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仪天地-品读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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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心看壶口

    我站的地方被称为世外桃源,有山有水,山清水秀,且曲径通幽,柳暗花明。这是2007年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去广东怀集出席笔会,并为他们写下自己游览感兴的地方。世外桃源看过不止一处,曾经在阳朔看过,风光也不错。当然,怀集的风光给我的印象更深,原因不单单在于风光之美,还在于人的健康长寿。美好的山水给了人们健康的环境,健康的环境养育出了一个个寿星。如今,这样的环境更为珍贵了,经济的发展让人们能享受更多物质,但是却失去了往昔纯朴的生态环境。因此,我对这恬淡的风光充满了礼敬。

    2009年12月25日

    东面是高山,西面是高山,高高的大山里夹着长长的一线——黄河。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这名声够响亮了吧!造物的老祖先却还不过瘾,还嫌这响亮不够劲,就又添了个够劲的响亮:壶口。壶口是个瀑布,是翻遍天底下旮旮旯旯哪儿也找不出第二个的瀑布。于是,好多好多的人都想看看黄河,看看壶口。

    我也是痴迷壶口的一位。去过壶口好多回了,还想去。头一回去壶口,看到狂涛怒溅,惊心动魄,浑身的血脉也像浪花一样急湍得不能再急湍了。去过几回,现在再去,壶口仍是飞瀑,仍有狂涛,仍然不减排山倒海的那股劲道,我的血脉却不似当初那么急湍了。原先,对着呐喊迸溅的激浪,我是挨近,挨近,再挨近,水花花溅湿了发梢梢,衣肩肩,仍然痴情不减,继续挨近,直到鞋尖尖快沾到水边边了,方才惋惜地停住脚步,狠不能张开双臂去拥抱那醉人的水魂。如今到了壶口,我则稳坐在岸沿的石头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壶口,从从容容地琢磨壶口,仔仔细细地理解和消融壶口。

    我看壶口是一部演义,一部漫长得不能再漫长的演义。中国的历史长,演义多。可以说,有历史的年头,就有演义;有历史的地方,就有演义。清代演义、明代演义,近在眼前,不值一提。宋代演义才像那么回事,隋唐演义方有了些陈酿老酒的味道。味道绵长的是三国演义,三国演义的风云狼烟,威武征杀,多少有了些壶口瀑布的意味。再早的演义还有:秦汉演义、东周列国演义、上古神话演义……历史的演义够悠远,够久长了,但是,再长也长不过壶口瀑布去。浑沌初开,乾坤肇始,恐怕壶口瀑布就流荡开了,演义得够长了吧!历史的演义是惨烈的,悲壮的。陈胜吴广的揭竿而起,张角黄巢的造反义举,李自成南征北战,九死一生,大兵挺进,反到了龙庭,吓得皇帝老儿吊死在弯脖子树上。后来,又有洪秀全起事,虽然没能主宰了天下,也惊出了清朝皇帝一身一身的冷汗。这演义是火的喷发,是血的迸溅,是死沉沉变为活生生,又是活生生变为死沉沉的过程。历史的演义像春花烂漫一样缤纷,像五谷杂粮一样丰饶,然而,若是将这演义置于壶口瀑布前面,孰还敢遑论缤纷丰饶呢?再长的史事,再烈的演义,壶口瀑布也容纳得了!你看那黄河,在壶口瀑布上头一截,就有了些坷坷绊绊,不平则鸣,水流就有了鼓鼓荡荡的吼喊,吼喊着逼近那狭窄的深渊,那种赴汤蹈火的气概,那种视死如归的胆魄,令陈胜吴广张角黄巢李自成洪秀全见到了就想磕个头,敬杯酒,吼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黄河水就这么气昂昂地过来了,气昂昂地过去了,过来得痛痛快快,过去得也痛痛快快。于是,就有了壶口瀑布狂涛怒溅,浪花迸发的千古奇景。跨过千古奇景,到了下头,黄河水进了十里龙槽。龙槽其实是石槽。石槽长了,如巨龙一般,也就唤做龙槽了。黄河水陷落进龙槽里,完全变了模样,完全改了性情,不再亢奋,不再激昂,深深沉沉,平平和和,悠闲而安详地缓缓行进。细想,那些历史的演义,那些演义的过程,哪一部能跳出壶口瀑布的模式?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还可以话说天下大事和久必乱,乱久必和。分与合,和与乱,不正是每一部演义的情节,演义的过程?而这情节,这过程,不正是咱这壶口每日每夜毫不懈馁的流程么?

    说演义,你别以为高抬了壶口,这还只是浅显着壶口。壶口那飘飞的白雾,犹如垂挂在长老前胸的白须。与黄河厮守的老人不会是仙人,不会是雅人,只能是凡人。凡人饱经了风霜,历尽了沧桑,就会大智、大化,成为仙人、雅人也难以比拟的超人。若是用超人的眼光看壶口,壶口就有了超脱凡尘的意蕴。要理解这蕴蓄,需要与壶口拉开一段距离。穿过孟门,看见龙槽,就知道壶口瀑布到了。可是,你瞪圆了眼睛看高处,看远处,却不见瀑布的影影。你就生奇:瀑布呢?生奇归生奇,脚下还是鼓劲走去,朝着河槽横过去。横着横着,看见了腾飞的白雾,听见了水涛的咆哮,却仍不见瀑布的面目。待到看见瀑布了,你才明白这壶口不是遥看瀑布挂前川,不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不是把自己的本事和积蓄高高扬起,炫耀在世人的脸前,而是,含而不露,内张外敛,激荡的水流是在平缓的河床里往下撞击,撞击出深深的石槽龙躯。怪不得在远处看不见瀑布的踪影。这就有了点儿意思,有了点儿古典传统的意思,有了点儿孔丘孟轲的意思,有了点儿虚怀若谷的意思,有了点儿不事张扬的意思。这意思在中国文化的汪洋里随处可见,本来是力透纸背,入木三分,使用的却是绵绵软软的毛笔;本来是雄兵劲旅,胜券在握,迹留的却是减灶少坑的寥落。文也虚怀,武也虚怀,虚心劲节,连南方的翠竹也成了国人眼热的楷模。原以为虚怀只是文人雅士的向往和修炼,哪里知道这黄河,这威武得不能再威武,雄壮得不能再雄壮的壶口瀑布也躬行这样的世理?

    在高处静心看壶口,忽然会杂生一些荒唐的念头。想那壶口是黄河的壮举,也是黄河的灾难。平静的流水来到这里,突然间河床下陷,跌进深渊,被撕成千条万缕,被撞成千朵万瓣,被碎成千星万滴,这比车裂还车裂,这比刀剐还刀剐,这比油煎还油煎。但是,黄河水不管不顾,不理不睬,只是埋头行进,前头的栽得再碎再惨,后头的也照样去栽,栽下去不胆怯,回过头不汗颜,这不是荒唐么?是有些荒唐。可正是这荒唐才荒唐出了惊心动魄的奇观,才荒唐出世人向往的胜景。注目身边这荒唐,还可以洞开荒唐的天地,放眼远看,那秦俑,那长城,那运河,那惊诧人寰的奇迹,哪一个不是荒唐的产物?荒唐的历史缔结荒唐的世事,当着那荒唐离开源头,历经沧桑,仍旧倔存在岁月中时就成为彪炳青史的奇观。不必阔论遥远的荒唐了,足下这昏黄的浊流不也是荒唐的写照么?黄河所以成为母亲河,是因为黄河用奶汁一样的水乳养育了人类。当然,那时候河水不黄,也不能黄,要是黄了,浊了,人们还如何痛饮?喝着黄河水长大的人们该好好报答养育厚恩了吧?报答的结果是把原本不黄的母亲河水给闹腾得黄黄的,再唤她——黄河。这做法走进了一位考古学家的思索,思索的结论是:哪里水土流失得早,哪里的文明就萌生得早。正由于黄河黄了,河岸上的绿树没了,裸露出黄土的胸肌,这里才成为文明的摇篮。可是,这文明的摇篮,摇来摇去,摇去摇来,在摇篮酣睡的只剩下贫瘠和穷困了。这不也是一种荒唐?对着这种荒唐,西装革履的现代人横加责斥人为的环境恶化,而考古学家却露出罕见的笑容,他们在贫瘠和穷困中看见了文明的晨曦和曙光。

    黄河,壶口,你让我看不够,参不透,在你的面前,我永远永远是个无知的痴儿。我不敢对你评头品足,不敢对你指手划脚,我只能平平静静地守望你,老老实实地恭读你,永无止境地读下去。我还会再来,再来,再来阅读你这本蕴含着中国历史,中国文化,中国精神的浩翰辞典。

    2000年9月29日

    中言心语:

    黄河所以成为母亲河,是因为黄河用奶汁一样的水乳养育了人类。当然,那时候河水不黄,也不能黄,要是黄了,浊了,人们还如何痛饮?喝着黄河水长大的人们该好好报答养育厚恩了吧?报答的结果是把原本不黄的母亲河水给闹腾得黄黄的,再唤她——黄河。

    2009年10月12日

    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山西大地走出过个大诗人王维。王维写过很多诗。这一日他的《相思》诗飞进了我的思绪: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我是在壶关想起这首诗的。想起这诗时我正在太行大峡谷中,观赏一种罕见的绿树。那绿树此一株,彼一株,缀满了渺远的山谷。我没有想到这会是红豆树,会是王维笔下那迷醉人心的相思物,顿时一惊,想起了王维的诗句。吟过这诗,我就生出些淡淡的怨意,走出山西的王维还回过故里吗?我不知道,我只能断定他没来过太行腹地,起码没有见识过这满山的红豆。因而,大笔划过纸页就将“红豆生南国”了。也许,王维只是乘着酒兴写一时的醉意,谁料此诗竟被李龟年看中,谱曲演唱,不胫走遍了万水千山。从此,不知多少人迷失在他的诗作中,以至一千多年后,我辈见了北国红豆还实实在在有些惊诧!我这么说,绝没有跨越时空去谴责诗人的意思,因为诗人的脚步往往决定诗人的视际,在那“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年头,王维没有来过这里自然情有可原。我是有些自责,自责这红豆的家园与我的乡土比肩相连,我为何也会迷失在王维的诗中?

    相思太行山

    脑海里翻腾着旧事,脚步继续在山中游移。多姿的山水不断向我袭来,突兀、峥嵘、奇崛、险峻……一连串的感兴纷纷向我涌来。我只好撂下腹中的自责去全心领悟这笔墨难染的画卷。可是,随着步履的深远高攀,那种自责非但没有减损,却如太行一样重叠在我的胸中。是夜荷负着这重载,我怎么也难以入眠,走出山环水绕的桥上村,随兴向幽谷的曲径踱去。

    一轮新亮的圆月照着山,照着水,照着山水间的我。山峻峰峭,却不厉势逼人;水波粼动,却不出语惊人。在闲静的月色中,回味观赏过的胜景,直觉得愧对太行。我喜欢山,也就不时钻山、爬山、登山、朝山,可是为何迟迟不来领略太行?真真有些相见恨晚!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李白的诗作曾亮堂在我的小学课本上,溅动起我幼小心灵对庐山的向往,以至庐山成为我最早攀跃的名山。在那里,我没有找到李白诗中的景观,却饱览了苏东坡“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哲意。庐山是不错,有点嚼头,可是,眼前的太行山哪一点比它逊色呀?就说李白笔下的飞瀑吧,这里随处可见,青龙潭有,黑龙潭有,八泉峡也有,似乎太行就是一座瀑布的大观园,天下各色银练都垂挂在这园中了。可惜李白无缘亲睹,若是身临其境,肯定要用他那笔墨惊天动地了!至于苏东坡哲思过的横岭侧峰,太行深处更是比比皆是,举目可观。走进山中,峰回路转,一步一种风景,一景一种意趣,你想收获什么?要画有画,要诗有诗,要情有情,要理有理,这里应有尽有。到底你能带走些什么,那就要看自家的修炼了。若是东坡先生到此,他老人家肯定会触景生情,用那疏落有致的墨行点染世人的灵思!

    我去过泰山,自然是冲着杜甫去的。我早就听到他的高诵: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是在泰山峰巅高诵的,他昂扬头颅,俯视尘寰,劲冽的北风吹动着下巴的长须,撩散了头顶的灰发,他全然不知,真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了。于是,我步着他的后尘,踏着他的格律来了,来到了泰山,也在那峰巅“会当凌绝顶”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呀?我该怎么向你说清呢?哦,说白了也就是这日穿过仙山石桥,攀上太行山尖尖的感觉。爬山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山,高高低低的山,簇拥在我的两侧,爬得我热汗直流,气喘不止。我的腿在酸软,头在垂抖,不觉然悟得什么是“朝山”了。我终于攀上了那与青天厮磨的崖巅,揪朵白云擦热汗了,自然也就“一览众山小”了。此刻,似乎不再是我来朝山,反而是山来朝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山头都匍匐在我的脚下,如同俯首叩拜。我忽然领悟了,登上峰峦的人才能享受这群山的朝拜。朝山与山朝这么自然就进行了角色转换。我怎么能独享太行的礼遇呢?真该把杜老夫子请来饱享胜景,让他也为太行来一首千秋绝唱。可惜,念天地之悠悠,前不见古诗人,我不禁为太行悄悄怆然!

    谁在西岳峰峦走笔?——太华峰头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这山呼海啸般的气势除了韩愈还有谁可为之?谁在华山仰天感慨?——灵境不可状,鬼工谅难求。这惊诧神魂的巨响除了柳宗元还有谁可为之?我登上了华山。我是冲着韩愈去的,可是峭壁依旧,韩愈却退书而去。我是冲着柳宗元去的,可是声响远逝,只有危崖陡立。我只好感受峭壁,感受危崖。峭壁如削,削得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危崖如劈,劈得壑纳风云,有容乃大。不过,当我领略太行的时候却顿然醒悟,这峭壁,这危崖,这峰头玉井莲,这鬼工谅难求,不应是华山的专利,也应是太行的写照。太行,你有庐山之美,泰山之雄,华山之险,你是上苍集天下名山优长宠爱出的经典之作!

    这个月夜,寂然安卧的山峦依旧寂然,悄然流淌的溪水依旧悄然。我却从寂悄中颖思出了什么,太行与庐山、泰山、华山相比,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逊色,使之默然的是没能及早跻身诗文华章之中。是的,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他们都错过了太行,没能感受到太行的雄姿,因而,太行无缘走进他们的诗章。这显然是太行的遗憾,又何尝不是诗人的遗憾?

    正这么想时,一位老者荷斧挑担朦胧于眼前不远的雾岚当之中。我猛然识出他是愚公。唔哟,太行也曾走进古籍文章。小时候就读过《愚公移山》,那挺拔在《列子·汤问》中的高山不仅有王屋,而且有太行。可是,这雄奇险峻的太行得罪了谁,竟让那个须发全白、牙齿脱落的老朽也要拿它开刀问斩,还要子子孙孙刀劈斧砍。可怕呀可怕,我真为太行捏着一把汗。所幸,痴想永远是痴想,愚蠢的老头没能损了它的汗毛,下凡的神仙没能动了它的筋骨。太行还是太行,仍然是那般的钢骨劲魄,当安卧则安卧,当挺立则挺立。挺立则峻峭峥嵘,安卧则横亘绵延。太行仍是尘世间最具魅力的山脉!

    我思虑着太行,不觉然夜色渐深,明月潜隐。山水间更为幽静。静得我几乎能听见友人的香美鼾声。友人全是鸿儒,都有生花的妙笔,阑夜酣醉山水间,日出喷薄吐华章。我明白了,太行是在静静的孕育,用它那千古灵韵滋润着崭新的诗行。此时无声胜有声,我笑了,笑得和这朦胧的夜色一样样地轻松。

    2005年5月6日

    中言心语:

    旅游看什么?当然是看景物,看山水,也看古迹。这是现象,往深里一想其实是去观赏领域文化。山水也罢,古迹也罢,所以能够讨人喜的都是早就走进诗文里的。四大名楼名在何处?名在诗文;三山五岳名在何处?名在诗文。有诗文之比兴,山水古迹就红盛了。自古以来,游人都是往红盛处走的,今日亦然。

    如此看来,这曾是太行山的缺失。而今,一批一批的文人雅士走进太行,太行就要走出深闺了,走向红盛了。

    2009年10月14日

    登华山记

    华山归来,熟人问有何感想?我说:是去参加高考。

    我说:是去参加高考。

    高考!此话怎讲?

    说来话长。想游华山不是一天两天了,华山天下险,早就闻名了,去观赏这种惊险是久有的愿望。只是,每每外出的机会降临,都想去远些的地方,华山相对近些,也就一直没去。

    这一回是终于去了,携了机关的同仁。天蒙蒙亮开始进山,渐走渐深,山路也悬挂起来,离开人工镶嵌的栏杆,似乎就难以爬上去,走得淌汗,走得喘息,疲累包围了通身,每前进一步,付出的不只是气力,还有毅力。想古人登山,没有这栏杆,没有这台阶,那个困难就大得多了。偏偏历朝历代,登华山的人并不罕见。看来对于艰险,前人们也是不惧怕的,一步一步,一代一代,才走出了,才凿开了今天这样的山路。同前人相比,我们很幸运。

    有人下来了,那是昨夜宿在山顶下,问有什么感受?答是:后悔,没看头。不来后悔,来了也后悔。说着,摇晃着下去了。

    再往上去,汗涔涔登上中峰,竟然遇上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头站在山巅注视四周,默默无言,如此艰难的路子,他能爬上来,足以让人起敬了。问及高龄,答是:80!80岁登山,自然是少见的,少见的体质,少见的精神!不用问有何收获,那行踪就是响亮的回答。

    上南峰和西峰,路更陡更险。最险处的石壁上刻有大字:韩愈之退书处。想那韩愈是带了书卷登山的。然而,终旧是路太险,他只好卸下书轻装爬攀,显然,登上山他是无书看了,只能在山巅观看那书里无法企及的天地了。韩大人终生嗜书如命,而在这里,他宁可丢掉书籍,也要拥有华山,足见,华山在他眼中是什么样的位置。

    我和同仁们缓缓上行,缓缓退落,再缓缓爬上另一座峰峦。行走虽是缓慢的,缓慢也是靠意志承载的。从山顶极目,万仞在足下,流云在足下,便有了高高在上的喜悦。可是,身心略略平定,汗落了,热降了,立时有了浑身的寒意,这才明白,高处不胜寒。而且,这寒不只是肌肤之寒,还有令人彻骨的胆寒,因为,直立如削的山峰,似乎潜在随时倾倒的危机,探头俯视,不禁毛发倒竖了。这种感觉,登泰山没有,登庐山没有,登峨嵋山也没有,这才是华山独有的滋味。

    夕照中下山,回眸那险绝的奇峰,渐渐悟得,华山是以其高巍险峻摆设出的考场。说是来登山,其实是应试。你带着什么样的体质来,会有什么样的体会;你带着什么样的学识来,会有什么样的感悟。华山无言,你自会代山发言,而你的言语,正是山对你的评判。

    1997年10月12日

    中言心语:

    至今喜欢旅游,旅游中有无限的乐趣。不光是风景点令人陶醉,旅途中的车窗外就有变化更叠的风光。因此,在火车上、汽车上、飞机上,我很少闭目,总是大睁双眼贪婪着一晃而过的景象。那些风光构成了一个美不胜收,去不再来的画廊。这个初冬突降大雪,正好我出门北行,火车时而在雪原上飞奔,时而在雪山间穿插,我顿时觉得正经历罕见的享受——千里大阅雪。

    2010年1月9日

    泰山云海

    世间万事万物能遂人意如人愿者几何?第一次登泰山,我便萌生出这种感叹。

    早春二月,我同游者数人来登泰山,许是刚刚从海滨踅来的缘故吧,我眼底是海的画卷,耳鼓是海的奏鸣,胸中是海的诗篇,全身心依然沉浸在海的梦幻之中。到了泰安,仍然海意未消,还怀恋着海的浩渺,海的激越,海的温柔和妩媚。先买了本《泰山名胜》画册,左翻右看,似乎要从中翻出一个“海”来。还算侥幸,在画册的末尾总算觅见个“海字”,不过,不是大海,而是“云海”,并且是泰山一个奇观。顿时,精神大振,连日赶路困染的倦怠一下消散了大半,兴致勃勃地爬起山来,兴致勃勃地来寻云海。猫腰拾阶,兴味盎然,甩落汗珠,咬牙攀援。直至南天门歇息,回头看脚下十八盘那陡峭的石阶,才领悟了“险不知险,累不知累,苦不知苦”就是这般。人呀,浓烈的兴致可以将一切冲淡。

    换口气,抖擞精神继续上攀,步天街,过仙桥,踏上天柱峰,终于登上了泰山极顶,达到了“一览众山小”的境地。果见四面群山,高高低低,错错落落,虽然,有的不乏挺拔之势,有的不乏峻峭之貌,有的不乏嶙峋之姿,但是,皆在玉皇顶下,如众多文武群臣服侍君主于殿前,或立,或跪,或伏地叩首,或举臂长揖。一时哑然失笑,笑这伟岸山峰,怎么也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静止的物体,怎么同有血有脉的生灵会属同理?

    攀攀爬爬跳跳跃跃走走看看思思考考,这千峰万壑真如一幅壮丽画卷,百看不厌,魅力无穷;又如一部深邃的图书,蕴含着领悟不尽的哲意伦理。雄健的壮士,可对足下的绝顶,感叹力量的功绩;衰弱的翁妪,可对着长长的石阶,称道毅力的神奇;胸怀韬略的英杰,可对着渺渺苍穹抒发征服天下的豪情;满腹文墨的雅士,可对着浩浩画卷吟吐江山多娇的诗兴。这就是泰山,这就是泰山的品德,来者不拒,都可尽兴领略。无论强者,还是弱者;无论豪杰雅士,还是凡夫俗子,只要各尽所能,必然会来有所得,满载而归。自然,从登上泰山之始,我的耳目,我的身心,我的神思,都为其雄伟、苍峻、奇丽,所摄取,所浸染,所折服。但是,独因没有看到云海,心中隐匿着难言的遗憾。同游者三番五次催促下山,我还一步三回头的极目远天,看那海潮是否会突然翻卷而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及至下山,我还是未能窥见云海。我不免怨叹,想我离泰山千里迢迢,难有机会再来寻觅云海,心中泛起阵阵隐痛,即使初恋人失意也莫过于这种滋味。我怨天怨地怨山怨谷,怨泰山不生云海。路上打问,才知道云海多生于夏秋,那时气温润泽,易生云雾,泰山之巅,时常可见云海。时下正值初春,丽日朗朗,长天碧碧,万里晴空,如洗如涤,不见一痕云丝,哪来的云海?这样一来,怨叹顿消,暗自称道:宇宙万物,各有端倪,大有大的轨迹,小有小的步履,快有快的瞬息,慢有慢的久长,虽千姿百态,千差万别,却都有各自的规律。人若背逆自然规律做天真的幻想,断然不会如愿以偿!

    转眼间,春夏已逝,时近秋日。我万万没有料到,又有了一次登泰山的机遇。这次,本应全力寻觅云海,偏偏凑上了个日环食的日子,这是本世纪的最后一次日食,能在泰山睹此佳景,当然万分庆幸。于是,惟恐阴云蔽日,耽误观看日食,居然忌讳起云海来了,忌讳归忌讳,待驱车中天门时,不识时务的云,早已集聚了不少,大有铺天盖地的气势。一见大势不妙,我们不敢多在十八盘上徘徊,匆忙乘缆车登山。缆车缓缓上升,白云飘飘悠悠。车从云中穿过,云在身边浮游,我们腾云驾雾,徐徐向上,那云渐渐落在后边,挂在山间,待登上山顶往下看时,似乎好远好远……

    忽然,一阵凉风袭来,习习不断。顿时,山间如海涨大潮。那潮头来得猛,来得急,既汹汹涌涌,澎澎湃湃,又飘飘悠悠,轻轻柔柔。忽而展示出一幅跃马巨图,潮头一马当先,奋然跃起;潮身万马奔腾,浩浩荡荡。马群踏出遍地烟尘,满山满谷迷迷蒙蒙,郁郁苍松,亭亭翠柏,倏尔全不见了。忽而又像是一幅九天仙女下凡图,苍苍天宇,茫茫峰谷,宛如一座浩大无边的舞台。一群,又一群衣着素洁的织女飘然而来,有的抚动长袖,缕缕轻雾在石畔树梢缠绕;有的舞动衣裙,朵朵白莲在峰巅山峦竞放。

    啊,浩瀚的云海!壮观的云海!

    兴致正浓,突然一只苍鹰跃入眼帘,摄住了心弦。那鹰飞翔于云浪之前,云浪追得越猛,苍鹰飞得越快。看得出,那苍鹰在竭力想逃脱云的追赶,云的遮掩,奋力搏击,掠过翼翅下的青松和峰峦。

    但是,双翼再疾,何胜飞云之速?终于云头驰过苍鹰,鹰没入苍苍茫茫的云海去了。正为苍鹰的安危系心,友人一旁高叫,日食出现了。慌忙抛苍鹰于不顾,抬头注视那逐渐被月亮遮掩的太阳。太阳变黄变淡,透过镜片的先是一弯上弦月,继而是一环圆月,形成了完美的日环食。不多时,环月变成了下弦月。这山头峰巅,成了一个黄淡淡的世界,到处昏昏黄黄,光色迷蒙……。虽然明明知道是在白昼,偏偏天地间展现的却是夜幕将至的晦暗景象。怪不得先祖每遇日食,就会惊叹:世道不祥!好在时没多久,日又复原,泰山之巅,重又亮出一个光灿灿的世界!

    看罢日食,再观云海,风已挟着云相去甚远。远山近峰,苍松翠柏,秋花红叶,重现眼前。只是那拼命疾驶的苍鹰不再露面,莫非那鹰仍被旋卷在流云之中?自然界一个小小游戏,弄出了苍鹰的一场悲剧。若是苍鹰如山如峰如松如柏,遇风浪而不动,裹烟云而不迷,岿然挺立,天宇间何尝没有自己固定的位置?

    重登泰山,不虚此攀,我不仅观赏了罕见的日环食,而且饱览了云海,还有云海中的山峰松柏和苍鹰……

    1987年10月

    泉城观泉

    早就闻知,济南是着名的泉城,市内清泉众多,素有“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美誉。到了济南,自然应该去观泉。然而,许是我的家乡不乏清泉的缘故吧,我观泉的兴致并不甚大,所以只想点览三、五处泉景了事。以免日后熟识相聚,问及泉城风貌,断然无知,而遭贻笑。

    何曾想,双足一动,便身不由己,居然穿街过巷,寻流而去,觅泉而至,游及了偌大个城池。始知,泉城之泉远非异地可比,这镜镜清泉,莹莹碧水,可明目,可洗耳,可浸润心脾,可融入血脉。使人精神爽新,活力更生,胸襟更阔,眼界倍广,对天地自然的博大广厚也渐渐有所领悟。

    济南城中,大小泉眼,星罗棋布。那泉多形多状多式多样多花多色,以千姿百态纷呈于游人面前。不像是自然涌现,倒像是着意安排。似乎在早年早月早日,天地主宰之神要举办泉水汇展,令各地造物者把自己的佳作奉献出来,济南之主因其宽大和仁爱,博得了做东道主的信誉。于是,济南这才汇天下之名伶,集地上之精萃,有了这么多清泉,让人览一隅而晓百泉,临一城而知万泓。济南就如一幅泉的画谱,一部泉的辞典。

    泉城之泉,散落四围,源于百端。有的水从底吐,喷涌而出;有的水自高处落下,如银河悬挂;有的水从石缝滴出,涓涓常流;有的水从石洞泄出,滔滔不绝。但无论其源如何,一旦嵌地成池,积水成泉,都有了迷人的风采,好似云集着一批艳丽夺目的少女俊男。论及其美,首先应称道婀娜多姿的泉形泉体。这是什么泉?如弯月一牙,钩角分明,曲弯别致,不用观看碑石,也知道这是月牙泉。云楼泉犹如满月一轮,浑圆浑圆,碧水清粼,琼液盈溢,阳光撒在水中,泛白生银,清辉缕缕。更别说还有那体态匀称的洗钵泉,身段窈窕的望水泉,身材壮硕的杜康泉……

    人之美在于体形,更在于面容。泉之美也不乏同理。泉的水面就像是人的脸面容颜。济南之泉不仅形体多姿,而且容颜多彩。珍珠泉的容颜就美艳超人,泉水自底部细沙中轻轻吐出,袅袅上浮。时紧时慢,忽散忽聚,散时粒粒闪动,聚时簇簇成团,像是龙宫中抖露出万斛珍珠。金线泉堪称绝世无双,两股泉水竞相上涌,比翼双飞,水脉触连时,荡出一道水痕,艳阳一照水痕生辉,恰如一条金线。五莲泉更为惹人垂青,水面碧蓝碧蓝,岸边奇石嶙峋,石映水中,倒影如画,画面奇石似莲,莲花随波绽开,开出了倾城之色。柳絮泉简直有闭月羞花之貌,泉水像是喷花,百花争妍;又像是泄玉,碎玉万千,水沫纷纷,舞姿翩跹,活似柳絮飘落在水面。观泉至此,怎能不击掌叫好!

    但是,切不可就此伫足。再看下去不止是观其形体和容貌,而且该品评其风度了。济济众泉,虽出身各异,但风度俱佳。苦苣泉一缕出穴,潇洒自然;玉环泉二脉环连,精细缜密;黑虎泉三眼竞流,豪爽洒脱;百脉泉博采众长,含而不露;都泉则四周涌流,虚怀宽大。这些泉或大或小或深或浅,各有禀赋,不落俗套。大不因大而傲慢,小不因小而泄馁,深不因深而慵倦,浅不因浅而轻狂。那首屈一指的趵突泉,水深且多,清清亮亮,晶晶莹莹,却仍然三眼齐涌,喷雪溅玉,势若沸水,声如沉雷,孜孜不倦,从不懈志。难怪蒲松龄咏道:“突三峰而直上,散碎锦而成漪”、“海内之名第一,名门之胜地无双。”九女泉浅水一泓,不宽不大不深,没喷吐之厉势,没泄珠之斑彩,没鸣雷之声色,也没岸花之渲染,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却常泄不断,流淌着女性温柔谦和的美德。观大泉应临灰泉,浩浩水域如巨大明镜,上映蓝天白云,风吹云动,飘游泉中;下映岸旁花木,翠柳红蕊,倒舞画屏。灰泉大而不傲,善联谊,广交友,与泉邻横向联系,汇成一渠,斜穿起风桥,弯绕曲水亭,融入大明湖去了。觅小泉当找豆芽泉,顾名思义,豆芽泉小如豆粒。然而,这小泉却不乏生机,吐珠萌翠,小巧玲珑,娇俏妩媚,逗人爱,惹人怜,在渺渺众泉中,独树一帜。足见泉城之泉,风度不凡,各领风骚,真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临泉小憩,翻翻济南史册,别有一番情趣。掀不几页,就可悟出那满城碧水是琼浆,是玉液,是甘露,是蜜汁。这琼浆玉液中,这甘露蜜汁中,有诗情,有画意,有世理,有哲学,也有无穷的智慧,无尽的学识。那马跑泉就喷溅着英雄彪悍的浪花。传说,北宋抗金将领关胜,与敌鏖战,口渴难忍,他的战马仰天长嘶,前蹄奋力刨地,才刨出了这英雄的泉。而漱玉泉则和“一代词人”李清照同承一脉。当年,李清照常常面迎晨曦,临泉梳妆,掬水漱洗。玉液在足下缓缓流淌,意境在心中悄悄升腾。那“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青州一扌不土”的激昂词句,莫不就是和着漱玉泉的音韵写就的么?试想,倘没了这水,这泉,何曾有这泉城,这抗金英雄,这一代词人?得应该感谢造物主的睿智和仁厚,只因其兼收千姿百态,并蓄五颜六色,才拥有了一个清泉棋布的家族,一个名伶荟萃的泉族,一个称着于世的泉城!

    泉城,一座深有蕴含的城,一座富有灵性的城,一座光鉴照人的城!

    1987年10月

    中言心语:

    游记应该摆脱风景介绍的俗套,似乎是明确的;游记应当写出点自我独到的感兴,似乎也是明确的。但是,如何使感兴独到,那可就不是想到就能做到,或者说到就能做到的了。写作的独到不在于想不想独到,而在于你的认识是否超前,是否新异。超前了,新异了,不想独到也不由人。作家内功的修练太重要了。

    2009年10月15日

    涓涓细流

    山很静。树很静。水很静。

    静静的流水遍地涌出。涌出山窟,涌出石罅,涌出砂孔。无声无息的清流,无时无刻不在涌动,涌动出姑射山前的一镜平湖。无声无息的平湖,无时无刻不在运动,汇拢了千万缕细流,分拨出十多条银渠,而平湖仍然平平静静,仍然清清亮亮,仍然纯纯碧碧……

    这就是龙祠泉源。

    这泉源与我头脑中的源头大相径庭。对着那条条奔腾的清流,对着那一抹数万亩林茂粮丰的沃野,对着那荷花点点,鱼塘池池的“小江南”,我曾不止一次地畅想,畅想那源头该是何种沸腾的景象!若不然,这一条条支流何以能这般生机勃勃,这般快活欢歌?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源头活水必然热热烈烈,喧喧闹闹,活活泼泼,欢欢乐乐,歌着来,唱着往也!

    然而,这里却是一幅“近听水无声”的真实画卷。想象和现实的距离凸现出来,我步入谜语之境。

    我曾经有过千百次的遐想,灿烂的成就,丰厚的硕果,必然有不凡的起始,不凡的壮举。否则,我绝对不会给龙祠泉源石破天惊、水沸若雷的理想赐予。也许,正是这种幼稚、天真的思绪,使我更向往奋求的生色,声望的热烈,人生的华彩。今天,这静静的泉,静静的水,给我以静静的滋润,静静的陶冶。

    这泉头不似长江源头,不似黄河源头,他没有唐古拉山的潺潺歌声,不像巴颜喀拉山脉流独运,就连家家垂杨、户户碧泉的济南泉城,也没有这里的泉眼之多、之众、之细、之微,繁星嵌缀的美誉非龙祠泉源莫属了。近千亩丘壑间,无处不石,无石不隙,无隙不水,涓涓细流遍地涌出,那炊烟袅袅的村落里,也无处不闪出缕缕清流,门前阶下,掏个坑,就可蓄起一泓清水;挖条渠,就可引水灌田。眼眼清泉,如亮睛点点;缕缕细流,如蛛丝缠绕。这泉水,这清流,独观一眼,独览一丝,都微微渺渺,不经意,不起眼,而这一眼眼,这一丝丝,归拢一渠,汇合一体,便形成浩浩荡荡,万马奔腾之势。于是,细小的博大了,微渺的恢宏了。而灿烂辉煌,便在这平静无奇的始点上延伸着,展开了。

    莫非,这细流中真含有人生的深蕴?

    我走下高坡,站在遍地卵石的泉源间。四周尽是清清亮亮的流泉,蹲下身去,捧起一掬碧水,纯美的清凉立即从指尖喷射到心田脑海。指缝间滑落着一粒粒晶莹的水珠,水珠落入本来的肌体,唱响铃铛般的欢歌。这歌声在我耳边萦绕,久久地,久久地,我听到这么一种诚挚的音韵: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这是人间的春风,这是生命的源泉,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我捧起一掬水。我又捧起一掬水。我愿这美妙的音韵永远鸣唱在人世,永远,永远。

    我喜欢这悠扬的旋律,这动情的歌声。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我渴望纯洁无瑕的人世间。我不止一次地听到社会公德每况愈下的说法,也不止一次地领教过愚昧蛮横地恣扰。常常在广众集聚的地方,会射来几声粗野的叫骂,会闯过几个蛮傲的狂士,会飞来几口浓污的浊痰。顿时,文明祥和之气荡然无存。自然,文明的残败不仅仅在闹市,机关、厂矿、商店、学校也司空见惯。多少礼仪之士惋叹:社会风气太糟了。惋叹渐渐变为呼吁,呼吁文明,渴求文明,倡导文明。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旧貌依然。于是,又有人怨叹:杯水车薪,积重难返。诚然,杯水无济于车薪。但是,一杯,一杯,又一杯,杯水细流,可变为江河波澜,车薪之焚,遇到滔滔巨流,岂有不灭之理?

    龙祠源泉,涓涓细流,无时无刻不在奔流,流向千里沃野。于无声处,我总听到不息的韵流:

    “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在源头踱步,足履所至都是清洌的水。这至纯至美的清流,令人神思飞扬,荡漾于南国的漓江。桂林山水甲天下,漓江以澄澈碧透而闻名于世。我却要大言不惭地夸口:龙祠泉的清流绝不逊于漓江之水。这水,纯透了,碧透了,浅可见底,深也可见底,往往让人怀疑这无色液体的存在。伸手一触,立刻摸到这流动着的生机和活力,生命的脉搏在不停息地跃动。这源泉不似水晶,胜似水晶,精玲剔透,纯净到了最雅最佳最高最美的境界。

    于是,我来探寻这琼浆玉液的来由。

    资料载:龙祠泉和晋祠泉同承一个水系,都是黄河的暗流。我不敢苟同。因为我无法将这清纯的泉水和那浑浊的黄河水联系在一起。但是,科学的记载不容置疑。或许就在黄河狂跳奔跃,一泻千里向东挺进的当儿,忽然,一山飞峙,前程阻塞,不得不调头南下。恰在此刻,有一股潜流,脱离了那热烈非常的肌体,脱离了那阳光灿烂的天地,脱离了那抛头露面的荣耀,一头扎入洞穴,埋入这深深的黑暗之中。炼狱之苦,不期而至,光明变为黑暗,热烈变为冷寂,而且那强健的肌体时时被山石阻止,切割,不得不断肢碎体,化整为零,进行新的排列组合,荡击新的障碍阻力。稍有懈志,稍有懒散,就可能永远滞留于寒渊暗窟,再也无法重见天日。多少次地阻塞,多少次地撞击,在荡涤外来阻力的同时,也净化了自己的肌体,也升腾了自己的神魂。混浊的泥土沉淀了,飘浮的枝叶积滞了,留下的是肢体中最具活力,最为灵秀的精萃。

    ——啊,精萃的龙祠泉源,难道甘于寂寞,勇于抗争,就是你完善自我,发展自我的运行轨迹?

    龙祠泉源应该比眼前这景物更美更好!

    这种印象来源于1933年版本的《临汾县志》。据记载,这源头史称蜂窝泉。遍地泉眼如蜂窟,如蚁穴,花花点点,喷喷涌涌。那蜂窟有大有小,或大或小,都喷吐珠玑,组成花团锦簇的水域;那蚁穴有深有浅,或深或浅,都泄银涌玉,装点出翡翠琉璃的天地。确是一处别有情趣的泉源。

    然而,这胜景已成往事。留下来的只是遗憾的叹息。这胜景毁坏于人。

    这胜景毁坏于人。

    毁坏源泉胜景的人恰是热望于源泉的人。他们恨不能让涓涓清流成倍成倍,恨不能让沃野良田翻番翻番。于是,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千万双赤脚跳进清流,千万只钢锹翻动砂石,开挖泉源,增加流量,扩展“江南鱼米乡”的激战夜以继日,日以继夜。朝朝暮暮,辛辛劳劳,洒下了滔滔热汗,挖去了蜂窟蚁穴,然而流水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涓涓清流变得灰黄一团,浑浊的泥浆给了狂热的辛劳者一个严厉的警告。人固然可以改造自然,但是改造自然必须认识自然,顺应自然而发展。如果悖逆了自然去改造自然,得到的只能是徒劳的酬报,且毁坏了原始风光的自然美貌。

    不知面对消失的蜂窝泉,生存在这个空间的同类们可否会聪明一点?

    山很静。树很静。水很静。

    静静的流水遍地涌现出山窟,涌出石罅,涌出砂孔。无声无息的清流,无时无刻不在涌动,涌动出姑射山前的一镜平湖。无声无息的平湖,无时无刻不在运动,汇拢了千万缕细流,分拨出数十条银渠,而平湖仍然平平静静,仍然清清亮亮,仍然纯纯碧碧……。

    龙祠泉源,细流涓涓……

    1990年初

    石板屋

    我一眼盯上了石板屋。石板屋便成了太行深处、摩天岭前这个小山庄的意象。

    小村庄名叫艾蒿坪。艾蒿坪早就没艾、没蒿了,仅存的坪也被石板屋占领了。一座一座或高或矮、或宽或窄的石板屋相继落生,艾蒿坪也就在这相继落生中相继退却,相继消失,终于成为过去。从此,艾蒿坪只是对过去的记忆。

    石板屋是我对这山间房屋的称呼。这么称呼它,是我觉得只有这么称呼它才实事求是,若是换上其它叫法就难以名副其实。石板屋是由大大小小的石板垒成的,不用水,不用土,不用和泥,也不用白灰什么的,就用石板干干的垒。基是石板,墙是石板,连屋顶也是石板,彻下彻上都是石板;地是石板,炕是石板,连炉灶也是石板,彻里彻外都是石板。大石板支顶着大石板,小石板填塞着小石缝,石板和石板相互支撑,相互交叉,就整合成了石板屋。

    这石板屋不光自身整合得好,而且和大山弥合得也好,简直说得上浑然一体,天衣无缝。这山,沟是石沟,坡是石坡,峰是石峰,即使那高耸入云的山岭,也是由一块块石头摞成的坨坨。将这成坨成坨的石头卸下那么一点点,小手指甲大小的那么一丁点点,重新一摞,摞成的就是石板屋。

    石板屋完全是山的造化。

    山造化出的不光是石板屋,还有草,还有树。草和树是山的风景,她们绿了,山就绿了;她们红了,山就红了;她们黄了,山也就黄了。草和树表现着山的容貌。石板屋也是山的风景,他们以不变应万变,风吹不动,雷击不摇,春来不虚胖,冬至不寒瘦,用本真和质朴写照着山的坚强品格。当然,他们不仅是山的风景,还是山的居士和看客,每日每时,石板屋都在观赏着山的绿肥红瘦。有了他们的观赏,绿和红似乎才倍长精神,绿的嫩绿,红的娇红。

    山里的风景都在成长,成长靠的是自己的根。根是风景的欲望。草和树的欲望很少,很小,有土立足,有水吮吸,她们便可以由小长大,由低长高,由细长粗、长壮。石板屋则不然,他们的根是人,人的欲望很大。这欲望经常四处游走,石板是游走的发现,石板屋是游走的成果。这成果带上了欲望的遗传,石板屋何曾不想游走到川里、城里那阔大的世界?他们曾怂恿欲望游走山外,于是身边留下两条出去的路线。一条从山下通往山顶,是石头铺就的道路,翻过山岭去了那头。山间铃响马帮来,马驮着白银,驮着黄金,驮着令欲望眩晕的财宝来了,于是那欲望动了心,追随着马帮去了。去了,成就了,发达了,盖了座四合院,那四合院却不再是石板屋。另一条从山径走向寺庙,在庙里磕过头去了。去了,几经风波造就了大宋的龙廷。大宋的龙廷金碧辉煌,当然,这金碧辉煌的龙廷不会是石板屋。

    石板屋被曾经的根遗忘了。

    被根遗忘是件可怕的事情。草和树断了根就要蔫,就要枯,死亡是铁定的了。石板屋亦然,没人住就要破,就要败,废毁也是必然的。所幸,断的断着,留的留着,石板屋洗刷过膨胀到川里、城里的欲望,朝朝暮暮与大山的质朴、简单相厮守,宁静而纯真的日子便将他们荷载到了当今。

    毋庸置言,石板屋一把年纪了,早该须发皆白,倚老卖老了,可他们连这样的欲望也没有了。只是偶尔探头回眸当初那远行的欲望,不免有一两声感叹,因为那欲望膨胀出的阔绰大院不见了,金碧辉煌的龙廷不见了,而他和他的石板屋同伴仍然座落在艾蒿坪。世事的沧桑没有湮没了他们,他们仍在。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艾蒿坪被叫成了长寿村。

    2007年6月14-15日

    漂流的思绪

    老艄公一摆手,橡皮舟离了岸,向眼前的孟门悄然驶去。眨眼功夫,孟门已在身后,登船的码头只隐约可见了。漂流黄河三门的夙愿实现了!

    自从今年4月,黄河三门试漂成功,我就时时向往着黄河泛舟。这次再度游览壶口,正是为了这久有的愿望。一到黄河边,我们便去登记漂流。按照规定,每只小船上应坐够6人,否则,无论乘坐几人均要支付6人的票价。想来凑够人数不会是什么难事,今日的壶口远非昔日了。往常每次来游,这里都冷冷清清,游人寥若晨星。而今天,车辆穿梭,游人如织,毕竟经过数载的宣传,壶口已成为众人渴求光顾的胜景。我们相约同行的3人在岸边小憩,等候,等候再来3个人,即可登舟起锚。然而,为3个人的等候却是漫长的,从日上三竿,等到日影过午,也没有一个道合者前来。偶尔,有几位走下河滩,脸上不禁绽出一缕喜色,但是,这喜色转瞬即逝,来者仅在那平缓的孟门兜上小小的一周,似乎已占尽黄河奇险,满怀征服者的得意,洋洋离去。黄河岸上,我们如落伍的雁只,孤零零地翘望。一次一次的失望冲击着我们的信念,稍有懈志,漂流就会化为继续的追求。因此,解开缆绳的瞬间,即可以说是漂流的起点,也可以说是漂流的成功。记不清是哪位名人的话了,说是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

    这话不无道理,许多世事,不是干不成,而是不去干,因为这事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开端。国人习惯轻车熟路,随遇而安。混迹人群,自然安泰,安泰的成果往往是平庸。倘若我们再在岸上坐待知音,恐怕希望就会成为泡影,好在3人也罢,我们总算解开了缆绳。

    橡皮舟漂出孟门,成功的念头立即被连翩的激浪撕扯得粉碎。站在岸上看到的那些如若银鳞的波纹浪花,此刻全部露出狰狞面目,一个个都拥有山的巍峨和险峻,而且,大大有过之而无不及。确实,再巍峨,再险峻的山都是安详的,任你攀上爬下,皆俯首贴耳,忍辱负重。而黄河那奇崛的波澜却如一群脱缰的野马,嘶鸣奔跃,横冲直闯,似乎不把背上的物什与之融为一体,黄河就不是黄河!

    我们揪紧橡皮舟上的绳索,经受着黄河与艄公的对抗争夺。小小扁舟在激荡的洪流中,如一片落叶,黄河只轻轻一弹,就被推上浪尖,甩下波谷。设若这种推上和甩下只是一次或几次也还罢了,令人悚然的往往是十次、数十次,乃至上百次的连贯。设若这种连贯是缓慢的分解动作也还罢了,恰恰迅若疾电,厉若惊雷,橡皮舟被撞击出少有的声音,在连贯的波涛之间随时有折叠重合的危险。这就够惊悸了,然而,浪涛还不作罢,把飞起的水花肆意倾洒下来,打湿舟帮,溅染衣裤。这时候,一颗心萎缩在胸腔的一隅,悄悄地隐藏着,一动也不敢动,惟恐被黄河冤魂发现,掳去做了它的替身。

    黄河将橡皮舟折腾一气,好像也累,也要喘息。于是,河面出现了一段平缓。紧缩的心刚想趁机舒展一下,突然间,黄河不宣而战,卷土重来,而且来势更猛更烈,浪峰更高更险,波谷更低更深。那一湾连一湾的激流被称为战波浪,好个战波浪,不战胜波浪你就休想生还。橡皮舟此时绝像球场上的排球,黄河的浪头酷似那些好斗的球星,将之高高地抛了上去,刚刚落下来,又被抛上去,抛得更高,落得更低,时不时还得经受身后那浪头铁拳巨掌般地重扣。而这每一次抛上落下,又不仅是橡皮舟,其实是那颗萎缩得不能再萎缩的心。这颗心蒙受着少有的灾难和凶险。此时此刻,再回味岸上的久久等待,方可以理解众人了。众人并非凡俗,而是精明。“花钱买危险,何苦呢!”这话绝对是人类成熟的结晶。

    成熟的人首要的是保存自己。在他们眼里,假设没了生命,一切的创造和获取都没了价值。这使坐在橡皮舟上的人,当然不仅仅是我们几位,颇显憨愚。因为我们离死亡是那么接近。尽管我们身上都穿着救生衣,而且,那救生衣还是天仙牌的,但是,我还要说,一旦落入水中,绝不会是天仙般的飘逸,人或为鱼鳖才是最现实的。细想,或许这天仙牌就是对死亡的一种奢望。凡人如何成仙?到了地狱要经受小鬼、判官、乃至阎王爷的重重审查,若前世罪孽深重,自然逃不脱酷刑的折磨,来世还得变成畜牲,任人宰割;或是表现平庸,也无罪过,还有做人的可能。只有在世时积德修行受人尊崇的人,才可能登天升仙,住进琼楼玉宇的天宫。试想,这天仙难道是吉利的生存吗?不是,只是对死亡的高层次渴求。

    更何况,每一个浪头都是死神对落水者的一次撞击和洗礼。浪头既会打翻小舟,为何不会打晕人头?在舟上漂流,一颗心尚萎靡难振,若是跌入水中,岂有不枯谢之理?无论怎么说,假若落水,生的希望是渺茫的,而死的存在却是现实的。生死之间的距离变幻莫测,有时候很长,很长,长到上百年;有时候很短,很短,短到转瞬即临。我们的生死距离,只有离开橡皮舟的短暂时刻,或许是眨眼功夫,或许连这功夫也不用,就会结束了人生的里程。

    如此想来,人的生命的确脆弱。但是,要击毁这脆弱的生命也不容易,因为,我们还有那么一个不起眼的橡皮舟。舟不大,帮不高,活脱脱一种筏子的模样,只是称之为舟好听一些。舟也罢,筏子也罢,虽然丑陋,却载负着我们生的希望。我们的生存能力不在自身,而在于这个丑陋的载体。载体的含义,此刻凸现得突出极了。

    我漂过长江三峡,那日满江暴雨,波高浪大,水势汹涌,可是,我没有惊险的感觉;我漂过浩渺的东海,大海咆哮鼓荡了一夜,我也没有黄河上的这种恐惧。皆因为,我乘坐的都是大轮船,载体的牢固框定了生命的安全。推而思之,这世上的载体复杂极了,船、车、飞机,乃为有形的,而无形的载体更是无处不在。俗语说,官凭衙门虎凭山,婆娘靠的男子汉。衙门是官吏的载体,大山是老虎的载体,而男子汉则是老婆的载体。官吏丢了衙门必然没落潦倒;老虎离开大山,必然虎落平阳被犬欺;妇人若没了男人,孤儿寡母,凄惨之状令人下泪!因而世人都在寻找生存的载体,尤其是官吏,封建社会的科举即是通往衙门的载体。现今,旧时代的科举荡然无存了,似乎是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了。这种不拘一格的载体当然也就多元化,复杂化了。复杂得让人也复杂多了,你再端详那些找到载体的人,嘻嘻,早已面目全非了。

    我不需要多么复杂的载体,至少今日,只需要橡皮筏子载着我们飞流直下。

    登舟的时候,旅游局的朋友告诉我们,沿岸风光不错,好好看看。于是欣然应允。平生喜好风光,是日早晨在前往黄河的途中几次停车,观赏山景。还不及深秋,满坡里已叶红如火,相间于绿叶、黄叶之中,如锦如绣,醉人心魂。驱车壶口,算起来该是第七次了,然而途中所见的景致,当是今晨独好。

    自然,乘舟漂游,飞流观景,横看成岭侧成峰,最是一种惬意的猎取享受。我们就是带着这样的憧憬启航的。

    橡皮舟过一道激流又一道激流,闯一处险滩又一处险滩,趁着水流的稍稍平缓,匆忙抬头问老艄公漂了多远?老艄公言说已过三分之一的行程。然而,两岸的山石是什么样子,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我的心思全泡在水里了,随着激浪而揪紧,伴着缓流而舒展。眼睛里拥塞的全是水,水浪,水波,水涛,哪里还有山的位置?

    也不知过了多少激浪,多少险滩,舒展的心到底不再萎缩了。面对波涛巨澜,再也没有起初的惊惧,甚而,对着排空的狂涛怒吼:冲啊——征服者的勇气和豪情渐渐在心底升起。这时候,我方有闲情注视岸边的风景。

    两岸是崇山,是峻岭,是一幅幅变幻多姿的高山画卷,多种多样的峰峦荟萃在黄河两面。有壁立千仞的梯子崖,有巍然安卧的睡女峰,还有起伏连绵的猴子山。黄河九曲天边落,华岳三峰马上来。华岳三峰虽然还未到,但沿途的山势峰脉已让人感触到华山的险峻了。这情景颇为引人沉思,黄河奔波于山间,不知是急流赶来游览这山石胜景,还是山石赶来围观这水界雄魂?不用辨析了,这就是自然,自然的设造最是浑然天成,大气磅礴。

    漂至东西煤堆,我们看到一处千古奇景。一道瀑布从山顶直挂河面,大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魄,只是目之所睹,绝不会有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观感。这瀑布绝非水流,若是流水也就俗了,还算奇景?这是一道黄土瀑布。黄河东岸随着红色推土机的声声高歌,黄土如烟尘般从悬崖飞泄而下,滚落出似烟似雾,非烟非雾的景色。那烟雾中像是龙飞,像是凤舞,又像是万千仙女为黄河撒播花簇。河面上有风乍起,这舞蹈也就蔓延开去,十里长河一时间如梦如幻。

    好有缘份,这样的佳景竟让我们赶上了。试想,缔造这种瀑布容易吗?没有推土机不成,一铣铣地搓扔没有气势;没有黄土不成,若是天阴多雨,湿土无法飘散开去,哪能成瀑?只因今年干旱,只缘有了机械,更赖有人的驱动,黄土瀑布才会出现在我们漂流的今天。这是一种奇妙的组合,正如对着瀑布我们心头组合出的情绪一样,不知该为佳景称快,还是该为黄河的污染呼喊。黄河的负担本已够重了,连年驮载的黄土已使下游成为悬河,而她的子孙还在加重她的负担。

    俯视河面,偏在这样的时刻,黄河不亢不卑,不急不躁,平缓而稳沉地流过,崭露出母亲少有的襟怀和慈爱。人们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母亲的仁慈和宽容在这里得到充分的体现。我承认我的轻浅和毛躁,禁不住拍打着船帮提醒母亲,无止境的宽容就是放纵。难道一个伟大的母亲,能放纵孽子为害苍生?

    黄河,我们的母亲!

    顺流而下,经波历浪,我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黄河,也没有这么认识过黄河。难道站在岸上一瞥就算是认识了黄河?难道仅在孟门泛舟就算是认识了黄河?我曾经百倍羡慕诗人李太白。这位热血男儿写尽了黄河的气概。试听他在岸上豪诵: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巍巍昆仑山,够雄伟坚固的吧?黄河冲决了它,朝龙门奔来了,其势岂可小瞧?这还不够,李太白又诵: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多么有声有势,可以看出黄河一泻万里,触动山岳,盘旋成深涡,好似车轮飞转,可以听见黄河发出巨大的声响,犹如秦地的雷鸣,古都西安一定震耳欲聋。该罢笔了吧,李太白还不尽兴,干脆把黄河邀进自己的人生了,你瞧: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面对李太白的千古绝唱,谁还敢再写黄河?

    然而,泛舟黄河你却可以向李太白发问,那么,黄河何以有如此壮阔的声色?而今我谓黄河,只缘黄河有波有浪,还有比波浪更难捉摸的意象。波浪自古似乎就是一个整体,而对于黄河来说,波就是波,浪就是浪,波和浪各自都有不同的体态和秉性。这波不乏粼粼皱波,也不乏缕缕纹波,更多的则是贯通整条河道的大波,大波起兮,拦河罗网,任何船只休想跳跃而过。这浪不乏水花碎浪,也不乏腾空的高浪,更多的则是前赴后继的群浪。黄河浪活似一群打家劫舍的绿林汉子,鲁智深、李逵、武松都混杂其间,前浪未竟的事业,后浪会加倍地卖力。

    波浪之外,还有涌。涌似乎是埋伏的奇兵,一意要取生辰纲,呼了声倒,那暗流一涌而出,把舟底鼓荡得起伏难平,稍有不慎,就会倒扣进河中。最可怕的是那没入水中的礁石,好像是李逵暗插着的一把尖刀,只要沂岭虎过,就会让它开肠剖肚,够玄乎的了吧!此中奥妙,岂是李太白可以知晓的。若不然,何会有个师家滩。师家滩是避讳之说,说透彻点,实际是尸家滩。尸家滩河宽水浅,上游翻了船,到这里尸体才会浮出水面,够凶险了吧!

    从孟门到禹门,或说到龙门,65公里水路,65公里课程,我不能说,也不敢说我认识了黄河。我只是苟同了毛泽东的一句名言,黄河是不可藐视的河。毛泽东一生最好搏风击浪,曾经数次畅游长江,对于黄河却从没有弄潮的意思。他没能熟悉,更没能驾驭黄河。

    老艄公却熟悉并驾驭了黄河。说他老,完全是外貌所致。雪白的羊肚毛巾难掩额上的皱纹,茁壮的五官却遮隐在浓密的胡茬中间。健朗与老成交织得难分难解。问及年龄,却只有49岁。16岁就在黄河上作务了,劈波斩浪,播植岁月,从追随先人到被人追随,生命的血汗流淌进黄河,黄河的脉流注入了生命。黄河就是老艄公的生命,离开了黄河,他的生命就无法存在。在师家滩的河湾里,有一群戏水弄浪的男儿,长者十五、六岁,小者难满十岁,一人项套一轮内胎,扎进水中,甩臂蹬足,蹈舞得黄河波变浪乱。当我们竖起拇指的时候,老艄公却露出卑视的一笑。他自有比之更壮观的童年,哪要什么圈呀,胎呀,赤条条敢在浪里扑腾一整天。黄河塑造了他,他的血脉中流荡着黄河的性情,他虽然无法塑造黄河,可是也无法离开黄河。

    他屹立舟首,指点左右,舟尾的船工按照他的手势摆动尾翼,小舟便在浪涛之中,左穿右插,飞速挺进。令人叹奇的是小舟在两个浪头之间横行穿过,而且,往往飞舟刚过,一个更大的浪头即倾轧下来。此刻,橡皮舟高吼一声,早已驶出好远。这种绝妙的穿插破浪技巧,颇似排球场上打出的时间差。球场上的成功是要熟悉和把握对方的心理,而老艄公的成功则赖于对黄河水性的熟悉和把握。老艄公主宰了黄河,才使一叶孤舟,风波无阻,一往无前。黄河使我们认识了老艄公的不凡。

    石门过了,龙门过了,我们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大地。而老艄公和他的徒弟还要逆流而上,回归孟门,再载着另一批类似我们的游人重下龙门。在同老艄公握别的霎那间,我突然思绪纷乱。我承认老艄公这位征服黄河的人是不平凡的,但是,他的不凡注定了他只能主宰黄河。有人敬畏黄河,更谈不上主宰黄河,然而,曾经主宰过全中国,当然也包含了黄河。这其中的道理诚如黄河之水,绝难弄清!

    我曾经设想过骄傲,那是启程时对抵达终点的美好憧憬。甚而,想到用胜利者的高傲去贻笑不敢漂游的他人。但是,黄河和老艄公使我冷静了。我明白了,当我醉心于这种成功时,难免会有人因为主宰了我而醉心地微笑。

    我默默地下船,和老艄公握别。

    1994年10月1日

    天成风流漓江水

    船行漓江,向前看去,水往山中流,让人忧虑水到山前疑无路,该往哪里去呢?然而,游船缓缓行进,没等逼近那山,却见水在岭中,在峰间,悄没声息地调个头,扭了个弯,轻手轻脚地去了。不见这江水对那山的恼怒,怨恨,也没见这江水对那山的拍打、攻击。漓江应用了自身的宽怀,将碧水结构成一种山间灵秀的自然。宽怀的结果,漓江曲径通幽,更具有了山重水复的美韵,也使这江,这水,少了急湍,少了波浪,少了断崖绝壁,少了礁石险滩。

    回头往后看去,身后的来路,近处可见水流,水迹,远处已是粼粼一片了,再远处又是山了。是那些刚在眼前闪过的颇显奇崛的山,是那露尽峥嵘的山。那山摩肩接踵已经紧紧连为一体,锁合了所有的空隙,似乎在那里水并不存在,并没有那么条清静柔和的江流。可是,漓江恰恰是从那儿来的,而且,我可以见证,刚刚乘船从那严实的山中漂流过来。是的,只一忽儿漓江即消隐了身后的踪迹,不像世间那些浅显的徒儿,硬要把过去的琐屑演义显摆成人为的辉煌。

    漓江默默负载着船只前行,也负载着我和游人前行。游人和我无疑是在漂游漓江,可是,更多的目光,或说那目光用于的时间,更多的是观赏两岸的山势。最为明显的写照是,像机的镜头总是指向那崛起的峰峦。每见一种突兀的山岭,游人就慌忙举起手来,将像机对准突兀,似乎拍不下山的倩影就抱憾终生。

    可是,有几人曾经想过,正是得益于水,得益于舟下汩汩流淌的漓江,才能这么舒缓地行进,才能极目两岸那别开生面的林林总总的峰峦和山岭。也许这是无意的忽略。可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只要是忽略,都是对漓江的辜负。然而,漓江平静如常,不怨,不怒,表现出的似乎是一种麻木,是一种迟钝,是一种愚鲁。不过,若是用不惑的岁月去度量这麻木、迟钝和愚鲁,就会发现那才是人生修炼到最高境界的返璞归真,才是生命大彻大悟后的宽怀和容忍。不是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要发笑么?而漓江却不,对那些追寻和思考的人们,漓江没有动容,依旧平静如初。发笑的年岁早已过去了,过去了的青春虽不再来,可青春留下的经历已炼制成漓江最宝贵的财富。比之上帝,漓江似乎更老练些。

    我曾经读到并且记得一位作家对桂林的评价:画山绣水。山是画的吗?不似,即是画山,那也需要吴道子这样的大手笔。画与不画,这里我姑且不论,至于说水是绣的,我则以为那就大错特错了,至少说,这种说法还缺乏对漓江的应有理解。在我的视际中,画也好,绣也好,皆脱不开一个制字,或者制作,或者制造,或者把层次搞新鲜点,换个新名词:研制,只是制作方式的不同。既是制,必然有个过程,不会一蹴而就,不会浑然天成。而今天,我站在这游轮之上,前后眺望,仔细品吟,怎么也看不出这江水与山峦,与平畴的焊接痕迹来,不见天工,不见斧匠,一切都是那般天衣无缝,风流自然。

    这漓江水,随兴到极致了。想直就直走,想弯就弯绕,想快就快行,想慢就慢爬。到了高兴的时候,便清清脆脆亮出几嗓子,不管你听得是否过瘾,她唱够了,立时就沉寂不语了。偶尔高歌,也不是怒吼,不是咆哮,声响中没有威严,没有厉势,看似平平淡淡,可哪一声也是纯正的心律。尽管那音响的外形远远不如溪流和山涧甜脆,可是,也极像原始森林的地表上刚刚脱颖出的嫩芽,透过千百种掩映更见其生命的勃发之力。

    至于漓江那直,更具有直的技艺,不是毫不节制的耿直,也不是蛮横无理的直撞,而是随和的直,当直则直,直而有度,哪怕只直了一分一寸,在这里,在这时也是恰如其分的,也是难能可贵的。若是品赏漓江的弯,那更有味了!弯,是人生习惯评价为不幸的东西,似乎谁和弯搭了界,谁就有扭曲之嫌,这扭曲便是道德、情操乃至人格的堕落,好玄好玄!于是乎,随俗的大流就不断显摆自我的正直,即使根本没有直路可走,也硬要往悬崖峭壁上冲击。结果非但没有撞开生路,还活活折杀多少无辜的生灵。相形之下,漓江的弯多,倒是有了个性。漓江不怕人指指划划,说三道四,没有羞羞答答,遮遮掩掩,而是大大方方的拐弯,拐得自如,拐得随和,拐得圆润。江流一个弯连着一个弯,真真弯出了世间少有的胆量和风度。这种直和弯的气节,岂是人间工匠绣得出的吗?不知他人如何看待,我是大有疑惑的。

    在漓江漂游,最忙碌的是导游。导游的嘴一刻也不停闲,对着手中的话筒,连连呼喊,一会儿指点九马画山,一会儿指点净瓶卧江。不时还出来个传说故事,那故事不是男欢女爱,就是仙女下凡,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时候再看漓江,漓江仍是沉静的,寂然不语,丝毫也没有把自己装扮成一位智者,一位颇有见地的先贤。只是履行着一位驮夫的角色,默默无闻的将你将他将我驮来,驮到这林立的山峰之间,让你观看,让你发现,让你消受。漓江绝不把自己的一孔之见当作千秋辉煌而光焰万丈的照耀你。可悲的则成了导游,你再看那举止,听那言辞,忽然想到特定历史条件下报刊上出现的小评论,或者想到时下某些专栏作家的普遍造诣,明明是些陈词滥调,是些千人一面的货色,惟恐世人说咱江郎才尽,硬要滔滔不绝地倾诉出来。这作派违拗了漓江的一片好意,影响了漓江素有的娴淑风韵。可漓江却不吭不哈,默认了。

    偏偏有那么些人魂,不知哪家的票子鼓圆了自己的腰包,花钱的胆子出奇地大,桌上摆满了菜,上好了酒,还不过瘾,还要大呼小叫地猜几拳,争个高下。顿时,噪声飞起,滋扰了漓江千秋的静谧,万代的柔意。有人好奇地围了过去,对之的兴趣似乎比对漓江山水还要浓烈,有人则扭转脸去不屑一顾。漓江对此作何反映?我看漓江,漓江依旧如故,我行我素,没有丝毫的怨怪。可是,细心的人则会发现,在素常的平静中,漓江很快收拾了这雀起的喧闹,动作之麻利,之迅捷,让人想到在餐桌边彩蝶般轻盈来去的服务小姐。不过漓江在完成这一切时,没有留下让人注意的身姿,却将那鼓噪的声音打扫了个干干净净,无踪无影。好个高明的收拾!

    在漓江泛舟,不能不观赏水中的倒影。岸边所有的景物,都可以在水中找到自己的姿容。看山,是山,高低错落的山,与岸上的形态似乎别无二致;看树,是树,摇摇摆摆的树,与水边的绿荫几乎一模一样。甚而,一处屋舍,一头水牛,以及刚刚在江中拎起一桶水回眸朝游人甜笑的姑娘,都是漓江美妙的风景。仔细品赏,这水中的风景与岸上的物什又有些不同,不同点恰恰应合了艺术的某种规律:在似与不似之间。所谓似是外形的相像,水中的形象是岸边姿容的真实写照,自然也就不乏逼真了。所谓不似,则是指神采。岸上那山,是别具一格的山,是超群拔俗的山,是孤傲卓然的山,是绝然没有一点点混同他处山势容颜的山。那山有着自己的个性,任你凭借自我的阅历和心性,把他联想成大象饮水也好,骆驼苦旅也好,他都没有什么怨情。山就是山,既然有横亘的,有连绵的,为何不能有如此简炼而又突兀的?因而,桂林的山也就突兀了。尽管这突兀中没有那纵横连绵的突兀险峻,可是这罕见的奇崛也足令世人刮目相看了。当然,这奇崛的突兀是稳定的,是凝固的。这稳定和凝固给了山一种恒久的耐力,却也使之少了几分生动。这是事实,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事实似乎在强调一切事物都难以完美的世理,总是有着或多或少的缺陷,或多或少的遗憾。这事实似乎又是一段有意的留白,让江水的精灵来弥补群山的缺憾,在赋予灵性的同时,展示了映衬的不凡效应。

    于是我看到的漓江水是平的,是缓的,平缓中的水没有浪,只有波。波也不大,粼粼涌动的碧波不急,不闹,准确的说只是一圈一圈,一环一环的涟漪。随着那涟漪的泛动,映在水中的山也蠕动了,并且动而不乱,动而有律,绝似轻音乐导引下的舞蹈。舞蹈着的人,翩翩翔飞,飘然若仙;舞蹈着的山呢?此时此刻,那水中的山,绝不是岸上板着面孔站定的山,绝不是一味要用凝固来标榜自我稳定的山,而是水中艺术化了的山,起码也是注入了漓江血脉的山,这山也就有了少见的生趣和灵性。

    漓江用自己的情愫和灵性,映现和再造了两岸的山。山水一体,浑然天成,方有了这景物的风流,或许,这也是桂林山水甲天下的因由吧!

    1995年12月9-10日

    中言心语:

    师法自然首先应该师法的是山水。

    师法山水当然不应忽略了师法桂林山水。漂流过黄河的汹涌激浪,再去漂流漓江的平和柔水,就会感到黄河是一位青春勃发的导师,其锋芒外露,慷慨激昂,一副指点江山的气派。漓江是一位年届花甲,早已耳顺的导师,宠辱不惊,含而不露,只是自然而然地践行自身的历程。不过,那大音稀声的行迹就是一部教科书,内中饱含着丰富的醒世寓言。因而,坐在船上,静静地坐着,书卷就会一页一页掀开,一段一段,一句一句令人颖悟的格言就会展示在眼前。

    从这个愿望出发,我很侥幸,侥幸船行没多远,亢奋喧嚷的游人都倦了,厌了,走进了船舱。于是,我拥有了一个独自阅读漓江的时段。

    2009年10月15日

    海上行旅

    壹

    这是我第二次在海上行走了,头一回去了东海,这一次却是在南海。南海和东海一样,以其共同的宽阔浩渺款待着我,滋润着我。我这个来自北国黄土高原上的汉子,虽然不似头一次对着大海那么新奇着迷了,可丝毫也没有减少了我鉴赏品评的兴味。

    我看到了以海为家的鸥鸟。鸥鸟们紧跟在我们的轮船后面,升高于碧空,扑跃于水面,在湛蓝的空间展示着各自绝妙的飞行技艺。懂行的人知道,那鸥鸟是在捕捉吃食。海湾那依稀可辨的景物很快消失了,那些渔轮,以及在渔轮上忙碌走动的渔民也消隐了自己的形影。我们的轮船行进着,行进在无边无垠的水波之中,这时候,置身于轮船之顶,环顾四周,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水,后面也是一望无际的水;左面是无边无岸的水,右边也是无边无岸的水,我们完全处于水的世界,水的重围了,或说已深深陷入水的囹圄了。

    尽管,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们此行的目标,而且,行进着的轮船有其非常熟识的航道,然而,心中还是不免有些空虚和惆怅,因为目标和航道,皆不是操在我手中的东西,我是在全然无知的状态中奔向新境地的。况且,这次我要去的海南,同上一次我要去的烟台一样,在没到达之前是个什么眉脸,我无从知晓。我也难以知道这些新的世界,会以怎样的容颜来对待我这不速之客。一切都在无法知道的状态,我身边的水越发浩渺无际,越发难以捉摸,如同生命开启大幕的时刻,任何人不论是一位圣贤,还是一位凡人,都无法预料自己所降落的地方是怎样一个环境?是个富裕人家,还是个穷困寒舍?是喜添贵子的笑谈,还是愁增人丁的悲叹?不知道,不知道,也更无法知道,你是会降生在波澜壮阔的大海,还是会落脱在皱皱叠叠的黄土峁上。而这无法预料的出生,却要决定着自身的命运。生活在海滨的人,会由于从小看惯风波浪涛,历练了颠簸岁月,对茫然的前景,永远处于无意识的奋争之中。而像我这样的黄土人家的后代,双脚走惯了坚实的土地,哪怕足下那路是弯转的,如鸡肠羊脉一样细小,如草蛇灰线一样难辨,可是,只要有那么一痕,心中就有了实底,有了着落,哪怕走得日落月升,走得月落星稀,也是充满了自信的。用足下的坚实去开垦和走向未来,不能不说是生命进取的有益形式。这形式,同海滨斯人那在茫然中奔波,在颠簸中升腾的形式相比,似乎要可靠得多,要方便得多。可是,观照人生的源头,于无边的黑暗中突然来到亮豁的世界,那又何谈选择?何谈可靠?人生莫非就是陷落在迷茫和混沌中的,即是偶尔的清醒和洞明,坚实和可靠,也不过是极为短暂的瞬间。人生可能就是在寻求和把握无边暗乌中的瞬间亮堂,无涯风波中的短暂平静,谁拥有了这偶尔,谁就能脱颖为一个不同凡俗的成功者。

    然而,更多的时候,诚如这个黄昏,我带着目标走进了无所追索的迷茫之中,我可能在明晨到来之前,登上一块坚实的大地,也可能成为一桩惨然发生的沉船新闻中的一个不足挂齿的遇难者……生命,总是这样要无端地交给他人,而且,这人是否值得信赖?不知道!

    贰

    这次到海滨来,是参加一个会议。好心的主人,把我们安排在了紧邻大海的一家宾馆。宾馆的后面就是大海。会议闲隙,海滩就成了我们的自由世界。每日我们玩味了涨潮玩味落潮,更多的则是玩味落潮后的沙滩。

    落潮后的沙滩是个天然广场。在这个广场上迈步,脚下是柔软的,胸间是适意的,而视际却是辽远的。这时候,方才明白了昔日在书页上读到的海天一色是怎样一种景象。放眼望去,海和天相交到了一起,弄不清是海的升腾,还是天的降落,反正,按照常规讲,若没有正常的升腾和降落,海和天是绝难连为一体的。然而,此刻当我们乘船向那海天一色奔去的时候,海依然是平稳的海,天依然是高朗的天,海没有升腾,天也没有降落,海天所以成为一体,只是人的一种错觉。这错觉是人的一种生理障碍,一种生命局限,然而,这障碍和局限却巧妙建构成了自然界也无法建构的奇特景象。

    只是,既是错觉就免不了愚鲁。站在海轮的甲板上,凭眺远方永远难以拉近的海天,回味在海滩上看沙珠的情景,就觉得自己蠢笨得可笑。午后的沙滩,往往比夜色中的沙滩多了些景致,满眼散落的沙珠铺陈开去,一下布满了整个海水沉落下去的陆地。那珠粒不大不小,绿豆般的。我在海滩上踱步移目,很快发现了这作品出自海蟹。似乎是海蟹为自己筑造生存的洞穴,把挖出的沙子滚成了珠玑般的沙粒。我感叹这海蟹的功力,早晨落潮后光洁的海滩,没多时,就被它们装点上了这么丰富的珠宝。我也悲叹海蟹的举止,不用多时,海水还会上来,抹去外在作品不说,还会填塞那赖以藏身的洞穴。这样开挖和拥塞岂不使海蟹的生命充满了悲剧?

    那一个午后,我在海滨走了一程,困顿了,坐在沙滩上闭目歇息。坐着坐着,就觉得身边有了簌簌的声响,虽然,那声音轻柔得像是北国数九寒天的落雪,可我还是感觉到了。睁开眼睛,看到我处在一片忙碌的海蟹中了。拇指般的海蟹正在缔造沙珠。也就在这一刹间,我发现了自己对沙珠的错觉。原来,那沙珠并非全是海蟹挖深洞穴的成果,一部分是它们吮吸过的残渣。好个灵物,差一点哄骗了我,若不是行走的困乏,若不是坐下来歇息,我定然会带着那个既定的错觉回到北方,没准还会向同事们炫耀这海滨的见闻。

    怨怪海蟹吗?不能!它,它们决然不会想到要诓骗我这样一位心地不坏的旅人,更不会摸准了我某年某月某日到达此地的行程,专门为我设置这样一个巧妙的骗局。海蟹只是一如既往在进行着生存的过程,延续祖辈传留下来的本能。而恰恰是这种生命的过程,或说生命的形式,成了一种不可捉摸的骗局。同时,我亦想到,我走来时所以看不见海蟹的劳作,是我的脚步,或者走动的身影和声响,惊动了它们。它们为躲避强敌,怆惶逃进洞里。此刻它们逃避过的强敌正坐在它们的身旁,仅仅因为他没有声响地坐着,它们便以为那是一个僵固的物体,这岂不也是一种错觉。倘若我一时兴起,伸手便可将它们当中的某一个攥进手里。如果要解释海蟹的错觉,那似乎我也成了一个骗子,其实我像设置沙珠的螃蟹一样,何尝想过要行骗?我静静地坐在沙滩上休息,正是我在履行生命的另一种形式。而这无意的形式,竟然是不露痕迹的骗局。这不禁在提醒我,告诫我,尘世间那司空见惯的骗局所以难以消失敛迹,莫不是那骗局的主导者都是在展示生命的正常形式?只是那自我以为的正常,恰恰是常态下的扭曲,本人操守习惯了,也就见惯不怪了。

    叁

    大海这一次没有难为我们,以少有的从容和平静让我们驶入彼岸。那一回可能是我们的谈吐冲撞了东海,东海不多时就使出点颜色。也许对于东海来说,那点颜色只是它略施小技而已,哪料已折腾得我们那位上司死去活来。皆因为刚上轮船太顺利,太平稳了,才惹得上司心猿意马,对着一览无遗的平静说,要是有点波浪才够刺激呢!东海太善解人意了,天黑后,有了风,有了浪,船也随之有了起伏,上司本应如愿以偿了,哪料旁人在波浪中还没有什么不适,而呼波唤浪的他老人家却上吐下泄,最终弄得面如土色,躺倒不动了。

    有了那一日的遭遇,这次登船我即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何况这数日在海滩与海水耳鬓厮磨,我已进一步了解到了海的性情。海这东西,说博大也博大,博大到能容忍一切置身其中的物体;说狭小也狭小,狭小到谁违逆了它,都可能被它抛弃。在海滩上迈步,时不时就可以捡到漂亮的贝壳。这贝壳给了我和我们北方的旅人颇多欣喜,我们可以带着它回故乡,将它的亮丽多姿展现在同仁面前,可是,再美丽的展示,也只能供奉出没有生命的贝壳。而那外形中的活物,早因为途中的干渴定会成为萎缩的僵尸。这似乎要怪罪我的不仁,是我扼杀了无辜的生灵。然而,即使我不将其捡起,那贝壳中的生命也难归于大海,死对于它们已是一件铁定了的事情。它们的可悲正在这里,没有大海,便没有它们的生命,它们应该感谢大海的恩德。然而,大海既然可以缔造哺育它们,也可以随意捉弄遗弃它们,弄不清有什么过错,它们已被甩上了远远的沙滩,而且再也无法回归大海中那自己的家园。

    由此,我忽然又想到了那些沙子,没有沙子也就无所谓海滩。海以其无比的洁净涤滤了这物,使你使我,无论谁在这沙滩上坐着躲着都不会招灰沾尘。然而,若是仔细思忖,沙子从何而来?这原因也是一出悲剧。捧一把沙子到手里,我细细观看那一粒粒在阳光下泛亮的沙子忽然领悟了,所谓沙子,其实并非生来就如此细小,如此微渺,它们可能就是形体奇异,色彩光亮的贝壳,甚而,可能是比贝壳还要好看,还要庞大的物体。无疑是大海养育了它们,可是大海也毁灭了它们。即使撕碎了它们的生命,还不甘心,还在设法撕碎它们残存的形体,于是,用波用浪不时地激怒它们,让它们磨擦,让它们碰撞,让它们四分五裂,四分五裂后再四分五裂,化为琐碎的沙粒。大海还不尽意,沙粒也还会琐碎下去……这就是大海,大海的脾气和滋味我是品尝到了。人常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大海更是这样,而且,其内涵和外延有着更为丰富的内容。

    肆

    使人不美气的是那一群羊,是船舱底部中的那些黑黑白白的羊只,不时就会传来一声凄厉地叫喊。一只呼叫,便有相应者,那声音绵延不断,牵扯着人透过船上的窗户去看高远的天空,那深深的暗乌弥漫了整个苍穹,于是乎,身心间倍感凄凉。或许,那羊的叫声并不是凄惨地悲泣,而是同伴间因为远游而愉悦的相邀和应对,诚如牧民们高兴时欢乐的对歌。只是由于我看穿了它们的前景,明白了它们即将大祸临头,听见那声音才有难言的悲哀。可是,它们知道吗?假若知道,为何下船时还会那么乖巧顺遂,甚而如同在黄土高坡的草坪上一般,边走边嗅还想啃几口嘴边的嫩草。不过,头再低,收获的也只能是失望,不知对着失望,它们可否领受到一定的警策?面对警策,进而思考自身的处境?

    不论羊思考不思考,我却在思考了。一霎间我心事重重,甚感这心事重于手中的行李。无疑,那群羊是去挨宰了,那我们呢?我们是要去观览和鉴赏一个更大的空间,可那空间会以什么花样出现?还没有下船,我们已拿到了旅行社的证件,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按照他们拟划的路线省心地游览了。这自然是好事,只是享受这好事的另外两位京都游客和我们不一样了,他们掏出的钱每位比我们要多出数百元。显然,这事要说成俗话就必须使用一个不雅的名词:挨宰。而这名词正应合了那群羊的前途。羊的麻木令我倍为伤感,而身边的京客不仅麻木,而且麻木到了兴奋的地步,岂不令我们同样沮丧?我无法不胡思乱想:宰过了他们,会不会磨刀霍霍向我辈?即使此处不宰,谁能保准别处也不宰呢?宰也罢了,最可悲的是,宰了咱,咱麻木的还全然不知,说不定还会在伤口淋漓出血的时候,谦恭地道一声谢谢呢!

    伍

    那一幕遥远的画面,突然跃现了。是在东海边上,是那么一个人,蓬头垢面,背对着大海,大呼小叫,全不顾天上雪花乱飞,全不顾身边游人纷乱。雪花乱飞,铺白了海边;游人纷乱,寂寥了海滩。我看清那是个精神病人。曾经怨怪那人,何不背转身去,面对宽阔的大海,胸怀眼界会一起开阔好远,以开阔的境界看世间,何会还有那么多的烦恼和忧虑?何会陷入病痛的囹圄?如今,我的脚步还在海上,心胸却也难博大辽远,也愁愁地对了眼前的一切。眼前的天地虽然开阔,却也如同大海一样,捧一滴海水尝尝,苦的,涩的,可是这苦涩中却有无数的生命在勃发,在延续。对人来说,天地间岂不也是汪洋大海?若不然为什么会有苦海无边之说?只是,那“回头是岸”的警句就不那么合理了,回头既不容易,上岸也不是那么方便的。何况,海里有海里的苦涩,岸上有岸上的辛酸。这一点可能那群羊的感受将来要深刻的多,海上虽然颠簸,虽有不适,可是还有条生路,而上了岸,羊们生命很快就会化为灰烬了。

    那么是上岸去,还是不上岸去呢?我犹豫了。

    我犹豫了。

    不容犹豫的是现实,船上的旅人走光了,同伴们已催促我下去了……

    1995年12月17日夜

    中言心语:

    对于水的价值,过去只是从生理需要去分析,人需要水,没有水就没了生命。到了江南,看到纵横交叉的河道,和在河道里穿梭的船只,顿悟南方比北方多了一条通道——水路。而在大海上行走,却发现了沿海比内地多了一个田园,那里有着另一种耕作和收获。两条路比一条路通达,两个田园比一个田园广阔,于是,现代富裕从沿海、从江南起始。

    20010年1月9日

    西湖美景道不得

    今年应中国作家协会之邀在杭州住了些日子,每天与西湖耳鬓厮磨,是该动动笔墨了,可总是如鲠在喉,难以言表。不是不想写,而是隐在心中的恐高症挟制了自己。好在古往今来患这恐高症的并非我独个,最为杰出的当然是李白了。那年,李白登上了黄鹤楼,面对浩浩碧水,滚滚波涛,曾高歌过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诗人真该对这万里长江再吟复流东海不西归了。然而,李白哑然无语,那是他看到了崔颢的诗句“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他恐高了,在崔颢耸立的绝壁前怯步了,隐起诗兴悄然而去。大诗人李白尚且如此,我面对西湖“民无能名”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

    说实话,我还真是想写写西湖,赞叹一下西湖的美景。西湖的美独具一色,俏丽而又纤柔。俏丽美和纤柔美是娴静的妩媚容颜,西湖亦然。西湖的树,静静的绿着;花,静静的开着;水,静静的碧着;堤,静静的躺着;塔,静静的立着;庙,静静的坐落着;就连那湖外的青山,也是静静起伏环绕着的。

    当然啦,西湖的静可不是板着面孔的冷静,刻意而为的沉静,而是浑然天成的娴静。这样的静是天地间的大静,既不拒绝动,又不畏惧动,任何动都可以被消解和融化,使之与自我融为一体。柳浪闻莺是动,是轻风拂动了垂挂的枝条,才有了起伏的柳浪,黄莺的啼叫更为翻涌的柳浪平添了几分雅致。曲院风荷是动,没有风,那满湖的绿叶荷花就少了几分灵性。花港观鱼是动,水里游动的红色鱼群,非但没有搅碎西湖的平静,反而为这平静增添了些许情趣。与动无缘的似乎也有,三潭印月、平湖秋月、断桥残雪、苏堤春晓都不见得会动。可是仔细沉吟哪一个里头也交融着动感。三潭印月首先在动,那荡漾的水波不仅让月色,即使三潭也微微颤抖呢!平湖秋月那平湖固然不动,可是秋月无时不动呀!秋月从水中穿过,谁知道是湖水在动还是月色在动?断桥残雪的断桥当然不会动,残雪似乎也不会动,可是不动雪怎么会残了呢?还是在动,只是动得无声无息。无声无息的残雪消融了,便是苏堤春晓的时令了。春晓里倒是找不见动,可是就有那么个诗人来了句“红杏枝头春意闹”,既然红杏枝头能春意闹,那桃花枝头为啥不能闹春意?当然能闹,彩蝶来闹了,黄蜂来闹了,如今来凑热闹的还有松鼠,松鼠在树下游乐不够,一使劲就跃上了树梢。这苏堤春晓被闹得够红火了吧?

    不过,这动也好,闹也好,丝毫没有减损了西湖的娴静,反而使西湖的娴静更为典雅了。就是在这典雅的娴静中西湖孕育出了罕见的美景。本来我有意将西湖这美景化作一比,可是苏东坡老夫子早就喻过了: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也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山色空蒙雨也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淡妆浓抹总相宜。

    西湖早就美成了西施,还用我再饶舌吗?本来我想为西湖吟诵一诗,可是杨万里老先生早就写下了: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西湖早就美成了仙境,还用我再鼓噪吗?面对西湖我只能哑然。

    我自然不甘心这么败北,试图寻找些历史的落差,引发一点儿新的感兴。静谧的西湖周边无处不陈列着这样的古迹。据说梁山好汉在这里征讨过方腊,那两败俱伤的悲剧虽然催人泪下,可其中不乏演绎的成分。那就将这往事忽略不提吧,但是,西湖边确实有座武松的坟墓,在与方腊的激战中这位打虎豪杰失去了一只胳膊,他失望的出了家,死后便于西湖厮守了。不知何人作祟,竟将他埋在名妓苏小小的坟边,似乎活着让美貌的嫂子潘金莲考验他的刚正气概还不够,死后又让苏小小来验证他是否真的就那样心无旁骛?历史还嫌这些不够味,又摆下个长久的讥讽。那大权在握的秦桧仅用一个莫须有的说法就将抗金英雄岳飞身首两断了,多么强横呀!可是倒下的岳飞如今却屹立在湖畔,而那个不可一世的秦桧却在英雄脚下跪了好几百载。这肯定是西湖投递给世人的反思,但还不止于此,还有更发人深省的。那岳飞的倒下没有喑哑了湖畔的歌声,而此时北国的大好河山正在金兵的铁蹄下零落成尘……西湖收藏了这些往事,并用自身的柔美,反衬出了昔日的悲壮;用自身的清纯,反衬出了历史的混沌。我不能不写了,我真应记下这悲壮中的反讽,混沌里的哲思。

    偏偏就在此时,耳边又回荡起响亮的诗句: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写下这诗句的是林升,他不是达官贵人,也不是文豪诗圣,只是个小小的布衣平民,可是他的笔下却发出了千古绝响。这绝响足以让任何感慨的诗文都成了历史的后尘,捡拾的牙惠,那又何必再留下惹人发笑的把柄?我只得作罢,作罢,收了诗情,敛了文句,静静地坐了,静静地观赏西湖,静静地体悟西湖,静静地享受西湖。

    我想写西湖,却不敢轻易提笔写西湖,实在是因为:西湖美景道不得啊!

    2008年9月11日

    平顺山水太行魂

    秋深叶红的季候,去了一趟太行山中的平顺。不去不知道,一去痴醉了,哪里知道平顺的山水会是这般奇妙,这般雅致。让我连连埋怨自己孤陋寡闻,实在有愧于平顺的山水。

    平心而论,这些年来我去过的地方不算很少,山水也见识了好多。那山水惹人上眼的不少,而能迷人心动的却屈指可数。大凡山水,也有个优劣高下之分。如果以人喻山指水,那大致可以按类划出而立、不惑和知天命三个层面。而立,是指那山水颇有特色个性,没有混迹于群体中而迷失自我。李白笔下的诗句是这样的景物:“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样的景物引人入胜,还能撩拨起游人的激动之情。进入第二个层次的山水,不仅要有头一个层次的特色,还要有点蕴含,有点寓意,看上去虽让人少有激动,但却是迷人沉醉的。人们步入此景,禁不住放慢脚步,以至站立下来注目观赏。王之涣笔下的《登鹳雀楼》是这样的抒写: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诗人观览的景物不再直白,已经有了些画外之意,弦外之音,对世间不少物事不再迷惑,不再朦胧,但还算不上彻悟豁朗。当然,要彻悟豁朗那就必须进入第三个层面,也就是最高的层面——知天命了。苏轼描绘的西林石壁堪称这样的佳景: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样的山水承当了上帝颖悟世人的重任,虽是描摹景物,却蓄含了沧桑哲意,游走浏览不行了,伫足观赏不行了,必须坐下身来,细细品味。要说清这种境界,我还真有些捉襟见肘,词语不济呢,干脆还是借助李白的才智吧,那就是“独坐敬亭山,相看两不厌”。

    接下来,我不说大家也该知晓平顺山水的品位了,那肯定是最高层次的知天命境界了!

    我说这话绝没有丝毫的虚夸成分,不信,就让我们共同去品赏品赏这平顺山水。沿浊漳河行走,有处绝妙的河床,人们习惯称之恐龙谷。一听说恐龙谷,似乎此地以前是恐龙的栖息地,其实,走进河谷马上就明白了,之所以用恐龙谷相称,原来是河床中突兀着一块丘陵般的岩石,那岩石的形状又酷似恐龙模样。这模样令人想到化石,怀疑是数万年前那地球上最大的灵物爬行到此,气温突降,流水成冰,生命的脉流凝固了,一直凝固到了今天,成了这招人眼目的岩石。然而,绝不是这样。这岩石要比那曾经血脉奔涌的生命大得大,胖得胖,几乎拥塞了整个宽阔的河道。这拥塞既是否定,也是肯定。否定了血肉之躯冷酷成巨石的虚无往事,肯定了以柔克刚的尘寰世理。往昔,或者该说往昔的往昔,这庞大的岩石方方正正,抑或正是缘于自身的庞大,滋生出罕见的霸气,于是,落地一卧便拥塞了滚滚清流。清流徐徐,清流潺潺,清流柔柔,这突兀的岩石,冷冰的躯体给了她们少有的阻止。她们只能回旋,只能升涨,回旋升涨到与那岩石相当的高度,灾难降临了,没等她们弄清是怎么回事,便突然跌落下去,跌下了深幽的断崖峭壁。这突然的灾难,让清流发出了生命的愤慨,愤慨地呐喊和蹦跃震撼着人寰,一代又一代,千秋万代过去,人们再注视这呐喊和蹦跃,于是看到了这巨大的恐龙。这恐龙就是那不可一世的岩石,钢硬的岩石戏弄了清流,让她们祖祖辈辈蒙受苦难,飞流迸溅,却没有想到在这迸溅中自己改变了容颜,被柔水啃咬得百孔千疮,遍体鳞伤,竟然斑驳成了恐龙的样子!

    或许,这并不是巨石的霸道,他只是扮演上天分配的一个角色,一个以强凌弱却大败于弱者的悲剧角色。在这尘世上,林林总总着强者弱者。林林总总的强者或者弱者,倘若走进恐龙谷,哪一个也会有所思,有所感,说不定这所思所感正在消解自我的人生困惑。

    平顺还有个好去处——天脊山。听这名字就让人有些向往,向往其高,向往其险,向往其中那无限风光的山峦峰巅。然而,这天脊山的杰作却不是山,而是水。若要恰如其分地说,应当说是山与水和谐出了一幅绝无仅有的佳作。横亘的山脉凹陷下去,便有了沟,有了谷。沟谷从来都是低洼的,低洼处从来都是安稳的。然而,上天竟然让这沟谷玩了一把令人心跳的惊险。蓦然转眼,这沟谷中断了,断成了百尺深渊。从深渊到沟谷的顶端则耸拔成直立千仞的绝壁。如果仅仅观赏这绝壁,除了惊险,还是惊险,一味的惊险只能是呆板,只能是乏味。好在水来了,清亮亮的流水来了,从那天脊山的沟谷里穿石越隙,前赴后继地赶来了。到了这绝壁之前,竟然纵身一跃,飞流坠崖。这不成了瀑布吗?是瀑布,却又不是人们常见的那些瀑布。当这清流坠崖的时候,惊动了风,风也赶来观赏这壮观的场景了。风来的有大有小,有快有慢,往往痴迷于观赏而忘了收敛自己的脚步,这就免不了要扑到清流当中间。于是,飞落的清流飘散了,飘洒成了银练,成了繁花,成了碎玉,成了迷雾,甚而更细更碎,飘荡开去,成了满沟满谷的云雨。这时候,落座在对面的断崖上观赏咂摸,怎么看都觉得这是一场感天动地的水雾表演。不用说,清清的细流是这场表演的最佳演员。不过,只褒奖演员的成功是不够的,还应该感谢这演员生而逢时,有了这座千古难觅的理想舞台。这舞台让常见的生命变异出罕见的光彩!当然,这舞台就是天脊山,就是天脊山的沟谷。天脊山的沟谷甘于将自我奉献给清流,让清流永远永远风光体面。在这里山和水成了社会与人生的一部绝好教材,这教材真让人百读不厌。

    我们该打开另一本耐人寻味的教材了,那就是虹霓峡。一进虹霓峡,我立即生出五岳盛会的感叹。古人云:泰山天下雄,恒山天下伟,华山天下险,嵩山天下峻,衡山天下秀。置身峡中,仰首环视,这大千世界的雄、伟、险、峻、秀一下子都簇拥过来了。东面高昂的山头酷似雄伟的泰山,西头挺拔的峰峦恰如奇险的华岳,北端巍峨的山势形类突兀的恒山,而南侧比肩的两座山岭自然就是峻峭的嵩山和秀丽的衡山。这五岳岂是等闲之山?从尧舜那个时候,他们就是群山之王了。唐玄宗、宋真宗不仅尊他们为王,而且还敕封他们为帝,俨然成了主宰万山的天子了。明太祖还嫌这不够劲,降旨分封他们为神岳。这等于说,他们是大山族群中的权威主宰。说成当今的时尚话,该是领导班子的成员了。如果说泰山为五岳之首,那么他就该是班长,该是最具威严的核心人物了。可是,无论怎么瞻拜,我也看不出他有丝毫的傲慢骄态,有丝毫的凌人盛气。班长尚且如此,其他领导成员哪还敢使骄撒狂?他们一律谦和地落坐着。

    他们安闲地落卧不是为了别的,似乎就是因了足下那一汪清流,临水鉴容才是发自本心的渴求。早晨,一轮朝日腾跃而起,泰岱即把自己映入水中,整理冠冕;正午,日挂长空,便是嵩山和衡山对水比镜的最佳时辰,他们一刻也不敢松懈,抓紧梳理自己的颜面;夕阳西射,华岳连忙把自我的肢体沉浸在碧流中洗濯个洁净。日光消隐的时候,便属于北边的恒山,他仔仔细细打量水中的自我,一点一滴的尘色也要涤去。鉴容去垢的结果,五岳不仅没损伤了自己的尊贵,反而,成为千秋万世顶礼膜拜的楷模。千秋万世是漫长的岁月了,碧水却耐心地奉陪着这些骄子,奉陪的结果使她们身叠幻影,婀娜多姿,拥有了世上流水罕见的容颜。虹霓峡的山和水,穿越时光,相厮相守,朝朝暮暮,无怨无悔,这才是最动人的“相看两不厌”呀!

    平顺山水真是一部奇妙的天书!天书如画,画卷灵动。别的画卷画的是形,是姿,是风,是景,而这画卷画的却是品,是格,是神,是魂。步入画中,陶醉的是身心,收获的是精神,平顺山水浓缩了太行神魂!

    2005年11月26日

    黄河秋景

    这年秋日,收过禾谷,得空我去看黄河。收获过的原野坦荡出了自身的肌肤,黄河也少了掩饰,露出了难得的本真。

    晋陕峡谷的黄河像个幼稚无邪的孩童,蹦蹦跳跳,说说笑笑。时而跃到了前头,时而落到了后头。跑在前头的正回首嘲讽后头的伙伴,忽然脚被石块绊住,闪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没倒下是因为飞溅了好高,成了浪花,跌下时却落在了后面。于是便紧跑紧赶,朝前追去。正赶得喘息,猛抬头竟面临了深渊,深陷的灾难不期而至,令黄河猝不胜防。长吸一口凉气,挺胸昂首,他愤然跳跃下去。这一瞬间,天地中迸溅着他惊世骇俗地呐喊,飞旋起他粉身碎骨地腾跃。那呐喊,喊得雷霆自愧弗如,悄然消褪;那旋舞,舞得霓虹自惭形秽,羞掩容颜。那呐喊和腾跃,让人产生一连串的想象:好汉、豪杰、英雄,用哪一个来比对黄河也不逊色。这是我在壶口瀑布看到的黄河。

    我登上鹳雀楼,黄河却变成了另一幅模样。没了呐喊,没了腾跃,连你前我后地追赶也没有了,自然也就不见了一点的波纹,更不见一点的浪花。黄河让肢体摊开,再摊开,努力去泽润身边的每一寸土地。于是给了我一种罕见的壮阔,壮阔得令我心动神颤。眼前的河道壮阔得形如头上的长空,流水壮阔得体若浩瀚的东海。这一切似乎都在为了烘托一个境界——博大。而这博大里蕴含着多少让人沉思的东西呀!——温和、善良、恭敬、俭朴、谦让……这诚如人生过了不惑,感知到天命的豁达了。倘若简化这种景象,可以用淡泊和宁静来写照黄河。淡泊可以明志,宁静可以致远,黄河在秋阳的朗照下不急不缓,不紧不慢的朝前走去,走过的不仅仅是历程,留下的不仅仅是肢痕,还有一种意境。如果说,面对壶口瀑布我经受了震撼,那么,在鹳雀楼上看到的黄河让我充满了钦敬,震撼我的似乎是青春勃发的才智,而让我钦敬的则是难得的精神品格了。

    另一轮朝日新上的清晨,我站在了大禹渡,那是个高高的黄土崖。居高远望,流来的黄河和流去的黄河都在我的视际。可是,黄河没了经过壶口时的腾跃活力,没了鹳雀楼下的壮阔豁达,好像有点萎蘼,萎蘼得一点也让人难有起敬的意思,以至要动摇那黄河给予我的震撼和颖悟了。蓦然,足下的流水钳住了我的目光,那是一股回流。大批大批的水流汩汩东去,这紧贴岸沿的河边却涌起了一股西返的流水。流水不露声色,却也不慌不忙,全然没有丝毫的惧色。回流就是逆流,逆流是一股消解前进力量的力量,任何潮流都是忌讳逆流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就是真实世事。我以为是黄河的一时疏忽,放纵了这小股流水的任性,因而,紧紧盯着河面,久久盯着河面,想看看到突然醒悟的潮流勃然生怒,收拾这不识时务的逆流。然而,我失算了,太阳好高好高了,黄河仍然那么流淌,潮流继续向前,回流继续朝后,有时候回流乏味了,回归潮流,潮流温润的接纳了,相携着前去了。不过,又有一股潮流要玩一把新鲜,潜进了回流中,逆向而返,返就返吧,逆就逆吧,黄河依然如先前那么慈善而安详。心意贴在河面上的我一股温热涌上周身,这温热不是寻常可以感到的,仔细想想就是偎依在母亲怀抱里的那种滋味。

    我不敢再轻慢大禹渡下的黄河了。这黄河历经了奇崛,历经了壮阔,终于还原于平凡了。平凡得像一位身边常见的老人,他不露威严让你拘谨,他不显才智让你敬畏。面对他,你感到的只是亲切,在他面前你不必有任何设防,可以随心所欲地袒开自己。

    黄河一路走来,走出了自我的成熟。

    2005年12月4日

    东临碣石观沧桑

    秋风萧瑟,百草丰茂。魏武帝曹操北征乌桓回来了,车辚辚,马啸啸,胜利的旌旗漫天飞扬。抵临碣石,眼前蓦然开阔,大海浩翰,洪波翻涌,他勒缰远眺,禁不住以歌咏志: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时在建安十二年,也就是公元207年。一千八百年后,我循着曹操的马蹄东临碣石,来到了秦皇岛,来到了北戴河。我看到了大海的明洁,也看到了大海的混沌。我享受了“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的明洁,也感受到了清浊交织,迷茫混沌的世态。这无垠的海水,用明镜般的屏面摄照了曹操,也摄照了秦始皇、隋炀帝、唐太宗以及许许多多的前尘旧事,尘色的弥漫使那海水咸腥了好多,深沉了好多,好多好多的世理浓烈得难以化开。我站在碣石旁边,久久地领悟着,领悟着,突然心胸豁亮,原来东临碣石,不仅可以观览大海,而且可以观览沧桑。

    事后三思,我实在有些唐突,有些冒昧,魏武帝曹操是何等人士!虽然戏剧舞台上总将他涂成个阴险狡诈的白脸,可是稍微懂点历史的人都知道,他驰骋疆场,统一北方,不愧为一代枭雄呀!我乃一介匹夫,草木凡胎,怎么敢妄自篡变他那令世人称颂的名句呢?请你谅解,我决没有贬损这位枭雄的意思,只是觉得他匆匆太匆匆,也许是南国战事催征人,未及落地他便策马离去,当然就难以读懂大海了。

    倘若那日曹操在海滨伫足,最好把他的帅帐驻扎在拍岸的波浪旁边,那么,晨昏的迷蒙,阑夜的涛语,都会启悟他,警策他,改变他,说不定会由于他的改变而改变了历史的运行足迹。那时候,大海的收藏还不像刻下这么繁丰,但是已装下了叱咤风云的嬴政。嬴政来时何等荣耀,何等威风!六国毕,四海一,一个秦字大旗遮掩了神州大地!嬴政得意:嘻嘻三皇,咦咦五帝,哪一个能和我比肩而立!”因而,他玩了一把新鲜的,不再称王,也不称皇,更不名帝,而是既要当皇又要当帝,从此,中国历史上就有了第一位皇帝。秦始皇,多么光彩,多么荣显。他要这光彩,这荣显,万岁万岁,永远永远。北面高筑长城,莫让外夷侵扰;域内焚书坑儒,莫让刁民叛乱。这还有什么心头之患?没了!好吧,那就派人乘船出海,去烟波蜃楼间求取仙丹。哈哈!吞服了仙丹咱就返老还童,永享天下了。顿时,碣石陡然变矮,浩渺的大海看见了拔地而起的行宫,和在宫楼上痴目观望的秦始皇……。

    仿佛是海水打了个转,翻了个滚,一眨眼功夫,魏武帝到来了。魏武帝到来时秦始皇却早没了踪影。不光秦始皇不见了,他痴望大海时依凭的宫楼也不见了。如果真要找点和堂堂皇帝有关的景物也不难,眼前就有残破的长城和一座时新的庙宇。庙里供奉的竟然是哭塌长城的那个孟姜女。孟姜女?正是。这不是明目张胆往秦始皇脸上泼污水吗?是,又能怎么样?你能吞并六国,你能焚书坑儒,你却无法叫神仙免你一死!死了,死了,你能把这身后的事怎么得了!碣石畔布陈着多么醒人的世理啊,可惜匆匆赶路的曹操与之擦肩而过,懵懵懂懂奔向前方,奔向沙场,奔到南国赤壁,让周郎一把大火烧着营帐,烧着衣袍,连眉毛胡子也烧焦了。

    我真替曹操惋惜,假如他东临碣石,不仅观沧海,而且观沧桑,那该多好呀!可惜世事不会重来,乾坤难能旋转,他错过也就错过吧,后人总不该一错再错吧!瞧,这海滨又来了一位皇帝,谁?隋炀帝。隋炀帝是个落下千秋骂声的皇帝,古往今来,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骂他的。骂归骂,一边骂人家,一边在人家开挖的大运河里行船,运粮,运草,运一切自家需要的东西。公道说,这皇帝还有那么点真本事,他东临碣石或许就是上苍让他清醒头脑洗涮骂名的最好机遇。遗憾的是,他喜形于色,忘情于水,吟过“断涛还共合,连浪或时分”;又吟“方知小姑射,谁复语临汾”,重又坠入秦始皇的仙幻神境了!

    也许,这句“方知小姑射,谁复语临汾”对他人有些费解,而对于我这位土生土长的临汾人来说,这俨然是一把打开隋炀帝心灵的钥匙。早先,我的家乡名为平阳,从帝尧建都立国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名字。哪料到他们杨家抢了外孙的天下,又怕别人从自己手中抢去,听到“平阳”就神经过敏,这不是要平掉我杨家的江山社稷吗?不好,慌忙下令改名,平阳改成了临汾。临汾西面有座山,山不算高,却有仙则名,名气大得很,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连历史深处的庄子也向往这仙山琼阁,大笔一挥,《逍遥游》此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这么惹人心乱神醉的体态姿色,隋炀帝肯定为之倾倒过不止一次!然而,到了碣石,见了大海,一眼瞅着海市蜃楼,马上迷醉于这“小姑射”了,谁还敢在他耳边说起临汾神女?迷醉吧迷醉,尽管临汾还叫临汾,隋炀帝却在迷醉中丢掉了杨家的天下。

    碣石和大海再见到皇帝已是唐朝了。其时,唐朝放射着这个星球上最夺目的光芒!那日,大海新亮出前所未见的姿容,拂潮云布色,穿浪日舒光”,来迎接创造大唐盛世的天子。李世民“披襟眺沧海,凭轼玩春芳”,目之所及,“积流横地纪,疏派引天潢”;思之所至,“仙气凝三岭,和风扇八荒”。我真怕那能够“凝三岭”的仙气也惑乱了他的神魂,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好在他身边有个魏征,魏征抬手击了他一掌。李世民抬头看到了魏征紧绷的冷脸,惊出了一身虚汗,猛一挣,挣出了神虚幻境,他谦笑着吟道:霓裳非本意,端拱且图王。”听了此话,魏征紧绷的脸才松开来,有了点温色。

    日脚好快,悄悄一动,这细节早过去了。再一动,唐朝过去了,宋朝过去了,元朝也过去了。即使用佛家禅杖打出天下的和尚皇帝朱元璋和他的子孙也成了昨日黄花,萎败得不可收拾。这时候有一个老头来了,他却要竭力收拾明朝的残局。他胯下毛驴的蹄音惊动了碣石和大海,碣石和大海为他发出了一声叹息。他连忙下驴叩拜,将这声叹息收进了自己的诗囊,于是后人读到了这样的名句:

    国是只凭三寸舌,日断天涯路转迷!

    日断天涯路转迷!

    多么精辟,多么犀利,一语道破了万古天机!是的,如果国是只凭三寸舌,那么,日断天涯路转迷,甚而国破人亡也是无法逃脱的必然了。我们本该为大唐盛世喝声彩、鼓个掌,可是,手刚抬起,口未张开,魏征故去了,李世民故去了,没人再能匡正三寸舌上的国是,也就只能日断天涯,乾坤昏醉,历史迷乱在坑洼的磨道里了。

    我认识这个骑驴的老头,他是顾炎武。我案几上的书卷里曾有他奔波的身姿。他的毛驴驮着他跋山涉水,从遥远的江南水乡,来到北国的黄土地上。一路风尘,一路呼吁,要反清,要复明,唇焦口燥,声嘶力竭,却只讨得路人的嘲笑。这真让人愤愤不平。昔时,这黄土地上曾走出去一个老头,他也骑着驴,而且倒骑着驴,他一路颠去,不染尘色,不问世事,却风光成了众生仰慕的神仙。他是张果老。张果老远去了,顾炎武走来了。他肩扛乾坤,背负社稷,一路走得辛劳,一路呼得苦焦,凭什么只能赚得两声嘲弄的贱笑?

    我真想为之拍案而起,拔剑相向,向尘世讨个公道!

    不用了,恰在此时,顾炎武唱响了惊诧人寰的黄钟大吕: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声唱响换得了比张果老还要令人仰慕的声誉。我只知道,他在众生的嘲笑中步入尧都腹地,阅史读经,日知而录,终于用生命的绝唱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却不知道他东临碣石,用大海的叹息启悟过自己的心智。毋庸置疑,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绝唱,就是对“国是只凭三寸舌”的抨击和粉碎!这抨击和粉碎让顾炎武在垂暮之年获得了新生!

    乙酉年初冬,我在陋室回味着大海收藏的往事,时而欣喜,时而忧虑;时而清晰,时而困惑,屡屡折磨我的是匹夫之责常常误入三寸之舌的轮回轨迹。为粉碎三寸舌上的国是,无数志士,浴血捐躯,到头来指点江山的仍然是脱下皇帝装的天子!三寸之舌的新旧交替无数次滑稽了匹夫之责的壮严真挚!夜阑天寒,我苦涩的心禁不住一阵阵痛楚。此时此刻,我更为怀恋大海,向往大海,恨不能马上启程,再临碣石,重观沧桑,将那大海中深藏的世理一次看个够,看个透!

    2005年11月9日

    中言心语:

    兴奋。陶醉。沉思。

    这是我三次在北戴河的不同状况。

    第一次去很是兴奋,兴奋地沿着海岸线跑了个遍,从老虎滩到鸽子窝无不留下我的足迹。兴奋于大海睛日的开阔,也兴奋于大海阴天的迷蒙;兴奋于大海暴风中的呐喊,也兴奋于大海丽日下的静谧。面对大海就有无穷的乐趣!

    陶醉自然是第二次了。我没有再去追逐大海多变的形姿,只是寻一处礁石坐了,静静地观看海浪,看海浪拍打沙滩,也碰撞自己的同伴。海浪一排排来了,后浪推着前浪,前浪扑上沙滩好远。但终于使尽了力气,退了,退了后去,若是后面的浪头跟紧了,就会碰撞在一起……。大海在提示着我,同行者必须保持应有的距离。我陶醉于大海显现的哲理。

    再来北戴河,我熟悉了大海边的历史,于是我坐在海边倾听,沉思,心头涌出了东临碣石观沧桑的文字……

    2009年10月15日

    2005年炎夏7月,武汉大学举办台湾着名诗人痖弦研讨会,我前往出席。同游秭归屈子祠时,我与痖弦先生留下了这张照片。我俩背对的是屈子,面朝的是大江,心中涌动的是历史。这座屈子祠已不是旧址了,是那年建造葛洲坝时迁至此处的,古祠自然已沉入水底。似乎三闾大夫应该感到幸运,可是也未必,这未必合乎他的心愿。要不为什么这屈子祠还要搬迁?随着三峡大坝蓄水的进展,江水还要增高,增高的江水又要淹没搬迁后的祠庙了。这莫非是宿命?是屈子的意愿?他自从沉入江底就没有再露头的意思,就打算在水中永生?

    2010年1月19日

    人生许多时候,许多事情难在不是不知道怎样办,办到何种程度,而是知道了就是办不到。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游览亦然,明明知道对于山水不敢小瞧,不敢匆匆而过,应该细细品味,咀嚼出个滋养身心的味道来。可是,这又谈何容易?山登了,登出了一身身的汗水;水游了,漂流出了一曲曲的笑声,那就动笔吧!写那一身汗水吗?不成;写那一曲笑声吗?也不成。这时候最大的感慨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而是,有用武之地实在缺少英雄,怨叹自己如江郎一般。那就放弃,偏偏如此放弃又不甘心,只好雁过留声,人过留迹了。明知清浅,权充某某某到此一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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