹是呆站着的,洞中的竹却活泛着呢!再说竹湖,一汪碧水被竹林亲妮在怀中还亲不够,还把自己的影像神魂全交给了那琼浆。于是,粼粼的波光中除了游翔的云絮,就是荡漾的绿竹。天下的湖不少见,这般迷人的竹湖则叹为观止了。更令人称奇的则是竹瀑。竹瀑,也就是瀑布。瀑布不过是悬崖上落下去的水流,自从李白吟过“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风光便被众人嚼烂了。不过,这竹海中的瀑布却绝然不同了,瀑布是从竹林中穿过的,清清的绿水中沉醉着洗浴的竹枝、竹叶,滑步一行溜到了高崖,就跌落下去,就碎成了万千珠玑,就响成了漫山歌吟。无疑,那珠玑中便含了无数竹姿,那歌吟中便含了无数竹曲。这样的瀑布真可以说是独树一帜了。美哉,竹瀑!

    在竹海畅游,未免有些淡淡的遗憾,潜步移行,总有些只见星星,不见长天的感觉。正这么想着,有了缆车。坐入其间,方知道在异地这代步攀援的工具,在竹海却是凌空观览的绝妙游艇。一般游艇在水面划过,而这游艇却在空中飞翔。这游艇一出站,人便与白云比肩了,竹谷、竹丘、竹岭都到了身下,这时候才能感受到竹海这个词用得真精到,壮阔、浩瀚等词汇随之纷纷涌来。我拨开纷沓而至的词语,想寻一点诗意,不觉然苏东坡的大作竟被我搞笑成了打油句:横看成波侧成涌,远近高低各不同,要识竹海真面目,尚需身在白云中。我明白这样凑句,既没了老苏的诗意,也没了人家的哲思,可是,舍此又无法活画身下的风景,只好这么篡改了。

    四

    竹海是一部无字巨着。

    去长宁前,我虽然没少看过竹子,对其了解却是有限的。我仅知道古人将竹、松、梅比作岁寒三友,又将竹、松、梅、兰比作四位君子。到了长宁,置身无边无际的竹海,捧读胡力、汪庆先生编着的竹韵诗文,渐渐认识了竹子,说悦目赏心一点也不过分!

    如果将竹子比作人,其是人中的君子。竹子的君子之风首先表现在不畏严寒上,即使冬季,面临风霜冷雪,依然劲挺身姿,倔然屹立。李白站在“翠色落波深,虚声带寒早”的季节,观瞻毫不畏惧的竹子,禁不住赞叹:“不学蒲柳凋,贞心常自保。”刘禹锡也颂扬:多节本怀端直性,露青犹有岁寒心。”他不仅赞赏竹子不惧严寒的品格,而且为之端直的性情叫好。宋朝王安石远隔时代,也与禹锡先生唱合:“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这里既赞许竹子的高节亮风,又将这风骨延展到生命的晚年。

    唐人席夔在礼赞劲节的同时,还将虚心也赐予竹子。他在诗中写道:“虚心如待物,劲节自留春。”之后,虚心便成为竹子的另一种品格。宋人韩琦也歌吟:“虚心高节依然在,几见繁英落又开。”至于白居易那首《池上竹下作》的七言诗,则是对竹子淡雅性情的全面写照。他这样写:

    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是我师。何必悠悠人世上,劳心费目觅新知。

    竹解心虚是我师。

    何必悠悠人世上,

    劳心费目觅新知。

    是的,以竹子为师范,作楷模,人的品格自会高昂而卓越。

    在长宁,在那密集而疏朗,挺拔且比肩的竹林中,我不止一次的感受着一种难得的安闲美。竹子虽多,却没有挤挤攘攘,互相倾轧,而是各占一点空间,直插高空云端,绝没有一株横向伸展,欺凌同伴。这便有了齐刷刷的挺直,高朗朗的昂扬。置身其间,恰如君子成群,仁者云集,倘若这竹子全是世人,这世间全是竹子一般的仁人,岂不早就千里共婵娟了吗?长宁县的宣传部长周小平先生告诉我,竹子绝不与同类争夺身旁的空间,出土时多粗,终老时依旧。它们争夺的是尖端优势,要在破土后的40天中直抵苍穹,去领略高空的阳光。听了这话,尖端优势便凝定在我的心胸,成为我对竹子品格的最新了解。以至夜来难寐,禁不住推窗聆听沙沙的竹韵。看着那月光下隐约的竹姿,我忽然领悟,长宁之所以成为竹海,不仅在于每一株竹子的自珍自重,而且在于竹子的群体品格,互不牵绊,共耸云端。这便成就了竹海,成就了长宁。

    五

    在长宁观瞻竹海,才领悟到竹子有着松树、梅花难以相比的美德。因为,松和梅旁逸不少,斜枝更多,甚而,为了贪求更多的空间,不惜以自我的劲猛去抢掠别人的地盘。无论怎么说,这也是松和梅难以掩隐的瑕疵。

    在竹海游走,绝少有树木,偶尔的一株两棵,孤单得难成气候,这似乎是上苍展示给世人的一种至善至美的生命境界。

    我以为这境界是与生俱来的。然而,长宁的文士邹永前先生却告诉我,即使明代这里还有不少松树,因为吟松的诗句不时会在志书中出现。但是,骚客文人的唱颂也挽留不了树木的褪败,面对这绿竹的高昂品格,或许它们自愧弗如,不敢再跻身其间,于是,便萎缩淡出了。要不然在唐朝蓊郁的森林,在宋代密集的松林,在明时林立的松树,怎么会败给毫无侵掠之能的竹子?

    似乎竹海的成长和历史的烟云有着某些难以言明的瓜葛。松树茂盛的年代,这里硝烟迷漫。那是蜀汉时期,诸葛亮七擒孟获的世事家喻户晓,而孟获就持守在这块地盘。或许,孟获心悦诚服地归汉熄灭了山间狼烟,竹笋在石隙间、崖缝里就破土而出了。不过,那只是蓊郁中的点缀,茂盛间的另类。竹子的成林、成片,该在石达开大军过后,那一次血腥厮杀,更让足下的土地醒悟了世理,于是,纵横枝杈的松树悄然消褪,消褪。乃至那一支被围追堵截的军队长征北去,这里的竹子就葱葱笼笼,就繁繁茂茂,就延展成山,就浩瀚如海了。

    竹海成名了。而此时,长宁这个名称几经周折,也尘埃落定。唐朝始有长宁州,宋代改设长宁郡,朱明王朝终于建立长宁县。此后,无论辖域如何变迁,而长宁这个名称同那个终至成型的竹海一样,开始长久安宁了。

    长宁竹海渗透了天地人共同领悟到的玄机!

    六

    石城是长宁的另一种昭示。

    请原谅我以石城相称。不少人喜欢以石林名状梅硐镇这片多形多姿的石群。石林,自然无可非议,但是,在其中陶冶一番后,石城便刻在了我的心胸。而且,这城不仅有现代风貌,还有古代景观,可以说是一座石头构筑的都市大观园。

    走进石洞,仿佛走进了远古的人居;走过石缝,仿佛走进了古城的小巷;走近石坑,仿佛挨近了斯年汲水的深井;走到石壁,仿佛耸立着一道城墙;走至石间,仿佛迈步在屋宇中的街道;走上石桥,仿佛走在了都市的高架路上……从石丛中往上看,一块块的石头垒叠堆高,如层层楼房,赫然耸立。从石顶往下看,石屋石楼鳞次栉比,摩肩接踵,活脱脱一个维妙的城市。更何况,间隙中还填塞着碎落的石头,那不似过往车辆,就似逛街的行人。楼顶上还有如雕的石头,有五子登科,有石塔高耸,有人头鸭身,有并肩好友……这一切恰如现代建筑上的雕塑小品。因而,我喜欢将这石林石群称为石城,而且乐在石城中陶醉。

    不过,最令我陶醉的还是长宁的境界。长宁并没有以竹海垄断世界,淹没空间,由于他的宽怀,才拥有了这石城的景观。当然,绿竹也没有在石城缺席,她们赶来了,扎根石缝,为城市撑起一片绿荫,增添一点风景,将君子风骨也融入这石城当中了。所以,石城便有了一种独特的韵味。

    我慢慢移步,细细品味这奇妙的风光。

    七

    长宁有山。山不算高,海拔还不到700米。可是,此山却颇有名气,从《四川通志》上看,竟然可以和峨眉山齐名。此山名为佛来山,山上有座兴建于唐朝的西明禅寺。只是佛来之前这山一点名气也没有。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佛来了,无名的山也就有名了。令人发问的是:自古名山僧占全,这山无名,缘何佛来?

    登上佛来山,心中的疑团自然就消解了。消解疑团的不是高巍的庙宇,不是慈颜的圣佛,而是壁立的崖端。崖端就是山尖,山尖安坐着佛祖释迦牟尼。背靠着佛祖,往山下一看,这一看可不得了,分明看到了一幅天下祥和的水墨大卷。这大卷比张择端笔下的《清明上河图》要长得多,比吴道子泼墨的山水写意画要活得多。更为令人折服的是,这画卷写尽了人间闲静祥和的意境。

    往实的说,馒头般的山丘点缀在沟坡,坡里有溪流蜿蜒。溪流过处是一块块明镜,明镜中有竹篱,有茅舍,还有漂游的闲云。这明镜是水田。水田中的闲云和碧色写尽天光云影,而竹篱、茅舍自是田边人家的写真。间或一声鸡鸣,便有犬声唱和,又让画面上多了几分生动。更莫说,曲曲弯弯的小路上会有三两个农人走过,悠闲的脚步唤醒了乡野歌手——田蛙。田蛙鼓腮而歌,如有人弹拨琴音。且不说这歌吟的生灵被称为琴蛙,只见农人的脚下多了些许韵致,步步踩踏在蛙歌的旋律上。

    眼前有景道不得,只因崔灏在前头。我正搜肠刮肚试着用心中的词语说道这景物,就听杨万里吟出:“远草平中见牛背,一牛吃过柳阴西。”话音刚落,有人唱合:“溪光不尽,山翠无穷,有几枝梅,几竿竹。”是宋人汪莘,名气虽不大,字字状物如写真。此时,孟浩然也来了诗兴:“绿树村边合,青山郊外斜。”王维听了,自不甘落后,吟道:“深巷斜辉静,闲门高柳疏。”杜甫拈须启齿: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诗家兴浓,出语高远,真不知哪家还敢张口?突然迸发一句:人家在何处,云外一声啼。”妙,简直妙极了,是梅尧臣活脱了人间仙境。正愁无人尚可续写,就见陶渊明摘下斗笠,不慌不忙地说: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朴实无华,却真切自然。顿时,众家大哗,哈哈,莫非这就是五柳先生曾经描画的桃花源。

    先生不语,众家却颖悟了,桃花源在世外,而长宁这桃花源却在世间呀!我也随着众家的颖悟而开了茅塞,佛来此山,安于此山,是因为此山可以俯瞰人间,观览安宁祥和的超然境界。在这里佛与人,人与佛,两相融合,神化一体,难怪佛家有联:

    心即佛,佛即心,是心是佛,欲求佛,先求心。

    八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

    人来鸟不惊。

    幼时读书,学到这首诗,老师说是个谜语。于是大伙七嘴八舌的猜,猜来猜去猜不着,老师挂出一幅画,同学们都嚷:山水画。

    此刻,我写下这首诗权充我漂流江的感受。江从县城边流过,又被称为长宁江。两岸翠竹林立,一江清流碧透,泛舟其上,简直就深进了风光画中。在江泛舟,难得的是一个静字。我漂过漓江,漂过九曲溪,也飘过异域的莱茵河,哪一处也没有这里静。漓江水深,还有潺潺的浅湾,水花一溅,便碎了难得的静字;九曲溪长,流水从石块上跃过,这一跃就急湍了许多,有了浪花,自然和静寂无缘了。至于莱茵河上,虽然绿水深幽,没有喧嚣,和静字可以搭界,只可惜两岸的城堡,让历史的刀光剑影惊碎水魂的闲淑。如此看来,惟有这江才得了世上的真静。水静,静得没有一点波纹,也就没有一点点声响,即是偶起微风,水面有了粼波,那粼波似乎也不甘搅扰这静谧的境界,只留下绸缎一般的柔和,去了。竹静,静得像是聆听哪个大家的演讲,演讲得又如醍醐灌顶,屏着呼吸惟恐错过一词半语。也有风来,枝叶免不了沙沙响动,只一忽这响动就去远了,正是得益于这响动的轻轻一掠,竹林越发静得清寂和幽深了。水和竹的淡定,滋养了白鹭,栖在竹枝上的它们静俏得如天上的闲云,眼看我们的游船接近了,就要到跟前了,仍然静静地歇息着。我们非逗她们一动不可,鼓劲划去,就要触到这些生灵了,她们才抖抖翅膀起飞。从天上划过一道浅痕,在水面映下一条虚线,落在不远处的枝叶上了。飞是飞了,飞得没有丝毫的惊悸,也就没有些微的响动,只有柔柔的弧线留在了我们的视际。

    九

    吃一顿香一辈子。

    那一日,在竹林中用过午餐,主家拿了一个笔记本要我们题词,我即油育江让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静。我在静寂中时而想到漓江,时而想到九曲溪,甚而想到莱茵河和我童年的课堂,便品味出什么是:宁静致远。

    写下了上头这句话。有人问我,吃一顿香一辈子,那要顿顿吃呢?我随口答道:那当然是辈辈香了。

    这绝不是夸饰之谈,而是真心的体会。在竹林中刚一落座,清茶就端了上来。轻风带着竹子的淡香一掠,杯中的茶味也扑鼻而起,霎那间行走的燥热消失了,浑身清爽得自在。待一口茶水落肚,食欲从肠胃间立即升至了舌尖。这时候,腊肉上来了,夹一片,放在嘴里,淡淡的香味满口萦绕。就着肉香嚼起笋片,清淡的雅味直催你连连下筷子。接着,竹荪上来了,蕨芽上来了,在竹林里挑捡野食长大的土鸡也端上来了,还有土鸡下的土鸡蛋,也和山菜清炒过上了桌。一时间,五味扑鼻,七彩纷呈,目中生光,舌根添津,真不知该在哪里下箸,乱了手指。干脆就近解决,夹一道菜,品品,又夹一道菜,再品。一道一道品下去,就觉得这菜如缕缕风吹,如飒飒竹响,淡而不寡,清而带幽。忽然想到苏东坡的诗句:“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则以为居无竹不行,食无竹也不行。

    自然,这竹林野餐酒是少不得的。酒是梨花白,长宁农家的特产。纯正的高梁酿造,而又不刚酿好就端上桌来。待到春白梨花,聚起飘飞的花朵,放置坛中,加盖封实,落窑存放。过上三年五载启封开口,花的气色早融入那透明的汁液去了,轻轻用舌头一呷,一股清凉直入肺腑,通体沁心。转瞬,凉沁变热,暖流从丹田上涌,直透发梢。没想到这琼浆玉液,也可增温壮胆,顿时,人豪爽了,话语多了,止不住为这竹海打油放言:

    桂林山水甲天下,竹海没有长宁大!长宁风光甲天下,宾至如归忘了家!

    竹海没有长宁大!

    长宁风光甲天下,

    宾至如归忘了家!

    十

    我羡慕长宁。长宁真是个长久安宁的好地方。长宁处处展现着和谐。有天和地的和谐,有天和人的和谐,有人和地的和谐,还有山和水的和谐,当然也就有了人和山水的和谐。这一切的和谐都活画在竹海之中,竹海融合了时空的多种和谐。如果说他地的风光可以赏心悦目的话,那么长宁竹海不仅可以赏心悦目,而且可以修身养性。

    赏心悦目的风光是旅游的好景点。

    修身养性的地方也是旅游的好处所。

    所不同的是,前者适宜走马观花,倘要下马看花,或者拴马养花,说不定会有什么破绽影响视角观瞻。长宁这景物则不同了,也许匆匆一过对司空见惯的竹,司空见惯的石没有什么新奇之感。然而,若是逗留下来,居住下来,或者说在这里旅游度假,只要心闲意静,就可以品尝出这地方令人陶醉的境界。这时候,就会领悟到师法自然的妙处,长宁更是让这样的妙处美不可言。

    新世纪的到来让旅游成为朝阳产业,无数的人们走出城市,走向自然,在山水间寻找令人耳目一新的景观。不过,也许是时代节奏的催赶,总是匆匆地出去,匆匆地回来。在这样的时候,长宁既接纳着匆匆过客,又在做着耐心地等待。等候着一个更新的旅游境遇的到来,那时候,走出都市的人们,会在田园间,山水间寻找一处心灵的栖息地,在那里放纵肢体,感受自然,陶冶性情。无疑,长宁就是这样的理想乐园。透过刻下的浮躁,长宁已经看到一个深度旅游的时代迎面走来。

    长宁期待着这一天,长宁迎接着这一天。

    当然,迎接不是口号上的迎接,长宁已将旅游业的发展列入经济发展的富县大策,从吃住行,到游购娱,做好了全面地、充分地准备。

    我听到县委书记刘立云如是说。我听到县长曾健如是说。

    我听到县长曾健如是说。

    春温渐渐深了,夏天贴近了长宁,像夏天一样火热的旅游高潮就要走进长宁了。

    2007年4月11日至13日,从长宁归来完稿

    感受天池

    去新疆当然没有忘了去天池。

    华夏神州,天池不少。长白山有天池,庐山也有天池。新疆这天池和庐山的天池不无相似。庐山有两个天池,新疆也有两个天池,庐山的天池一大一小,新疆的天池也是一大一小。不过,看过新疆的天池,回眸庐山的天池,就会发现新疆的天池具有独特的魅力。这魅力得益于一个字:净。

    天是净的,地是净的,水自然就更净了。

    天池的天,蓝得没有什么地方可比,像刚刚用水洗过的,又像刚刚漆刷过的,透明而又泛亮。天池的水洁净得更为可爱。说是水,其实是一幅幅天的照片。只是由于水的明丽,为那蓝天凭添了几分艳雅。置身于其中,简直有些醉了。深吸一口气,会觉得那天、那水的纯美一下扑进身心,透进血脉里去了。于是,不由得席地坐了,或者躺了,消受着这洁净雅致的风景。

    渐渐品出这里不凡的意趣,觉得这天池不假,是个天镜神池,品到深处,不想还品出个王母娘娘。传说这天池是人家王母娘娘的,大天池洗脸,小天池洗脚,颇有些现代卫生学的意识呢!似乎这天上就是比人世先进好多,早先人家王母娘娘的福份,现在人间未必都享受得到!又一想,天上和人世有些相似。自古以来,人世就多有不平,富贵的是帝王将相,贫困的是平民百姓,这不平构成了凡俗尘世。天池的景致,没有尘埃灰粉,这天上到底比人间洁净,是否仙界个个拥有王母娘娘这般的天池?我看未必,试想,那位嫁给牛郎的织女,她有天池吗?别说大天池,我看小天池也没有,否则,她不会来人间洗澡,以至被牛郎悄悄拿了衣裳,跟着人家牛郎过日子,男耕女织,生儿育女。王母娘娘闻知,还说人家不正经。倘若,她老人家没有了这天池,说不定也会贪恋人间。那么不正经的可能就不是织女了。只是,她老人家就是她老人家,从不思虑自己的过失,假如委屈一下自己,把浴脚的小天池让给娃儿们去洗,还会闹出这般有伤天规的事体么?何劳您老人家动怒,派遣天兵天将骚扰农家不说,自己还用什么金簪划水扬波,制造天河,弄出个永远的悲歌!

    天色不早了,众多的游客和我一样渐渐离去。洁净的天池将还原为静寂。那时候,王母娘娘会来吧,会洗滤仙体,养护玉肤,天池里有她的欢悦,有她的福份,她定是为这欢悦和福份而来的。可怜这尊贵的娘娘,并没有发觉,与欢悦和福份相伴的是无法挽回的过失。

    看来这天池不要只洗涮人肢体上的尘灰,重要的是涤滤人精神上的污垢。

    1997年12月6日

    中言心语:

    我很庆幸我没有偷懒,将对天池的感受追记了下来。倘若再过几年,待到我第二次去天池,一切的一切就全变了味道。洁净没了,明丽没了,雅致也没了。一个灰暗的天日,用浓云和迷雾消隐了上次看到的景色。我很感谢上苍让我观览到天池的不同面貌,也庆幸先前记下了无尘的感兴。

    2009年10月12日

    游火山口似乎是一种滑稽。那火山是大地的示威,而且是怒对苍天的示威,试想,那示威是可以小瞧的吗?

    大地的襟怀是阔大的,心胸也就辽远而又广博。对于常日的世事民情遂心也罢,违心也罢,只要有落日,只要有暗夜,一切都会随着黑色隐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第二日,在那朝气勃勃的艳阳下,大地依然是坦荡磊落的姿态。

    当然,大地也会有烦愁的时候,是禽鸟的喧骚?是野兽的肆扰?抑惑,这禽鸟,这野兽根本不足以触动大地平静的日子。能够让大地不宁的只有人了,尤其是现世。人曾经是个弱儿,没有庞大的躯体,没有锋利的牙齿,不能杀伤异类以饱口腹,只好躲在密林里,住在树枝上,采食梢头的籽实。自从人站立起来,那头就不再低下了,前爪也灵动成了手,居然可以视万物为己有。有一日,人们跳下树,走出森林,也就告别了森林。告别也罢,不该的是回过头来毁灭森林。这不义之举,如果是偶而的闪失也不会引起大地的注意,令大地不安的是人们过度纵欲。某一日,或是某一夜,这不安只稍稍表现了一下,便屋倒楼塌,人们惊呼:地震了!

    如果说地震是大地给人的警示,那么火山的爆发,则是大地对天的警示。长期以来,在下面的大地忍辱负重,风也忍了,雨也忍了,雪也忍了,雷也忍了,电也忍了。最不该的是决天河浊流,往尘世狂浇,闹得江河泛滥,生灵涂炭。如果,这莽撞仅是一、二次也还可忍,最不可忍的是接二连三,横行无忌。于是,大地久有的郁结出喉了——

    游火山口

    中言心语:

    如果说地震是大地给人的警示,那么火山的爆发,则是大地对天的警示。长期以来,在下面的大地忍辱负重,风也忍了,雨也忍了,雪也忍了,雷也忍了,电也忍了。最不该的是决天河浊流,往尘世狂浇,闹得江河泛滥,生灵涂炭。如果,这莽撞仅是一二次也还可忍,最不可忍的是接二连三,横行无忌。

    火焰冲天而上,挟裹着岩浆喷涌腾空。一时间没有风吼,胜过风吼;没有雷轰,胜过雷轰;没有电劈,胜过电劈……地怒着,天抖着,天和地都改变了往昔的颜色。

    试想,这样一种场景难道是可以轻易涉足的?而今我来了,来到火山爆发的口唇上。我与火山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了,而火山也与我无损,皆因为跨越了数万年的时光,往昔大地的声威已凝定为坚固的静寂。静寂的四周,有茵草,有绿树,有红花,铺衬出迷人的祥和。

    我伫立在火山口的唇沿,思谋着天、地、人的神话。科学的发展使人类告别了神话时代,信息时代的到来,让神话变得如同婴幼儿一样稚憨,如今谁也不会认为地震、火山是大地对人、对天的抗争,但是,谁也不能忽略那神话稚幼得可爱。

    或许正是这神话的可爱,才让我自从去过火山口就一直沉吟,沉吟到今天……

    1997年12月27日

    白云生处是大宁

    去大宁是奔红叶去的,但是,秋霜不知道它能造就红叶,也可以摧折红叶,也许它是太钟爱红叶了,红叶是它最为成功的作品,它要这作品更鲜更艳,于是,加了一把劲,又加了一把劲。因而,我到大宁时红叶已开始枯萎飘落了。我没能收获到红叶的喜悦,却意外收获了比这喜悦更醉人的喜悦。

    从临汾出发的时候,心情同天色一样灰沓沓的。虽然是个晴日,可太阳的光色无奈于满天的飞尘,也就变得暗了好多,昏了好多。尽管尚是早晨,展现的却是黄昏的颜色。在这样的氛围中待惯了,见惯不怪,心胸虽不明净,却以为深秋就是这般光景。汽车出临汾、过襄汾,调头西去,穿过金刚岭,直驱大宁县,这才发现太阳鲜亮得如同早春的嫩芽,天色洁雅得好像洗过的明镜。马上想到个时髦话“天然氧吧”,便停了车,下到昕水河畔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大宁与我并不陌生,留给我的印象是灯光和暖炕。那炕光和暖炕凝定在我心头快要40年了。那是“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去串联,徒步行走去延安,美名曰:长征。那一日从什么地方出发已记不清楚,只记得背着棉被转过一道山洼,又转过一道山洼,转落了太阳,转降了夜幕,还是没到了投宿的大宁。大宁忽然遥远起来,朦胧起来,似乎成了一个虚无的目标。又转过一个山头,蓦然间眼前闪亮,就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了人间,我们几乎齐声喊出来:大宁,大宁!光亮的大宁就在眼前,顿时浑身温热,劲头猛增,没有多时我们就置身于亮彻心魂的灯光下了。

    次日,我们从大宁城出发,直奔平渡关而去。出城没走多远就感到了昨日的幸运。昨日的路虽然弯转,却宽展而平坦,那是可以跑大卡车的公路。今日的路却不同了,似乎不是修过的路,而是鲁迅先生笔下那路,地下本无路,走得多了就成了路。这路说羊肠小道是一种赞美,说草蛇灰线又有点贬损,反正循着前人的踪迹,翻山越岭走去就是了。就这么走呀,走呀,走出了一身又一身的热汗,眼看太阳就要在山那边和我们告别了,我们还在攀爬峰巅。登上峰巅,俯身一看,黄河蛇曲而来,啊,母亲河出现了!我们几乎狂热地欢呼起来!兴罢赶路,没走几步天便黑了。只好四肢并用摸着山石往坡下爬去。黄河水在耳边响个不停,就是爬不到坡下,爬不进村里。登山时的热汗落了,内衣却湿着,凉风吹来了,身上寒瑟瑟的,想起《木兰辞》中的句子:只闻黄河流水声,不闻爷娘唤女声,心里酸酸的。爬到平渡关,吃过晚饭,解开行囊,躺在炕上,热烘烘的暖劲让我一辈子也消受不完。

    这次到大宁的当天下午,县委书记杨玉龙便陪同我去平渡关。真没有想到汽车会一直开到这偏远的小村落里。平渡关是个百余口人的自然村,有了一条大路就将外界的景观同村庄拉近了好多。我们赶到的时候,一辆崭新的摩托车载着小青年向高坡攀去,爬上山顶,向外飞走了,村子里只有不多的几位六旬老人在收打最后的秋实。贺克明老汉和老伴刚打完红小豆,端着簸箕正要簸净其中的枝叶。贺二小收起了晾晒的花生,正悠闲在旧碾前吸烟。说到40年前的大串联,他们竟然还记得当年的红卫兵接待站,笑呵呵地将我们带到了那排窑洞前。远去的往事一下浮现眼前,那夜在暖炕上酣然入睡,睡得好香,第二天醒来出门一看,才发现窑脑上是一座高崖。此刻,站在窑洞前我一下找到了往昔那种感觉,连忙拍照留影,恨不能带了这窑洞及窑洞中那暖炕回去。

    平渡关是一个在临汾地图上都难以找到的村落,可是,有了一条通达的路,他们的棉花、花生以及坡垅上刚摘下的红枣,就可以到了县里、市里、省里,乃至到了京里。当然,到达的不只是农副产品,还有青春勃发的生命。到达不是终点,回归也不是终点,到达和回归都充满了希望。回归的钱物固然重要,但那青年人带回的眼光和热力更为重要,他将会为平渡关以及像平渡关一样的村庄注满活力!

    在大宁行走,目之所及到处可以看到这种活力。小尾寒羊于我不算陌生,生长快,体态大,自然也就有可观的价值。不过,在赞叹声中也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此羊退化快。如不扼止它的退化,优势很快就会沦为劣势。当然,那发声的面容带着深深地忧虑。这忧虑如寒风掠过,吹皱过我的心池。在大宁我皱折的心池舒展了,那是因为他们用杂交给小尾寒羊注入了新的生机。那日,快到正午了,阳光温热,我的心更为温热,曲峨乡种羊繁殖的场面让我看到了小尾寒羊生趣盎然的前景。

    沟里、坡里的石头也成了山里人独有的摇钱树。说到石头,人们的耳边就会响起隆隆的炮声,轰轰的转机,随之眼前便弥漫开乌烟瘴气。那是开山采石、碎石,将石头用作粗放的建筑材料。大宁却舍不得这样大把大把挥霍祖上留下的资源,何况他们还要呵护那永恒的蓝天白云呢!他们轻轻卸下石块,轻轻运了回来,轻轻解了下来,又轻手轻脚磨呀凿呀,于是,石头变成了光滑的石板,变成了精美的狮子、孔雀,变成了装点大雅之堂不可或缺的雅物。在石城那座石业公司里,我忽然就想到了那首歌:精美的石头会唱歌。是的,这里的石头正在唱着一曲致富歌,一曲脱贫歌!我为这无言的歌声所陶醉,所感染,却没有想到这音韵波击着大宁,有12家石材厂正在悄然兴起!

    大宁不只是青山绿水,也有荒山秃岭。陶醉我的是青山绿水,震撼我的却是荒山秃岭。近些年,由于研究尧文化的缘故,我的视野不止一次地凭眺上古。我从先祖生活的踪迹里发现,文明的遗存多是荒秃。绿树青草养育我们的先祖,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山上岭上的植被就这么脱落了,水土逐渐流失了,形成了深深浅浅的沟壑,而养育先祖的母亲河,终于因黄土浸染在东汉时被叫成了黄河。从此,每见光秃,每见荒败,我就从其中看到了人类文明的曙光。当然,大宁震撼我的不光是荒山秃岭,尤其是那些焕发出一缕绿意的鱼鳞坑。那是文明历史的后人,正在弥补先祖文明过程中的遗憾。相对于先祖,大宁的今人是更高一个层次的文明。

    这文明凝聚着当地人,吸引着外来人。我在二郎山上见到一位来自北京的女士。她叫程炜,当年我串联走过吕梁山不久她来这里插队。10年后才回到优裕的首都。我和我的同学走过后没有再来,她不仅来了,而且二次扎根于山中。她用汗水播植枝杆,用心血滋润新绿,二郎山间的荒秃正化为蓬勃的锦绣。这蓬勃的锦绣无疑是对蓝天白云的最美妙呵护!面对这位和我同龄的女性,我像钦敬大宁人一般对她充满了钦敬!

    我依稀记得那年,过到黄河对面,也是草蛇灰线般的小径。此日,背着身后通达的道路,我祈盼两岸间也能这样畅通无阻。这句话尚未出唇,车子载着我来到另一个渡口——马头关。马头关上人声鼎沸,机声轰隆,正在建造一座横跨秦晋两岸的大桥,天堑变通途已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我按不住心头的喜悦,从河滩一直跑到工地前端,极力想把这种喜悦撒播到每一根桥桩的下面。跑到最西头,猛然回首,哟,怎么山崖上悬着一座古庙。庙虽很小,却也为崖上凭添了沧桑感。我攀进庙里,知晓了这是座曹仙庙,也叫黄河仙子庙。黄河仙子原是对岸山上的一位姑娘,父母亡故后兄嫂要将她嫁给富家为妾。一气之下她逃出了家门,她渴望找到个洞天福地,便放开脚任意游走。不多时来到了悬崖边,黄河阻断了去路。眼看着对岸蓝天白云间桃红柳树,欢歌笑语不断飘起,真恨自己没生双翅。忽然一阵风起,姑娘旋飞起来,落地时已到了人间仙境。从此,她便和东岸的百姓和谐生活,幸福度日。去世后,人们为她建庙塑像。她姓曹,众人称她曹仙,也叫她黄河仙子。黄河仙子能在大宁落地扎根,欢度一生,足见这方水土多么舒心宜人!

    当然,在大宁观瞻免不了心潮像山峦一样起伏。用如今富裕的尺度去丈量,大宁是有些贫穷,但是,贫穷不等于落后,大宁人正用石头那般的骨气和精神挺进,而这挺进却没有损毁自然环境的冒失。比之那些靠肆虐山水获得富贵的人,大宁人更为让我敬重。面对大宁这随处并肩而立的山峦,伸手可捉的白云,以及明亮如镜的蓝天,杜牧的诗句时不时就响起在耳边:白云生处有人家。我则要赞——

    白云生处是大宁。

    2005年11月6日

    地北风光

    开阔的天地

    夏天刚刚探出个头,黄土高原上我居住的那个窝里已热烘烘得惹人心烦。坐在屋里闷闷的,走在街上燥燥的,早晚有些凉意,可还没有透进心里,一忽闪就过去。

    我溜出城市,到了山里。本想是走进阔野放松筋骨,活络血脉,岂料,头上没了林立的楼群,却成了压顶的山峰。山峰像密林一样拥塞在天地间,只留给人一条条撒点光色的缝隙。这里虽然燥热不及城里,可那对人的压抑胁迫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山里和城里好像一个模子脱成的,只不过山是造物主的作品,楼是人的作品。早先,或者早早先,人是从山里走出去的,人到了川里,造出了城市,城市的楼房写照了山势。这一趟的逃离,我丝毫也没能摆脱身心的压抑。

    到了齐齐哈尔,我方找到了可以舒展身心的乐土。这地方路宽、楼矮、车稀、人少,天空的明净碧蓝总让我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浩瀚无边的蓝天坦坦荡荡亮出自己的全部,让人一下感受到了真实的性情就是这样。太阳从蓝天上走过,走得轻松自在,一点也不会有什么磕绊挂碍,一点也不必用心计、动脑筋。似乎走过百年、千年,就如同一天那样闲适,一点点都没有累的感觉。

    我舒了一口气,久违了的童真从遥远的儿时赶来,回到了我的心域。

    我住的是个单位。单位在我的印象里历来密布着窄小紧凑的屋舍。这里却不,低矮的围墙圈划进少见的宽阔。绿地绿出了田野的气魄,楼房再高大也无法构成对人的挤压。

    绿地的东南角有一片樱花。若不是走近这些花朵,这一生恐怕也难以理解“怒放”的词意。我还想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花色,搜肠刮肚也无法摆脱自己贫乏的窘态。的确,除了怒放,任何词语都无法描摹这花开的盛况。一朵花仿佛是一颗闪光的星星,一枝花仿佛是一串放光的灯饰,一棵树仿佛是一团喷光的火球,而这一团团火球簇拥成的花地,仿佛是一片火海,一片烈焰喷薄的火海。不过,这火海不仅没有威严,没有厉势,还充满了温润和喜悦。似乎爆烈那笑容就是为了迎接你的到来。融入花丛,那亢奋、那激情,立即染醺了你,不知不觉积郁在心底的烦闷、懒怠、萎靡消散了,散得无影无踪。

    樱花的周围有一地新绿的嫩草。嫩草间点缀着一朵朵弱小的黄花。黄花小得很容易为人忽略,我若不是被怒放的樱花所吸引,怎么也不会发现这些没人叫得出名字的小不点。小黄花生长在樱花的脚下,如同豪门前倦缩的乞丐一样寒酸可怜。倘若是人,倘若这人还有点自知之明,我想是万万不敢在这花海之前斗胆的。

    孰料,樱花开得快,谢得也快。大约过了也就是六七天吧,红烈烈,喧嚷嚷的花朵全败了,萎缩的花瓣蔫软在枝条上,风采不再了。枝条上刚刚吐露的叶芽太小,掩不住乍然败萎的衰色。于是,先前的那份壮美褪变为凋零的凄惨。这光景,地上的小黄花却显眼了,灿烂成好大一片,如同铺展在豪宅的华贵地毯。或许是经过数日的积蓄,花更繁了;或许花并没繁,只是少了樱花那壮美的比衬,才显现出她们本来的亮丽。这真有些难能可贵了,小黄花不因弱小而气馁,不泄地扎实着生命的过程,即使终生不为人注目,也不会因为怠慢光阴而懊悔。

    丹顶鹤

    这一日,我去扎龙。扎龙在东北那博大的土地上是个弹丸般的绿点。但是因为这是世界级别的湿地,又因为湿地上生长着丹顶鹤,因而早就颇有名气了。

    车子出城在林荫路上奔驰。突然间天开地阔,扎龙便亮敞在眼前了。无边的水草从冬日的枯败中探出头来,展示出茵茂的绿色,一直将这生趣放展到大地的边沿,和那蓝亮的天空在远方隐约弥合为一体。这么博大阔远,静寂洁雅,而又生机盎然的天地实属罕见。

    仔细看,天不时就在地上,就在草丛。草丛中间或就有天一样的亮蓝,亮得比天还亮,蓝得比天还蓝。若不是白云在其中飘荡,还真难分辨那是天空写照在大地上的倩影。

    这就是沼泽。

    早就听说,沼泽是丹顶鹤的粮田。有沼泽,就有丹顶鹤。我的目光便在那些亮蓝的板块上探寻,探寻这自然的骄魂。然而,除了亮蓝,就是茵绿,和遮掩在茵绿间的枯黄,哪儿有丹顶鹤呢!

    突然听见了叫声,是丹顶鹤的叫声。追寻叫声远望,只看到了一个个铁丝拧成的网笼。近得网笼才看到困禁其中的丹顶鹤。网笼散落在水草间,有五六个,每个里头圈养着三四十只丹顶鹤。外面地阔天高,里头空间狭小,丹顶鹤拥塞其间全都失去了自由。我真想打开囚笼,放它们在阔地戏嘻,在长空起舞。

    网笼打开了!丹顶鹤欢跃而出,腾空而起,转眼间就成了蓝天上的风景。那翔舞的风姿写照出一句古诗:云是鹤故乡。鹤入云絮,与云共飞,高远的蓝天更添了高远的生趣。我暗暗为丹顶鹤加油,飞吧,飞得越远越好。

    遗憾的是,仅仅兜了一个圈,丹顶鹤就甩下白云,回落在地,一头扎进水边的黑泥,匆匆点啄着,搜寻着饱腹的吃食。没有一只抬头,没有一只远望,蓝天阔地似乎与自己无关,什么云故乡,那早已是它们先祖的遥远往事了。我顿时明白了,这些生灵早就退出了广阔领域,生命的天地就是那网笼中的空间。

    果然,养鹤人扬起木杆左挥右抡,一只只丹顶鹤便乖乖钻进了网笼。也不仅仅是挥抡木杆,在网笼的边缘还有一个人提着水桶,抛掷小小的鱼虾。丹顶鹤冲着鱼虾走去,就走进了网笼,走进了囚禁自身的囹圄。多么可怕,一点小小的吃食,会换取博大无垠的自由空间!如果生命贪恋于温饱,即使有再大的翅膀,也不会去搏击飞翔。

    扎龙的风

    风来了!

    我是从飞扬的羽毛中看见风的。那是一只丹顶鹤的羽毛,它随着风离开草地,旋舞上了高空,甚而高过了丹顶鹤飞翔的高度,仍然悠然地飘飞,飘飞,像是要去丹顶鹤先祖的故居——云中。真羡慕这羽毛竟然拥有比丹顶鹤还高远的旅程,我为之喝彩,加油!

    不过,这只羽毛终归没能去故乡里安歇。或许是风累了,要躺在草地上休息,它也就飘落下来。羽毛的自由也是有限的,它依凭着风,风的性情也就成了它自由的限度。

    就在羽毛跌落的一瞬间,我猛然明白了扎龙是风的自由世界。这里没有高树掩映,没有坚墙抵挡,没有沙尘搅扰,风可以放纵身心奔跃飞翔。一阵紧,匆匆蹦跳过去了;一阵慢,缓缓散着步回来了;一阵高,搂着白云一起翔舞;一阵低,抚着叶梢翻卷波浪。天空、地上都玩厌了,就跳进沼泽去洗澡。洗澡也不安生,撩乱得水纹四起,碧波粼粼。这样的自由,天地间少有。

    我无缘拥有这种自由,唯愿感受这种自由,找一块绒厚的草地仰面躺下,任由轻风抚面,入怀,还觉得不尽兴。大口一张,满满吸进一口风,牙尖轻轻一咬,那风就像蜕了皮似的,流出了甜丝丝的蜜汁。这蜜汁四处盈溢,从肺腹到五脏,无不萦绕着可心的适意。我闭上双目,感受着这难得的风味,悠悠然旋舞起来。仿佛飞进了丹顶鹤的故乡,乘着云絮遨游四方了……

    我醉了。风能醉人,好个扎龙的风。

    2005年5月20日草于齐齐哈尔

    中言心语:

    楼房像高山一样,耸立于人的身边,使人感到沉沉地压抑。只因为人是从山里走出去的,走进川里,造出了城市,城市的楼房也就带着山的高昂气势。

    多么可怕,一点小小的吃食,会换取博大无垠的自由空间!如果生命贪恋于温饱,即使有再大的翅膀,也不会去搏击飞翔。

    我真感谢游记这种文体,它不仅收藏了我看到的风景,而且收藏了那风景激发出的思绪。思绪如云烟,去了便无踪无影。所幸,游记让我捕捉到了,而且挽留下来,掀开书卷就缭绕在我的眼前。

    2009年10月12日

    燕都之歌

    在北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节,我随中国作家看神州代表团走进了广东省怀集县。位于岭南的怀集仍然茂林修竹,满目苍翠,汽车在公路上奔驰,夹道的紫荆花敞开笑颜欢迎着我们。顿时,寒意消尽,周身涌起炎夏的激情。

    炎夏的激情?

    是的,正是炎夏的激情。这激情是怀集美好的自然风光点燃的,是怀集深邃的历史文化点燃的,更是怀集方兴未艾,蒸蒸日上的旅游业点燃的。于是,我听见我的细胞在歌唱,我的灵魂在歌唱,歌唱日新月异的怀集,歌唱欣欣向荣的怀集。怀集,素有燕都美誉,因而便有了这燕都之歌。

    燕歌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是唐朝诗人刘禹锡笔下的燕子。燕子的更替易主揭示了世事变化的哲理,因而,燕子伴随着这诗成为千古绝唱。我是在这绝唱的诗意中认识燕子的,以为燕子就是屋檐下的一巢风光。及至到了怀集,到了怀集着名的风景旅游区——燕岩,才知道这种认识的短浅。原来燕子可以离檐而居,群居,居住出一个世人无法想象的族群。我问,这里的燕子有多少只?竟问出令我目瞪口呆的数字:

    10万余只!

    我登上景区的观燕台,一侧是高达60余米的燕岩洞口,一侧是山岭原野。我们来的不是时节,燕子离去了,秋分之后便去南洋群岛寻春去了。然而,站在这里仍然有一种震撼的感觉,似乎看到黎明时分,群燕翩飞,纷纷从洞口拥出,那该是多么壮观的景象!不止是出洞,当地村民告诉我们,夕阳西下,万山挂彩披霞,这时候漫山遍野都是燕子的歌声。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仿佛是神灵的号令,突然间歌声停止,燕子腾空而起,遮天蔽云,相继回归洞窟,那更是人间奇观!

    我注目燕子的时候,才发现怀集这燕子与我见惯的燕子大为不同,两翼间有一条清晰明晃的黄色羽毛,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因称金丝燕。《辞海》载:金丝燕“群栖,食虫,巢以羽毛、苔藓或海藻等混和唾液胶结而成,即供药用、食用的‘燕窝’”。莫非,这燕岩出产慈禧太后喜欢进膳的燕窝?正是。每年春分一过,金丝燕就回归怀集,在燕岩中群居产仔。当然,产仔前要先筑巢,而她们筑巢不用河泥,是用唾液一滴一滴将羽毛、草丝粘结起来。那干结以后的唾液乳白晶莹,就是珍贵的食物燕窝。

    燕窝高悬在六七十米高的岩顶上,附近的村民却要徒手攀爬上去,将那一个个燕窝采摘下来。这采摘燕窝的劳作,如同杂技表演一样惊险。不过,杂技表演的惊险动作均有保护措施,而采摘却是毫无设防的。为了来往于绝壁,村民们设置了天梯和天桥。说是天梯和天桥,其实天梯是一杆杆垂挂的竹竿,天桥也只是一杆横搭的竹杆。采摘时,村民就攀竖杆而上,沿横杆而跨,那惊险的劳作令目者提心吊胆,那惊彩的场景令观赏者叹为观止!

    金丝燕创造着自己的生活,也改造着人们的生活。附近村民享受燕子的福泽,崇尚燕子的精神,燕子成了他们心灵世界的依托。每年农历三月初一是当地的“祀雷节”,六月初六是敬燕节。而无论是祀雷节还是敬燕节,都是敬奉燕子的。这一天,人们要烧香奉燕,还有诸多禁忌。不能洗头、洗衣服,怕脏水被燕子误饮,污了神灵;还不能下地作务,怕惊了燕子的行踪。燕子,金丝燕,这上苍赐于的精灵已成为怀集人现实生活的物质财富,精神世界的圣洁信仰!

    何止怀集人民,凡闻知者无不慕名而来,来观瞻燕岩,来朝拜燕子,来感知这天宇间的生灵。

    于是,怀集人民顺水推舟,推波助澜,观瞻游览燕岩已成为一条旅游线路。当金丝燕沿着祖先的生活模式循环往返时,怀集的父老乡亲却走出既定的陈规,奏响了新的生活乐曲。燕子呢喃诉旧语,游人结队听新歌。我在怀集感受到了时代脉搏的跳动!

    洞歌

    潺潺流水岩西走,落落斜阳洞口悬。琴立台前真妙花,舟行石底更奇传。

    落落斜阳洞口悬。

    琴立台前真妙花,

    舟行石底更奇传。

    我走进燕岩,耳边唱响的就是这首诗。这是清代诗人龙世储的感兴,却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我的心境。

    我是充满好奇地走进燕岩的,我想探知是什么样的洞穴能吸纳十万只金丝燕,创造世所罕见的生态奇观?脚步一迈入洞口,我便吃了一惊,惊叹好大一个洞!不过,同时也就明白了燕子栖居这洞中真是最为明智的选择。这洞真高,最高处高达80余米;这洞真宽,最宽处宽达90余米;这洞真深,最深处深达660米,哦,不是深了,因为这洞深透了,从这头到了那头,也就成了长。这么宏大的一个家园,不要说寻常百姓家,即是乌衣巷里的王谢明堂又何尝能与之相比?真感慨燕子先祖的好眼力,将家园安在这里。

    宏阔固然使这洞博大,却不是这洞的精妙所在。这洞的精妙在于嶙峋的岩石脚下有一道暗暗涌动的河流,流水无声却使洞中增添了湿润灵秀。山不在高,有水则灵,洞窟亦然。这一河清流更让燕岩名扬远近,若不然洞中为何有那么多落坐的圣贤?

    我目中的圣贤就是导游介绍的那一个个石笋、石柱、石钟、石幔、石乳。在她的口中那是些无生命的僵物,在我看来他们却是静心修炼的神仙。对于神仙,我这位凡人的认识自然极为有限,不过我却在高耸的岩巅认出了四位,他们是:蒲伊、王倪、齿缺和许由。当年帝尧访贤,欲禅位于天下高人,他们都是理想中的人选。然而,他们都忧烦尘世的繁嚣,一心要过清静的日子,飘然无踪,不知何去。今日,不意竟在此洞觅得了他们的仙容。哈呀!他们安然落坐,一坐就是数千年,实在修炼到家了。难怪金丝燕要到此洞来,岂不是慕名沾染他们的神韵?

    好久,好久,我在洞中难以拔步,久久感受着这燕岩的灵秀。所以会挣脱出来,是缘还有岩洞在呼唤我的到来。我来到了风洞,未进洞中,洞口就轻风徐徐,抚慰颜面,顿悟风洞的由来。风洞里不仅石头千姿百态,乱迷人眼,而且洞中有洞。趁兴往深里探去,越走越暗,忽然眼前一亮,似艳阳从天而射,仔细看时,是头顶石开如井,直透上去,耸立出一个洞,人称通天洞。得了通天洞的光缕,脚下有了绿草,绿树,给了这灰暗世界珍贵的生趣。因而,这洞便稀少得令人爱怜。

    不敢再痴迷洞中了,这怀集拥有“中国最佳的溶洞奇观”,车行山路,飞快奔驰,峰回路转,曲径通幽,哈呀,沿途竟有360座独立的山岭,岭下隐匿着170多个溶洞,哪一个都是新异的面孔,若是再在其中陶醉下去,说不定真会成为洞中一石,化入石丛……

    好个怀集岩洞,难怪游人纷沓而至,如织,如潮!

    村歌

    花水新流万点春,

    退心如觅避秦人。溪声互答舟前句,峰翠遥开画里身……

    溪声互答舟前句,

    峰翠遥开画里身。

    ……

    我将明代怀集邑令李盘的诗句钩沉于此,是觉得惟有此诗方能构画眼前的村景。

    村名黑岩。顾名思义,岩石是黑的。黑压压的山石像是太行、王屋二山拦住了愚公家的去路,让村子与世隔绝,绝得远隔红尘水树幽,不知有汉,不识魏晋。当然这里不是愚公的家乡,偌大个村落,村中400余口人呢!

    那一日游走前去,不知不觉就走进了陶渊明的笔底……缘溪行,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之声相闻……

    恰似,恰似陶渊明胸中的世外桃源。我一直以为世外桃源是陶渊明虚拟的艺术境界,却一直向往走进这幽静闲适的人生天地。近几年,旅游成为发展经济的朝阳产业,世外桃源也成了催化效益的一种手段。我去过不止一处刻意打造的世外桃源,看过均免不了掩面一笑。是日,我却被怀集打造的这产物吸引了。说是打造,其实不用费多大气力,不必打,也不必造,只凭一双慧眼识得出来,挂牌营业就让人刮目相看,不得不赞赏:像得好酷!

    好酷的不止是形态,而是黑岩村里的恬淡世相。这恬淡可以从安闲的院落读出来,可以从悠闲的脚步读出米,但最让人回味的是村人的长寿。80岁以上的老人举目可见,90岁以上的寿星屈指可数。曾有一位叫孔英的老人你还记得吗?对了,就是国家老龄委授予“长寿皇后”的那位,那位老人就生活在这个村庄里,我真想见见这位皇后,可一打听,已经谢世了,这未免是个小小的遗憾。我在村子里走过,忽然导游拦住了一位老人,一顶旧布帽遮住了额头,也掩去了皱纹,看上去也就七十来岁吧!然而,导游的话让我们一行连忙止步,和他留影。他叫梁柄桂,是位百岁老人!这还不奇,稀奇的是他还有位兄弟梁柄湘,是双胞胎,寿高和他一样崔巍。

    这黑岩村与世外桃源不只是形似了,而且是神似的神似了。也就在此时,我搜肠刮肚,难得好句,只好钩沉出李盘的诗句为这村落唱一曲颂歌。这是村歌,更是唱给世外桃源的歌,我用歌声表达心情,也愿歌声将更多世人带入这人间仙境。

    佛歌

    峭壁悬崖叩上宫,慈悲救世释儒同。如何十年修真地,一任嚣尘历劫红。

    慈悲救世释儒同。

    如何十年修真地,

    一任嚣尘历劫红。

    清朝光绪三十二年,即公元1896年,东莞举人蒋航出任怀集县令,第二年他登上六祖岩写出了上面的诗句。这是怀集县志中的记载,一看到六祖岩我的眼睛立即闪亮。六祖可否就是名僧惠能大师?

    惠能大师岂是一般僧众可比?时在唐朝,广州法性寺中僧人云集,自印度禅宗传入中国已历数世,虽然各位法师都有传续,但无外是承续先师而学舌。这一日,突然到来的僧人惠能登坛论经,出语时新,应者无云,自此“顿悟法门”真正立足于中华大地,禅宗也就成为中国禅宗。如果说,惠能之前的五位祖师只是禅宗天空闪烁的星星,那么,惠能则如一轮初升的月亮照亮了暗黑的夜晚,于是惠能便成为继五祖之后的又一位大师:六祖禅师。

    毛泽东同志曾给于六祖惠能极高评价,1956年他对广东省的一位领导人说,你们那里有个惠能,在哲学上有很大贡献。他主张佛性人人皆有,创立顿悟成佛的学说,使印度佛教中国化了。

    那么,六祖惠能是如何修成正果的呢?

    我的目光又一次注视到怀集山水。六祖惠能曾经投师五祖学佛,虽聪明颖慧,然难得要令。这一日,惠能突然从众多的师兄弟中消失了,而且一去16年杳无音信。他去了何处?

    惠能所去的地方正是怀集。怀集至今仍存六祖岩。这岩石突兀而出,远望如大鹏展翅,近观若灵龟行地。岩中一洞,面东南,背西北,向阳而避风。居于洞室,可以沐艳阳,可以听松风,下能够观人世尘事,上能够修佛界心性。遥想当年,惠能在此纵览众生,思虑佛事,有凝思之虑,有皱眉之忧,然而,或是山涧清泉滋润,或是峰峦蜜果着身,或是枝头鸟鸣悦耳。忽一天,虽明月消隐,但天地一片空明,他顿悟了,也就在此时走下山来,前赴广州。有一首他的偈语,抑或正可表达他此时的心境:

    心底含诸促,普雨悉皆萌。顿悟华情己,菩提果自成。

    普雨悉皆萌。

    顿悟华情己,

    菩提果自成。

    岁月匆匆,六祖惠能离去上千年了,怀集人却一刻也没有忘记在此修成正果的大师。那山上石室依旧,石桌、石凳以及石头香炉都在诉说往事,六祖岩的镌刻早就嵌印在洞口。即使这样,仍难表达众生对惠能的崇敬,山下香火缭绕的地方落卧成一个新的禅师佛堂,六祖大师就在那儿永生。

    一批批人来了,带着崇敬;一批批人去了,带着虔诚。静悄悄的岩室,静悄悄的佛堂,没有人语,没有喧闹,佛法如歌,禅宗却已在众人的心中。

    道歌

    飘缈峰峦云出没,

    参差石磴客中攀。道人指点迷仙处,何用争夸度朔山。

    道人指点迷仙处,

    何用争夸度朔山。

    写这诗句的人叫顾旭明,乾隆十九年(1975年)在怀集当县令。现在这诗句还能流传,是因为其真实记录了怀集花石洞天中所隐含的历史胜景。

    花石洞天可真是一处稀有的景观。阔野平畴,一望无垠,坦荡出大地的宽阔。行走在这阔野中,胸中顿生博大气象。正感受这博大,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块石头,随着脚步的近移,那石头逐渐增大,大成了一座山峰。这山不是一座,这儿,那儿,错错落落,为那博大又添上了几分峥嵘。怀集人不以峰相称,仍以石为名,于是有了花石洞天的景观。

    那一天,我们走近的是丹岩。丹岩又称四门岩。好大一块巨石,近到跟前,立即感到了人的渺小,岩的高大。高大的巨石坚挺巍卧,显示着凛然气概。孰会料到,这坚硬的巨石中间是空的。稍走数步,就可以窥视外面,不止一面,四面都有门扉可通。正缘如此,这丹岩才有四门岩的俗称。俗称却没有俗了巨石,反而让这石头凭添了空灵。空灵的石头,外观是无欲则刚的绝壁,然而,仰首观望,在石顶壁侧,竟然有人工堆垒的墙体,无疑这墙体呈现给了人们几分神秘。

    打探神秘,打探出个抱朴子,果然这灵石中隐匿着一段历史。抱朴子名叫葛洪,是当时有名的道学理论家。不过,也许当初他途经此地时还不是理论家,更不是名人。他只是喜好医学,且喜欢炼丹,闻知勾漏,即广西北流出产丹砂,就前往那里取材熔炼。他终归没有到达勾漏,那是因为这花石洞天吸引了他的目光,也钳制了他的脚步。当他走近花石时,便置身于花石了,因而,迄今来到这里,仍然可以看到一座道士岩。

    道士岩正是昔日葛洪的修炼之所。他先修身,再炼丹。坐置岩下,看众生苦熬;攀上岩顶,瞰人生短暂。他气定神凝,与天地共融,因而洞明了心胸。此时,再采丹砂和金鹅蕊,炙火冶炼,融成丹丸。这丹丸成为养生之药,被人们誉之长寿仙丹。可惜世人,尤其是那些贪食民旨民膏的帝王只知道贪食丹丸,不懂得怀素抱朴,还是残缺了人生。当然,他们短暂的生命无法矮小颇得造化的葛洪。

    葛洪早和往日的时光一同远去了,但是,阔野上的巨石仍在,虽然无言,却大音稀声,用生命唱响天道之歌!

    竹歌

    竹葭榕荫两清幽,无数行人踏浪游。冠盖遥通青柳岸,村圩晚散白苹洲。

    无数行人踏浪游。

    冠盖遥通青柳岸,

    村圩晚散白苹洲。

    一踏上怀集的土地,就进入清代县令黄文的诗意了。路旁一丛丛,一片片的翠竹让初冬的南国仍然显示着活力。大抵是缘自苏东坡、郑板桥这些文人的浸染,我对竹子情有独钟,见了怀集的翠竹禁不住翘指赞誉。

    怀集人却不以为然,因为他们拥有竹中的上品——厘竹。厘竹学名茶杆竹,盛产于怀集的绥江坳仔河段。泛舟这里,河水清澈,绿竹倒映,风动梢头,波光摇动,多么美妙的景致!上岸观赏,河堤上,沟坡里,满目绿色,遍地翠竹,其势蓬蓬勃勃,其景壮壮观观。

    厘竹之美不仅在于好看,更在于实用。其杆通直、肉厚、空心小,光滑、坚韧、有弹性,而且经久耐用,不易生虫。缘于这些优点,内行将之誉为竹王。怀集这竹王在上百年前,就漂洋过海,去境外拓展自己的领地了。说来还有个故事,怀集有位老者用厘竹做成拐杖到广州去卖,拐杖一摆开,就吸引了一位英国商人。他买下了全部拐杖不说,还亲临怀集考察。从此,怀集厘竹就源源不断行销国外。如今,只要在国外市场看到贴有“中国坳仔”商标的竹子,那都是怀集的厘竹。

    厘竹远走他乡,居然吸引了美国人的目光。1925年,专家莫古里远涉重洋来到怀集,住进坳仔镇,一待就是半个月,详细调研了厘竹的产销状况。时光远去,不觉就是半个世纪,1974年莫古里的朋友卢斯·马丁来访怀集,接续好友的课题,将厘竹写进了美国的书籍。

    外国人爱厘竹当然不如怀集人爱自己的娇物。且不论他们打制产品,与更多人共享。这里仅说他们建设绿竹画廊,与更多人共赏。如今到了怀集可以泛舟赏竹,顺流漂去,一漂多远,先观盘布口野趣,再赏竹仙下凡,还可以领略竹岛奇石,若是尚有兴致,不妨再来个洪滩寻宝。一个个景点观瞻过去,赏心悦目,如痴如醉,说不定真会吟唱一首颂竹的新曲!

    泉歌

    山涧涌泉悄自流,伸手一触暖悠悠。蓄水沐浴如醉酒,舒展心魂复何求?

    伸手一触暖悠悠。

    蓄水沐浴如醉酒,

    舒展心魂复何求?

    真没想到温泉也是怀集县旅游发展的一个亮点。一位香港女士随团来这里旅游,看到燕峰温泉,再也没有游览他地的兴致,当即决定留下洗浴,一泡就是半个月,泡得皮肤嫩了,皱纹少了,面色润了,胳膊腿都长了精神。原因在于这水中含有丰富的偏硅酸、氡、锂……等多种医病健身的矿物质,可以通经络,活血脉,对于糖尿病、心脑血管病、风湿病、胃病……均有辅助疗效。

    这一日,我来到了位于怀集西北部的岳山温泉。岳山苍翠,林茂草盛,绿色接着蓝色,和高空逶迤相连。温泉区就座落在山坳间的盆地,盆地上弯过一条溪流,流动的清水划出凸凹的河滩。河滩上的小树茵草,都倒映成清流中的图画。5眼温泉就镶嵌在这如诗如画的风光中。这温泉隐藏着神奇的奥秘,寒冬水枯,水落石出,可是只要来年第一声春雷响过,干涸的泉眼立即喷水吐珠,因而村人都叫春雷泉。

    我们走进农家蓄起的温水浴池,泡入其中马上享受到少有的惬意。那水温暖得极为适体,高一点则热,低一点则凉,四肢入池,身心放松,顿觉物我两忘,如同多饮了美酒,神魂迷醉,陶陶然,悠悠然,虽在水中却如同酣然入梦。若不是透过池棚仰望到蓝天上自由飘飞的白云,几乎如梦境一般。前面那首拙劣的打油诗就是我醉浴肢体时斗胆吟成的。

    上帝真是太偏爱怀集了,像燕峰、岳山这样的温泉,还有白竹、奚村、热水坑好几处。倘若有一天这些温泉都开发出米,倘若这些温泉都建成度假村,那这风光秀丽的怀集岂不成了远近人们向往的养生健身胜地!

    2006年11月草就于广东怀集至广州

    中言心语:

    这是一篇命题作文,而且时间紧迫地真如在考场上一般,我不得不改变写作习惯,就地完成。在怀集县写了三分之二,代表团便前往广州,于是我只好在广州续写成文。搁笔后即去深圳,游香港,走澳门,这是我在仓促中写成的游记。如果能把材料在脑海里再吸纳些时日,便不会这般青涩。本可以不收录这枚青果,但我还是放了进来,以铭记一次速成的命题作文。

    2009年10月12日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人说这话的时候,实际上是将游览山水当成读书了。读书和吃饭不无相同,历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只求吃饱,不问孬好,是填满肚子的吃法;另一种就不仅仅要求吃饱了,而是如何吃得高雅些,吃出味道来。品味山水自然是把山水当成吃饭的第二种方式,是要细细咂摸了。的确,山水是很值得咀嚼的。儿时以为坚硬的石头和柔弱的流水是无生命的,是可以任人摆弄的。后来才发现那是一种清浅的认识。现在再看山水可不得了,不仅其寿命很长,长得非人生可比,而且,一山一石,一溪一流,都是一部百读不厌的大着,里头有着耐人寻味的哲意世理。不品读哪能得到真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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