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在苏州的寒山寺留下了这张照片。寒山寺很小,弹丸之地。和众多的寺庙相比没有什么大的不同,然而却游人如织,这是因为张继写了那首诗,一下将古老的心境传播到了今天。随着心境流传的还有产生心境的地方,于是“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便流传到了现代,流传成了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我喜欢这个地方,还因为寒山和拾得有一段很好的对话让我永远难忘。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我无法将自己留在寒山寺,但是,却乐意把心境留在二位高僧的境界。
2009年12月25日
潦目
古城在无边的荒凉中突然闪现出来,出现在我几乎认为它已沉沦在数千年的时空,不会再存在了的时刻。我追寻古城的心绪几乎在无边的戈壁中消失殆尽了,而它居然凸现在眼前了。
我扑入古城,仔细观看,依稀可辨草蛇灰线般的街道,以及街道旁缺墙少顶的屋舍。虽然很破败了,但颓废中也还若隐若现着一处处庭院。有那么一座院落,阔绰超群,敞朗出众,显现出少有的大家风度。似乎是这座城市的中枢,或许,那时候这里面居住着凝聚全城,牵动全员的头领。这院落的下面还有院落,颇似后世称为地下宫殿的寓所。最为明确昭示这是城市的标志,该是那环绕的城墙了。虽然,这城墙也经受了岁月的消苏和化解,已无棱无角,伤痕斑斑,可是高耸的身躯仍然不乏其高,巍卧的肢体仍然不乏其阔,更别说还有城门口和城墙上那用以望的垛口。
古城的外面有一条河,现在看上去仅仅是一条沟。河水枯了,只有那绕城而过的沟壑和沟底的砂粒,还在说明曾经是河的灵秀历史。似乎还有那么一条不甚显眼的小河,或说是小沟,悄悄在这儿融入大河,或说大沟,因此,这河被唤作交河,大概正是取了两条河交汇的意思。而这城,自然又是取了河的意思,顺水推舟也就是交河古城了。
我来寻交河古城,乘火车,换汽车,西出阳关,穿行戈壁,昼夜兼程,还是整整走过了三日。三日时间不长,在历史的背景上只是眨眼的瞬间,然而,中途那烦躁和憋闷,也着实够我忍耐的了。在车上,我几乎改变了初衷,似乎不是渴望尽早赶到要去的目的地,而是要急切地结束这烦闷的旅程。但是,当我站在这古老的城堡上时,当我用俯视的目光把古城的巍然和荒凉全部收进心底时,从没有过的感动盈溢于周身。途中的辛劳算得了什么?我仅仅奔走了三日,而历史荷载着古城已经穿越了三千年的时空,三千年,要历经多少个辛劳的天日,才能不辜负那个原始的命题。我不得不承认,在这空旷而寂寥的大西北与古城相汇,其中扭结着必然的缘情。不然,我何为会有这么丰饶的收获?以至距离我屹立城头的那个阳光铺衬的时日又是五个年头了,我的心中依然是沉甸甸的。我驮回了古城的挚重,也消融着古城的挚重,时不时还像一头牛似的不断反刍这挚重的古城。
古城时常如一段梦幻。城外是水清草绿的天地。城中是平和温馨的世界。似乎是一头小毛驴的吼叫,似乎是一群白绒绒的羊只的闹嚷,唤醒了远方的一轮红日,于是,晨曦中走出了苏醒的人们。街道上,庭院里,咚咚的脚步声,咿呀的谈笑声,合奏出祥和的清晨乐曲。这音韵中荡漾着舐犊之情,青春之恋,自然之美,交响出天籁与生命的勃然生趣。
这梦幻又会倏然消失。痛苦的思绪再度将我牵引进了荒落的现实。是的,古城真不幸,竟然沦为一座废墟,荒城。是什么摧毁了古城的美容?导游说,是战争毁坏了古城。我不免痛心,痛心那场战争,痛心那毁坏古城的厮杀竟然是和距此不远的另一座古城的主宰者。厮杀的因由已很难搞清了,是争夺辖地么?是争夺猎物么?抑或还是争夺奴隶的多寡?反正,死寂的荒城已无法再诉说明白了。既然如此,那么这场战争的是非界限更无法区分了。是这里的子民侵扰了那一方的生灵,还是那一伙的蛮横肆虐了这一城的温柔?的确,远去的世界已无法辨白搞清了,惟一清楚的事实是:战争毁坏了古城。
或许这种混沌和清楚都是历史的精明,无须再探询什么原因,也无须再判定什么是非了,站在横跨几十个世纪的时空,人们应有历史老人的超然和大度,何必再像某一位长舌妇人那样去斤斤计较一时一地、一草一木的得失?岁月在沧桑中宣示:任何计较都是渺小和荒唐的。人类需要的是安宁,自然需要的是祥和。安宁与祥和延续了人类,也延续了自然,形成了事物发展的要素。而一旦违拗了这个要素,走向另一个极端,为了一己、或者一家的利益,再放大而言,为了一城,乃至一国的利益,去作纷争,去作械斗,并且把这生死拼杀视做一种崇高来弘扬,歌之爱家、爱国,即是其时其地被奉为正义、神圣、高尚,也只能导致毁灭人类和自然的可悲下场!穿过时间的一段隧道,无需多长,便可以窥得曾经的荒唐。遗憾的是洞穿了这远去的荒唐,不等于察觉了足下的荒唐,站在荒唐中挑剔荒唐,常常使荒唐得到合理的延续。
此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静夜,我居然在我的陋室激动不已。不是因为我有了什么不凡见地,而是因为我对荒城终于有了一种应有的理解。几年来,我负载着荒城攀日月,渡学海,却完全没有此时的透亮和彻朗。这一刻,诚如朝霞腾空,诚如旭日临窗,我领悟了,荒城原本就是历史的杰作,历史缔造了人,又驱使人缔造了城市,转而即鼓动城市的缔造者在血雨腥风中毁灭了城市,最终完成了荒城这样一部作品,继而将之陈列于世,整整三千年了。三千年来,荒城无时无刻不在寻求知遇,当然这种寻求是博大对渺小的期待,是灵性对愚拙的企盼,因之,它不亢不卑,不因有人近之而陶醉,不因无人近之而沮丧,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存留于今。舍此不言,其实这种陈列本身就是一种机智。谁会想到,寻求机智却需要付出更多的机智。不然,历史为何不将荒城展示在人口稠密的闹市?轻而易举地获取,也容易轻而易举地舍弃。获取荒城的智识,需要跋涉,需要疲累,需要荒凉和冷落,还需要人生追寻求索的坎坷经历。一代一代的子民在接力攀爬中前赴后继,才会在穿过血雨腥风后感悟出荒城的启迪。这岂不是历史的匠心独运?倘若把荒城铺排在东海之滨,岁月的淫雨早就洗劫了无奈的黄土。那黄土筑就的古城,以及城中蕴含的智识也早就付之东流了。
荒城是冷落的,荒城是孤独的。但是,惟其冷落和孤独,才使之拥有了罕见的深邃和广博,罕见的宽厚和仁爱。
我想,有一天,人类再没了纷争和恶斗,历史自会收复这没有价值的展品。不需沧桑之变,不需攀援辛劳的时空,只要一场雷霆骤雨,荒城就会化为一滩泥土,心甘情愿地销声匿迹。
然而,当今,荒城还存在如故,耐心等待着来人,等待着更多的人走近自己,来沉思领悟……
1995年3月15日
中言心语:
从游览到落笔写下这篇感兴,用了5年的时间。据此就可以说,我是一个很蠢笨的人。在别人,在那些极有灵性的作家手下,感兴随机而生,挥笔随意记下,一篇华章就生成了。然而,于我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需要咀嚼、思索和领悟。这或许就是蠢笨者和聪明者的差别。
由此回望,我初学写作的那些篇章,简直丑陋得无法让世人窥视。如果当初我像现今一样会知道自己在竭尽心智凝结丑陋,肯定会放下钢笔走另一条路子。所幸,那时很为无知,无知地将丑陋视为美艳,还从中获得了一定的动力。这动力驱使自己前行,一直走下来,竟然会走到了今日。
丑陋到了极至就会裂变,就会新生,或许世事中蕴含着这样的道理。
2009年10月15日
去邢台开笔会
应该说,接到去邢台参加《散文百家》笔会的通知,我是有一番精心准备的。从临汾到邢台,坐汽车好走,走直线,简捷,倘要是坐火车,不仅要中途换车,而且至石家庄换车时正是深夜。自然,坐汽车去是上策,我给汽车站打了电话,说到邢台有直达车。确定了坐汽车去,便要靠实这事儿,我去了趟车站,才搞清楚到邢台只是双日有车,而我要动身的13日恰恰是个单日,真是不巧。我只好另作图谋,准备在长治换乘去邢台的车,惟一担心的是,长治只有中午1时和2时两班车,我必须在这之前赶到,否则将会滞留中途。
是日一早我便赶到车站,去抢头班车。赶抢的原因自然是避免中途误车的危险。到了车站,正逢一班直抵邯郸的汽车要开。从邯郸至邢台,只有不到两小时的车程,听说每隔15分钟便发一班车,先抵邯郸又可以跨越长治误车的危险,何乐而不为?于是,当机立断买票上了直奔邯郸的汽车。
就这么一闪念的功夫,将我苦心设计好几日的出行计划损毁了,计划在变化中轻而易举地破碎了。车开得不慢,即使在盘山路上,也旋舞着飞驰。以这样的速度行驶,午前便会到达长治。看来我坐长治的车也不会误了车次,我多虑了。
孰料,刚这么一想,车便停了,而且停得稳当牢实,好久好久纹丝不动。乘坐的人们不耐烦了,下来,面对阔野呼吸着凉甜的山间空气。是修路阻了车行,前头正在铺沥青石子,将路面堵了个严实。记得往常铺路,总是半边半边地放行,今天这是怎么了?真想上前与之理会。理会是次要的,关键是理会清了、胜了,汽车也难能从那刚倾倒的石料上跃过去,等待是铁定的。不妨静下心来等待,看轻风搂着云絮飞奔,看公鸡撵着母鸡狂跑,尤其是公鸡和母鸡的开心在城里已是难得一见了,就是村里,也只有在遥远的山庄还遗有这远古的风情。
这份闲心全得益于改道,其实说改道不对,是在同一条线上行走,只是改变了衔接的方式,缘此却让我换了心境。倘若按原计划行驶,车阻此段我必然心烦意乱,耽心迟到长治会误了换车。而此刻,由于我将换车点推后了好多,也就将耽心缩略到了一边。看来同一条路途的不同心境是由衔连的关键点左右的,而这关键点是由人把握和选择的,选择衔连的关键其实是选择不同的人生阅历和精神况味。
车终于动了,而且动了不多时便飞翔开了——上了高速路。我体味到了另一种况味,在大地上飞翔。在大地飞翔与在高天飞翔绝然不同。在高天飞翔总有一些虚空的感觉在揪扯着心神,而大地上的飞翔既有速度的快感,又有坚实的依托,我真喜欢高速路带来的现代气息。可惜高速路尚未贯通,我心池的欣悦尚未泛绽在脸上,汽车的轮子已在山路上颠簸了。路况极差,车速减缓,路上也就堵排开长长的车队。车队蜗牛一样爬行,爬得如同摸路的盲人。突然,车子摇晃开来,摇散了我的安稳,超车了,显然是违章的超车。这样超车的后果常常是将道路堵死,连缓慢的行走也可能被封杀。往日,我是最反对这种行径的,可是,今天我却行驶在自己最反对的行径里,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身不由己!一旦将自身托付给了某种载体,不仅是有形的,无形的载体亦然,那么,就没有什么自我可言了。顿时觉出了少有的遗憾,遗憾这肢体,肢体上的头脑和头脑中的思想,往往都是伴随载体而行走的。
车进邯郸,就想邯郸。邯郸学步的成语显现在脑际。就想看看邯郸,倒不是要看看冀人的步履,而是想看看这新兴的城市。可惜没有时间逗留,我必须在晚7时前赶到邢台,因为报到后还要集体前往幽山秀谷中的别墅。下了车,我几乎没有喘息就钻进了一辆开往邢台的客车。钻进去才明白是钻错了,这辆车还未进站,进了站排在后头,要等到前车开了才能出站。我欲下车,可车主已拿着我的钱去买票了。车主是经营的高手,不到开车迟迟不来,我也就只能固守此车了,焦虑企盼千万千万不要误了到会的时间。人为什么总是这般无奈?前车开走的一瞬间,我突然后悔了,后悔没有扔了这点钱坐那辆车上去,那样会赶出点时间呀,可是,为时已晚。
终于,车出站了。车在城里行走,行走,不断地吆喝,不断地上人,我以为是奔邢台而去,抬头间却又发现回到了站边,原来是兜了一圈。车仍然缓慢走着,不断地吆喝,不断地上人,直到人坐满了,才加速往城外疾开。正行间,一个熟悉的车号闪进眼中,是前面出站的那辆客车,还待在街边招揽乘客。我由无奈变得幸运了,幸运车主会来事儿,早早将人塞了个满,要不我还得滞留在街头受煎熬。这样想来,幸运更添,那城中绕行的一圈,让我观览了一个新鲜的邯郸。这是轻易得到的,而又是求之难得的。未曾想,不如愿中会潜在着难得的如愿。
傍晚到了邢台,住地也有改变,是日就宿在城中宾馆,始知一路紧行的焦虑,完全没有必要……
2004年8月
中言心语: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身不由己!一旦将自身托付给了某种载体,不仅是有形的,无形的载体亦然,那么,就没有什么自我可言了。顿时觉出了少有的遗憾,遗憾这肢体,肢体上的头脑和头脑中的思想,往往都是伴随载体而行走的。
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
数年前的一个冬日,我去了趟绍兴,看了三味书屋,看了百草园,也就走进了鲁迅的童年情结。从绍兴出来,我的脚步继续前行,走过了一个个春暖,走过了一个个夏热,走过了一个个秋凉,也走过了一个个冬寒,过便过了,过了也就淡了,忘了,惟有那个冬日的冷峻却怎么也淡渺不出我的记忆。记忆于是就日日酵化鲁迅那童年情结,终有一天,灰蒙蒙的视野蓦然闪跃出开阔的亮丽,我顿悟了,顿悟了鲁迅童心中的两个天地。这自然是百草园和三味书屋。
知道百草园和三味书屋很早了,是上初中的时候在语文课上读到的。那文章很美,以至时光过去四十个岁月了,百草园的青绿、三味书屋的童趣仍然活泛在我的心域。不过,那只是一张张诗意的画幅,虽然迷人,却难以给人哲思和憬悟。
今日我方明白,人生的憬悟需要真实地切入。我走进了三味书屋,书屋不大,不高的棚厦下摆放了两三张桌子,于幼童还留些宽绰的张望,在成人看来则是满目的憋窄。我尚在其中伫足沉思,刻意地探求一点儿鲁迅儿时的灵性,同行者早已不堪忍受阴暗的憋闷,窜出屋去透风了。待我沉实地迈出门槛时,他们正和乌篷船上的旧毡帽谈笑。似乎声称自己是鲁迅的远亲,要免费摇摇乌篷船。旧毡帽和颜笑笑,不依,他不认鲁迅,只认钞票,引发了一阵随兴的笑声。
笑意未散,相携着去看百草园。一路上只见店铺林立,旗幡飘摇,很是感慨绍兴人的精明,把鲁迅的作品开发成了勃发的生意。鲁镇酒家,咸亨酒店,连孔乙己也不再穿着长衫站着喝酒了,也有了自己的酒家:孔乙己酒楼。因了时间的紧迫我们没有再往前走,没准会走出个阿Q酒馆来。站住打问,才知已过了百草园好远。
找百草园的时候,又欢笑了一阵子,是嘲笑自己怎么会能闪了过去。百草园就在三味书屋的街对面。不过百步之远,怎么会视而不见呢?因笑人在得意时是容易忘形的。百草园的前脸是鲁迅故宅。从故宅进去,后面是个不算大的园子。园子里种着白菜、油菜,南国的冬日,天气虽凉,却没有北国的寒冽,因而仍然绿意染目。我在园子里游移睃巡,墙不是泥墙,裸露着青砖,也就找不见木莲藤与何首乌了。星转斗移,人非物亦非,百草园消隐了鲁迅少年时的童趣,只是园中有一隙空地,空地上竖一把耘锄,锄头下是翻了一半的土地。我突然来了雅兴,抡起耘锄,奋力刨起,把几滴汗珠植播进了沃黑的泥土。我不清楚,是要我的汗珠去滋养百草园的泥土,还是要百草园的泥土滋养我的汗珠?
如今,随着时光的远去汗珠和泥土的事宜早已淡忘了,惟一让我反复咀嚼的是那个冬日的游程,为什么汽车要先停在三味书屋,而不是百草园?从实际情况看,三味书屋靠近街头,而百草园居于里面。这样游走顺路,却恰恰违背了鲁迅先生的顺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自然是一种无意,可是这无意中分明透递出一种暗示,一切的理解和认识很难是直接的,曲折反复往往是洞明的可靠途径。我迷回了好一阵子!这些年来,怪不得咫尺眼前的百草园竟让我一次又一次回味,回味百草园,也回味三味书屋;回味鲁迅先生,更回味他的童年情结。我终于明晓了,百草园是鲁迅的天性世界,而三味书屋则是鲁迅的理性天地。在百草园,鲁迅是自由的,放纵的,一任个性自在的挥洒;在三味书屋,房是憋窄的,顶是压抑的,读子曰诗云要由先生的戒尺监视。那戒尺分明是传统的指向,规正着幼童学海无涯苦作舟,在青灯皓首中攀爬功名。抑或是攀上峰峦,爬上彼岸,但此时的到达者,己非先时的出发者,在苦苦的求索中遗弃的恰好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天性。因而,成功的到达者反而成了不幸的悲哀者。所幸,少年鲁迅没有被完全禁锢在戒尺规正下的三味书屋,他是把三味书屋后的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园子当作了他的百草园。在那里他又摘腊梅花,又拾蝉蜕。
在三味书屋观瞻时我到了那个后小园。小园小得几乎不能算是园,只能说是盖房留下的一块通风透光的缝隙。那缝隙里是有一株梅花,而且正逢花期,使我平生第一次亲睹了梅花的姿容。那梅花很是闲逸,疏斜的枝条挂着一朵两朵,或是三朵四朵花儿,淑静得美,全不似画家笔下的梅花。在画家笔下,枝条遒劲了,花朵怒放了,人性裸露了。不要让思绪过多地飞扬,还是让我们回到本题,去注视鲁迅。少年鲁迅在小园中寻觅自己的天性,小小天地极难尽意,因而常常盼着散学,散学后横过路去,回到家里,家里的后院是他爱恋的百草园,百草园又有了他心灵的自由施展。
后来,鲁迅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绍兴,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少年鲁迅成了青年鲁迅,又成了壮年鲁迅。但是,无论何时那童年情结他是忘不掉了。于是命运注定他要在百草园和三味书屋两个世界里徘徊,因而比常人多得不能再多的困惑、迷惘将要伴随着他的终生。他离不开三味书屋的知识领地和理性空间,却又挣不脱百草园的生命活力和性灵自在,就一次又一次地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用百草园的眼光打量这个混沌的世界,用百草园的情感测度这个愚暗的世界,所以,先生笔下的文字于无声处听惊雷了!
如果说,鲁迅携带着百草园和三味书屋这童年的情结走完生命里程,这是后天所至。那么,百草园和三味书屋的缔造则是先天的设置了。鲁迅祖父曾官至翰林院,倘或是鲁迅落生在京都,命运自会是另一番光景。世上不缺宦官,不缺政要,甚而也不缺主宰天下的皇帝,缺少的是醒世的文墨巨匠。因而,世道便让他的祖上暗淡,衰败,并且适可而止,仅止到尚有百草园玩闹,尚有三味书屋就读。让他的血脉中流荡着主世的欲望,让他在日月中经受着苦难的折磨,欲望让他一次又一次进入三味书屋,折磨使他一次又一次回归百草园。这三味书屋和百草园是绝妙得不能再绝妙的设置。假设只有百草园,而无三味书屋,鲁迅未必不是闺土的样子;假设只有三味书屋,而无百草园,鲁迅未必不是孔乙己的样子;假设百草园和三味书屋全都没有,鲁迅未必不是阿Q的样子!所幸天设地造了绍兴,绍兴有个百草园,还有个三味书屋,因而,也就有了个鲁迅先生。
当然,鲁迅能成为鲁迅先生不光因为他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还因为他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而且一次又一次。
2003年4月8日
中言心语:
很少写鲁迅。理解鲁迅很难,写好鲁迅更难。
这是一次例外,好在只是对鲁迅的一次管窥。管窥里看到的是惯有的世理:文章憎命达。鲁迅也是这样。
鲁迅有思想,有民主思想,有民本思想,倘若让他主宰天下恐怕会是另一种模样。不过,世事没有给他权力,没有给他用权力布施思想的机遇。他只能以思想为动力,以文章为武器,向和自己思想拧劲的意识、权力抗争,抗争了一辈子。
抗争的结果是,鲁迅过早地倒下了。
过早的倒下是世道的不幸。人们失去了一位代言的壮士。过早的倒却是鲁迅的幸运,假设再活二三十年,可能会有更大磨难……
2009年10月16日
浙行五记
雨夜陪西湖
到杭州的时候,天黑了,又下着雨,我还是想去西湖看看。
游西湖不是一次了,白天游过,黑夜游过;晴天游过,雨天游过。只是没有雨夜去过,雨夜该是何种风景?就想起名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雨夜的风景会更迷离吧!想来湖上游人不会少,该是另一种热闹气象。
从曲径穿过柳浪闻莺,蜿蜒到湖滨,才知道完全想错了。湖边无人,湖上无船,一个静字笼罩了整个湖域。身边是静,静得寂寥;远方是静,静得杳淡;长天是静,静得空幻;水面是静,静得幽暗。想想白昼的西湖,完全判若另个世界。白昼的西湖,游人如织,游船如梭,岸上是忙乱的,水面是繁杂的,西湖应接不暇,喘吁着酬待来往的宾客。忙碌中,少不了散了她的云鬓,乱了她的衣裙,因而,忙乱似乎就是西湖应有的境况。
而这夜,这雨夜,西湖却静寂得怕人。我孤独在岸边,满湖除了静寂就是黑暗。黑暗本是无奈,与黑暗厮守,更是无奈的无奈。不过西湖的黑暗毕竟不是凡俗的黑暗,我体味这黑暗,不单调,不乏味,不直白,不浅显,绵长而又阔远,悠然而又隽永。黑暗中蕴蓄着万千气象,只等你用想象的手臂撩开这覆笼的纱帘,莫非这就是西湖准备赐予世人的别样礼品?
然而,没有人理解西湖的这份心意,西湖在雨夜冷寞着,孤凄着。我不禁听到了水波中的怨叹,虽是轻轻的,却也让我的身心震颤。我伸长脖子听风,无风,看树,树梢没有轻微地动静。那么水波中的声响不是怨叹,又是什么?
我又想起那诗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无疑是说西湖很美,美得如同西施一般。西湖的美,怎么就是美女般的美?美女的美是欲望的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是没有君子好逑,窈窕淑女除了落寞又能怎么样呢?如此想来,不知是雨冷还是风寒,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哆嗦中觉得,在这世间,静寂也是可怕的东西。西湖的怨叹,莫不是如此?
寒意深彻,肌肤早有了感觉。仰面昂脸,雨雾密了。虽然听不见雨声,但那密集的凉意就是雨雾的通令,我该走了,不然,会湿透衣裤寒彻周身。
然而,我却拔步不得,何忍西湖如此孤凄冷落!雨夜,就让我多陪陪这位失宠的佳丽吧!
2001年3月4日
花港喂麻雀
西湖美景多。花港观鱼就是西湖美景之一。到了西湖少不了要去花港看看。
在港湾走着,虽不是西湖桃花三月景,却也有一树两枝梅花开着,花港也就名副其实了。只是,春浅天凉,不见水中有鱼。忽然想到,鱼也怕寒隐进深水里了。
于是,买个面包,搓碎撒到水上,水里有了动静,桔红的鱼露出了头,显出了身。想那鱼上来就会吞进面包的,可是,眼看嘴对准了吃食,只打一个激凌回转身窜了,窜了个不见踪影。又过一忽儿,那鱼转来了,一口就吞进了飘浮的鱼食。这才知道,鱼头一回不吃,是试探呢!
精明的鱼!
鱼真不少,一群群来了,水中像是燃起了无数火苗,红亮亮得好看。好看的鱼一次次上演着一探二吃的闹剧。
这剧闹得正红火,可那条大鱼试探过,再返身来吃时面包没了。水上忽闪了一下,面包已随着那身影飞上了高枝。定睛看时,抢走鱼食的是麻雀。一只麻雀正在那梅花的枝头吃着面包,还有三五只一旁鼓圆眼珠贪馋着。随手扔去一块面包,刚落在地上,麻雀就围上去哄抢。它们饿了?连忙又扔,又扔,麻雀舞着,吃着。地上的风景晃入水中,水中梅动雀跳,花花点点,迷迷离离。
——麻雀也是景观。
想当年,人之初,我刚入校门,学校里就号令除四害。麻雀也在四害之列,老师下达了任务,要我们捉了麻雀交那两只小爪爪。别看麻雀不大,也狡猾狡猾的,地上摆下粮食,不吃;树梢安上机关,不落。拿弹弓打,它不落定也难打住。我们只好趁夜里麻雀落窝,上房去掏,掏到了去老师那儿领赏。
光阴如梭,岁月变了好多花样。时过境迁,如今的麻雀早不是往昔的麻雀了。麻雀敢入闹市,也敢进名园,水中的鱼还试试探探着吃哩,而麻雀早就直接了当地来争来抢了。
争来抢去,花港又多了一份乐趣。在花港,我喂鱼,也喂这曾经是冤家对手的麻雀,嘻嘻!
2001年3月4日
打的游苏州
在我的记忆里,苏州是一幅画,画上是小桥、流水、人家。苏州是一曲评弹,弹唱的该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苏州的画中有曲,曲中有画。苏州的境界就是画和曲的完美结合。
到了苏州,就想享受享受苏州这画曲谐和的境界。
先去看寒山寺。交通方便,打的。一招手,一辆红色的轿车就停在了身边。款款落座,车就开了。随之,也就响起了曲调。只是这曲调流行得不能再流行了,没有节奏,没有韵律,只有歌手声嘶力竭的高叫。无疑,这歌唱得很卖力,如同这时代一样,做事做人就得豁出去,风风火火地闯荡,大把大把地捞钱。歌声跳荡着时代的脉搏。
可是,听着这歌来看苏州,看车窗外的拱桥,看拱桥下的流水,怎么也觉得不对味,如同在除夕夜的年饺里嚼出了一支又粗又硬的螃蟹腿。
对司机说,请把音乐关了,这才注意到是位女司机。女司机手动了动,音响低了,却没有关。突然领悟到这音响原本就是女司机享用的,与乘客无关,自然也就与我无关了。尽管明白了无关,可那音响老在耳边作乱,乱闹得窗外苏州那幅画也变得不伦不类。内心里就有些嘈杂,就有些繁乱,当然也就免不了对司机有些怨怪。
不过,稍一转念,怨怪消失了。明白了这打的游苏州本来就不对劲。这轿车如流星一样从桥上滑下,从水边闪过,不就是对这小桥流水的辜负。我是该背着褡兜驱步而游,最好在走得困顿疲倦时方到苏州。眼睛一亮,困顿抖掉,兴冲冲接近流水,爬上小桥。或伏在桥上看桥下流水,或伏在岸边看水中小桥。顶大也只能骑头毛驴游走,毛驴颠哒颠哒着,把影子也颠哒进桥下的流水里去了。自然我也和毛驴同在那水中颠哒,颠达进苏州这画里,再从苏州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评弹里蹦跳出来。那才不乏韵味呢!到了夜里,把毛驴往河边的树上随便一拴,钻进哪家的渔船上歇息。只是,要真这样,距家万里,来游实在不易,躺进船里,就难免不想家,甚而,要江枫渔火对愁眠了!
正想得够味,车已到了,幻觉里的美韵一下散了。举步跨进寒山寺,不见寒山,也不见拾得,只见游人,挤挤闹闹的游人闹得咱连收拾美韵的心劲也没了。
2001年3月4日
雨游天一阁
到宁波不看天一阁不行。余秋雨那篇《风雨天一阁》活画出一道藏书的巍峨风景。不看天一阁,岂不辜负了诗书的缘情?
这日,无风,却有雨。雨中的天一阁潮润而迷蒙。迷蒙的雨雾笼罩着整个庭院,更增添了几分幽静和神秘。步入院落,脚步和意绪都变得轻轻柔柔的,不敢快步走,不敢高声语,惟恐破坏了读书的平和心境。院中,有山,有水,有亭,有阁,是一处南方园林。可是,若要以园林论及,这庭院是小了些,是简了些,同豫园无法比,同留园和拙政园也无法比,比起来自然就逊色多了。可是,由于内中有了藏书,藏书成为人类罕见的精神财富,天一阁却远比那些博大灵秀的园林要光艳得多。
知识的华泽亮堂了天一阁。
当然,天一阁为更多人称道还是因了余秋雨的那篇文章。若不是他的生花妙笔,我哪里知道个天一阁,哪里会寻觅到这宁波的深巷里来?
在路上,问司机,司机知道天一阁,却没有进去过。当然也就不知道秋雨冬雪什么的。
在院中,问一位女士,女士知道余秋雨,却大大咧咧地说,北京人,来过还题了词。
听得人想笑,难受的却笑不出声来。天一阁里的游人,多是知识者,也多是从余秋雨笔下知道这地方的。这地方的红火也就与余秋雨有了关系。这让人想起张继,他一首诗让寒山寺成了名寺;这让人想起王实甫,他一出戏让普救寺成了红寺。如今,寒山寺、普救寺都成了旅游圣地,内中游人如织,前后接踵,哪个不留下买路钱能进得来呢?如此看来,文人不仅能妙笔生花,而且能妙笔生财,经文人一点化,平淡的生意可以火爆起来。这么想来,在某种范围内说文人胜过了财神。可是,走遍大江南北,每每见到敬奉的都是财神,哪有敬文人的?普救寺没有敬王实甫,寒山寺没有敬张继,天一阁没有敬余秋雨不说,却有几人知道自己是缘何发财的?
思来想去,心里也像淋了雨,凉凉的,凉得难受。
2001年3月17日
险走千丈岩
天阴得很重,云压得很低,往山上走,车子是在雾中穿行。看山,山不见;看谷,谷不清。真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了,车却还在走,而且走得很快。心也就提起来,提起来,提得真要出嗓子眼了。直到车停了,到了,钻出车,扑进浓雾中才放下心。
我们来到了溪口的妙高台。
妙高台,高得奇妙。据说,天晴日朗,在高台上纵目,峰恋苍翠,白云缭绕,溪水鸣唱,与枝头鸟雀和吟共歌。可惜,今日天阴雾重,看不见这幅景致,眼前除了白云,还是白云;身边除了白云,也是白云。白云相守着咱,相拥着咱,谁也难近咱的耳目,咱的身心。
仔细听,是有水声响动,只是潮潮湿湿的云雾,让那音色也少了应有的清脆亮响。看看,不见水流,据说这就是千丈岩瀑布的声响。越是看不见,就越想见,不顾导游的阻拦,相随了友人去找。路在树间,曲里拐弯,弯拐着下沟,一层一层的阶石铺弯下去。似乎是云更浓了,浓成了雨雾,树梢有滴滴哒哒的水下来,落在头上,头发湿了;落在背上,衣服潮了。心里就急,4个人没有一把雨伞,若要下雨,不淋个净湿才怪!急着盼早到,越盼越不到,听听水声就在耳边,可是转过一道弯,又转过一道弯,弯来弯去就是到不了,急得就喊:
千丈岩——你在哪儿?
声音响起,惊动了一窝宿鸟。宿鸟可能不少,吵闹得山里也熙攘了好一阵子。听听那熙攘里还有鹰鹞,该不会扑下来将我们当成食物?想着有些怕,头发大多大多的。
千丈岩到底出现了。直挂悬崖,垂落九天。上面是一练,下面是百绺。撕撕挂挂,挣挣扯扯的形体,银白在灰褐的岩壁上,活像闪电的慢镜头。这瀑布里充满了柔情,与壶口瀑布那劲道全然不同,柔得轻曼,柔得婉约。轻曼和婉约里透递出南国山水的秀媚。于是,就留影拍照,想把这山水的精魂携了回去。
领略够了,该回去了。山高坡陡,想想下来时那壁列的阶石,就有些胆怯,不知要攀到啥年月去。正在这时,友人指指下山的小径,说从那里可以上公路,免得爬山。就朝低处走,下山是易,不一会儿,就走出了云团,走出了雾气。举头望,只见那云戴在山顶,那雾绕在峰腰。走几步,山水变一个模样,眼中就换一幅景象,变幻多姿,美妙得很。美是美,只是走走,再走走,总不见公路的影子。山更见高了,路更见弯了,沟更见深了。大家都有些惶惑,迷路了,不知今日会走到哪里?要走到何时?按行程今日要返回宁波,行李还安歇在华港宾馆里,等待我们归去,我们却在云深不知处,迷茫山凹里。
迷茫也得走。往回退吧,肯定退得夜幕垂落。往前走吧,又会走到哪里去呢?大家一合计,竟然都同意向前!前面是未知数,可都想把未知数变为已知数。因而,又走,紧走,很快转过一个山头,不想眼前豁然开朗,大公路蜿蜒过来了!
我们欢呼着向公路奔去。
2001年3月17日
谒娲皇陵
知道有个娲皇陵是不久前的事,翻看《太原晚报》闻知,洪洞县赵城镇东面的侯村有女娲陵。
知道有个女娲却是很久的事了。是在神话里,女娲自然是神人,而且是造人的先祖。她在黄河岸边,撮来黄土,用黄河水和泥、造人,世间才有这芸芸众生,至少可以说,黄皮肤的人们都是女娲的后代。
又知道,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大战。共工率领虾兵蟹将,在江河中掀起滔天巨浪,向祝融猛攻。祝融愤怒了,燃起熊熊烈火,煮沸了三江四河,虾兵蟹将被烫得焦头烂额,大败逃跑。共工愤怒了,以头撞不周山,这一下,撞了个大乱子!这不周山本是支撑天地的大柱子,山一倒,天塌了个大口子。天河的水汹涌而下,眼看要淹没人众,女娲见了,立即炼出五彩石头,补住天上的窟窿,保护了众生安居乐业。
看了报纸,始知这女娲很可能是一位实有的人物,可敬的先祖。因而,便想去拜谒。想了多日,说过多次,要去,却总没去了。这日,城里盛会,众人都凑热闹去了,我携几人溜出北门,来到赵城,匆忙中却忘了那个村名,到赵城只能打听:
“女娲陵在哪儿?”
问年轻的,年轻的摇头。问年长的,年长的摆手。
问年长的,年长的摆手。
很是纳闷。想那女娲本是人祖,自当显赫。尤其近些年举国兴起寻根热,山东祭孔子,陕西祭黄帝,洪洞那棵大槐树,因为曾在明代移民于外地,所以也热闹起来了,为何女娲陵却无人知晓?
耐心等人,耐心打问,终于有一位老先生过来,把手指向侯村。忙奔侯村,陵早不见了。先前有两尊土冢,据说,一座是正陵,一座是辅陵。正陵中安葬着女娲,辅陵中则是她的衣饰。现今,辅陵被挖土荡平,而正陵上却圈了农家的窑洞。陵前有庙,庙本不小,现今也不见了,遗留的旧址成了学校,我们赶到正值放学时分,一队队天真烂漫的孩童快步出来,四散归家。热心的申杰老师领我们走走看看。
殿宇没了,幸存旧址;土冢没了,幸有碑石;花草没了,幸留枯树。看碑石,有元代的,有大宋的,提示人们这陵庙很早了,若是看那院中的三棵古柏,恐怕年代更早,尤其是后院那棵,5人合圈才可抱住,通身上下,多有突兀。申老师告诉我们,这叫猴头柏。细看,果然那突兀一个个就有大小猴头的模样。由这柏树想到晋祠那周柏,比之恐怕年代更早,不然何以会殁了?
往学校后面走去,在一个农家院里,看到了一块石头。那石头是灰色的,有些小洞小孔,也许是风雨的雕蚀所至。人们说是:
——补天石。
补天石本该补天,它没有补天,却遗留此处,说明是剩余的了。
剩余的补天石就此一块吗?不止吧?在村里走,古老的屋子都是以石头成基的。基石有圆有方,却不是一色的,而是五彩的,有的泛红,有的留黄,有的染青,真有点传说中的意趣。
看来,那遥远的神话,也不是无源之水,总有些起根发苗的原因。而这里,莫非就是源?就是根?
当然,源远了,根深了,就难见到。就像我见过黄河,而难见黄河的源头一样。
然而,若近在咫尺却视而不见,是否有点不该?
1997年10月7日
吊海瑞墓
海瑞墓地很静。
无人喧闹,无车嘶鸣,无鸟啼叫。只有浅草高树,和一抹已弯西的太阳撇下的光色。那浅草茵茵实实,伏住了海浪戏嬉出的声响;高树密密层层,掩实了海口闹市上的尘嚣。一迈进墓园,我便收获了这难得的寂静。
是该静了。海老爷这位黎民百姓眼中的海青天,一生一世何曾静过?十年寒窗,肢肤和思绪都在腾跳追逐,追逐典籍中的知识,更追逐那皇天恩宠的官位。命运不算不幸,海瑞成了朝廷命官。当官,就该懂得官的事体。这事体的关键是要按上司的意思行事,甚而,不用长官动口动手,只看眼色就行。那眼色,泛红就是红,透绿就是绿,莫问世事是黑是白,只应顺从地言红言绿,这就是为官的道理。如果这道理也还浅显,那么不妨再做点贡献,自然这贡献是指对长官本人而言,并非是要你的辖下锦上添花。这样官运才会亨通,才会平步青云。然而,海老爷做官,却总和管他的官拧着劲,硬要向冤民讨还清白,向世道讨回公道。明明长官已经指鹿为马了,而且多少人都以为那确实是一匹乖巧驯良的马,你海瑞竟然还要指鹿为鹿,岂能不摘你的乌纱帽?
俗话说,无官一身轻。轻才能静,卸了官差,海老爷还原为海瑞,少了官场的纷乱,少了是非的骚扰,自当轻松了吧?偏偏思虑比肢体更能难静寂,繁杂的怨忿和牢骚,使他难以清静安宁。入土为安,直到歇息在这里,海老爷似乎才找到静域。然而,世事常离不了他这位大名人的捧场,他还被邀到舞台去骂皇帝,又遭罢官,进而,引发了中华大地罕见的文化大革命。静,对于海瑞来说,太可贵了。生前如此,死后也是如此。好在今日,静总算降临了。
我轻轻举步,惟恐不意的落脚会惊碎了难得的静寂。我的身后是忙乱和喧哗,时代给了每个人荣光和富贵的机遇,人们也就为机遇而忙乱,而喧哗,忙乱和喧哗难免会有不快,会有冤情,然而,躺倒的海青天毕竟无济于事了,也就没人来这里击鼓喊冤了。似乎,这静中又包含了冷清。
我悄悄坐在这冷清的墓地上,让这里的寂寞来抚慰无绪的思虑。我希望冷落的不是海瑞,而是所有的青天大老爷。所有的清官都成为历史,太平盛世也就会走出希望,成为现实。
1997年10月12日
中言心语:
海瑞这位清官是可敬的。可敬在他用行动说明了当官的本质应是什么。
海瑞这位清官又是可悲的。可悲在他很难让自己的意图得以实现,在艰涩的行程中走到了人生终点。而且,躺在墓中也不得安宁,被各种政治当作工具使用了又使用。
2010年1月9日
仙洞逍遥游
姑射山有个旅游胜地——仙洞风景区。提到仙洞令人立即想到仙人洞。其实,仙洞和仙人洞虽然只差一字,却远距数千里。仙人洞在江西庐山,而仙洞却在山西临汾。远在战国时期,着名哲学家庄子就将仙洞写进了《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餐露,乘云气,御飞龙,而平游四海之外。
神人居处即姑射仙洞。随着庄子名着的不胫而走,仙洞的声名响遏行云,波击天涯,远近游客,纷沓而至,就连宋徽宗也在政和八年(1118年)慕名驾游。
从临汾城西行15公里,便进入姑射山麓。入山可见一“万丈深壑”,壑中花木蓊郁,怪石嶙峋,嶙峋石隙,溪流潺潺,两面奇峰兀立,危崖高耸,松柏枝头百鸟啼鸣。仙洞的40多个风景点就掩映在这绝妙的山色树影之中。仙洞风景区隔沟对峙,分为南北两个仙洞。两洞的殿亭楼阁妙借天然地形,巧夺天匠神工,凿石削壁,镶砖立木。近看贴山悬沟,远望山衔崖顶,实在是我国古建筑史上的一大奇观!
攀山越涧,拾级钻洞,游遍40平方公里的风景区,莫不赞叹仙洞的确名不虚传。不虚就不虚在,仙洞仙多洞也多,仙美洞也美。
仙洞的仙,如银河宿星,遍数难尽。仅南仙洞的神居洞就有89尊仙人荟萃。洞内既有法力无边的玉皇大帝,也有大慈大悲的释迦牟尼,还有儒雅博学的孔老夫子;既有十大天官,也有十帝阎君,还有二郎大仙;既有尧王和他的四位大臣,也有太上老君和他的八仙弟子,还有孙悟空和他的师傅师弟。甚而,连鲁班、屈原、华佗也不知何时仙游于此留恋忘归,致使洞庙盈盈,神仙济济。仅此一洞,云集四海神灵,临洞一游,幸会九州诸仙。况且,这些神像不仅颜容各异,姿态各奇,造形极美,而且高低错落,参差别致,喻示着道教“三十三层天”的含义,排列也极美哩!
仙洞的仙多仙美,有赖于仙洞的洞多洞美。大概是庄子妙笔传神的缘故吧,世人仙子谁不神往姑射山这块风水宝地?于是,唐武德年间(618年),便在这里建造道观,宋代继而扩建,元时达到盛期。明清以后,佛教兴起,道教衰败,姑射山自然成了佛教圣地。不论道观也罢,佛殿也好,都有个共同特点,颇能体味神仙喜好恬静闲逸的心理,千方百计让他们隐身穴居。因而,这峰胸谷腰也才镂刻出许许多多的石洞,这险壁绝岭也才出现了无峰不石,无石不洞,无洞不仙的奇景。
这石洞有野草碎花般的小洞,也有丹桂竞辉般的大洞。且不拈花拽草,仅就撷丹折桂也可列出十多个洞来。隐身洞,半仙洞、鹿仙洞、罗汉洞,乌龙洞、王母洞、水帘洞、铁佛洞,八仙洞、缠腰洞……。仙洞的洞既多且美,美就美在百洞百姿,各呈奇异。有的洞中藏庙,攀萝绕藤,躬身爬上,钻进石洞,举目一看,才知道这是供奉邓半仙的庙堂;有的庙中藏洞,兴佛寺的大雄宝殿,外看是气宇轩昂的庙堂,内观才是群仙穴居的岩洞;有的幽景藏洞,百尺琼浆,飞流直下,浪花喷溅,水帘垂挂,就在这飞瀑之下藏有一洞——水帘洞;有的洞藏幽景,舍身崖畔那个不大的石洞,外看平庸,内含隽秀,进洞来头上石莲竞开,或含苞欲放,或娇艳怒放,或花谢籽绽……,怪不得名目——莲花洞。还有的洞中藏洞,那开阔浑圆的神居洞里就藏有两个洞。一个是缠腰洞,长约40来米,俯身可以从中钻过。一个洞据说直通陕西宜川,叫做陕西洞。相传有位老夫人之子,携犬同游,后来家犬带信而回,儿子却久久未归。老夫人惦念游子至今仍在洞口巴望。千百年来,不乏有志之士,屡次入洞探奇。可是,行至百米就听见龙吟虎啸般的响声,不敢贸然再进。所以曾有人留诗:紧衣壮胆猫腰前,耳边奇响心空悬,时过好久走不远,五步一停十回盼。”可以说,穿越此洞前无古人,但不知揭其奥秘是否后有来者?
中言心语:
这不是我的第一篇游记,却是我早期的游记。现在,确切地说是十多年前我已不这样写游记了。这样的游记中无疑透出我先前的幼稚,可这幼稚也是我留下的步履。而且,这幼稚还给过我写作的动力,因为该文曾获山西省游记征文奖,并选入《山西当代游记选》。思考入选的缘由,或许文字还算流利,叙述还算清晰。只是,文完意尽,文字之外没有什么留白,这便是我至今遗憾的。可就是这一次次的遗憾见证了我的创作阅历。
2009年10月16日
仙洞的迷人还在于凡洞皆有传奇,凡洞皆有来历,揽胜觅迹,到处都有动听的故事。那故事有尧王和鹿女仙的美好姻缘,有姑射仙女为民除害的英烈美谈,有宋徽宗驾游仙洞的口诵碑刻,也有李渊兵困平阳逢仙脱险的世代传奇……简直多如山间繁花,入目皆是,俯拾仰采,多不胜收。
登姑射山麓,游仙洞名胜,山之灵秀,洞之精英,无不沁润心脾。让人顿觉身脱凡俗,神入仙境,心底油然萌生出逍逍遥遥,飘飘悠悠的幻觉。即是攀爬跳跃,穿越涉钻,也全然不觉丝毫倦怠。美哉,千古仙洞,不愧为三晋绝景,华夏名胜!
1986年4月24日
醒世寓言小西天
我去一次隰县,又去一次隰县,再去一次隰县。
隰县离我住的临汾不算近,翻一座山,又翻一座山,再翻一座山,才能到了。我这样不辞辛劳地去隰县,是因为那儿有座魅力无穷的佛寺——小西天。
小西天的确很小。站在隰县城边向西面的山上一望,那情景酷似走进哪家博物馆观看门口的全景沙盘,娇小得几乎可以忽略过去,不屑一顾。然而,谁要是忽略了那可就要犯一个遗憾得不能再遗憾的错误。
那一日,我从县城西去,越桥过河,观瞻了小西天。时过好久,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我接连发出了三次赞叹。第一次赞叹是站在山前,由衷地赞叹选址的精巧。小西天落卧在一个山头,这山头的两边还是山头。两边的山头超出中间的山头,如同两翼,而中间的山头就成了主体,活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怪不得人称凤凰山,诚如也!而且,这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背负着一座精巧的寺庙,小西天随时可能翱翔天宇,俯瞰尘寰,多美啊!第二次赞叹是走进寺院发出的。寺庙地盘不大,却铺摆出一个博大无比的佛家世界。有文殊殿,有普贤殿,有韦驮殿,还有无量殿,当然也少不了大雄宝殿。可以说,一般佛寺具备的殿堂小西天应有尽有,并无或缺。然而,那些寺庙是何等的宏阔,而这里又是多么的袖珍。在有限的空间营造出无限的胜景便是小西天的特色。感慨当初的缔造者没有因为山头窄小而填壑造垣,拓展空间,而是因地制宜,依势建殿。低处落一院,建了几殿;高处造一院,再建几殿。前头后头有院有殿,上头下头有院有殿。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院连着院,殿挨着殿,密集而不拥挤,紧凑而不憋匝,真是曲径通幽,错落有致呀!如此精巧的建筑,不得不叹为观止。
这第三次赞叹,是我伏地叩拜时生发的。为佛,也为佛殿,更为将佛塑得活灵活现,将佛殿塑得生趣盎然的技艺而赞叹。彩塑并不罕见,但是像大雄宝殿这样的全堂彩塑却稀世罕见了。这里有圆塑,端坐在宝座里的大佛是也;有影塑,耸立在承重柱上的人物是也;有悬塑,层叠在山墙楼阁上的生灵是也。圆塑,端庄典雅;影塑,雍容华贵;悬塑则空灵生动,飘然欲飞了。这些塑像有大有小,有疏有密,有虚有实,而且大小得体,疏密有致,虚实相间。大者,大得慈悲;小者,小得仁和。疏者,疏得舒爽;密者,密得紧凑。虚者,虚得飘逸;实者,实得真切。我在这座佛殿,这座艺术殿堂里顶礼膜拜时,耳边回响的旋律惟有两个字:绝唱。对,是绝唱,在全堂彩塑的艺术天地里小西天显然是举世无双的绝唱。
三声赞叹过后,我对小西天那个小字产生了质疑。为何要将佛寺胜景冠之以小?或许当初以小为名只是就外观而言,其实这外观的娇小丝毫也没有影响了内在的博大。我在小西天观瞻到的是大胸怀、大气象、大手笔。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观瞻,去品吟这小西天,就是想读懂这小不掩大,小中见大的不凡意境。
品吟过几次小西天之后,我思维的螺旋桨在大手笔和佛境里连续转动。转动间我的视野升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我看到了小西天以及由小西天映衬出的无数艺术瑰宝,敦煌莫高窟里翱翔的飞天,北京雍和宫里落坐的巨佛,洪洞广胜寺中闪耀的飞虹塔……这些都是大手笔造就的大气象。我这里说的大手笔,就是那些身怀绝技的艺术之躯。这样的躯体是在凡世修炼成的,然而,凡世却难留下他们修成的正果,展示他们修炼正果的却是一意要淡出尘世的佛界庙宇。这便让我感到了艺术的悲哀。艺术是需要滋养的,艺术之躯却难以养育萌生在腹内的胚胎。滋养艺术的养分应该有精神和物质两样。当艺术在孕育初成时,需要的多是精神营养,那些艺术之躯足够滋养它们了。而一旦艺术胚胎要呱呱落地,面世而出,艺术之躯却再难哺乳这些天之骄子了。那是因为,这些骄子不仅需要精神的引领,更需要乳汁的哺育。这乳汁不是别个,就是大量的金钱和物资呀!不知缘何,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伟岸的艺术之躯总是缺少滋养自己艺术正果的乳汁,因而胎死腹中实不罕见。所幸有了个佛教,所幸本是要超脱凡俗的佛教却收留了这些尘世的弃儿。于是,这些弃儿便在这清静无为的境界里丰衣足食、茁壮成长,成长为小西天这天下无双的大气象。谁说佛界清静无为?在我看来是大有作为了。
小西天便被作为成了一颗逼目耀眼的明珠!
为此,我以及和我有着同样情趣的人一次一次地来到了小西天。缘何而来?是来朝拜那些法力无边的佛么?我不敢妄言,因为我是冲着那些气象博大的艺术而来的。小西天这座佛寺此时在我眼中只是一个瑰宝,一个璀璨夺目的国宝。佛哺育了艺术,成就了艺术,也大化为艺术。艺术成长于佛,成就了佛,也光大了佛。佛缘艺术身价百倍,艺术缘佛备受膜拜。这就是小西天给我的感悟。
我不得不感叹小西天简直就是一部深奥无比的寓言,而且这寓言蕴含的哲意远不止此,让我百读不厌,读过了还想读,悟过了还想悟。
因之,我还要去隰县,去小西天,再去,再悟!
2008年5月5日
天马悲歌
考古工作者,在翼城的天马和曲沃的曲村之间发现了晋国遗址,其中有八座晋侯墓,还有白骨叠压的车马坑。
天马,天马,有个村庄叫天马。
天马被叫了上百年,上千年,叫唤的人却不知道这个村庄为什么叫天马。
有一天,天马这个千古之谜终于被揭开了,走近这个谜底的人无一不感到惊诧,受到震撼!
这个谜底就在天马村边,就在晋侯墓址发掘出的车马坑中。
车马坑,名副其实,有车,有马,有拉着车的马,更多的却是连车也不拉的马。当然,那马早已非马了,而是累累的白骨。正是这一匹一匹、一层一层的白骨震撼着每一个走近它的人,见到它的人。
那一天,我是真正受到了那累累白骨的震撼!
在这之前,我已被震撼过多次了。当骊山脚下的兵马俑从黄土中透露出来,面对那容貌各异的兵俑,形姿各异的马俑,我受到了一次震撼。我的目光绞结成为一道直线,牢牢缠绕在那兵上,那马上,一个个缠绕下去,一匹匹感受下去,深深的心池激溅着浪花,那浪花喷涌着艺术之光,闪耀着智慧之光。我禁不住折服于这数千年前的民族创作了!为此,我在那个初覆穹顶的博物馆中弯探着腰身,贪婪着目光,注视、留恋……
另一次震撼,是我看到了齐国故地出土的车马坑。震撼我的也是些白花花的马骨,它们也是被埋下去的。我似乎听得到一匹匹马轰然倒地、倒地,倒成了一具具尸体,一缕缕白骨。那奔腾如飞,驰骋似电的矫捷之躯就这么倒地毙命了,倒得怎能不令人心疼?所幸,那些白骨一具一具排列有序,显然,苦难的马们是被麻醉后一匹一匹摆放到位的。这便少了坑杀的惨烈,少了活埋的悲壮,我心池的风波也就震荡有限了。
这天,面对天马村畔的这累累白骨,我才意识到过去的那些震撼不过是平常的撼动,只有这一霎那间迸发的震撼才是超拔的撼动,才让我感到石破天惊,肝胆欲碎!
我敢断定,坑中这些叠压的马匹没有一个知道自己就要在这里倒下,虽然它们并没有喝过麻醉药。它们到这里来似乎是赴一个聚会,一个盛大而又热烈的聚会。对它们而言,这聚会就是生命的热点。每一匹马都可以在众多的同伴面前尽展自己的风采,将健朗的形体,亮光的毛色,炫耀一番。不用说,这些从各地、各国选拔上来的豪杰都有这样的资本。从先辈的阅历看,每一回聚会都将是一次生命的亢奋。说不定就要在激越的战鼓声中驮着将士、拉着战车,去狂奔、去征杀,去将浑身的能量释放出戈矛的铿锵,血色的喷溅。那才是对生命的礼赞啊!因而,奔向这个聚会的时候,它们无比兴奋的,兴奋的脚步一路歌吟,铿铿锵锵唱进了这个坑地,众多的同伴便热情洋溢在一起了。然而,当行走的坡道一关,眼前直立出陡峭的坑壁时,它们忽然察觉到了异样的危机。这里没有往日的热烈,只有罕见的冷寂,冷寂得似乎在等待着一座火山的爆发。这些骏马无不感到森森的寒气穿透了筋骨。无疑,等待成了最可怕的煎熬。
这一刻是突然爆发的。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落棺,什么是殉葬,只知道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烟云般的黄土就铺天盖地地倾倒下来!一霎间,它们醒悟了,顿时明白了这是在结束自己奔腾的生命。结束?就这么唐突?就这么快捷?激烈的征战尚没有展开,生命的光色尚没有绽放,难道就这么了结?不能!不能!无需怂恿,无需发动,马群便爆发了罕见的骚乱。仰天长嘶!踏蹄狂奔!嘶开了,同时张开的无数大口,让天雷也震得耳鼓直鸣!奔开了,同时跃动的无数腿蹄令大地战栗着抖动!可悲的是,它们那疯狂的腿蹄却只能踩踏身边的同伴,而同伴的腿蹄蹦跳着又踩踏了自己。怨愤地踩踏成了同伙的倾轧,在倾轧中倒下了一匹,又倒下了一匹,倒下了立即覆没在黄土之中,不容再呐喊,再踩踏,就被凝固成了往事。这种残暴的杀戮,真真是触目惊心,心惊肉跳!时隔数千年,看到那累累白骨我仍然毛骨悚然,头发不由自主地蓬了好几天。
看到白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而且是那种揪心撕肝地蹦跳,蹦跳着无法形容的疼痛。我痛苦着那些朝气蓬勃的生命!那一匹高扬头颅的骏马,莫非是造父优选的赤骥之后?它的血脉流荡着先祖攀跃昆仑之巅的风采,它要光大这种风采,夙愿未展,怎甘命断?那一匹蹬直腿蹄的骏马,莫非是塞翁厩中逃离的良骐?逃离本是为了寻找展示生命的机遇,哪里会料到,机遇没来,就要命丧黄泉?那一匹扭动腰胯的骏马,莫非是伯乐相中的骄骥?当初它是那么的感动,感动总算可以抛弃平庸,献身峥嵘了,哪里会想到,峥嵘没现,险恶突至,就要这么死于无常了……此刻的惟一只有拚命了,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嘶喊,让黄尘腾起半天烟云,让长空炸响万里雷霆。这些千古冤魂在倒下的最后一刻升腾成了震惊人寰的天马,天马!
那是一个上午,抑或是一个下午,抑或不过是一个上午、一个下午的短短瞬间。然而,这个瞬间的响声却震撼着千古。这个瞬间注定要成为历史,而且注定要成为扭转历史的历史。
历史的车轮不得不战栗了,于是,齐国那些殉葬的马匹便被麻醉了,麻翻了,被驯服地抬进了坑道,有序地排成了方阵。天马,用自己的生命叩击着人的灵魂,灵魂的战栗少却了一份惨杀的酷烈。
历史的车轮不得不转弯了,就连暴君秦始皇也怕那狂怒的天马搅乱自己的酣梦,因而用无生取代有生,当他还在到处巡游的时候,陵墓殉葬的兵马俑便在陶窑的火焰中诞生了。
站在车马坑前,我的心灵经受着暴风骤雨的洗礼。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流过了脸颊。突然觉得,这些早就凝固的天马,是人类应该永远供奉的生命。尽管它们没有死于疆场,没有死于辉煌,它们却用躯体在暴力的大多战场上做了最后的撕杀,虽然在撕杀中倒下的是自己,震惊的却是那惨无人道的暴力。暴力的王廷禁不住这风云雷霆的激荡,终于动摇了,倾倒了!显然,天马的抗争和死亡驱动了人类文明的车轮。这些夭折的生命,凝固成了罕见的呼声,声声如杜鹃啼血,抨击着冠冕锦衣包裹着的兽性!
天马,好个天马,鞭挞残暴的天马,旋转乾坤的天马!
2007年7月14日
中言心语:
天马的累累白骨震撼着我的心灵!
初看到那纵横叠压的白骨时,浑身禁不住惊悸颤抖,我深为人的残忍而痛心!
在世间万物中,人是惟一靠智力获得统治地位的动物。数万、数千年来,人类将自己的智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又在各种发挥中增长延展了智力。智力成就了人,人主宰了世事。智力也更为得宠于人。
然而,在累累的白骨前,我深深地为人而自责,深深地为智力泛滥而焦虑。我隐隐觉得,靠智力成长的人类,正在智力的无节制宣泄中大步朝末日走去……
2009年10月16日
周庄印象
小桥
周庄是江南水乡的典型作品。小桥是水乡周庄的典型作品。
小桥是水乡周庄的典型作品。
这个典型作品最早是通过画作进入我视野的,就是陈逸飞先生笔下那幅名扬天下的画儿《故乡的回忆》。画面是两孔桥,一孔石拱桥,一孔石梁桥。石拱桥高高拱起自己的腰身,写照着千古柔情。石梁桥硬硬挺直瘦韧的脊梁,展示着刚正性格。两座桥都把自身投入了水中,和它们一起投身水中的还有蓝天和蓝天上的白云。桥随着流水飘飘悠悠,如同在天空飘飘悠悠,就这么飘悠着进入了我的眼睛。我的心中便有了那梦幻般的小桥。
桥是周庄的枢纽。如同纽扣连接衣襟,桥把左一片、右一片、前一片、后一片的房子连成了村庄。从每条巷子里过去,都可以走到桥上去。桥是巷子的延伸,是巷子的链环。这链环或大或小,或高或矮,都会把两条巷子连成一条,一条条连接下去,巷子就成了一个棋盘。这棋盘上的棋子就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房子。房子里走出的人,可以通过桥从这条巷子,走到那条巷子,以至走遍村庄,走出村庄。若是走累了,需要喘口气,那桥上就是停歇的驿站。在桥头或坐或站,都可以看到比房子里、巷子里更阔大,更辽远的风景。因为,桥总是高过水面,高过巷子。高高的桥举高了人,让他们有了比自己还要高的眼界。
流水
桥下面当然是水了。本来桥就是为水流而出生的,可现在的世道早坏了这行情,沟上、谷上、壑上都架上了桥。桥的世界博大了,桥的本真却丢掉了。周庄的流水让桥活脱着遥远的童趣。
水从桥下流过,流得从容不迫,流得无波无澜,流得却有声有色。声音是船行过时留下的,划船的篙这儿那儿一点,又一点,水中便有哗哗……的响动,船也就磨擦着水面前行了。船的行进如同月亮穿过夜空,轻轻柔柔,却让人觉得那是用手触摸丝绸的声音,凉凉的,滑滑的,舒心。水流的色彩来自天上和岸边。天上的是蓝天和白云,当然朝霞和夕晖也一样会出现在水面。朝霞和夕晖会让河里像是撒了美人的胭脂,又像是洗了画家的彩笔。最具妙趣的是岸上的物体,或是房子,或是树木,无一例外都是河水的景致。白墙黑瓦,让河水有了立体;绿树红花,让河水有了层次。更何况,水中的白墙黑瓦、绿树红花,常随着粼粼的波纹抖动,抖动得亦实亦虚,亦真亦幻,一幅梦里看花般的场景便在光天化日之下朦胧出来。
如果这河是一条,两条,也就俗了,也就罢了。周庄的河不大、不宽,有纵有横,纵横交错像是七仙女织就的一张丝网。网眼就是白墙黑瓦排列出的房舍。若是居高俯瞰,那鳞次栉比的房舍又像是水田里一畦一畦的庄稼。田边的水是庄稼的命根,它滋养得庄稼生机勃勃。房边的水像是房子的命根,得了水的浸润,房子才能成排、成院、成片、成庄。当然,房子的成长靠人,是人一石一木,一砖一瓦将它们摞上去的。可是,人却全凭水的浸润。人吃的是水,喝的是水,洗衣淘菜用的是水,要省力地行走靠的还是水。撑一条船可以走出家门,走到村头,走进田里,去务植庄稼,或者把务植熟的庄稼载回自家的后院里。人需要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吃饭睡觉,于是就盖了房子,说到底还是水滋养了房子。所以,其它地方的房子就是房子,村子就是村子,而周庄的房子、村子都是风光,都是水浸染成的风光。水浸染的风光像水墨画一样淡雅,不用重叠的涂染,不用多彩的颜料,只用墨色淡淡的勾上几笔就成了,这就是周庄。一个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周庄,一个雅致的不能再雅致的周庄。
人家
住在周庄的人家就更耐人寻味了,似乎从古至今就是为了画好小桥流水这幅画。画了房屋,画巷子;画了河流,画小桥。画得村庄成了画,还嫌这画的背景不热烈,不够劲。因而,走出村庄横竖挥洒,涂染了一地的油菜花。花朵怒放的时候,周庄便铺展在一片亮灿灿的金光中了。金光耀眼夺目,周庄质朴无华,越加衬托出庄户人璞玉一般的品格。这种品格仿佛比那夺目的金光更具有吸引力,在花丛中羽化的彩蝶成群结队地飞进庄子里,巷子里,院子里,连屋子里也有了这翩翩起舞的生灵。这时候,周庄的人家活泛出另一种生动。
在周庄前后左右、里面外头一转,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江南水乡的周庄比北国高原的村落多了一条出路。骑一匹马从村巷辗转几匝可以出去,到达外面的天地;撑一条船辗转几匝也可以出去,到达外面的天地。周庄用水路和陆路构成了通道,这让庄里和外界通达了许多。在这通达中成长的周庄人也和自己的故乡一样通达,通达的人们都有个活道的头脑。头脑活道的周庄人当然活得生机勃勃。
时下的生机像水一样在流动,过去的生机如石头般在凝固,这就是房子。在高低错落的房子中,有座叫做沈厅的大院子。沈厅的主人沈万三,数百年前撑一条船出去,三摇两拐出了村庄,再三摇两拐进了都市,而后换上了一条大船,鼓起风帆,飘洋过海,载出去的是财富,载回来的还是财富。他的财富鼓囊了自己的行包、舱室、库藏,这时候,他完全可以撑着船三摇两拐回到故乡,建造更大的宅子,更大的院子,甚至大过整个村子。不过,他没有这样,却在都城落了户,建了宅,生了根,这才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呀!别看沈万三不在家乡摆阔露富,可是,当明朝那个朱皇帝要修城墙时,他撩起袄角,在腰包里一摸,顺手一扔,那城墙一下就围起了少半圈。若是将筑城墙的这钱修了周庄,周庄肯定阔大得不能再阔大了。可是,那样也就没有了时下这个令人疼爱的周庄。真让人羡慕,羡慕头脑活道的周庄人这么有分寸,能把别人的钱变成自己的钱,钱多了又没有让故乡像钱袋子那样任意膨胀,因而才留下了一个从历史深处走来的周庄。宋代的巷,明代的桥,清代的房,也才一路走来,走到了今天,走成了世人瞩目的独特风光。
2007年7月6日
中言心语:
桥是周庄的枢纽。如同纽扣连接衣襟,桥把左一片、右一片、前一片、后一片的房子连成了村庄。从每条巷子里过去,都可以走到桥上去。桥是巷子的延伸,是巷子的链环。
这江南水乡的周庄比北国高原的村落多了一条出路。骑一匹马从村巷辗转几匝可以出去,到达外面的天地;撑一条船辗转几匝也可以出去,到达外面的天地。周庄用水路和陆路构成了通道,这让庄里和外界通达了许多。在这通达中成长的周庄人也和自己的故乡一样通达,通达的人们都有个活道的头脑。头脑活道的周庄人当然活得生机勃勃。
五台佛缘
知道五台山很早很早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五台山就进入了心域,随着我见识的茁壮而茁壮。先知道,五台山有佛;再知道,五台山有文殊菩萨;又知道,驰名的菩萨还有普贤、观世音、地藏王。诸位菩萨都有自己的道场,普贤在峨眉山,观世音在普陀山,地藏王在九华山,而五台山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五台山与这三山通称四大佛山。四大菩萨中,文殊菩萨地极位尊,名列榜首,因而,四大佛山中五台山也就至高无上。
五台山就这么耸立在我的胸中。
五台山吸引着我,召唤着我。然而,阴差阳错,我居然过了不惑之年才登上五台,才去接近佛的境界。而且,谁也想不到礼佛的路走得曲折又惊险。
那一年,已在县城做事了。闻知乡里带人赴原平参观,得便还要去五台朝山,赶忙排遣杂务,拥入其中。下火车,坐汽车,很快到了五台脚下。匆匆考察完毕,次日就可以盘旋上山了,夜梦也添了好多乐趣。孰料,领队和司机因租金发生争执,一方多要,一方不出,上山的事成为夜梦,随着朝日的喷薄虚化作了飘飘的晨雾。
时隔数载,我携了机关的同仁再赴五台。上次登山搁浅后,心绪一直难宁。五台情愫在胸中翻腾,不去礼佛日子好像少盐缺醋寡淡无味。这一回是带车去的,少了上火车,转汽车的麻烦。只是,车出太原就生了祸端,惊得我至今一想起就头皮发麻,身淌冷汗。丰田面包载着我们飞奔,飞奔,眼看就要超过前面的卡车了。突然,那卡车旋转车头,向左拐来,我们那飞奔的小车正对大车直接撞去。一霎间,我觉得石破天惊,血肉横飞。又觉得,车身飘飞,旋扭腾空,复又落地。待睁眼看时,车轿塌扁,玻璃粉碎,车上的人只擦破皮渗点血,大难变成小祸了。大惊一场,人心动摇,在平路差点车毁人亡,再要攀山,又该遇上何种境况?五台山近在眼前,礼佛的事却又要搁浅了。夜里,按定惊魂,说服从人,次日总算又上了路。
载着曲折,裹着惊魂,来到佛前,举手揖拜,不知不觉,泪也流到了腮边。
佛,释迦牟尼佛好慈善。安然落坐在佛龛上,微眯双眼,端庄出稀有的平和。
我心语如潮,滔滔激荡来路的曲折。佛,平静如初,慈颜无语。我热泪盈眶,汪汪漾溢奔波的虚惊。佛,依旧平静,依旧无语。
我热泪盈眶,汪汪漾溢奔波的虚惊。佛,依旧平静,依旧无语。
伫立佛前,身心俱静,我却从这静中听到了佛心的音韵。回眸途中的横祸,领会突然的飘飞,似乎是佛在超度了。
我问佛,佛仍然无语。
此时无声胜有声。佛,大化的佛。
天下博大,世上山多,佛为何钟爱五台?
长久地疑问,一登上五台就释然而解。只是,我没有想到化解疑问的会是尧,是我这位尧都子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圣王。这位圣王带领先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将生命写成永恒的仁爱。
五台书多,书中记载,上古时候,洪水滔滔,怀山襄陵,子民危在旦夕。尧挺身而出,亲驾舟船,普渡众生。五台山高,高山无水,遂成了众生的安身之所。尧披波历浪,往来颠簸,一趟一趟,将漂零的子民送往山头。最后一个子民出水了,尧挽了草绳,拴了小船,坐在石头上眯缝着眼歇息。他平静安闲,如同后来端坐的佛一般。
这是帝尧系舟的传说,传说舟就系在南台。
这传言令我茅塞顿开。想这五台,早就是仁爱的乐土了。四千年前,尧普渡众生于五台,三千后佛普渡众生于五台。尧普渡过众生的躯体,佛普渡着众生的魂魄。
贤德慈善的五台,光被天下生灵。
礼佛五台,心平气清。
让我静心敛欲的还不是释迦牟尼,仅是菩萨,文殊菩萨。坐在莲花瓣中的文殊菩萨静和平淡地注视众生,也静和平淡地相待身边的菩萨罗汉。看上去文殊只是佛界平常的一员。
哪里知道,这文殊菩萨非同小可,竟是佛界一位圣者,一位德高望重的圣者。《法华经序品》有文说,文殊菩萨是燃灯法师的八代祖师,燃灯法师又是释迦牟尼之师,因而是释迦牟尼的九代祖师。《放钵经》也说,文殊菩萨是摩诃般若,摩诃般若是大智慧,智慧是诸佛之母。看得出,文殊菩萨是佛界开天辟地的圣师了。如此圣师,笑傲天下无可非议,指天划地当然可以。不知缘何,文殊菩萨却不,不以佛师自居,而与弟子比肩,乐与普贤、观世音、地藏王平起平坐。即使三位菩萨奉其为首,她也一如先前,静和而平淡。
菩萨,文殊菩萨,救度苦恼,解脱愚痴的大化。这大化,渐渐冲淡着我凡俗的忧烦……
这大化,渐渐冲淡着我凡俗的忧烦……
进塔院寺,登菩萨顶,每至佛前,就分明体味到少有的圣灵。佛的从容大度涤滤着我的浮躁。那日,置身佛前,从佛的目光,佛的颜脸,听到了一种遥远而清晰的声音。自此,我领悟着什么是心音?我感到了那心音,却无法道出那心音,只觉得那音韵如柔和的水波荡漾而来,萦绕我的周身。我立即荷载上了什么重量,无形无姿,却又沉甸甸的。我没有推脱佛的信赖,我只有领受。
直到我挑起了修复尧庙的担子,方领悟了那荷载的意义。当然,那时,谁也不会料到尧庙会失火,谁也不会料到要一介书生去收拾断垣残墙,去重塑尧庙的辉煌!我埋头躬行,躬行佛的使命,也躬行自我的良知,直到辉煌重光,尧庙完璧。
这一日,我终于有时间吁息了。遥望五台,佛一下飘然眼前。佛,平静如初,慈颜无语。我却顿感轻松,肩头那甸甸地沉重,倏尔散了,我神魂好胜舒展!
方领悟,佛法无边!
又一次拜视了文殊菩萨。拜视文殊菩萨是因为看到了关于她的书籍。书说,尼泊尔的首都原来是个大湖。文殊菩萨飞舞前去,而且是从五台山前去的,在那里劈开一座山岭,排走湖水,人们安家落户,这才有了个国家——尼泊尔。因而,尼泊尔人对文殊菩萨情有独钟,每年都有人不远万里,朝拜五台山。
这是个传说故事。因了尧系舟南台的记载,五台山和治水就有了难解的缘情。尧系舟后没有罢手,只稍息片刻就统领治水。先命鲧治水,不成,又命其子文命继任。文命一改父亲堵水塞流的陈规,劈山开河,疏导百川,洪流归海,天下太平。百姓方才回归故里,安居乐业。后来,文命登上帝位,史称大禹。我注意到,文殊菩萨治水和大禹异曲同工,一个劈字,畅通了天下河渠。
当然,震撼我心魂的不是文殊菩萨治水,而是她治水成功,居功不傲。她平和落座,不动声色,谁会想到她有过劈山治水的盖世奇功?
悟到这个道理,正是尧庙落成,万人云集,祭祀礼拜,香火成焰。莫非,这也是佛的着意安排?
我理解了佛心,战战栗栗,日谨一日,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是尧戒,也是佛心。
是尧戒,也是佛心。
我永远铭记,铭记当勉励。
2002年11月30日
东廒散记
去年冬天,因了朋友的家事第一次走进东廒。那是个雪天,从临汾奔赴乡宁,再从乡宁城去往东廒,一路攀升。越走山越高,越走雪越厚,及至跃上高垣,一望无际的银白世界展现在眼前,我看到了一个村庄和村口的标示:东廒村。
东廒?
哪家之廒?何时之廒?我知道廒是古代的仓库,却不曾听说在这远天远地哪家圣贤存储过粮食和器物。那一日,我走下车来,环视周围,试图凭眺出历史的烟云往事,然而我失望了,壅塞满眼的除了皑皑白雪,还是皑皑白雪。我无法揭开白雪之下的沧桑往事,但是却断定这是一片丰厚的土地,这片土地上曾经生长过蓬勃的历史。
我再次走进东廒时正值炎夏,这里生机勃勃。刚刚爬上藤架的葡萄,从眼前绿起,一架一架,一畦一畦,绿到了天际。往常这个时节,麦子刚收,黄土裸露,该是一地的荒秃。而今绿意如画,画中的滕蔓向上,枝叶向上,生长成了东廒靓丽的风景。
是的,东廒正在向上,这古老的土地沐浴着新时代的雨露,展现着新的风姿。
东廒的新生得益于一个新的时代,也得益于一个新时代的新人。这个名叫张文泉的新人之所以能够让生命焕然一新,那是因为他的目光盯住了这片大地,他的事业也将融入这片大地。之前他的事业在地下,在山石的深处,掘进去,挖出来,让大地蕴蓄的黑色变成冲天的光焰和热能,再装点现代的形姿。地下地上的劳作成就了他,他从深壑走上了峰巅,从乡野走进了都市,他的语言居然和审议结下了缘分,他的手掌举起来就成了表决。审议过无数次,表决过无数回,他的目光回到了自身,他要审议自己,也要表决自己,自己的事业成了他审议和表决的话题。食不甘味了,那是他不愿再在有限的资源里扑腾了;夜难成眠了,那是他不愿再在从俗的潮流里逐浪了。他的目光盯住了域外的今天和国内的明天,他看到了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到来,全面享受小康社会的人们将更为讲究自己的饮食,杯中的白酒将会为健身养颜的红酒所取代。在自我的审议和表决后,张文泉就要破茧了,就要新生了。
张文泉要和古老的东廒一块新生了。
东廒为这一天的新生已作了数千年的准备。
那时候,东廒是狄戎的领地。狄戎的记忆里有一个十分难忘的日子。那一日是出行也是迎接。迎接是站在今日对往昔的追思,出行才是那日的正事。是的,一对花枝招展的丽人在鼓乐声中上轿了,她们就是写在史书上的大、小戎子。蜿蜒的山路上蜿蜒着她们的花轿,蜿蜒的花轿里蜿蜒着她们的相思。相思朝露里的采撷,相思皓月下的酵制,更相思那丰润肌肤的琼浆玉液。那琼浆玉液里有她们的生命,她们的生命里也有那琼浆玉液。花轿的颠簸颠不碎她们对着葡萄美酒的深情,却颠出了酒甑中的一滴滴玉液。浓郁的酒香从高高的山尖上香开去,香下去,香到川里,香到城里,香到宫里。
那一日是出行也是迎接。迎接是站在今日对往昔的追思,出行才是那日的正事。是的,一对花枝招展的丽人在鼓乐声中上轿了,她们就是写在史书上的大、小戎子。蜿蜒的山路上蜿蜒着她们的花轿,蜿蜒的花轿里蜿蜒着她们的相思。相思朝露里的采撷,相思皓月下的酵制,更相思那丰润肌肤的琼浆玉液。那琼浆玉液里有她们的生命,她们的生命里也有那琼浆玉液。花轿的颠簸颠不碎她们对着葡萄美酒的深情,却颠出了酒甑中的一滴滴玉液。浓郁的酒香从高高的山尖上香开去,香下去,香到川里,香到城里,香到宫里。
那一夜,晋献公醉了,醉在了宫闱中,醉得天旋地转,在他的旋转里乾坤也在悄悄旋转了。
当然乾坤的转动晋献公全然不知,他只知道大小戎子很美,美得让他醉了身心。还有她们带来的那玉液,那是什么来着,哦,美酒,喝一口就让他迷离了神魂。
从此,晋献公的日光里流淌着狄戎的琼浆玉液;从此,晋献公的月色中洋溢着戎子姐妹的笑声。
从此,晋献公的月色中洋溢着戎子姐妹的笑声。
数千年后,这美韵凝结成了历史,我们在《左传》当中看到:晋献公“娶二女于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我们在春秋的烟云中看到了,重耳,也就是后世称为晋文公的重耳一举登上霸主的地位,让晋国称雄于世160余年。
美色、美韵,东廒的美色、美韵浸染了乾坤,旋转了乾坤。
炎夏的那天,我在东廒大地上行走的心情可以用陶醉一词来表述。我陶醉于葱茏的葡萄园,陶醉于成型的引水工程,陶醉于酿酒厂的建设工地,更陶醉于那幅昭然入目的远景规划。在那里,我看到的不仅是今天,而且是明天。明天的东廒是葡萄园,是酒厂,也是风光宜人的旅游区。走进这里,就走进了画卷,可以曲径通幽,可以柳暗花明,可以悠然见南山,还可以人约黄昏后……。戎子姐妹的意趣,沧桑历史的屐痕,任你寻觅,任你撷取,何其美哉!
不过最让我陶醉的是一双慧眼。我要用慧眼这个词了,我明白这是个佛教词汇,但是我还是要用它来活画我的认识。因为慧眼是指能看透过去和未来的人,我以为以此赠送张文泉,他是受之无愧的。或许正是这样,当他漫步在东廒大地时,过往的历史,奋进的现实,在他的眼前扭结为一体,让他的自我审议破茧而出,让他的自我表决水到渠成。他脱颖了,新生了。东廒脱颖了,新生了。东廒因他脱颖而新生,他因东廒新生而脱颖。
这时候,回望先前戎子姐妹的出嫁,那不就是迎接吗?东廒为迎接这一日已经耐心地等待了数千年。这一日终于来临了,东廒满腔热情,满腔热情地写照着这崭新的生机。
2008年7月24日
我的故乡城居村西去十里是吕梁山。山脚下沙石喷涌,遍地出水,村里人说是水根。每年初春,家乡尚草色遥看近却无,水根旁边早已万条垂下绿丝绦了。在荒寥的冬日寒瑟了好几个月,面对一丝绿意便有满目新亮的感觉,因而,这时节不少人都来水根边觅春,也有说踏青的。我头一回来时,也就是八九岁吧,是老师领我们前来的,戏水、掏蟹、捕蝶,揪一朵茵草中的小花,玩得真是痛快。天气不早了,老师催着整队回家,直起腰,抬起头,猛然间发现了半山腰里险险地悬着一座院落,飞檐翘角,像是和白云比翼而飞。一霎间,我想起了天宫,觉得那院落就是天宫,可老师说不是,是龙山寺。我心里痒痒的要去,老师说天色晚了,改天再来吧!
这一改天,就过了几年时光。我登上龙山寺的时候已经12岁了。12岁在家乡父老眼里是个扎根成苗的年龄。那时候,医疗条件很差,幼童夭折很为常见,把孩子拉扯到12岁就闯过了嫩苗无根的危险年头,因而都要举办个仪式。这仪式是去龙山寺朝拜。于是,我在妈妈的挽带下来登那心中的天宫。山坡很陡,山路很窄,走惯了家乡的平路,在石缝间、刺隙里寻找扎脚的空儿,哪一下心头也是怯怯的。惊惊悸悸到了庙里,妈妈领着我烧香叩头。先拜菩萨,妈妈说,你长这么大全凭菩萨保佑;又拜药王爷,妈妈说你有了病药王爷就帮你治好了;再拜千手千眼娘娘,妈妈说娘娘眼尖手快,你有个闪失,她一把就将你拉住了。还说,菩萨、药王爷、千手千眼娘娘,只保佑善人,干坏事的人栽死跟斗也不睬。我叩头的时候很认真,认真记着妈妈的教诲,从此办好事,做善人,不敢有丝毫闪失。
龙山寺
一晃间,我长大了。再到龙山寺时,已是个春光勃发的青年了。我很轻易地登上了龙山寺,可惜的是刺疼我双眼的是断墙残壁,碎砖瓦砾。菩萨不见了,药王爷不见了,千手千眼娘娘也没了踪影。这都是文化大革命的成果,一声破四旧的号令,毁了不知多少名胜古迹,小小的龙山寺被废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是,我却在那残破的墙上看到了这么几行字:
催矿过古庙,内心倍惆怅。一片皆废墟,神仙全跑光。
内心倍惆怅。
一片皆废墟,
神仙全跑光。
大字下面的小字是刘玉录。后来我才打听到刘玉录是山下龙祠村的一位青年农民,他去山上催收矿石,路过龙山寺,用一根燃烧的枯木写下了这些字句。他惆怅寺庙无端的被毁?惆怅灵验的神仙连自身也保不住了?我站在瑟瑟的寒风中咀嚼着他的意思,在那灰黑的字上看到的是满眼的迷惘。那个年头,爹亲娘亲不算亲,烧香叩头,敬神拜佛,都是迷信,除了伟大领袖能左右自己的命运,谁还奢望神仙保佑呢?这位青年农民的迷惘让我也迷惘了好多,我不知该惋惜龙山寺的毁坏,还是该嘲弄神仙不能自保的无能?
世事有时活像我儿时旋转的陀螺,一鞭子抽下去蹦跳出好远,转着转着却又回到了原地。过了几年光景,寺庙古迹全都红火起来了,而且红火过了先前的红火。我又去了一趟龙山寺,这里重修了。山门修了,菩萨殿修了,药王殿修了,千手千眼娘娘殿修了。远远望去,山悬殿宇,殿宇凌空,凌空欲飞,恢复了早年的气势。登山入庙,神仙重光,各就其位,慈颜端座,给人一股少有的温祥。探问情况,这寺庙竟是几位农民修的,自发自愿来修,农活少时就干,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连着几年,把破败的废墟建成了时新的庙宇。每年朝山,这里的人流都如潮水般涌来。站在寺中,思今抚昔,这陀螺一般的世事迷转了我,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评论这烟云变幻的时局。
直到那一天,我们坐在司马迁墓前方才驱散了胸中的疑团。香港东方人文学院院长霍韬晦先生说,太史公究天之际,成史家绝唱,那天是什么?是科学的天吗?不是,是道德化了的天,是承载了仁爱和义理的天。人们的活动向谁交代?不是向科学的天交代,而是向道德的天交代。我忽然领悟了,那寺庙和寺庙中的塑像,就是先祖高悬在众生头上的道德苍穹。霍先生的话照亮了我的身魂,原来自12岁那年在龙山寺叩拜起,我头上就有了一处明净的高天。这高天庇佑着我,也警策着我,让我广施仁爱,倾力布善,生命之树的葱绿常在!
从这一刻起,龙山寺和众多寺庙闪亮我的眼前。我觉得,那是什么寺并不重要,寺里塑造什么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从中国历史深处延展来的习俗让它们负载了抑恶扬善的功效,升华成了神,成了仙,成了无所不在的天眼。凡人的一举一动,或善或恶,都逃不出天眼的视线。若是犯了天怒,那就要伤汝性命汝难逃了!如此想来,我对重修龙山寺的几位乡亲充满了敬慕。他们何止是修庙?是在修补残破不堪的高天。补天是先祖女娲的义举,她用生命托起五彩石,堵塞了天窟,止住了洪流,众生才有了存身的祥和家园。而今,这祥和的家园又被另一种洪流冲毁,补天就成为当务之急了。谁能想到,那些拙朴得有些憨厚的农人,竟然躬行在先祖女娲的境界?
龙山寺,真是个美妙的地方!
2005年9月5日
黄柏山写照
河南省南端,有县,名商城。商城县南端,有山,名黄柏。是年夏日,赤天火毒,酷热难熬。应文友相邀,进黄柏山小住,风光迷人,妙不可言。不言又觉辜负了青山绿水,只好拔笔写照。
奇树
黄柏山是树的世界。
入山即掩没在森茂的密林。林中有松树、柏树、银杏、木梓、板栗、水杉……上百种树木令人眼花缭乱,晶体生茧。
有一棵树却洞穿云翳,让双目闪光。这是棵——摇钱树!
摇钱树!
摇钱树曾有个碎心的故事。穷人上山打柴,挖回一棵小树,栽在茅舍前。浇水,施肥,小树节节生长,长高了,开花了,结果了,挂了满树的铜钱。摇一摇,钱币叮当,不愁吃穿了。富人眼红了,害死了穷人,霸了那树,笑哈哈双手摇钱,伸手去搂,哪有树影,摇钱树不见了。
从此,摇钱树成了众生追寻的希望。
谁会料到,祖祖辈辈的希望竟会隐匿在黄柏山的密林间。
摇钱树貌不惊人。杆,不粗不高;枝,不繁不疏;叶,不大不厚,颇似皂角树。定睛细看,绿叶间的花果不是皂角而是铜钱。那铜钱是花,也是果。周边薄薄的是花,内中隆起的是果。一条绿丝连起花果,一串一串,有长有短,长的七、八片,短的三、四片,真像垂吊着的古铜钱。
原以为摇钱树是希望中的虚幻,却不知真实是虚幻的起点。
一时,这孤独的树撩起我心中的感叹。我对树说,金钱是世上的热点,你该是市场的宠物。到了人窝里,自会有享受不尽的顶礼膜拜,何苦要遭受这僻山野岭的冷淡?
树不作答,却趁着轻风裹紧了绿叶间的铜钱。
这轻轻的举止,使我想起了早先的隐士许由。但不知道是在逃避纷乱的世俗,还是在等待睿智的慧眼?
林海
不进黄柏山无法理解林海。
林海,沉入我的记忆好些好些年了,真正领略其美妙却是黄柏山之行了。站在风啸云驰的崖巅,呐吼的松涛在四周鼓荡,循声张望,郁郁葱葱,波波浪浪的绿意漫溢到天边去了。这时候,林海一词从记忆里腾跃而出,如红鲤弄浪一样醒目。
多次观览大海,其表虽妙,其里更妙。潜进海底,那深层世界蕴蓄着无限生机。林海亦然。移步林隙,最招眼的是笔直,挺挺拔拔的松树、杉树,站成一队,一片,一坡,直昂昂去抚摸蓝天,采摘云絮,成为一种魁伟的风度。这风度真能醉倒世间的豪杰志士!回望林边,也有一树,早早就散乱成一蓬,弯腰打拱,去奉迎低草浅花的恭维,人谓迎客松。陶醉在恭维中的迎客松自然与挺拔、与笔直无缘了。林海画出:没有成队,成片,成坡的众生相拥,相争,就会旁逸丛生,斜出漫展,高大、耸直自然成为泡影!突然悟得,魁伟的风度也需要群体效应去造就。
纵观林海,在梢顶露头的不光是大树,还有细弱的葛藤。柔嫩的丝蔓挤出沃土,细细弱弱,毫不起眼,埋隐在无垠的荫暗之中。有不甘没落者,蜿蜒搜爬,寻找依附,触到硬杆,就终身相托,缠绕不离,伴随着那拔高的节奏去拔高,也有了出头的时日,向梢头的阳光送去一份难得的致意!对着葛藤,不知该褒还是该贬?我们有一千条理由睥睨这寄生儿的媚姿,可没有一条理由去否定她寻求机遇的毅力和智识。
林海中,潜匿着人世的种种生趣。
瀑群
昔人曰,黄山归来不看山。
我则谓,黄柏山归来不看瀑。
黄山归来不看山,是因为黄山得千山之形胜,纳万壑之灵韵,再看他山只能是重复。重复必然乏味,何必劳神费心再去寻烦恼?黄柏山归来不看瀑,是因为瀑布众多,大大小小,飞练垂挂,激荡得山间声色飞扬。黄柏山犹如瀑布大观园,驱步攀行,目睹了各种各样的瀑布。
看大有大,万丈岩瀑布,如高天垂虹,飞流直下,瀑面宽广,声威浩荡,千击万撞,破开岸下巨石,造化出深潭一眼。潭中水清如镜,碧波荡漾。潭边滚滚巨石如屋厦,如楼宇,似乎刚刚被滔天的瀑浪推下,仍然跃跃欲动。看小有小,一线瀑像是云中龙须,透过絮团,从蓝天轻轻飘落,飘得轻盈,落得柔韧。看那弱弱的丝痕,真担心随时可能断流。然而,那一线瀑无日无夜,悠长缠绵,从高空桑田,直奔深壑沧海。这万丈岩和一线瀑或大或小,都是飞流直下,凌空高挂,而那铜锣滩瀑布则另是一番光景了。缓缓的清流正在碎石间跳荡,戏嬉,突然,河床陷落,顿时,惊得魂飞魄散,碎身跌下。而且,那清流前赴后继,慨然不断,银光悬挂成布。落入潭中,身静魂定,旋绕小憩,继续前行,哪料,驰步刚动,双脚又一次踏空,陷落进另一深潭。如此三番,高空坠流,回环弯转,大大拐了几道弯,真真是一波三折了。
平生爱看瀑布,看过溪口瀑布,看庐山瀑布,看过黄果树瀑布,可那些散落在东西南北的瀑布,其形姿,其声威,似乎都会展进了黄柏山瀑群。在这里,可领略飞流直下,可领略一波三折,可邻略腾跃的声威,也可领略蛛丝的纤细……真象是观览生命的行迹了。
残狮
一对狮子落座在法眼寺的废墟上。无嘴,无腿,残了。
无嘴,无腿,残了。
曾见过残伤的狮子。在南京,在中山陵,一尊狮子断掉了一条腿。那是日本鬼子枪弹的邪恶。目睹残状,强烈的民族义愤鼓荡心旌,落后挨打的训教震响耳膜。
黄柏山的残狮却让人啼笑皆非。
狮子造型挺好,落凿简炼,粗旷朴拙,像是元末遗物。山民说这寺中法物,由无念禅师从江南担来,一路歇脚九次,因有九脚山。狮子落座山门,寺中威严肃正,从未丢失物件。自打寺院沦为废墟,寺前的禾木常遭搅扰,好好的玉米棒子会被啃得七零八落。山民暗夜守田,发觉偷食者尾随追来,追到了寺庙的墟址。只见狮子脚有泥痕,嘴染汁液,于是断定是它遭踏谷禾。
山民火了,拿来利斧,砸了狮子腿,看尔还能再跑?仍不解气,吃了岂能白吃?又破了狮子口唇。
狮子就这么残了。
站立狮前,久久地心酸。我可怜残狮,更可怜先民。落后挨打是遭受外来的肆虐,愚蛮地损毁却因为内在的自虐。看来,要疗治落后,更要疗治愚蛮。而只有疗治好愚蛮,落后也才能释然。
是的!
残狮不倒,仍用自己的遭遇忠告世人!
2002年7月27日
千年古祠堂
从临沂城出来,北行不远有个白沙埠镇。千年古祠堂就在白沙埠镇的孝友村。
孝友村原来叫双湖村,所以叫成现在的名字还是因为这座古祠堂。古祠堂是王氏家族的祠堂。一般的祠堂,王家的就叫王家祠堂,李家的就叫李家祠堂,可这古祠堂却叫孝友祠堂。而且还因为这祠堂将双湖村也更名为孝友村。
这是为什么?
原因还颇有点来头。这来头要追寻到二十四孝。二十四孝有一孝《王祥卧冰》就出在早年的双湖村。
王祥,字休征,晋代人。他出世后不久,生母不幸病故,父亲娶来了继母朱氏。朱氏生了个儿子叫王览,她为了让亲生儿子独得家产,便想谋害他。天降暴雨,硬让王祥去李树下看守,如若有李子掉下就要加害他。王祥只得冒雨守候。说也奇怪,风吹雨打却一颗李子也没掉下。一计不成,就又来一计,她三番五次地说王祥的坏话,父亲受她影响,渐渐对王祥也有了成见。王祥失去了父爱,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然而,王祥生性至孝,对父母的偏心和不公从无一句怨言。他一如既往地恭敬孝顺,精心侍候二位老人。一天,患病的继母突然想吃鱼。时值隆冬,河流早就结了冰,到哪儿去弄鱼?王祥得知,跑出村来,到了河边,脱去外衣,躺倒在冰上,用身体的温暖去融化坚硬厚实的冰层。待到冰融化时,他浑身冻得麻木了。说来也巧,冰面一裂,居然蹦出了两条鲤鱼。就这样,王祥的继母吃到了鲜鱼,治好了病。王祥至孝的事迹传开去,受到皇帝的重视,让他入朝为官。后来官至太保,爵封睢陵公。
王祥的事迹不新鲜,和虞舜的故事有些相似。然而,与之大相径庭的是他的弟弟王览与舜的弟弟象却完全两样。象是与母亲一起谋害哥哥,而王览却千方百计地卫护哥哥。一次,母亲在酒里下了毒,要王祥喝。王览觉得怪异,把毒酒夺过来自己要喝,母亲慌忙把酒打翻在地,这才救了哥哥不死。随着王祥的出名,王览也出名了,也被举荐为官。不仅他做了官,而且他的后人九代都是公卿。
兄弟二人一位以孝闻名,一位以悌闻名,并且都居高官,因此在故里建起王家祠堂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王家祠堂更名为孝友祠。切莫小看这更名,据说这是明代嘉靖皇帝敕封的,而且还亲笔题写了祠名。当然,嘉靖皇帝敕封和题写祠名不仅仅是为了褒奖先贤,在他挥毫题写时,光阴已过去近千年,其声名再显赫也无价值了,重要的是用他们的事迹教化后人,形成一个孝敬父母,友善兄弟的良好社会风尚。因此脚步未进孝友祠就令人感慨良多。感慨这不大的祠堂凝聚着以德治国的悠久而美好的传统。
孝友祠前是一条河,就是王祥卧冰为继母求鱼的那条河。那河不宽,水也不大,原先连个名字也没有。因为王祥的孝敬之举它才得名孝河。如今的孝河上建有一座亭子,亭上有尊碑石,上书几个大字:晋元公王祥卧冰处。站在亭上观望,河水潺潺。虽无别样红的映日荷花,却有无穷碧的接天莲叶。最迷人的还不止着优美的风景,而是,莲叶下那洁白的莲藕。村里人告诉我们,他地的莲藕都是8个眼,而孝河的莲藕却是9个眼。为什么?村人笑笑才说,那一个眼就是多出的一份孝心啊!我无法赞同这牵强有理,却也无法否认这附会精明。这也是一种文化,一种民俗文化,将深奥的义理,枯燥的说教,大化开来,延展开去,大化延展到凡俗的物事上去,让人们在司空见惯的物事上感受礼仪道理,不知道这是皇家的英明,还是官员的睿智,更还是百姓的聪慧?但是,我实在敬慕我们的先祖这寓理于趣的做法。
孝友祠不大,进入大门,穿过花木葱茏的小径,就是大殿。大殿里供奉的当然有王祥、王览兄弟二人,我默默地向二位远去的先贤致意,礼敬他们用自己的言行为当时,也为后世树立了一尊道德的标杆。蓦然回头,居然发现了书圣王羲之。莫非这位彪炳千秋的书圣就是从这块土地上走出去的?仔细一看,正是!他不仅是王家的后人,而且是王览的四世孙子。一刹间我心头豁亮,真没有想到一个困扰我好久的难题会在这不起眼的小祠堂里迎刃而解。
勿容置疑,王羲之这位书圣是耸立在我艺术世界的一尊丰碑。他那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墨色,不知醉倒了多少文人书痴。尤其是那篇随兴写来的《兰亭集序》,将世事沧桑全然挥洒了进去。世人评价他的书法气势雄健,风骨卓然。我承认这种评价,但我觉得还不尽意,总觉得那风骨气势里面还蕴涵着难以度量的温厚,却不知道这温厚来自何处。为解读这温厚,我去过绍兴的兰亭,却只能从那山水之中捕捉到气势风骨中的灵秀;我去过临沂的墨池,却只能从幽深的清流之中体味到雄健卓然里的恒久。是的,墨池的恒久磨练了他,兰亭的灵秀滋润了他,那么,那一份温厚又来自何方?
这小小的祠堂告诉了我,那一份温厚就来自这里,来自先祖的血脉。在人类的进化史上,后人的肢体无不带着前人的遗传。用时下的话说就是携带着祖先的基因,王羲之当然也是一样。是先人王览身躯里的宽怀豁达传给了他,带着祖上的精髓他临池习练,观鹅舞笔,自然的风韵和先祖的骨血凝结在心胸,化育作崭新的神魂。那神魂驱动着他挥毫,驱动着他舞墨,是舞墨,不是泼墨,他没有狂放到泼墨的天地,可是在舞墨的世界里他却创造了奇崛的风姿。我终于明白了在书法墨意中王羲之能够成为圣手的惟一秘密。真没有想到这小小的祠堂会集纳这么深沉的道理。当然,这道理王览不会知晓,他不会想到他恭敬兄长的行为中会潜隐着滋养后人的无穷动力。他更不会想到,他的行为是在堆筑中华书法的金字塔。那高耸的塔尖固然令人炫目,但是,离开了他那深厚的基础,就不会堆垒起接天逼目的塔体啊!
孝友祠,如同一本丰厚的寓言大着。或许当嘉靖皇帝泼墨时,只是想将王家这的道义泼洒到天涯海角,却不会想到他的匠心之外还潜隐着耐人寻味的伏笔。我久久地咀嚼这伏笔,在前天,在昨日,一直到今夜……
2009年7月17日
中言心语:
2008年在中国作家协会杭州创作之家闲歇时,统一组织去了趟兰亭,那时心头就缭绕起个问题,以右军为职的王羲之为何会将字写得风骨内敛,温润尔雅?好长时间没有找到答案。去年蒙山笔会后承蒙李公顺先生的厚爱,带我观瞻了孝友祠,不意竟在这里寻到了根源。蓦然领悟,报应之说不一定在本人,可能会在后人。
2010年1月10日
寻访古戏台
露台
我似乎是在寻找一片迷茫。
难道还真有露台穿越时空存留于世?我不敢相信自己。
露台,是古戏台的先祖。或许这先祖早已须发皆白,早已风蚀残年了,不,先祖比这还要早,还要老,该是行将就木,或是已经就木了。说透彻些,是这被时光送来的物什早被时光收拾去了。看来,我只能在迷茫中出发,而又在迷茫中回归了。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是因为我不去追寻撂地舞场,也不去追寻歌舞宛丘,只在费心竭虑地追寻露台。
撂地舞场,该是最早的戏场了,但那不是人为设造的,只是选择一块空地,围场作戏,百兽率舞了。阅读戏剧史的时候,那遥远的欢悦激活了我的灵思,使我想到了尧,想到了尧的巡访,想到尧巡访康庄的故事。
康庄如今是临汾城边的一个村落,上古那个时候却离都城平阳还有不近的一程路。尧从他那土台垒筑,采椽不斫的宫殿出来,从他那土墙围筑,矮屋密布的都城出来,一步一步挨近了这个小庄。
抑或那该是秋日。抑或这个秋日是尧钦定历法,田禾多了收成的秋日。不然,小庄的路口怎么会拥围着那么多的人呢?
众人在戏耍。人圈中是位满头银发的长老,手持一块木板,正在掷打地上竖立的木板。随着长老的抛扔,众人吟诵: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这就是《击壤歌》,是日后收入《古诗源》的第一首诗,也是中华民族的第一首诗。那击壤过程的歌之舞之,被视为最早的歌舞,也被视为体育史上最早的投掷运动。这当然是后世仰望先祖时代形成的后话,撇开不讲,再说旁观人群的帝尧。
帝尧正看得高兴,有大臣却变脸失色,要斥责众人的不恭。以为那句“帝力于我何有哉”冒犯了尊严,无视帝尧的功德。帝尧却一笑了之,告诫大臣:众人安然自得的生活,正说明我们治好了天下,如果事事均靠我们操持,那则是天下乱得难以收拾。这番话历经时世将成为无为而治的先例。不过,我们不必将自己的心思过多地凝虑于此,透过遥远的风光定睛那击壤的场景,我们将惊喜地发现,那击壤之处就是——撂地舞场。
如今,那击壤之处仍在,那里高耸着一块碑石,碑石上镌刻着那首脍炙人口的《击壤歌》,只是周边房屋林立,我们又如何辨识古人歌舞的场地?
也许,我该追寻宛丘,宛丘是继撂地为场后的歌舞场地。翻开《诗经》,有《宛丘》篇:
子之汤兮,
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而无望兮。
诗说,你是那么放荡,在那宛丘之上。虽然你有热情,可是没有好的声望。看来这是在贬斥一位公子哥儿。公子哥儿在宛丘上放荡歌舞,引起了众人的恼怒。我们不必考证是哪位公子哥儿,也不必考虑其歌舞是否放荡,只需要注目宛丘,因为,在那个遥远的年头,这自然的凹凸地带便成了人们巧妙利用的歌舞场地。
遗憾的是,这宛丘和那撂地舞场一样,没有踪影,没有遗痕,又去何处寻觅?在寻访古戏台的行程中,我穿平原,绕山道,随处可见平地,都可撂地为场,歌之舞之;随处可见宛丘,都可围而观看,舞之歌之。显然,寻觅撂地舞场和宛丘与捕捉隔年旧梦一样不易。
我于是倾心于露台,关注这有形戏台的一枝红杏。无论如何,它是有形的,土筑的也罢,石垒的也罢,虽则陋粗,总归还是应有遗迹吧!
我在《汉书》中看到了西汉露台。《文帝纪赞》篇有文:(文帝)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
没想到这个露台会化为虚无。文帝可算是体谅民情的帝王了,因造一座露台“直百金”,而不兴工,罕见。只是先祖的垂范并不能规整后人。汉文帝不干的事情,汉武帝不仅干了,而且干得轰轰烈烈。《太平御览》一七〇七卷记载:汉武帝元封二年,也就是公元前109年,使人于甘泉宫建通天台,高三十丈,“舞八岁童女三百人,置祠具招仙人。祭天已,令人升通天台以候天神”。可以看出,这座高三十丈,可以容纳三百名女童歌舞的通天台,实际上是座大露台。可惜时过境迁,可惜岁月沧桑,这座大露台也杳无踪迹了。
露台像是浩淼水面的海市蜃楼,一次一次显现在我的视际,待我仔细观看时,却又了无形影。我几乎失望了,偏偏又有露台的字体闪进眼中。
早春的一日,天朗风轻。我直奔山西的南端,与黄河照了个面。接着逆流西进,来到芮城县东吕村,来看这里的三连台。没想到当我从山门下穿过的时候,右侧墙体上镶嵌的一块碣石夺目而去。我注意到这块元泰定五年(公元1328年)的碣石铭文是《创修露台记》。其文明确记载东吕村关帝庙:
殿宇雄壮,庙貌俨然,廊庑昔皆具备,惟有露台厥焉。里人蒙古拈蛮,谨发善诚,愿为胜事,特舍所费之资,命工爨砖琢石,经营创建,不日而成。於戏!斯台既立,若不刻诸于石,恐以岁时绵远,无能光先启后……
穿台而过,走进庙院,弹丸之地也!哪里还能找见昔年的露台?这位蒙古里人的善举,若不是刻石以载,也会随着露台的消失而化为尘埃,好在石头和石头上的文字收藏了这段往事。不光如此,这块冷寂的石头还激活了我的心思,在此之前,我头脑中入主中原的蒙古统治者都是残暴的化身,没想到其中也有善人。退一步说,即使其人不善,其事也善呀!此前,在游览一庙时闻知,有个贪官奉银修路,当时感慨,以不义之财办有益之事,莫非也是悔过?前尘旧事,不必费脑劳神,还是念想露台吧!
不意这一念想竟念想到尧陵。在临汾城东连绵山丘中,巍峨着一座松柏蓊郁的陵墓,上古时贤德仁爱的帝尧就安眠在这里。后世子孙为了铭记他的深恩,在陵前建了献殿、廊坊、牌楼,还有山门和戏台。走进陵院,可以看见一尊碑,其上刻有早先的庙貌图。图中不光有献殿、戏台,还有堆高的露台。可惜,现今露台也化为尘埃了。
露台的确难觅了,只能在碑石中永生了。也不止,还有画幅,偶翻书卷,有敦煌莫高窟112窟《西方净土变》壁画,那不正是在露台上表演么?据说,这种露台表演的壁画在莫高窟随处可见。还有诗文,夜读宋诗,梅尧臣写有:
露台鼓吹声不休,腰鼓百面红臂媾,
腰鼓百面红臂媾,
先打“六幺”后“梁州”,棚帘夹道多夭柔。
棚帘夹道多夭柔。
诗人不仅收藏了露台这一无形的珍宝,而且,收藏了露台歌伎的表演。只是,走出画幅和诗文,露台仍是迷茫一片。
突如其来的惊喜在晋祠!
晋祠仍有露台。直跨大门,绕过水镜台,向圣母殿迈步。一眼看到了那座突出地面的方坛。高垒的砖石,平坦的台面,台面上没有顶盖,没有亭楼,岂不是露台?露台,露天戏台。《说文》曰:“露,润泽也。”露台,风霜雨露,无物庇护,正是。前去观瞻,可是竟标明金人台。金人台上有四尊铁铸的金人。金人占据了露台,露台易名为金人台。这似乎是露台的悲哀,其实是露台的侥幸,倘若不是演艺的露台有了新的用项,很可能在筑成水镜台的同时,也就被铲平它用了。无论怎么说,这是一件幸事。金人不仅展示了自己,还保留了极易消失的历史。
我陶醉在金人台带来的惊喜,观赏体味这绝无仅有的风光。之所以要用绝无仅有这样的词语,确实是我当时喜不自禁的原因。当然,那时不会想到日后我还会遇到更大的惊喜。
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艳阳将温热带给了我走近的每一个村落。高平市西李门村以少见的春煦迎接着我。我已探知这个村落有戏台,而戏台就在庙里。走进庙里,虽然修复得很为规整,却不见戏台的踪影。于是打听戏台,村人指给东庙,原来我进的是西庙。东庙果然有戏台,我夸赞那戏台的古朴,村人却说不及大庙。我又追至大庙,大庙的戏台是比东庙挺阔,于是夸赞村里庙宇多,戏台多。没想到话音刚落,村人又指给我一座南庙。
南庙是座二仙庙,攀上土崖,走近庙门。正规的庙门紧闭,我只能从东侧的铁皮门缝中勉强挤了进去,就在这挤进门去的一霎间,我双目的亮堂激起了心律的好一阵过速。我眼前落卧着一座保存完好的露台。看上去台高1米多,长约10米,宽也就6米多。平展的台面上铺满青砖。年深日久,雨淋风剥,不光青砖多有损磨,那砖缝间的白灰也已脱落。在空中飞旋的尘灰,也许早已厌倦了无休无止地奔波,一有机会着地,便纷纷选择了砖缝安身。尘灰的选择立即招惹了另一种选择,于是,这个亮阳映照的午后,我看到了古代露台上的热闹景致。
此时的热闹当然不会是彼时的盛景,没有百兽率舞,没有顶碗杂耍,也没有参军苍鹘,只是一些无名的花草在演绎着青春的姿色。仅就这小花弱草也令我咂嘴吐舌了,一溜溜排开去的茵绿纵横交织,把个台面的青砖勾勒得板块分明。一道道茵绿的线条上,点缀着无数的小红花,远望如同丝线穿连成的长串珍珠。近看,那一朵朵小红花虽然毫不起眼,却没有一朵因为自己毫不起眼而辜负了生命的姿色。她们尽情地开放着,不,或许开放只是毫无情感的言说,至少应该说她们是爆放,也许还是说成怒放更为恰当。这一朵朵我叫不出名的小花,都把生命的激情展现得淋漓尽致。那一刻,我惊呆了!我呆看着这些小花,也呆看着供给这些小花蓬勃生命的露台。
从露台的须弥座上,从露台后面崛起的大殿上,从大殿屹立的石柱上,我已经清楚知道了生成这古物的时间在金代。也就是说,这座露台跨越了900年的时间才显现在我的面前。不必去探究那锣鼓喧天、歌舞如潮的年代,那时候露台正用豆蔻年华供奉着戏曲的欣荣。需要沉思的是,后来呢,后来这寂寥的空落如何打发难耐的岁月,莫非就是那些小花小草的生命演义,活跃了古老的台面,使这金代露台从来也没有空落,没有寂寥,一直坚挺到今天?
任何猜想和推测都是多余的,重要的是在山西大地,有这么一座原汁原味的露台安卧在我的眼前。我穿透了心中的迷茫,也穿透了眼中海市蜃楼般的虚幻,真切地看到了露台,看到了一个遥远而完整的年代。
舞亭
写下“舞亭”一词,戏曲的春潮便洋溢在大江南北了。“春江水暖鸭先知”,作为戏曲文化摇篮的山西,当然最先感受到了这种春潮。
车文明先生在戏曲文物研究的专着中指出:就在各地纷纷搭建露台的同时或稍晚,山西中南部农村神庙里出现了一种新的演出场所:“舞亭”、“舞楼”。这些建筑早已不存,从字面意义看:亭,就是在台基上立柱搭顶,四面透空。名之为“楼”,大约是因其高高在上,类似寺庙里的钟鼓楼之故。
这段文字消释了我亲睹露台的满足感,也消释了我无法挽留众多露台的遗憾。我明白了,前进的脚步总是要让今天成为明天,让足下的新印成为旧踪。如果演艺一直坚守在露台,或许我国的戏曲仍然固定在百戏杂陈的状态。在一定程度上说,进步就标志着割舍和遗弃。世事创造的多与少,可以说将由舍弃的多少来决定。创造者以草莽气概跃马扬鞭驰过千里疆场,研究者匆忙钻进马蹄踏出的尘埃去捕捉曾经的印记,而且往往为曾经的割舍和遗弃不住地叹息。无疑,我想挽留露台的情愫也属于这样的感兴。
因而,西李门村二仙庙金代露台的存世只能是不可言状的庆幸。近年来大规模的开发建设使许多文物古迹销声匿迹,庆幸存留下的残品虽然比被拆除废毁的成物要逊色得多,却成了价值连城的宝贝。为此,我曾感叹:落后是金。那么,西李门村露台的存世也是落后的成果?
事实粉碎了我的成论。西李门村并不落后,我在东庙和大庙看到的戏台就是明证。倘若经济拮据,物资匮乏,再造戏台一定困难,固守露台顺理成章。实际情况是,他们有能力建造戏台,而且不止一座,只是没有非利用露台不可。这或许是他们的疏漏,或许是他们的精明。如果是疏漏,定然计划不周;如果是精明,定然用穿透时空的思绪在远虑着千秋大计,而且,左右着一代又一代。
走出露台的思绪,我又回味车先生笔下的文字,从露台到舞亭、舞楼,总让人觉得中间还有什么缺憾。我忽然想起戏曲史中的记述,瓦舍,或者瓦肆,还有勾栏。这曾是宋元时期风行一时的戏曲剧场,为什么在山西却跨越而过呢?
于是,我品味起瓦舍、勾栏。先前我以为瓦舍便是房子。我在乡村住的房子就覆盖着瓦,而且乡亲们认为的好房子是:砖包房子筒瓦厦,住在里面不害怕。可见我的认识是有来由的,不过,我是错了。吴自牧《梦粱录》说“来时瓦合,去时瓦解”,是形容这演出场所的简便随意。至于勾栏,原意是指用有花纹图案相互勾连起来的栏杆,勾连起来无外拦挡广众。众人在外,演艺在内。《中国古代剧场史》说:宋元时期的“勾栏”名称被用来专门指称市肆瓦舍里设置的演出棚,如《书言故事·拾遗类》所说“俳优棚曰钩栏”。
我明白了,这样的演出棚在城镇里,是商业性的游艺场所,所以,北宋时只见于汴京,南宋先是行都临安,后遍布江浙,入元则遍及全国。可是,作为元代戏曲中心的临汾(古平阳)怎么不见呢?这或许又应了我的那种想法,落后是金,先进则是分文不值的损毁?勾栏瓦舍早被追逐经济效益的商贾移作它用,另筑宏厦也是可能的。
因而,从文物的视角考辨山西的古戏台,只好由露台跨越到舞亭、舞楼了。那就让我们走进这跨越后的世事吧!
山西不愧为一座戏曲文化的博物馆,密如繁星的古代戏台遍布三晋大地。戏台,当然是对舞亭、舞楼的统称。金元时期,众多的戏台,众多的称谓,几乎让人眼花缭乱。冯俊杰先生对此作过详述,我大致记得除舞厅、舞楼外还有:舞厅、乐厅、舞庭、乐亭、乐楼、乐庭、舞榭、乐舞厅、乐舞楼、乐棚、歌台、戏楼、演戏台……。或许,戏台便是在这众多名称中抽拔而成的。这抽拔的成果早就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很小的时候去看戏,我们就是冲着戏台而去的,就是因着戏台上的锣鼓而手舞足蹈,就是恋着戏台上的故事而废寝忘食。戏台是我最早的文学课堂,和我的缘情自是很深了。
让我引以为荣的是元代戏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元代戏台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戏台。好多史料表明,全国保存完好的戏台有8座,而这8座均在山西。更为可喜的是,我生活和工作的临汾市就有5座,紧邻的运城市有两座,离石市的石楼县有1座。这8座戏台的并存不是偶然的,他们都记忆着一件往事:这里曾是戏曲的故乡。
临汾市和运城市在古代曾称平阳府,包括石楼县,其时也在平阳府属下。也就是说,仅存的8座元代戏台均在古平阳府。这是古平阳府的历史辉煌。这种辉煌源远流长,尧舜禹时代政治文明的曙光从这里升起,遍洒的温润将各个部族凝聚为一体,于是,初现了无数的方国。居于方国中心的平阳被视为国中之国,也被简称为中国。从此,这古老的名称唱颂至今。这里蕴蓄的文化也代代流传,千秋绵延。不吟先前已说过的《击壤歌》了,尧时期还有音乐《大章》,舜年头又有歌曲《韶乐》。据说,舜南巡时,在一座山上演奏《韶乐》,祥云瑞聚,百鸟云集,连凤凰也来朝仪,百姓子民当然也陶醉其间了,此山因而名为韶山。韶山峰峦秀丽,松柏茂密,灵秀的大地耐心地孕育着人杰的出世。又据说,数千年后,孔夫子听到《韶乐》,神魂皆醉,三个月都不知道肉香了。于是乎,这块厚土沃野被美好的音韵浸润透了,从土地上长出的五谷杂粮也浸透了音韵,吃了五谷杂粮的人便用这音韵赋诗作词,歌之舞之,因而,这里成为诗化了韵化了的土地。这里萌生的王勃远赴南国,登上滕王阁,挥洒“人杰地灵”的豪情!而踏上这块土地的王之涣神魂沸燃,在鹳雀楼吟出千古绝唱: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善诗善歌善舞而又多情的土地,竟然以泪洗面了,金元暴力的先后征伐,狼烟烽火,田园荒废。战争硝烟消散了,而怨恨愤情仍难消散,诗言志,歌咏言,声诉哀。一幕幕杂剧便带着这样的使命出发了!闯入元大都的关汉卿倾诉《感天动地窦娥冤》,儒补杭州路吏的郑光祖长嘶《程咬金斧劈老君堂》,居守故土的石君宝悄然写下《鲁大夫秋胡戏妻》,把个为官变歹的恶吏着实幽默了一把!也许对于关汉卿的籍贯,不少人还迷失在钟嗣成《录鬼薄》的大都说中,但是,只要读懂他戏文中的语言味,就会说关汉卿运城解州人氏。
还是让我们走进这戏曲的摇篮去观赏一下古戏台吧!
我最早结识的元代戏台是临汾市魏村牛王庙戏台。时在38年前,那是一个激情爆炸的岁月,我们带着爆炸的激情到乡下帮助农民收秋。白日的劳动丝毫没有减损了校友的激情,因而,挂起一盏灯,擂起一面鼓,台上便响动起爆炸的激情。激情喷放着震耳的响声: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祝您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其时,我自然不知道炸响这声音的是座元代戏台,因而,随着那声音神魂激荡。倘若我冷静如现在,又知道那是一座成吉思汗的后代主宰辖治下缔造的戏台,非笑出声来不可。英雄也好,豪杰也好,形容成吉思汗都不过头,是高扬他旗帜的铁骑横扫欧亚大陆,播下了征服的盛誉。自然,这小小的戏台也是征服的产物。他不会想到在以“元”为特征的戏台上竟会歌颂起另一位人物,而且这人无可奈何地尊他为“一代天骄”,转眼又贬损他“只识弯弓射大雕”。倘若成吉思汗知道,非气破肚子不可!多亏一代天骄,死者常已已了!
我仔细观赏这座戏台却是后来的事了。我看到高高的台基上冠戴着简单的屋顶。支撑着屋顶的是后墙和前檐两角的石柱。因而,这戏台三面透空,均可看戏。我爬上台基,观里察外,看到石柱上刻有石字:至元二十年,推算下来,也就是公元1283年。后来,我出魏村,往东南行了10多里,到了东羊村,那里也有一座元代戏台。一眼望去,已变了模样,这戏台已经封闭了两个侧面,仅能在前面看戏了。前檐两角也有石柱,石柱上也有字迹,字刻至正五年,该是公元1345年了。如此计算,东羊村戏台较魏村戏台晚了62年。62年该是一个花甲了,一个呱呱落地的幼童,该被岁月装扮的须发皆白了。对于戏台可能是短短的时日,它的脚步只稍稍迈进了一些,由后墙变得多了两面侧墙。这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变化,在戏曲史上却十分关注这变化的内涵。无疑,三面围观的演出,只能是载歌载舞,倘多了情节的演示,两侧的观众便如坠雾中。因而,戏剧史家称,一面观看的戏台出现,标志着中国戏曲的完全成熟。
若要再东行数里,成熟的另一种面目便出来了。王曲村戏台也是元代的产物。但是,站在院中那两棵高高的大槐树下面,趁着树荫任你如何端详,也看不出这是元代戏台。原因是有了前脸,且莫小看这个前脸,为了增添它,历史又移近了好几百年。到了清代,才有了这般装扮。这一装扮,戏台加深了,挺阔了,而且有了外耳墙,音量更便于收拢放射了。
注视这戏台,我面对的是双目的空落,然而,这空落里却塞满了往事。往事里活跃着生、末、净、旦、丑,也活跃着分列两场的乐队:文场、武场。文场是弦乐,是二胡、板胡;武场是打击乐,是锣,是鼓。小时候去看戏是去盼戏。太阳还未落山,就把小板凳搬到了戏场,当然是占地方。既是占地方,就不能把坐下的地方拱手让出去。因而,占了位就不敢离去,必须坚守。于是,从太阳老高,盼到太阳压山;又从太阳压山,盼到暮色灰暗;再从暮色灰暗盼到夜幕四合。盼得天黑乌了,盼得连饭也顾不上吃,只敢啃几口家人带来的干馍,以防不意的失守。然后,就盼杀家伙,也就是武场的锣鼓响起来。响闹一阵子,文场里有了动静,锣鼓停了,弦乐起了,大幕也才缓缓拉开……
就这样,我沉醉在元代戏台里十数年了,若不是那次亲历,我还会沉醉下去。
那次亲历前,我听冯俊杰先生讲,他们发现了金代戏台。初听,似乎是天方夜谭。以往接触的史料也好,研究者也好,从没有传递给我存有金代戏台的任何信息。突然听到这消息,自然免不了好奇。好在我看到了冯先生保存的照片,那舞台虽很残破,但高翘的椽头还蛮有倔劲,似乎在不停歇地吼喊,吼喊着一个朝代曾有的存在。我不能不去了,我想亲耳聆听一下那个时代的遗韵。
数日后,翻山越岭,历经近千里路程,前来拜谒这金代圣物。头天晚上,我们歇在高平市内,打听好去王报村的方向、道路,二日一早驱车上路,很顺利地探问到村里。二郎庙在村北,栖身二郎庙的古戏台当然也在村北。说在村北,原以为很远,埋头扎进一条胡同,胡同也不甚长,蓦然抬头,一座土崖高耸眼前。脸前有节节高台,一直高到崖顶。顶上就是二郎庙了,因为有古墙垒起,仰脸看去,古墙上的檐顶进入眼中,顿觉熟识,于是,照片上那戏台的影子立即在这里重合了。我浑身一振,急步拾级,气喘吁吁跑到了阶顶,从东边的破门踏进庙里。
一进门,站定了,我吃了一惊!一步跨进了没膝的蒿草,枯干的蒿草立时包围了我的周身,似乎对这个不速之客入侵它们的领地十分气恼,因而,已有藤蔓缠住了我的双脚,若是鲁莽举步势必跌倒。我慢慢抽出一只脚来,轻轻向前塞去,扎稳了,再移动另一只脚。突然,我打了一个冷颤,当顶的头发蓬开来。扑楞一响,飞起一只孤鸟,还没待我看清是啥鸟,啪嗒一声又摔下一叶瓦片,瓦碎落地时,房顶的土簌簌扑地,如一股细烟垂挂下来。定睛看时,还有碎沫飞起,又像是飘起的炊烟。同时,听到了“呜哇——”的声音。尽管那鸟已没了影子,我已知道它是乌鸦了。好一场虚惊。
虚惊散尽,我继续移步,很快便落脚在台下了。台下是枯蒿,台上也是枯蒿。初春的寒风让枯蒿簌簌抖动,抖动出落魄的凄凉。仰脸去看,眼睛摆脱了枯蒿的蓬杂,却又挤进了台顶的塌漏。一座木构顶冠活像被啃噬过的鱼骨架,尚未塌落的地方绝似吃剩的残肉。而那残肉却又不似在鱼骨上那么粘牢,随时像要被风吹落,被雨浇掉。透过那缝隙,我看到了灰蒙蒙的天空,天空悬挂着朵朵云絮,若是云絮化雨,飘洒下来……真让人揪心,揪心!
给我略微安慰的是支柱。支柱虽是木头,却很粗壮,碌碡般粗圆的腰身挺胸直立,更何况连接台面的地方还垫支着圆木一般的巨石。这支柱给了顶冠一个安稳,也向我示意,立时的倾塌是不会的,只是风雨的渐蚀,它也无奈。我听到一声叹息,是我发出的,我却觉得是那顶冠的喘吁。
我沉默了!
我为这戏台的颓废惋叹,也对着这颓废礼拜。这颓废固然是不可否认的衰败,可也告诉后人这戏台历经岁月的沧桑。假若这舞台是齐整整、展堂堂的模样,我绝对不会有这般的敬畏。我几乎想跪拜这遗落荒庙的孤魂!
从沉默中醒来,已过了好一会儿时光。头顶的云竟然淡了,云中的日头透过裂隙为我射出一缕亮光。趁着亮光,我拨开蒿草,细看腰身旁的须弥座。座上的线刻纹路花花点点,断断续续,摘了眼镜,凑近,凑近,总算看出了端倪。模糊的石头上歪斜着一溜铭文:
时大定二十三年岁次卯秋十有三日,石匠赵显、赵志利。
大多
谁会想到这不起眼的字迹记载了一段远去的世事,的确这是座金代戏台,它创建于金世宗大定二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183年。
谁会想到这荒庙里隐匿着戏曲史上的一个奇迹。
我又在荒庙里移步,透过枯蒿看到了地皮上偶露的新绿。那新绿一丝一缕,却活力勃发,过几日,又过几日,就会钻过枯枝,穿出败叶,为庙院凭添生机。可是,挥洒生命的小草何尝知道,草色的绿意会让那破落的戏台更为荒败。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惊喜,敬畏,惋叹,怜悯,好像都有。下了台阶,走进村巷,回头再望,再望,望着那高崖上倔立的破败不忍拔步,不愿离去!
草台
走进古代戏台的天地,我得知了这样一种戏台:草台。
于是,我在寻访过程中特别留意草台。然而,在我亲睹的近百座古代戏台中没有一座冠之草台。这是怎么回事?
车文明先生几句话溶解了我的疑惑:草台,是演戏时随地搭建的,演完后就拆除了。有些戏班便随身带着搭台的物具,到了没有戏台的村落,只费举手之劳就可撑起一台。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世上的道理和事实往往就隔那么一层薄薄的窗纸,智者一捅就破,可以通过纸洞看到全新的物事,而愚者只能窝圈在暗室翻来覆去折腾自己。我承认自己是愚者。
不过,我可借助智者的窗洞望外面的世界。一看,我禁不住笑了。我笑自己,草台这事体自己就曾操持过呀!1998年4月4日,名扬天下的临汾尧庙广运殿在一把大火中化为灰烬。为光复这座祖庙,我被委以重任主持修建工程。呕心沥血费神劳力,终于1999年11月全面落成。一个盛况空前的祭尧大典借落成之期举办,这当然需要有个戏台,给贤德仁爱潦目的帝尧献演大戏。可惜,尧庙没有戏台。曾经纳闷,为啥常见的庙宇都有戏台,惟独尧庙没有?解开其中的奥秘是后来的事了。记得先前听游人说过:白天看庙,晚上睡觉。是说,山西庙多,庙多是因为神多。中国是一个多神的国家,据说多达好几百位。可那时我并不知道,神也是要分等级的。正统神是上等,民间神是下等。为上等神建的庙宇又分两种,一种是本庙,另种是行祠。行祠由地方里社掌管,而本庙必须由官府主管,因为本庙要由朝廷遣官祭祀。祭祀礼仪也不相同,区别之一就是乐舞。本庙祭祀只能用雅乐,歌舞百戏历来被皇帝视为俗乐,当然不能登大雅之堂。临汾尧庙在汉武帝时就被定为国家祭祀的本庙,隋朝正式形成制度,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记载:隋制使祀先代王公:帝尧于平阳,以契配;帝舜于河东,咎繇配;夏禹于安邑,伯益配……。正因为如此,歌舞百戏无缘进入尧庙,尧庙也就没有必要建造戏台。只是,历史为现实出了个难题,我措手不及,只好搭了个临时舞台,好好为帝尧歌舞了几场。真没有想到,我亲历过草台,却为草台劳神费脑。
明白了草台的意思,忽然想到了关帝庙戏台。那年游览运城市关帝庙,看到过一种戏台,因为戏台是在穿厅而过的门楼下,我以为是穿厅式戏台,而解说员说是搭板戏台。倒也是,若不搭架预先构制好的木板,门厅只是门厅,楼基只是楼基,肯定无法唱戏。恰是这搭架木板的做法让我觉得这戏台也和草台有扯不断的勾挂。专家口中的草台是在演出前后全搭、全拆的,关帝庙戏台显然不符合这种标准。但是,关帝庙戏台也是要搭、要拆的。所以,我认为起码可以说这是座半草台。
我们再走进关帝庙看一下这座半草台吧!先看内中的御书楼,始建于乾隆二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762年。从门中穿过,下台阶时可以看到两侧留有铺设台板的茬口,可能嫌台面不够宽阔,在台基外1米多的地方立有四根木柱,木柱和台基齐平的地方,开有方型槽眼,而台基处留有茬口,可以把木板插进木柱架宽台基,这样戏台便开阔了。在这里,我看到了古人的精明。
往关帝庙大门口走,雉门也有几乎相同的台面,只是木柱没有搭板的槽口,可台基宽了好多,显然往外搭板不必要了。这雉门半草台与雉门同步施工,创建于清宣统三年,即公元1911年,比御书楼迟了100多年。在同一座庙里为啥要建两座戏台?懂行人说,关帝喜静,夜里要在后楼上读《春秋》,后楼也就名为春秋楼。春秋楼离御书楼很近,难免不惊扰关帝的逸兴,所以,增建雉门戏台,不再在御书楼唱戏。这好像有些滑稽,岂不知,自打关老爷由侯封帝,由人为神,民间对他的禁忌也就多了起来。别的不说,只说唱戏,明、清两朝都有“优人不得以前代帝王为戏”的规定,这是要维护皇家尊严。于是,关帝也受了牵连,因为明神宗已经把关帝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既是帝君,就不能以之为戏,可民间又喜欢演关羽的戏,怎么办?没想到竟折衷为,凡剧中关羽一律以关平相称。关平小子居然仗着老子的名声威风了好长时日。
在雉门前小憩,同庙中的管理人员谈戏,说起扮演关帝,得知了颇多讲究。
首先要给关帝涂红脸,表现他的忠心赤胆,参天大义。在红脸上画卧蚕眉,忠厚威严;描丹凤眼,智勇秀媚;挂五绺须,成熟老练。还要在脸上描画七个小黑点,据说关帝曾打过铁,火星溅到脸上烧了七个伤疤。也有人说不是这样,关帝是上天的星宿火德星转世,脸上带的是北斗星。真是越说越玄乎了。其次,关帝要戴夫子盔。所谓夫子盔,是他戴的头盔和一般的帅盔不同,也不同于平常的将盔,而是专门为他设计的。黄绒球,绿盔头,还有特大的后兜,两边垂有黄丝穗和白腰带,看上去英俊威风。因为关帝是武圣,与文圣孔子齐名,这头盔就称夫子盔。再者,兵器是特制的青龙偃月刀,马鞭也是大红色的,当然是象征赤兔马了。如果是文戏,少不了还要备一本《春秋》,因为关羽最爱读的就是此书。
有趣的还不止这些,是演出的那些讲究。谁要演关帝,登场前十日就要单室静处,吃斋沐浴,不吸烟,不喝酒,也不能有房事。化好装,正襟危坐,不得同他人言谈。上场后,关帝要儒雅稳重,微闭双眼,仅余虚目。千万千万不要轻易睁眼,因为关帝睁眼就要杀人。但这虚目还不能虚而无神,要蓄神聚气,含威不露。关帝走动是龙行虎步,稳健凝重,静留松柏姿,动有雷霆势。最有趣的是,别人上场要自报姓名,而关帝却自称“关某”,别人称他“关公”、“君侯”,就连他的对手、敌人也称他为“关公”。这叫法似乎违背了常情,可为了尊崇却打破了常情。一来二去,不合情理的叫法也叫成了情理。幸亏其他情理的产生不都这样滑稽,否则这世事岂不乱了秩序?对了,还有件趣闻,据说关帝临出场的时候,戏班拉场人员还要在鬼门道烧一张黄裱,保佑演出成功。有一回,运城蒲剧团省了一张黄裱,关帝武打正紧,青龙偃月刀一抡,后把柄竟然飞出数丈,差一点伤了观众。吓得慌忙停戏,烧裱重演。
关公戏这么难演,演出还是常盛不衰。关汉卿写过《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张双赴西蜀梦》,郑光祖写过《虎牢关三英战吕布》。民间流传的关公戏比比皆是,京剧有从关公出世演起的《斩熊虎》,至《走麦城》、《雪地斩越吉》,一连36本。解州人还不过瘾,又添了一本《关公战蚩尤》,是说有一年运城盐池水干池枯,不再产盐。乡民问神,神示盐池为蚩尤霸占。关公闻知,挺身而出,一场鏖战,杀败蚩尤,盐池复又水盈盐溢,万民欢喜。我在雉门静坐,心中却飞花走絮,热闹非凡,在这早春的寒寂里远观世事,也像是看了一场五彩缤纷的关公戏。
扯远了,还是回归戏台。这雉门戏台,御书楼戏台,都是古人的精明。一门多用,一楼多用,又省了庙里的空间,真不可小看这简单的半草台。原以为,关帝庙这戏台风骚独领了,哪料到我去看那芮城县永乐宫元代戏台,竟也是这样的搭板戏台。早在元朝就有了这样精明的建筑真让人刮目相看。
永乐宫的搭板戏台是它的大门,称无极门,又称龙虎殿。称无极门,因其起大门作用,正对主殿、三清殿,进门即可登殿。称龙虎殿,是前头还有牌坊式山门,可起门脸作用。门和殿无关重要,重要的是戏台,而且是搭板戏台。早在至元三十一年,也就是1294年,就有了这种简便的、两用的戏台了。
在见到这座戏台前,我头脑中的元代戏台均是简朴的模样。近乎四方的台基隆起1米左右,坚固的石柱、木柱以及墙体,支撑着简练的顶冠。同明代、清代的戏台相比,少有雕饰,少见聪慧。那聪慧大化在拙朴中,为外在的粗旷所掩饰。这似乎正好吻合了蒙古民族强悍彪壮的特征。但是,这座搭板的元代戏台,却给了我另一种感觉,也就是精明外化的感觉。我忽然觉得,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流,主流往往是这个时代引人注目的东西,当然也很少被人遗忘。而主流之外仍有潜流,仍有细流,却往往被人忽略了,遗忘了。不可否认,主流在形成之前,是有创造力的,然而一旦形成只需要推动力了,随波逐流便成了一种趋势。留在我印象中的那些元代戏台无疑是随波逐流的产物。如此看来,这不入流的搭板戏台却鹤立鸡群,冠领新潮了。
世事已经做出了这样的明证,关帝庙两座搭板戏台,以及后来众多的同类戏台,均是由元代这戏台导引的结果。一花引来万花开,这花不仅同模同样,而且,另一种新奇的变异也会悄悄地绽放。
2004年4月21日至5月16日
中言心语:
上面列出的时间,是我写作《山西古戏台》一书的时间,不是本文的具体时间。这本书的写作很是费劲,说费劲不是写作吃力,而是动笔前的寻访过程。我带了车连续出访4次,先后20余天,几乎凡有点声望的古代戏台我均找到了,观瞻了。如果仅就写这本书的经济效益而言,微薄的稿酬几乎不够行车的油钱。但是,我不后悔。我以为,最大的收获是我收藏了日渐衰败的古戏台,以及面对文物我产生的思绪。而且,由于很快动手写作的原故,我将那些可能一闪即逝的思绪留在了纸面。用世人精明的头脑去看,我这是一种憨傻的举止,然而,正是这憨傻充实和丰富了我。
2009年10月17日
走进古村落
尧寓
阔远阔远的原野瞪直眼睛也望不见边沿。放开腿脚朝前走,走出三五个日出日落,猛抬头,见了山。山是土山,黄土山。有山峰陡立着,两侧是两条沟,沟里有水,水是清水。两股清水流到峰前合成一股,沟也成了一条。一条沟割划开前面的山岭,山前又有了两座山,三山簇拥成了一群。群山脚下有个村子,村名:尧寓。
尧寓,就是尧王的住所。问村里老者,尧王住过么?答是住过,住过。有何凭证?老者引我前去,观看碑石,石上大字显赫:帝尧故宅。看落款,是清朝乾隆年间。又问还有没有更早的证据?老者昂首一指,给我看山。呆看好久,只见黄土突兀,无啥隐秘可解,目露惶惑。老者低头微笑,俯身蹲地,捡一石块,画出一字。说,尧姓伊,名放勋,因为仁德怜民,深得先民拥戴。去世后众人捧土成陵,建庙祭祀,尊一庙号:尧。尧先前写作,意思是土丘高垒,巍峨壮观。足见,先祖对尧王百般崇敬。你看,不就得名于这耸立的三山么?
仰头再看三山,极像,不由人心跃欣喜!
循路进村,村有古门,门上有字:唐尧遗风。
今有何遗?村继何风?在胡同里一问,明白了,时光过去了数千载,城里早就铁门铁窗了,而尧寓还是一如早先,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去时正值炎夏,麦子割回场里,忙着碾打。打净装进毛裢,摆在场角路边,等着装车上粮。上粮是交公粮。村里人说,纳了粮,自在王。自古到今,从没有不交粮的刁民。上粮的汽车一车要拉好多,一户两户、十户八户都装不满。路边的毛裢就那么摆着,等够跑一回了,拉走。果见,满满荡荡的毛裢,高高低低排了一大溜。我问,晚上要派人看守吧?
麦场里的人都笑了,笑得我脸红,浑身的不自在。
老者又说,咱村里不用看,祖祖辈辈没丢过东西,没有看的道理。说着一指村外,村外是青蔓绿叶,一地的西瓜。西瓜熟了,从绿叶柔蔓中圆鼓出来,冲着阳光闪亮,逗人的显眼。好大好大一片田,却不见有个草棚茅庵,瓜也无人看。
路过一片农田,麦已割过,正待回茬落籽,是点种玉茭的好时光,田里插着铣镢,却不见人。人呢?
正疑农人何去?忽然,鼓乐响起,悠扬宛转。闻声回眼,巅来一顶花轿,偌大一个寿字,好不夺目。轿里坐的是寿星,寿星适年古稀,享受着一村人的拥拜。这也是村风,不论炎夏,不论寒冬,即使五黄六月,龙口夺食,这敬孝长老的寿礼是不能免的。果见,轿前鼓乐喧天,轿后人流嘻闹,打场的人也扔了家伙,欢跳进畅笑的人群。人们满满拥了一路,密麻了整个村落,欢腾了整个村落。
好风光的寿星!
村游一周,入堂拜寿。寿星端坐居中,不光儿女们,村里的小辈人都要轮流叩首跪拜。此时,鼓乐齐响,绵长悠扬。有风徐来,旋舞一周,过场登枝,去了,携着唐尧古风,醉醉的飘远了。
遗风绵绵,从古至今。
遗风悠悠,由此及彼。
尧寓,寓载着千秋仁爱。
2003年1月28日
王化
北地有个山庄,人谓悬空村。
多妙的村落!试想,房舍垒在山尖,庄户挂在云端,奇妙的好景致。夜来读书,读到宋代梅尧臣诗作,有句:
好峰随处改,
幽径独行迷。
……
人家在何处,
云外一声鸡。
多美的诗句!似乎那“云外一声鸡”就是悬空村的写照。心里就痒痒,痒着何时能去北地,看看这悬空村。
真算好运,想过数日,有了北游的机遇,扔了杂务,就向那云端的风景奔去。
走得好难。在山里坐了汽车,转过来,弯过去,盘着绕着,旋着升着,已经在一簇簇的树梢上飘忽了,还是未到。耐着性子又飘忽了好远,远到伸手能捉住窗外的云朵了,车才停了。以为到了,下得车来,才知道到了石门。石门是通往悬空村的关口,过了关才能进村。关窄路险,车无用了,要人攀爬。
石门,其实是个石洞。一块巨石落卧在沟壑当间,堵了个严实。石中有个洞,弯腰进去,转两三道弯,黑得进了暗夜,需小小心心地走,最好伸长胳膊当眼睛,摸着走着,便少了在洞壁上的磕碰。走得眼光亮了,再走几步就出了石门。
过了石门,有条小道,眼前是细细的一线,后头的隐进树丛里去了,再露脸时更细了,像条蛛丝绕在山石上。抬脚高爬,踩在石上,一步一步往上,明白了步步登高是要费力流汗的。气喘个不停,汗流个不止,觉得走了好远,却还没见个村落的影影。倚着山石擦汗,有铃声响来,低头看时,一头毛驴正兴冲冲上来,背上搭着驮子,驮子里装着衣食用物。驴后有个小伙,走得轻松自在。转眼间,驴和人来到身边。探问,还有多远?小伙儿说,不远,转过去就到。说着,尾随了驴轻悄悄过去了。
我又爬,又喘,喘过山梁,看到了房舍。是在山顶顶悬着,一根根木柱从石崖里斜撑上去,撑住了横木,横木上头是房舍,是小路。有小娃从房里跑出来,又蹦又跳,后面跟了一只蹦跳的狗。人和狗的蹦跳闹得心里揪揪的,担心咔嚓一下木柱折了,房和路都垮下去。也知道是白替古人担忧,却禁不住担忧。祖祖辈辈支撑过来了,哪会一脚踩塌?
再爬一气,喘一气,到了村里。村路很绵软,铺着一层厚厚的粪土,一群羊过来了,从村里游到坡里吃草去了,尾后留下了一粒粒的屎球。风吹日晒,屎球干了,一踩,碎了,碎成了粉沫,铺就了脚下这绒和。
家家有院,院院有门。院墙是几根粗木头捆扎的,门是几根细木棍捆扎的。院里有猪、有鸡、有狗,还有毛驴。狗在暖阳里卧着,猪在墙根前拱着,驴低眉垂眼的盹着,只有鸡不安分地逗着,公的撵,母的飞,撵上了,摞在一起欢势。它们活得自在。
人比畜禽还自在。秋收过了,玉茭子挂在厦檐下了,山药蛋挖回来倒在圪台上了,过冬的柴禾早预置足了,就是路边高摞的那一根根松木,抡斧一劈,碎短入炉,燃火可旺呢!那些木材都可做椽成檩,烧了多可惜!山民说,不烧,烧啥!也是,近处没煤,从远远的地方驮上山来容易的!遍山里是树木,砍倒了滚下来,烧着便易。因想,咱这黄土高原可能就是这么烧秃的。心里疼疼的。
推开一家院门,踏着路上的绒和进屋,屋里有两个女人。老妇头发花白,在炕下清扫;少妇端靠被褥,在炕上闲歇。事情正好打了个颠倒。仔细看那少妇,笑得很僵硬,面色痴呆。出门一问,少妇是从后山里买来的媳妇。这里山高,姑娘翅膀一硬,飞下山,嫁远了。山里的光棍汉成了林。要不打光棍,只能凑钱买那些不好寻婆家的女人。庄上的人,身是闲安,心却苦累。
再进一家,真有些贸然了,炕上高翘着两条超长度的腿。开门声惊动了那腿,伸腿给过一个头,哇呀,一脸的黄胡子密密匝匝。密匝间点缀着鼻子、眼睛,是个老外。老外起身,一个如花似玉的国妞忽地起来,四道强光怒射不速之客。慌忙“少维”退出,没想到老外也会慕名前来,觅个国妞翻译,在这里领略风流。
不敢再进屋舍,只在胡同转悠。问路边的闲人,咋不扫扫脚下的尘粪?闲人只笑不答,又问,又问,问急了,冒出一句:
众人的老子,没人管!
答得入木三分,兄弟几个连父亲都没人愿意奉养,何况村路呢?
询问村名,说是王化。王化原先是王寨。王寨不是姓王的寨子,而是川民抢了富户,官府派兵缉捕,无奈,占山为王,落草为匪,靠打家劫舍过光景。山高路险,官兵屡征屡败,败在了那个曲里拐弯的石门。
后来,官府招安,寨主下山为官。山庄归顺了朝廷,草寇变成了山民,王寨变成了王化。
依我看,王化,王化,只是消化了匪霸。要有造化,还须漫长漫长的教化。
2003年1月28日
王曲
出临汾城,过汾河桥,往北行十多里,有一村:王曲。
最早走进王曲,是因为村里有座元代戏台。这戏台历经沧桑,饱受风雨,身残顶破,仍然用古旧说明着历史。为修复这戏台,我上太原,跑京都,终于争取到了经费,因为那时任着个文物局长。有一次在村巷行走,忽然看见路侧有个大土堆。问村里人,答是太子坟。
太子坟,哪位太子?我听了惊奇,移步前去,想看个究竟。
土冢不小,又圆又高,四周长着绿树,蒿草杂生树间。在周围一转,草缠藤牵,走得磕磕碰碰。磕碰间脚下一硬,低下头让目光穿过草丛,一块石头进入眼帘。除去杂草,露出石面,原来是一块文物保护标志,上有大字:丹朱墓。
丹朱,原来葬在这里呀!
丹朱本名子朱,是尧的儿子。史传,子朱不孝,不贤,不成器。因而,尧没有将帝位传给他,而是让给了舜。民间有故事,洪水泛滥,万民受害,帝尧躬身治水,子朱却泛舟游玩。及至洪水退了,还要子民拉船行走,名曰旱地行舟。帝尧为教育子朱,发明围棋,与之同弈,试图让他修身悦性,弃旧图新。然而,效果甚微,不得不将子朱发配到丹渊。从此,丹渊因是帝尧长子的封地改名为长子,而子朱则以地名为姓,叫作丹朱。
丹朱平生只办过一件好事,这好事却错到了现在。现在临汾城东崇山峻岭中仍有涝河流过,涝河北侧坐落着巍巍尧陵。帝尧就安卧在青山绿水的怀抱。据说,涝河南岸的风水比河北还要好,尧当时就将墓址选在了南岸。可因为丹朱历来和帝尧对着干,父亲指东他往西,尧若说将自己葬在河南,他准会葬在河北。因而就说葬在河北,想那丹朱必然会葬父于河南。孰料,丹朱悔恨先前不听父亲之言,临终遗嘱完全照办。这一照办尧陵就到了河北,这错葬的陵墓一直错到了现在。
民间传说、史书资料,丹朱都是个反面人物!
今年春日,我因给辽宁人民出版社写书,遍访山西古代戏台,驱车来到了长子县,也就是曾经的丹渊。不来不知道,来了一看忽然明白,民间也好,史书也好,毕竟谬传不少。这长子县有山,山秀;有川,川平。平坦坦的黄土,堪称沃野,颇宜五谷生长。上古那个时候,以农耕为食,帝尧给丹朱选定的是块丰衣足食的风水宝地呀!这哪里是发配,是流放?分明是分封,是赐予。倘若是发配流放,真该甩到千里之外的蛮荒僻壤,怎么会近在平阳咫尺的良田沃土?
该重新审视历史了。
有可能丹朱是另一种形象,起码不是反面人物!帝尧所以没有将帝位传给亲子,是因为与丹朱相比,舜的品行更好,智慧更广,能力更强,这治国之事非同小可,还是以舜为宜。帝尧以天下为公,禅位给舜,本来就委屈了丹朱,哪想到丹朱还要受更大的委屈,竟然演绎成了一个千古唾骂的罪人!
世事真难公道。
王曲,我终于理解了你!
王者,自然是丹朱。曲呢,辞典有“不公正”之释,而且引了《屈原列传》之句“谗谄之蔽名也,邪曲之害公也”为例。这就很明朗了,王曲是要用自己的名声挑战俗流,讨还公道。
2004年12月13日
城居
城居村紧挨金殿镇,最多不过二里路。我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城居是我的故乡。
如果说金殿是金銮宝殿的简称,那么城居应该是城市居民的简称。可惜,我呱呱落地是农民,在城居长成了个汉子还是农民。只缘城居作为都市的年代远去了,远在1700年前。
那个时候,我们这地方不仅是城里,而且是城里居住皇亲国舅的地方。这么一档子值得炫耀的事,在我向外人炫耀的时候,人家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这些事也不早,是我离开了家乡,走进了城里,钻进了典籍,才从《资治通鉴》里眺望到故里先前的历史风光。我忽然想起村南有个高高的土垣,垣上有不少农田,每去那里劳作,上岁数的长者都说是去梳妆楼干活。
梳妆楼,曾是我的一座迷宫。
谁的梳妆楼?谁在这里梳妆?我问过不少父老,只是那些口称梳妆楼的长者也没有一位清楚。让我搞清楚的还是《资治通鉴》,书中记载了刘渊在这里定都,刘聪在这里建宫。刘聪是刘渊的儿子。刘渊病故,长子刘和继承了皇位。刘和多疑,密谋诛杀握有重兵的刘聪。不料,走漏了消息,刘聪杀进都城,杀入宫中,杀了刘和,自己坐在了皇帝的龙椅上。
昔日,父皇刘渊坐在龙椅上谋划的是统一天下的大计。如今,刘聪继位自然应该继承父志,光大勋业。遗憾的是,刘聪却把心思用在声色犬马上了。有一个皇后不够,又封一个,再封一个,《山西历代纪事本末》记载他连续封了十个皇后。皇后多了,宫殿也得多,一座不够,又建一座,再建一座,已经建了四十多座,还要兴工新建。大臣陈元达进谏:千万不要劳民伤财,再建宫殿了!刘聪一听即火,下令拉下去杀了!幸亏诸位大臣跪地不起,苦苦求情;幸亏关键时候皇后赶到,也替陈元达求情,他才逃过一劫,留下性命。
往下的事情还很热闹,虽然陈元达最终还是因为忠诚直谏被刘聪杀害了,虽然刘聪骄奢淫逸败坏了朝政,在这里我也不愿再深究。我关注的是那时不小的皇城,仅宫殿就有四十余座呢!可以想象,梳妆台上嫔妃如云,每日临窗染彩霞,对镜贴红妆,该是多么奢华的风光!
当然,她们不会想到仅仅十年,毁损了江山社稷。国中内乱,兵戈火焚,刘渊苦心建造的业绩付水东去。当然,她们不会想到,也就过了千余年她们曾经的豪华荣盛几乎没人知道了。
从书中窥视她们那倩影丽姿的人,最先知道的是梳妆楼上的庄稼。他在那庄稼地里拾过羊粪蛋,一粒一粒地捡起,放在小筐里,提回去,卖给生产大队,一斤可以有二分钱的收益。那时他7岁,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地里的粪拣回来,再施进地里?他在那庄稼地里摘过棉花,那活儿被唤作苦战,因为是夜晚的缘故。一人提一盏小煤油灯,在昏黄如豆的光缕下,怎么也看不清,摘不净棉花,于是,就坐在田垄上打盹。熬到夜深了,才回家去,美滋滋地睡到日出,又睡到日落。那时他才8岁,他不明白我们国家在大跃进。大跃进的热潮狂热了不止一个头脑!
如同他不知道这庄稼地曾是都城的宫廷一样,宫廷中的嫔妃也不知道这里会成为庄稼地,更不知道会有人在庄稼地里捡粪,会夜里挑灯苦干白天睡大觉。后来,他知道了这庄稼地曾是宫廷,宫廷里的她们已临深渊,全然不知,而且乐呵呵地浓妆淡抹,乐哈哈地载歌载舞!他替她们揪心,也为她们汗颜。不过,她们却永远不会知道他在她们脚下演绎的事体,否则她们肯定会替他汗颜:“怎么世事越千年,还有比我们当初更滑稽的事体!”
滑稽的形式会变,根底却是相同的。我在年过半百时才读懂我的家乡城居村留给世人的警示。
2005年2月19日
婆婆神
临汾城西南面有个婆婆神村。
婆婆神所以叫婆婆神,是因为村里出过个神婆婆。
出神婆婆前这个村子叫韩家庄。韩家庄之前叫水泊村,据说村里出土过一尊碑石,上有水泊村刻字,这也可能。尧建都平阳的旧址是金殿,而那时称平阳是指平水之阳,水泊村一带应该就是平水原先的位置。在平水中有个小小的水泊村也是可能的。村中姓韩的人多了,叫韩家庄当然也顺理成章。
现今的婆婆神村姓韩的并不多,我估计韩家庄只是个传说的村名,因为故事中出场的是位姓韩的老太婆,所以,她在的村庄就被称为韩家庄了。《临汾县志》称韩家庄有个韩老婆,一天雷雨后去地里剜野菜,走到慧泉边,发现了一颗奇异的大卵,比鸡蛋、鸭蛋、鹅蛋都要大出好多,这是什么蛋呢?
韩老婆搞不清,就捡回来裹上棉花孵化,过了三七二十一天,又过了三七二十一天,卵壳破了,竟然从里面爬出一个白胖白胖的男娃娃。这可喜坏了老太婆。她年逾花甲,无儿无女,孤身度日,有了这个娃娃日子添了希望。她给这娃起名叫橛儿,指望他顶门立户。橛儿不负她的厚望,刚刚过了四岁就长成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那一年,也就是刘渊在金殿建都的那一年,广召民夫,修筑城墙。天不助兴,阴雨连绵,夯土未干又被淋塌了。战事吃紧,城墙筑不起实在焦虑,于是,刘渊张贴皇榜招募贤才。不料,揭榜应募的竟是韩老婆膝下的橛儿。一个少年郎如何统领这浩大工程?刘渊不信任他,但他坚持要修筑城墙,还要求立军令状,七天筑不成甘愿受罚。刘渊只得应允他,谁知他一领命竟然放了所有民夫,而且一连几天毫无兴工的动静。这可急坏了刘渊,想要治罪,限期未到,只好强按怒火拭目等待。
第五天晚上,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大风过后,奇迹出现了,一道巍峨的城墙筑成了。次日,刘渊即前来观看,老远就望见那城墙的雄姿,心里暗暗称奇。走近一看却傻了眼,这城墙下窄上宽,筑颠倒了。唤来橛儿问话,他满有把握的说再给倒过来。果然,这日晚上狂风又起,又是一阵飞沙走石,风息沙住,城墙真颠了个个儿。
这么筑造城墙实在少见,刘渊怀疑那小子是个妖怪,派兵前来捉他。橛儿闻讯慌忙逃跑。跑到姑射山前,眼看无路可走,官兵已经追到了,他倒地一扑,变为一条银蛇就向山洞钻去。官兵拔剑就砍,只斩断一尺多长的蛇尾。那蛇身流血不止,滔滔汩汩,涌流成溪,流成了一道清水。从此,姑射山前就有了滋养万民的清泉。后人以为这橛儿是龙王的儿子为民送水,把这泉叫做龙子泉。而把那位捡回龙卵,孵化养育的韩老太婆敬为神婆婆。
神婆婆居住的村庄从此就叫做婆婆神村了。
婆婆神这个名字里包含着悠远的往事。尽管只是传说,却也优美动人。儿时,我坐在龙子泉流来的母子河边,听奶奶讲这传说故事,身心全醉在了当中。孰料,文化大革命一来,破四旧,立四新,婆婆神村嫌有迷信色彩,摇身一变,变成了新风村。新风飘荡了十余年,一个早上醒来,又还原成了婆婆神。
这就是世事,扭秧歌一般走着,很难直溜溜向前,连村庄名字也扭了进去。
2005年2月20日
龙祠
临汾城西有个龙祠村,又叫窑院村。
窑院这名很好理解。上古那个时候,临汾曾是尧都。尧部落不仅擅长农耕,而且精于制陶。因而翻开中国民间诸神的史料,尧和宁封子都是陶神。尧的活动中心就在这一带,这里也就陶窑林立。何况,姑射山中盛藏矸泥,矸泥是烧制陶器的最好原材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此地陶窑林立理所当然。这种景观延展到了宋代,研究瓷器的专家不止一次为在这里捡拾起的瓷片亮眼、感动。即使到了今天,也不乏烧窑制瓮的风习,许多院落甚而就有陶窑。观瞻眼前,遥想当年,院中遍布陶窑,称窑院恰如其分。
不过,这龙祠的叫法令人颇费心思。
好长时间,我都以为龙祠就是龙子祠的简称。这简称来自橛儿献身筑城的故事。他飞沙走石筑起了城墙,刘渊皇帝以为是妖人作乱派将士捉拿。橛儿闻讯逃跑,逃到姑射山前眼看无路可走,扑倒在地变为一条银蛇向石缝钻去。赶到的将领慌忙就砍,只斩断了尺余长的蛇尾,鲜血汩汩流出,流着流着,流成了山泉。后人以为橛儿是真龙显身,为民送水,因而称此泉为龙子泉,还建造了龙子祠。后来,将龙子祠简称为龙祠。
窑院村也就这么改称为龙祠村了。
这样的易名似乎顺理成章,无懈可击。然而,走进龙祠,观览考察,就不免生疑。龙子泉出水还有另一个传说,即水母娘娘的故事。水母娘娘是汾河东岸淹村人,嫁给河西为媳。她是个勤快媳妇,家里吃水都由她挑。一日挑回一担水正要进院,有个马夫牵匹马过来讨水喝。自己喝饱不算,又饮马,一人一马,糟践了一担水。媳妇一点儿也不讨厌,和颜悦色送他走好。马夫走了几步,回头过来,将手中的马鞭交给她说,将马鞭放进水瓮,没水了,往上一提水就满了。媳妇一试,当真水满盈瓮。自此,省了挑水的劳苦。这才明白,那人不是凡人,莫非是马王爷行善送水?
有一日媳妇回了娘家,早晨起来正对窗梳头,婆家人慌慌忙忙来唤,家里发了大水。她一听就知道是马鞭惹了祸,只怨自己没交代清楚,家人将马鞭抽出瓮来。急喘喘跑回家,只见清水从家中滔滔涌流出来,慌忙拾起蒲团扣在瓮上。蒲团轻飘,压不住水,她一急就坐上去压住了,只有臀前一小块没压严还在出水。这股水就流成了一股清泉。
这个故事和晋祠泉的故事不无相似,村里人却传讲得极为认真,而且,多少年来十分敬重水母娘娘的娘家人。每年麦收前,龙祠逢一次集。集上人多,常常争抢地盘。但是,只要报出淹村人,当地人都会让出。这传说似乎真有点来头。这来头必然攻破了真龙献水的说法。如此一来,简单的村名复杂化了。
其实并不复杂。《汉书·匈奴列传》记载:匈奴法,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龙城,祭其天地鬼蛇。”《后汉书·南匈奴列传》中也载:“匈奴俗,岁三龙祠,常以正月、五月、九月戌日祭天神。”原来龙祠是刘渊皇帝带来的匈奴风俗、匈奴建筑。那时,每年三次祭祀天神。现在,虽然历史远去了,祭祀远去了,但是祭祀场所留下了,这就是龙祠村。
龙祠村收藏了远去的历史景观,站在村里,我们可以感受到鲜活的往事,和往事给我们的启示。
2005年3月5日
南大掌
太行山的折皱里有个村落——南大掌。南大掌的怀抱中有处古迹——城隍庙。
这令人纳闷,城隍是城市的保护神,阴间的审判官,怎么会钻进长治县的大山深处?一打听可不得了,这城隍非同寻常,是位声名显赫的天下都城隍,也就是可以管天下所有城隍的城隍。
原先这城隍不是城隍,只是荒山野岭的一位小山神。这小山神不仅敬业尽责,还同情天下的可怜人。那一天,山神正端坐小庙,忽然跌跌撞撞进来一位破衣烂衫的逃难人。进得庙来倒地就拜,说是后头追兵立马赶来,恳请小神显灵救命。山神侧耳一听,可不马蹄踏踏,已经逼近了小庙。事不迟疑,慌忙作法,待官兵赶到庙前时蛛网已将庙门罩了个密实。下马看时,蛛网笼罩,庙中寂静,不会有人钻进去。官兵扬鞭策马,急火火向前赶去。逃难的人得救了!
你道这逃难的人是谁?是刘秀。
小山神没有因为他是刘秀才救,也没有想到刘秀会当上皇帝。
刘秀是位知恩必报的皇帝,对他有功的便要封赏。当年逃难途中,饥肠辘辘,见树上有紫红的小果,大把大把拽下来填饱了肚子。这救命之恩当然要报,可惜忘了树名,看着椿树相像就封他为王,却不知道他吃的是桑椹,应封桑树。桑树闻知气破了肚子,再也长不高了。
与桑树相比,小山神幸运多了,被封了个城隍不说,还是天下都城隍。普天之下大大小小的城隍都归他领导,按常理每年城隍都得云集这里汇报工作,时髦点儿说是作述职报告。这样一来,那个山间破庙当然适应不了飞速发展的形势,赶快与时俱进,扩殿增廊,建造山门,成了一座远近闻名的城隍庙。
东汉初年,这太行深处的山庄就红火起来了。
哦,仅就这山庄的名字也有点儿耐人寻味的意趣。南大掌,掌握什么?掌握的可不得了,是天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城隍呀!
真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2006年3月18日
武池
武池是翼城县的一个村庄。
一进这个村庄,亲切的感觉扑面而来,一侧身正对了个乔泽神庙。这大半辈子走了不少地方,进过不少庙宇,可和乔字有关系的神庙还是头一次见到。因了自个姓乔的缘故,便对这乔泽神庙倍感亲切。
走进庙里,迎面高巍着一座戏台,简朴的构造,大气的风度,在说明它从元代挺立到现今了。顿时明白这庙的资历真不浅了。可惜的是正殿没了,廊庑没了,配殿没了,乔泽神成了心头的一个谜。
我在村中请教乡亲,得到的只是摇头。
又问村名为何叫武池,得到的同样是摇头。
我不甘心,返回庙中,踏入荒草之中。荒草不负苦心人,脚下一硬,踩出一块碑石,扑地细辨,看见一行小字,方知这是晋国时期的人物。
回到家中,翻阅《左传》,才搞清楚,这乔泽神名叫栾成,是晋国哀侯时期的大夫。他的父亲栾宾,当时事奉曲沃武公。武公势力渐大,进而攻击哀侯。哀侯兵败被俘,武公着人劝说栾成归降,栾成不听,继续奋战,直至阵亡。从历史的角度评价,栾成是一位忠义之士。晋国那个年代,诸侯攻伐,大夫内讧,兵戈血刃,格斗频繁,历史英杰,层出不穷,能够载入史册,又为人称道的寥寥无几。大多数都随着时光的飞逝早就被人们遗忘了,栾成亦然。
栾成又被众人忆起是宋朝了。
宋朝时,这地方那一汪能够泽润田土、滋育禾谷的清泉惹生了祸端,村民争水械斗,屡有流血丧生者。为威震众生,县令李邑奏请宋徽宗封神,栾成将军被回忆起来,请进庙中,变为乔泽神。乔泽神庙也就传续至今,贯通了传统文化中的忠义精神。
武池缘何得名?可能是因为武将军镇守一池清水的缘故吧!这个猜想如有不妥,当请有识之士教正。
2006年3月18日
康营
在高平市康营村的胡同里,看见了一座古旧的门楼。一抬头,古光狼城”四个大字与我对了眼。顿时耳边响起了太史公的声音:
白起攻赵,取代光狼城。
一场血雨腥风立时扑面而来。那是战国年间,秦昭王派兵攻打赵国的长平关。守将廉颇英勇善战,坚守关城。秦军连攻三年,毫无战绩。无奈,秦国便使离间计,到处散布,廉颇老了,气力差了,胆子小了,躲在城里不敢出战,这岂不丢赵国的人!赵孝王听了,派人前去催战,廉颇审时度势,仍然坚守不出。赵孝王有点生气,就临阵易将,让赵括取代了廉颇。
赵括见赵孝王时,侃侃而谈,说什么廉颇怯战,让秦军久踞国土实在耻辱。我若上阵,会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让秦人溃不成军。赵孝王听得心动神热,立即派他前去。这便犯了个大忌。赵括父亲赵奢在世时,曾对赵孝王说,赵括只能纸上谈兵,不可重用。赵孝王忘了老将的嘱咐,竟让他披挂领兵了。
赵括带来20万将士,加之原有的20万兵卒,共有40万大军,堪称浩浩荡荡,声威远扬。于是,他主动出击,一次又一次打败秦军,一次又一次深入追击。哪里知道这是秦军的计谋,待他追进人家的大营,号炮一响,切断退路,赵军被包围了。赵括率军冲杀,却怎么也突不出去。本来要扫荡人家,却让人家弄了个秋风扫落叶。赵括被乱箭射死,40万大军全被俘获了。这便发生了世界战争史上最大的惨剧,秦军大将白起竟嫌降兵累赘,下令午夜斩杀。晚间食肉饮酒,一醉方休的40万人,眨眼功夫成为刀下鬼魂,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我来这日,康营村正在逢集。四乡八村的人们云集这里,村巷中人头攒动,熙来攘往,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人们走过村口,走过门楼,没人抬头仰望,没人低头沉思,他们平静而祥和在古光狼城。我的心里却沉甸甸的,为了夺取这座城池,竟然冤杀了40万兵士,真让人毛骨悚然。这来来往往的村人,知道那血腥旧事吗?也许知道,时日久了,便平淡了。我却觉得应该编一部戏剧——《长平关》,就在这古光狼城的旧址演出,让更多的人记住残暴的历史。
2006年3月19日
高河
出临汾城北行数里有一座桥——高河桥。高河桥北有高河村,高河桥南有高河店。
论起得名,无论是高河村,还是高河店,甚至包括这高河桥都与那汩汩流淌的高河有关。高河,一听名字似乎就应该处地很高。可是,站在岸北看看,又返回河南看看,不仅这河不高,反倒还很低洼。那么,是否河的上游居高呢?
沿河而上,直入东山,河水从崇山峻岭中蜿蜒流来,是很高。却也怪,这很高的河不叫高河,而叫涝河。涝河流到这里才叫高河,这是为何?
原因应该从桥南面的一块石碑说起。石碑上刻着几个大字:
高梁城遗址
查考史料,高梁城很早了,至少早到了春秋时期。那时候,还没有现今这临汾城,即使叫做平阳的古城也还在汾河的西边。平阳城建在现址是北魏时期的事,而在此之前,高梁城就活跃在史书中了。
《左传·僖公九年》记载:齐侯以诸侯之师伐晋,及高梁而还。”
这段记载背后的故事是,僖公九年,也就是公元前651年,晋献公死去,因为立君之事发生了内乱。其实,内乱是必然的。先前骊姬已设计杀死公子申生,逼得公子重耳逃到国外,才幸免于难。晋献公一死,骊姬要立她的儿子奚齐为君,大夫里克想让重耳回国继位,就率领旧部杀死奚齐。骊姬又要立其妹妹生的卓子为君,里克又将卓子杀死。里克派人去迎重耳回国,重耳认为国内政敌太多,没有同意。此时的晋国当然一片混乱,齐桓王兴师伐晋,为的是稳定大局。不过,大军到达高梁城时,秦穆公已派将士护送夷吾回国继位了,所以,只好罢兵还齐。
《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又载:晋公子重耳杀怀公于高梁。”
公元前637年,晋惠公病死,在秦国作抵押的公子圉偷偷跑回去做了国君,这就是晋怀公。做国君也罢,不该一上台就和秦国反目。这一来可惹恼了秦穆公,当然派人来找重耳,愿意护送他回国做晋君。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重耳来到秦国,秦穆公先将女儿怀赢嫁给了他。尽管这个女儿曾是公子圉的妻子,而公子圉又是他的侄子,可是,为了经国大业,重耳还是给秦穆公作了女婿。机遇就这么到手了。秦穆公率领大军护送重耳回国,一路攻城夺隘,很快占领了要塞重镇。晋怀公见大势已去,连忙逃窜到高梁城避难。重耳堂而皇之当了国君,这就是晋文公。晋文公就要称雄天下,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了,还能放过这卧榻之侧的丧家之犬吗?因而,派人到高梁城杀了那个晋怀公。
《史记》郦食其传中载:“郦食其子郦疥数将兵,功未当侯。上以其父故,封疥为高梁侯。后更食武遂,嗣三世。”
哦,到了汉代,高梁城仍在。郦食其儿子带兵没有战功,因其父辅助汉高祖开国有功,封为高梁侯了。
不仅汉代,到了北齐时期,高梁城仍见诸历史。北魏后主高纬昏庸淫逸,周武帝率军进攻他占据的平阳城,他竟然还兴致勃勃带着爱妃冯小怜出城打猎,结果城池失守了。退出城的将士们拼命反击,浴血攻开城门,正要往里冲杀,高纬下令暂停,只为让冯爱妃观看大兵进城的场面。爱妃来了,城门却已被堵好,再攻难克了。而且,周军冲了出来,将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高纬和冯爱妃仓惶逃窜,十分狼狈,钻进了高梁城喘息半天,才向洪洞逃跑。
高梁城的岁月沧桑里,有血雨腥风,有战火狼烟。
而今,古城消失了,只留下一条让人莫名其妙的高河。不过,若是细想,高河不就是高梁城边的河么?高河的来历清楚了,那么,高河村、高河店以及高河桥的名称不也就不辨自明了吗?
2005年1月15日
神郊
从壶关县城往南,山渐高,沟渐深,进入了太行腹地。大山窝窝里有个村子名叫神郊。
村子不大,却以郊相称,看来原因在那个“神”上。
向山民打探,果然有座神庙,顺着指点觅进真泽宫里。
真没想到这深山僻地会有这么金碧辉煌的庙宇。大庙座落在山崖之巅,拾级而上要走好一阵子才能攀到山门。门内是两进院落,正殿巍峨,后殿肃整,东西廊房对面挺立,还有一座稀世罕见的戏台。戏台是个三台并连的台口,中间大,两边小。中间唱大戏,由庙社组织;两旁唱小戏,由山民还愿演出。这么隆烈的场面是为何神何仙奉献演艺呀?
是为二仙。二仙是姐妹俩人,生在壶关县任村。父亲乐山宝忠厚善良,母亲杨氏病故后,父亲续弦了李氏。姐妹二人有了继母,继母虐待她们。冬天让她俩采野菜,遍地寒枯,哪有绿意?姐妹痛哭泣血,血泪入土,化生出了苦苣,剜一筐回家,继母嫌少,还发怒呢!夏热时让她俩捡麦穗,农家收割颇净,田无遗籽,捡不到不敢回家,怕继母打骂。这日,天气渐渐昏黑,姐妹两个看看空空的竹篮,流泪哭泣。忽然从天上降下了一条黄龙,托举她们升空远去。姐妹两个失踪了,有看到的说是她们升天成仙了。
这故事就有些离奇了,但还有更为离奇的。
宋代崇宁年间,西夏犯境,军队前往征讨。路途遥远,粮草不济,眼看危在旦夕。忽然降下二位女仙,送粮一瓮,输草一筐,可这瓮粮、这筐草取之不竭,食之不尽。宋军转危为安,而且战胜了西夏大军。宋军凯旋还都,禀奏宋徽宗。徽宗当即降旨封二女为仙,建庙祭祀,也就有了二仙庙。这真泽宫就是二仙庙的别称。
真泽宫既然是神仙的宫城,城边的村庄以郊区相称也就理所当然,神郊村就这么应运而生了。每年农历四月十三至十五日,真泽宫逢庙会,远远近近的山民涌往庙里,焚香祷告,祈福求财,当然还能看到热闹红火的戏剧。
真泽宫热闹红火,神郊村也就红火热闹。
2006年3月19日
娘子关
在三晋大地众多的村落中,我对娘子关情有独钟。
娘子关原名苇泽关,改名娘子关便与我的家乡临汾有着无法割舍的情缘。
临汾原名平阳。平阳曾出了个大将柴绍。柴绍娶了李渊的女儿李三娘。李三娘嫁过来的时候,柴绍还是隋太子的千牛备刀,也就是贴身护卫。不多时,李渊来了书信,要柴绍赶往太原,看来是要举事反隋了。夫妻俩相随走,怕惊动朝臣都难脱身,李三娘毅然留下。柴绍起身不久,李三娘也悄悄溜出长安,回到户县的柴家庄园。闻知庄稼欠收,民众饥饿,她便开仓放粮,救济广众。之后,便以护塞守院为名招募了一批兵丁,成为一支队伍。她还嫌队伍弱小,又前往山中,说服匪寇,组成了一支义军。李渊率兵南下,打过黄河,即命柴绍去迎接李三娘。此时,李三娘带着义军,攻下户县,占领周至,进而沿渭河西进,又拿下了武功、始平等县。短短4个月,李三娘麾下就有了7万人的大军,而那时她才18岁呀!柴绍见了爱妻几乎难以认出来了,昔日美娇娘,如今成了女将军。
从此,柴绍夫妇跟定李渊,南征北战,为大唐开国立下汗马功劳。唐朝建立后,因为夫君柴绍是平阳人,所以被封为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率领的大军被称为娘子军。娘子军曾受命镇守苇泽关,因而易名为娘子关了。正缘于此,作为平阳人的我对娘子关有着特别的感情,每每坐火车进京,途经此站,就想攀登观瞻。
但是,我登上娘子关时已是五旬年纪了。这一日,天气阴沉沉的。踏着青石登关,石头光滑光滑,人踏车碾,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在这样的古道上行走,如同行走在狼烟烽火、血雨腥风的历史中。遥想往事,心中难免沉甸甸的,何况李三娘英年早逝,让我这位乡亲充满了忆念。
娘子关旧貌依然,身躯挺直,与群峰对峙。仔细打量城堡,胸腹间有不少疤痕,是箭伤,是弹击,已很难辨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都是对战事的铭记。
关上还住着十多户人家,他们该是守关将士的后人吧!那么,他们的先祖必然知道那疤痕是箭伤,还是弹击。可是,日月旋转,乾坤变易,他们早疏离了战事,也就不会有战事的记忆。他们生活在关城里,关城里便少不了岚烟。不过,那不是战争的狼烟,而是做饭的炊烟。
我在娘子关看到了炊烟,袅袅升起,四散开去,缭绕着迷人的祥和。
2006年3月23日
柳村
我去柳村是为了寻找柳宗元的墓。我在柳村还真找到了柳宗元的墓。
之前,我看过一本写河东名胜的书,对柳宗元的故乡已基本有了认识,在永济市。柳宗元的坟墓却没找到,而且认为他病逝于柳州,墓也就应在那里。我不大相信这种推测,古人深谙叶落归根的道理,不可能葬身异地。像柳宗元这样的人物,至少也应该在故里建个衣冠冢,因而,我来夏县考察,得知有个柳村,就神差鬼使奔来了,自认为应该有所收获。
自然,我热心于寻找柳宗元的坟墓是因为极其敬佩他的为人、为文。车子在路途驰骋,我的思绪在他的人生里飞奔,随口吟出了他的诗句: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我的爷爷曾吟诵着这首诗对我说,你看柳宗元孤独悲凉到何种程度?爷爷口中的“孤独悲凉”成了我打开柳宗元心境的钥匙。我开启一把锈锁,走进柳宗元的心扉,马上明白了,他不孤独才是怪事呢!就说他的《封建论》吧,居然直面社会抨击封建割据,指出“不肖居上,贤者居下”的丑恶现象。这怎么能为众多王侯相容呢?他又提出,官吏是人民的奴仆,要将那时颠倒的社会颠倒过来,这岂是一件易事。当今,领导干部是人民的公仆已实行数十载了,不少人还是一当了“公仆”就为所欲为,役使百姓。可见,当时柳宗元的所思所为要受到多大非难!
如果安分守己地为官,柳宗元肯定会青云直上。他出道很早,21岁就中了进士,进入官场。可惜,进了官场他却不按既定的游戏规则行事,结果30出头被贬到永州,10年后又被贬到更远的柳州,47岁便在寒凉的心境中辞别人世。这又应验了那句老话:文章憎命达。诗文,诗文背后的思想使之成为永恒的风景,只是他不能享受身后的风景,却饱尝了寒凉的世事。
穿过柳村是一片高垣,垣上开阔无垠。柳宗元的墓就落卧在那里,在开阔中落卧不免还是孤独。若不是墓前有乾隆年间的碑石,怎么也不敢将那荒冢认定为是他老人家的坟丘。站在墓前回望柳村,我觉得这村庄是有些来头,如果不是柳宗元的故乡,当是给他守墓的人繁延的村庄。是哪一种结论无关紧要,关键是以柳河东闻名的河东人仙逝后回归了河东。躺在故乡的大地上,乡音村韵抚慰着他,他便会少了逝世前的悲凉。不该的是,这样一位名列唐宋八大家的散文巨匠,他的墓冢荒寒在山野竟然无人知晓,这真有点不可思议。
好在柳宗元孤独惯了,不会和任何人计较。
2006年3月23日
挂甲庄
挂甲庄地处临汾城外东北边沿。
这是从前了,现今随着城市的挺阔,早把挂甲庄搂入怀抱了。挂甲庄成了历史。
其实,挂甲庄就是历史的产物。
你若问,挂甲庄,谁挂过甲?还真有人挂过甲,这人来头不小,李自成。
李自成造反起义,攻陷长安,挺进河东,从蒲州渡过黄河,连日北上。一路斩关夺隘,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惟独到了临汾城下遭遇阻碍。领兵团团围住这个卧牛城,怎么打也打不下来。这城里到底是怎么个守法?李自成急于知道守敌如何布防,来到城外高地,登上土坛,引颈眺望,大街小巷尽收眼底,将领兵士悉数入目。正看得精心,嗖——城里飞出一支利箭,射中了左眼。顿时,鲜血滴流,疼痛难忍。李自成下了土坛,卸盔挂甲,率兵走人,不打这倒灶的卧牛城了。后来,在李自成挂过盔甲的地方有了住户,有了村落,村名也就是挂甲庄。
这个故事情节完整,叙述生动,让人如身临其境。
可惜,这不是历史,只是传说,不可信以为真。
真实的历史是李自成进了临汾城,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城。关于进城的情况《平阳府志》有记载。这套《平阳府志》在志书中规格不算高,可是编纂规格却不低,是《桃花扇》的作者大名鼎鼎的孔尚任编纂的。孔尚任远在曲阜,怎么能千里迢迢,翻山越岭从山东跑到山西修志?此种奥秘就在于时任平阳知府的刘启和他是同窗好友。好友相邀,无法推却,于是孔尚任跋山涉水,远走他乡,阅史挥毫,留下了一部《平阳府志》。这府志果然不俗,在《祥异篇》中增加了关于《兵氛》的附录,而这附录是其它志书所少见的。李自成进入临汾城的情况就记载在《兵氛》的附录中:
(崇祯)十七年正月十六,李自成至蒲州,蒲绅樊邦正、相希尹、张梦鲤不屈,被害。自成十八日至猗氏,十九日至闻喜,二十日至绛州,二十一日至曲沃,二十三日至平阳。知府张邻迎降,留五日而北。
可以看出,李自成是崇祯十七年正月二十三日进入临汾城的,而且还是不攻自破,知府张邻大开城门,出城投降,迎接李自成入城。李自成肯定在城中欢宴休整,不然为何要“留五日而北”呢?
那么,莫非李自成被赶出北京,再度途经临汾没有进了城?
《临汾县志》幸有记载:
顺治元年五月,李自成从北败归,至平阳府,杀其伪防御使张胤昌,遣绵侯袁以兵万人,屯挂甲庄而去。
由此看出,败北时李自成也进了临汾城,而且杀了他的防御使。很可能他委任的防御使见他兵败势去,便图谋不轨。这次在挂甲庄还屯兵万人之众。退而思之,李自成再进临汾时可能遭到防御使的抗拒,但最终还是攻进了,不然,怎能将防御使杀了?
如此考证,即使李自成在此挂甲,也不是没有进了临汾城。更没有被射杀左眼。翻阅过的史料,均没有看到李自成伤残一目的记载。挂甲庄的故事来由可能有两点:一是要贬低李自成,因为它是造反起义的匪兵,志书多称他是闯贼,孔尚任以名字相称算是够公允了;二是要突出临汾城的坚固,易守难攻,即使闯王也败走了之。可是,无论哪种说法都违背了历史事实。
说法是说法,历史是历史,要让说法对历史负责,除非说话人不夹杂个人动机。
2004年12月15日
碛口
临县碛口是黄河岸边的古渡口。
我去观赏古渡口,一路上先饱览了黄土地罕见的壮美。
翻过一座山,眼前还是山;爬过一道岭,脚下还是岭。高高低低的峰峦一律裸露着自己的坦诚,坦诚出一望无垠而又突兀峥嵘的黄土地。
有那么一刻,我听到了心魂的惊叫,惊叫这黄土地的壮美。对于黄土地我早已不陌生了,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了。但是,心魂居然还是惊叫了出来。我眼前的黄土地棱边分明,阴则褐暗,明则亮敞。褐暗和亮敞加大了反衬,黄土地放射出画家强化了的色彩。我真想跳下车去,跪拜这时光和历史的巨作。
突然间,山秀了,路阔了,行没多时,眼前已横出一条金光粼粼的大河。这就是黄河。黄河在骄阳下光彩四射,蜿蜒前行,像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金龙。金龙跳过的身旁,留下了一片古旧的屋舍。
——碛口到了。
碛口是个紧挨黄河边沿的村庄。从这儿上船,到对岸下船,就踏上了陕西的土地。当年,这里是走西口的一条通道,一个驿站。无数汉子从那破旧的木船上一代一代过去,一代一代回来。碛口承载了这些壮硕欢势的生命,这些生命给了碛口熙攘繁荣,成就了碛口。
碛口成了名扬四海的名镇。
在村里走走,房子依山兴建,巷道顺山延展,村落和山一起高低错落,颇有点山城的意味。这山城里有商会,有店铺,有旅舍、粮行、当铺,可以说应有尽有。只是作为城小了些,静了些。村巷里有人闲坐,人和村子一样有些古旧,古旧的人说古旧的话,古旧的话里是古旧的事。那事里蓬蓬勃勃,熙熙攘攘,让这大宅子、老院子红盛了好多。依稀可见,粮行里的人进进出出,商行里的人吵吵嚷嚷,当铺里的人商商量量,只有一个地方静悄悄的,那就是客店。客店用寂静消除困乏,用寂静孕育着一个更为红盛的明天!
碛口是一幅画,画的是昨天。
碛口是一首歌,唱的是昨天。
碛口的歌声和画幅美好昨天,美好今天,也美好明天。
2006年3月22日
在西安走了半个圈
2005年暑期,和爱人郭平参加寻根活动,在西安的北面、东面走了半个圈。就这半圈,也令人感慨不已,因而记之。
世界奇迹的警策
穿过细密的雨帘,中巴匆匆行驶,向世界第八大奇迹——兵马俑驶去。
兵马俑位于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秦始皇陵东侧的一个小村庄——西杨村。1974年3月29日,当几位村民用手中的镢头刨出陶俑时,临潼还是个县城。谁也不会想到这些残破的陶俑将向世界炫示一个震惊的消息。农民们在打井时无意地发现,掀开了考古的序幕。而考古的发现,却让这寂寞的小村成为世人热望的地方。
考古专家认为,秦俑是中国和世界雕塑艺术史上的一大奇观,其规模之浩大,气势之宏伟,形象之精美,在世界古典雕塑艺术史上独树一帜。它是古代东方艺术的一颗明珠,开创了我国大型雕塑艺术的先河。在兵马俑面世前,人们普通认为,中国雕塑艺术发展滞后,让欧洲引以自豪的希腊罗马雕塑在中国根本找不到。然而,沉默无言的兵马俑却让中外专家瞠目结舌了!人们在这里看到了2200年前东方古典写实主义雕塑艺术的高峰,看到了中国美术史上长期缺憾的一页。更何况,在这群兵士马匹的身上,携带着秦代的众多政治、军事、文化信息呢?兵马俑让全世界为之惊诧。
1989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来观瞻兵马俑时,也是个秋雨绵绵的日子,一下车就看到了一排武士,不过,这武士都拍起了手掌,欢迎她的到来。这是演员们扮饰的秦俑,就是这些活脱脱的秦俑将她导引到了俑坑中,让她看得目瞪口呆。
美国前总统克林顿观瞻兵马俑时,深深陶醉其间。他带着家人下到俑坑高兴地照相留影,留影照相,久久不愿离开。终于踏上俑坑的一霎间,他深情地说:
“我真希望能在这里当个馆长!”
香港一家报纸曾刊登美国前总统里根观瞻兵马俑的新闻,标题是:里根总统拍中国马屁。原来,里根看到眼前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武士和马匹,情不自禁抬起了手。他轻轻抚摸了一下武士,还不尽兴,又将手指移向那英俊的战马,从背上悄悄向后摸去,摸去,到了马屁股轻轻拍了一下,然后抬头说:“它会踢我吗?”这话引起了大家的放声朗笑,于是,报纸上就有了“里根总统拍中国马屁”的新闻。
来过秦俑馆几次了,但再次观瞻仍然掩不住心中的激动。好大的气势!三座俑坑占地多达2万平方米,坑内布满了与真人真马无异的陶俑、陶马。这些陶制的兵马,与有血有肉的真人没有两样,列队铺展开去,一种威武雄壮的气势扑面而来。好多的秦俑!三个俑坑的兵马俑在8000余件以上。一号坑布阵的是步兵和车兵的联队;二号坑则在步兵和车兵的基础上增加了骑兵;三号坑显示的是秦皇军幕的整体面貌。众多的兵马俑营造着金鼓铮铮,战马啸啸的浩荡氛围。此时此景真是“无声胜有声”。好美的造型!美就美在同中存异,借用儒家的典型语言,该是“和而不同”了。这些陶俑的塑造都受着一个规则的制约,就是兵马俑统一的军阵。然而,秦代的雕塑家却没有被这规则框住了头脑,限制了手脚,他们在军阵的统一中尽力地铺陈变化,也就是展现不同,把军中身份地位不同的人物刻画得形象逼真。有的温文儒雅,稳操着战争的胜券;有的沉着坚定,从容应对着战局变幻;有的机智灵敏,窥视着决战的良机;有的开朗洒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不同的表情,相同的阵列,更为体现了秦代雕塑艺术的不凡。
在秦俑中,我们感受着秦代的发达。在秦俑中,我们感受着秦代的辉煌。
可是,这么发达和辉煌的秦代为什么会在陈胜吴广的冲杀中顷刻土崩瓦解?秦始皇苦心营造的万代天下连一代也没能稳固又是什么原因?
午后,我们带着疑问去观览骊山脚步下的华清池。骊山,秦始皇背靠的正是这座大山,自然兵马俑也就排列在大山的前面。而华清池则紧贴着骊山的脚尖。骊山是一座众生熟识的大山,这里凝结了历史太多的笑声和哭声,走近它就让人心里沉甸甸的。
骊山可以让一个不笑的人笑出声来。这位笑出声来的人是褒姒,是周幽王的爱妃。这位爱妃美得让周幽王看一眼就骨软魂散,只是她一脸冷颜,谁也无法让她笑出声来。于是,褒姒的笑成了周幽王的追求目标,他发布命令:谁能让王妃娘娘笑了赏黄金一千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虢石父站出来当勇夫了。周幽王采纳了他的主意,携着爱妃登上了骊山。骊山上有座烽火台,火焰一燃,附近的诸侯就会领兵来救国都。他们登上骊山,轻易燃起了烽火。烽火映亮了褒姒,她没有笑;烽火中跑来了诸侯的队伍,她没有笑。周幽王对着烽火台下的诸侯说:
“这儿没事,我是和王妃玩烟火呢!”
整肃的队伍哄然散乱,偃旗息鼓,骂骂咧咧,往回返了。这时,褒姒笑了,笑得那么放荡无羁!在褒姒的笑声中,西戎打来了,骊山上的烽火成了玩笑的象征,没有诸侯来救了,周幽王流泪了,周幽王死了,被杀死了!在他的泪水中西周逝去了。
周幽王的泪水没能洗亮后世王侯的眼睛,骊山的美色让刚刚兴旺起来的晋国陷于混乱。那是晋献公的时候,他战胜了骊戎国,竟然娶了国君的两个女儿骊姬和少姬。他和骊姬有一子,骊姬要让她生的儿子继位,可是,先前已立了世子申生。为了夺得位置,她设计谋杀申生,甚而谎称申生调戏她。怕晋献公不信,骊姬让他暗中窥视。这一日,她约申生在花园议事,却往头上抹了不少蜂蜜。香甜的味道引来了众多蜂蝶,围着她的头熙熙攘攘,她喊申生来赶,申生便在她头上抚袖驱蜂。晋献公看见申生在骊姬头上乱动,真以为他调戏爱妃,顿时勃然大怒。申生就在骊姬的毒计中走向了生命的末日。他死后,晋献公又将重耳和夷吾赶出国去,将骊姬的儿子奚齐立为世子。晋献公去世,该奚齐继位了吧?没有,朝中大夫不仅杀了奚齐,而且杀了那个祸害骊姬。只是,这么一折腾,折腾掉了晋国称霸诸侯的大好时机。
历史这一的教训够深刻吧?然而,历史的哀鸣未能警策后世君王,唐玄宗步着后尘又扑入了骊山,将生命的活力和那个消魂的杨贵妃一起浸入了华清池。纵横天下的魄力成了歌舞颜笑的动力。站在杨贵妃的洗浴的“海棠汤”,泛现出的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站在唐玄宗洗浴的“莲花汤”,眼前泛现出的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那是多么华贵的情景呀,可惜转眼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马嵬坡前,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杨贵妃走到了生命的终点!醉生忘死的李隆基落了个“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大唐盛世在这血泪中远去了!
如今,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我们再咀嚼大唐的那一滴泪,似乎这一滴泪不是流给唐朝,也不是流给宋朝、明清,更不是流给那曾经声威显赫的秦朝。倘若秦始皇不焚书,不坑儒,倘若秦始皇将设置雕塑兵马俑的方略用于治世,倘若秦始皇用雕塑兵马俑的技艺主导农艺,倘若秦始皇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也许世界上会少了第八大奇迹,但是,天下绝不会是当今仍以暴力横行为主宰的格局。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再次走进西安,我对这座历史古城有了进一步了解。西安旧称长安,城市的辉煌是从唐代开始的。但是,唐长安城的兴建却始于隋代,也就是隋文帝开皇二年,即公元582年。当然,那时候不称长安,而以大兴城相称。这座古城的建筑一直进行了72年,到唐高宗永徽五年,即公元654年才基本告成。那时的长安城周长36.7公里,面积83.1平方公里,是汉代长安城的2.4倍,明清北京城的1.4倍。放到世界上去比较,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唐长安城比公元446年修建的东罗马首都拜占庭大7倍,比公元800年所建的阿拉伯首都巴格达大6.2倍,盛世王朝的宏大气魄在这里展示的淋漓尽致。
唐代的长安城,是什么模样呢?走进陕西省博物馆我们了解到这座彪炳于世的都城由宫城、皇城和外郭城组成。宫城位于长安城的最北部,地势最高,是皇帝居住和处理朝政的场所。内中以太极宫为主体,有16座大殿。皇城位于宫殿的南边,又叫子城,是中央政府机构的所在地,如尚书省及其下属的六部,以及九寺五监等衙门都在这里。皇城和宫城只隔一条东西向的街道——横街。可是你知道这条街有多宽?440米呢!不知道古往今来世界上还有没有这么宽的街道。
外郭城是官吏和居民的住宅区,也是商业区。它以皇城为中心,向东西南三面延展,挺阔出东西14条街道,南北14条街道,将住宅整齐划分出108个方块,史称108坊。古城整齐得如同一个棋盘,唐代诗人白居易登上观音台向城中一看,禁不住胸中感叹,挥毫写下:
百千家似围棋局,
十二街如种菜畦。
好一个博大雄伟的长安,你无愧的显赫着盛唐风光!
自从前天来到西安,无论是驱车在街道上穿行,还是迈步在小巷里游走,我们都按不住心头的思绪,唐代为什么能创造举世罕见的辉煌?这一天的探寻似乎就是为了回答这个撩人心胸的问题。
吃过早饭,汽车往鼓楼北面的小巷一拐,我们走进了回民区的风情街道。往里走没多远,又一弯一转,钻进了更窄的小巷。小巷深处给人一种幽雅的感觉。此时,面对了一座大寺:清真寺。真没有想到小巷深处会有这么阔绰的寺院。跨进大门,院落一进连一进,有前殿和后殿,两殿之间有省心楼、凤凰亭、朝阳殿,五座建筑古朴典雅,一座深于一座,合称五凤朝阳殿。这些殿既有关中风格,又有伊斯兰风格,融合的天衣无缝。最让人吃惊的是居后的大殿,竟然能够容纳上千人礼拜自己心中的圣灵。据说,这清真寺建于唐代,从建筑的形式上看,既有宋元体式,也有明清特色,不难看出这寺院历经岁月沧桑,屡损屡修方挺立在今日。站在寺中,那草木、那砖石都带着异域文化的风味。这里似乎是另一片天地,却与外面的世界粘连的没有一丝隔阂。走出寺院,走出深巷,我们的思想仍没离开这特异的风光,只好带着这风光上路了。
我们来到了久负盛名的碑林。碑林原是西安的文庙。文庙是祭祀孔夫子的场所。如今进入大门仍然可以看到一座斗繁复的木牌坊,这是明万历年间建造的太和元气坊。牌坊正对着南面的影壁,影壁外侧楷书的两个大字就是:孔庙。穿过牌坊是孔庙中共有的泮池,池上有桥,当然就是泮桥了。跨过泮桥,就是棂星门。穿过棂星门,朴素端庄的至圣门就在眼前了。按照常规,至圣门里该是大成殿。可是,这里没了大成殿的踪影,只有一片空落的场地。我的心里也难免空落,为文庙的毁损而感到遗憾。好在,文庙变成了碑林。碑林的璀灿文化吸引着世人,也让我们醉迷其中,难以拔步。
这碑林确实是历史文化的大观园,汇集了自汉朝至清代的名家手笔,真草隶篆,琳琅满目。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张旭、怀素在这里纵横笔墨,米芾、苏东坡、赵孟兆页、董其昌、林则徐在这里激扬文字。这里林立着历史,挺拔着文化。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尊“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这尊无言的碑石诞生于唐建中二年,也就是公元781年,已有1300岁的高龄。但是,这位高龄长老仍然坦陈着大唐时的往事,一日复一日。景教是早期基督教传入中国的名称。这个派别曾被斥为异端,在他诞生的地方无存身之隙。然而,当他们进入大唐时却得到了唐太宗的礼遇,准其传教,还为其建寺。于是,当这尊碑面世时,它所记载的景教已在中国衍行了150多年。这尊碑石如同刚刚看过的清真寺一样宏阔在我们的文化视野。
朴共
陕西省博物馆如同一块压缩饼干,在有限的空间集纳了三秦大地上的进化史、文明史、文化史。在这里用极少的时间,可以领略人类社会的极大空间,漫长时间。那一天,我们从115万年前的洪荒时代起步,穿越炎黄,穿越秦汉,穿越隋唐……走出来时已到了秋凉宜人的今天。我们向大雁塔走去,身边却似乎多了一个身影,他默默无闻的伴随着我们,来到了那座高耸入云的塔前。他知道那塔是一段历史,唐永徽三年,即公元652年慈恩寺住持玄奘从印度取经回来,为保护经书建起了这座高塔;他知道那塔里是一种荣誉,岁月变幻,人世沧桑,但只要望见那高塔,人们就会想起一个响亮的名字:唐玄奘。相形之下,他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的生命没有耸立成直逼云端的挺拔,即使在陕西省博物馆里,讲解员的臂膀轻轻一闪,就跳过了他历尽千难万险西行取经的记载,不过,千万不要伤感,你的名字我们记下了。你叫法显,在东晋年代西行取经,去时陆行,走过了大漠戈壁,爬越了险峰断涧;归途乘船,漂泊于风波臣澜,迷转于渺水野岛。你不仅取回了佛经戒律,而且第一个发现了美洲大陆。
我们不再历数你的辛劳和功绩了,因为一场歌舞已经启幕。我们坐在大唐芙蓉园里,耳畔是唐歌音韵,眼前是唐人风姿,盛唐的景观这时从清真寺走过来,从景教碑走出来,从大雁塔走下来。我看见释迦牟尼、耶稣、穆斯林的始祖同孔老夫子拥抱联欢,形成一台迷人的歌舞,这歌舞的名字就是大唐雄风。这雄风包容了千古世情,异域风光,抚育出一个勃勃生机的大唐盛世。
歌舞结束时已是傍晚,我们围转在碧水荡漾的曲江湖畔。湖水深盈,波动浪摇,秋雨仍淅淅沥沥注入其中,这分明是提示我们: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炎黄子孙共同的家园
西安用亮丽的秋阳送我们去陕北祭祀黄帝陵。这好像是天意。今天路途远,我们又是去拜谒共同的先祖,于是,长天拂去了一连三日的泪痕,露出了舒心的笑意——阳光闪耀着。
中巴在前不久宋楚瑜先生驶行的高速公路上飞快行驶,路旁丰硕的庄稼闪闪而过,但是,我们仍然觉得车行得太慢,我们的心早就飞到了桥山,飞到了那向往已久的山巅。
在林列的众山中,桥山也是一座名山。自古素有誉:泰山天下雄,黄山天下奇,华山天下险,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桥山天下圣。桥山天下圣,圣在哪里?当然是因为这里安卧着炎黄子孙的共同先祖——黄帝。
司马迁在《史记》中写道:黄帝崩,葬桥山。”桥山位于陕西省中北部交界的地方,历史上曾为翟道县和中部县。在日寇侵华的危亡关头,国共两党合作抗日,在桥山共同祭拜始祖黄帝,矢志要扞卫国土完整。之后,将中部县改名黄陵县,并确定每年清明节为民族扫墓节。从此,海内外炎黄子孙前来寻根问祖,礼拜祭祀者络绎不绝。
经过3个多小时的行驶,我们到了桥山。桥山脚下是黄帝庙,山上是黄帝陵。遵照民族传统习惯,我们首先到黄帝庙祭拜。黄帝庙坐落在桥山山腰,背后是巍然的山峦,柏木青青;前面是碧澈的流水,水波粼粼。这清流名为沮水。面对清流,我忽然想到一个形容悲伤的词语:沮丧。莫非昔年黄帝在沮水边寿终正寝,无限伤痛的人们在这里隆礼丧葬,自此,就有了“沮丧”这词汇?
没待我想清楚,考察团已礼恭地进入庙门。一棵参天古柏扑入眼帘,树冠阔大,枝叶茂密;树干粗壮,数人牵手难以合围。树旁有碑石,石上写着:轩辕柏,也就是黄帝亲手栽植的柏树。
穿过柏树我们来在正殿,“人文初祖”的匾额高悬在庙檐下的正中。仰望着这四个大字禁不住心潮涌动。是的,四个大字凝结了我们多少想说的话语啊!我们想说,是黄帝带领先民,创造了拙朴的古文化,才将我们的民族带出了蒙昧,带进了崭新的文明时代。
走出庙堂,我们向山顶攀去,去瞻仰先祖的陵墓。一上山头,便置身于浓郁的柏木丛中了。一棵棵高大的柏树肃然而立,耸立出万古常青的风景。我们的先祖便安眠在苍翠的风景之中。苍翠的华冠让疲累终生的先祖有了长眠的幽静,先祖的英灵让柏树的根脉凭添了向上的生趣。这每一棵柏树,都是从上古延展而来的生机;这每一棵柏树,都是向着明天伸展的活力。
我们对着先祖轩辕黄帝的陵墓再次鞠躬,深深地鞠躬!我们这来自两岸三地的寻根考察团此刻频频用礼拜来表达这最难表达的虔敬,是的,无论是台湾,无论是香港,也无论是内陆,只要是华夏儿女,这里就有我们的根脉!这里才是我们海内外炎黄子孙的共同家园。
无处不在的儒文化
这天,我们在韩城要考察3个地方:文庙、党家村和司马迁祠。此刻,当我们的中巴在艳阳下飞奔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今夜还将在月光下飞奔。说起来到韩城也不算特别远,但由于这里尚没有高速路,正午12时了我们才挨近了考察的目标。
那天在碑林,虽然文化波浪激溅的兴致淹没了惋惜文庙的哀怨,但是,无论怎么说一个城市没有收留下代表一个时代历史文化的圣殿总是一种遗憾。而我们看到的韩城却可以挺着胸膛自豪于文庙的完整存在。
韩城的文庙是县级文庙中的佼佼者。文庙极为阔绰,虽然也是传统规制下的格局,有牌坊,有泮池,有泮桥,有棂星门,有大成殿,但开阔的院落将这些建筑摆布的十分疏朗。走进其中,行进的脚步猛然一顿,我为这文庙的博大而吃惊。
这一顿间,我的眼前闪过几道电光。一声雷霆,秦始皇怒拍龙案焚书坑儒。熊熊的火光吞噬了千年的典籍,飘飞的烟灰成了哀思儒生的冥钱。如此残暴,似乎孔孟之道从此将要根脉永断。然而,世界上什么都可以灭绝,惟一难以灭绝的就是文化。你可以凭借权势和力量糟扰文化、践踏文化,却无法实现根除文化的梦想。那一年,汉武帝并没有秦始皇那样的声威怒容,但却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历史开了多么大的玩笑呀!昔日成为荒郊野鬼的冤魂如今倒成了赫然皇家的道统。从此,儒家文化的巨澜便在中华大地波涛壮阔,如黄河,如长江,滋养着一代一代的学士凡人。
从韩城往东北去不远,高高的土塬往下跌去,洼地里拥挤着一片片瓦房,这是一个不大的村落——党家村。党家村320多户人家,1400多口人,却有670余年的历史了。在这个黄河西岸的村落里我们看到了中国文化绵延无穷的缩影。青石垒铺的街道转了不大不小的一圈,这是人走车行的道路,也是雨天积水流退的河道。漫长的时光,磨砺得道路上的石头有凹有凸,凸面上光滑无比。踏上这样的道路,就踩踏着历史上的沧桑。再仰望两侧古老拙朴的房屋,如同向后飞驰,走进了深幽的往昔。刚走过清代的前院,又步入明代的中院,再急走两步就会跨入那元代残墙支撑着的老屋。行进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深嵌在木石上的文字:
四百载守祖宗一脉真传曰勤曰俭;
廿三代教子孙两条正路惟读惟耕。
这是党家祠堂的楹联,联中传递出家族师承的祖训。
处世无奇但率真;
居家有道惟能忍。
这是贾姓人家的砖刻联。对人讲率真,讲坦诚。对己求忍让,求谦和。将居家过日子,待人办事情的道理讲得通俗明白。
读书成家之本,循理保家之根;
勤俭治家之本,和顺高家之因。
这是私塾门后的两面砖雕。谁不希望家业兴旺?谁不希望光门耀祖?但是,家业兴旺、光门耀祖需要遵照一定的道德规范,这就是读书、循理、勤俭、和顺。多少深奥的学识在这里浅显成家常俚语。那么,为人处事有无什么戒律?有,我在一家的砖墙上看到这样的铭语:
无益之书勿读,
无益之话勿说,
无益之事勿为,
无益之人勿亲。
读书、说话、做事、处人,都要有选择,不是良善不分,不能是非不清,不要随意妄为。孔老夫子的思想走出了大雅之堂,从城中的大成殿上飞射出来,如飞花,如泄玉,撒落在偏山野岭,郊外僻村到处都沐浴着精神文化的养分。
党家村,一个大化了孔孟之道的村落,一个传统文化无处不在的村落,一个收留着历史风光的村落。
我们到达司马迁祠时,太阳已经偏西好多了。柔和的光芒从落座古祠的崖顶喷洒下来,让人觉得那光芒好像是由祠庙、由墓冢放射出来的。祠庙前面不远就是黄河,奔腾咆哮的黄河跃入壶口,跨越孟门、石门和龙门,放开紧缩的腰身,轻轻舒展肢体,放缓了步履,收敛了呐喊,惟恐惊扰了高崖上安睡的生命。
高崖上安睡的是一位凡人,也是一位超人。可怜的司马迁,正值男儿生命勃发的夏日,却遭受了秋冷霜寒的肆虐,沦为一个废人。可敬的司马迁,在屈辱中站起,颤抖的手紧握着一枝劲笔,蘸着胯下的鲜血一字一字写下,写下了自黄帝至汉初3000年的历史,52万字的典籍,用国家兴亡的血泪发出了警策千古的浩叹!掀开那厚重的书页,我看到了一个个令人敬慕的“赴公家之难之人”、“伟烈奇节之人”、“有国士之风之人”、“有奇功于世之人”、“奋不顾身、殉国之难之人”、“倜傥非常之人”,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把仁爱、礼让、宽容、人道写得堂堂正正,用这堂堂正正活画了我们民族的精魂。
踏着古老的青石路,走进镌刻着高山仰止的牌坊,我们拾级而上,一步一步接近着千古史圣。巍峨的殿宇背后,是司马迁的墓丘。出人意料的是:这墓丘的形状规整的如同一个蒙古包,原来这是元朝时重修过的。元人的修建便带了元人的生活习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蒙古包式的墓丘在说明,对于一代圣灵各个民族的中华儿女都在共同尊崇。
是的,在孔子五百年后站起了司马迁,他们是一脉相承的。孔子写《春秋》的标准是叩问生命,写出怎么做人,怎么做官?司马迁也是这样,他究天人之际,把人放到很大的背景下去了,这很大的背景是天。当然,这里的天不是科学的天,而是仁爱的天、义理的天。因而《史记》闪烁的光芒正是天人合一的光芒!
华山峰巅的俯瞰
古人说,自古名山僧占全。
这话对不对,我没有进行过考证。这一天,登上西岳华山,突然有了另一种感兴:自古名山诗占全。
李白登上华山,看到了脚下流淌的黄河,放声吟诵: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
杜甫坐在山头,看着眼前匍匐的群山,自得地叹唱:西岳峥嵘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
韩愈越往高处走,心越惊,腿越颤,止不住惊叹:太华峰头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
柳宗元埋头登山,忽至峰峦,环视四周,群山似削,张口吟出:灵境不可状,鬼工谅难求。
王维远观近望,拔笔描绘:西岳出浮云,积翠在太清。连天凝黛色,百里遥青冥。
白居易提笔写意,则将华岳拿来为景:渭水绿溶溶,华山青崇崇。山水一何丽,君子在其中。
寇准则站在峰巅,直抒胸臆: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
千古名诗纷沓而至,似乎华山就是由这些诗句堆垒而成的。乘着诗兴我们攀崖爬岭,登上了岳顶北端的白云峰。探头往山下一看,阡陌如棋,流水似带,千古世史顿时际会在眼前。
炎黄中原逐鹿的尘埃落定,蚩尤的呼喊弥散出漫天的烟雾。黄帝大军迷失阵中,百转难出。一辆指南车飞驰而过,导引着大军冲破迷雾,大获全胜。那车上的指挥是风后,如今的黄河北岸巍然着他的陵墓。科学的光芒从那个时候开始照亮了上古的路程,农耕蚕桑,织葛垂裳,结绳造字,黄帝的聚落成了先民向往的地方。
炎黄的光芒洒散开去,尧舜的五谷拔节成长,丰裕了古都平阳。平阳承载起了先祖的希望。尧舜带着先民在黄河岸边观天时,制日历;御大旱,凿水井;成礼仪,歌大章……最早的国家就在这摇篮里生长。
那一日,华山脚下走来了风尘仆仆的帝尧,华山长老迎上前去祝贺:多寿、多福、多男子。这一切是众生求之不得的呀!然而,帝尧却躬谦地辞谢了。他说,多寿,会累及他人;多福,会损伤志向;而多男子,那要是教化不好,也会成为社会的累赘。这就是有名的华封三祝。辞谢三祝的帝尧践行了他的品德,将江山社稷也禅让给了平民重华,重华即位后成了帝舜。
两千年后,孔夫子仰望上古,纵观世事,心悦诚服地赞叹: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而且赞赏:尧舜公天下也!
就在孔夫子为公天下激动时,老子却骑着青牛颠哒到了华山东边的函谷关。守关的将领尹喜早就看到东方紫气缭绕,有贵人将至,一见老子便拜倒在地,好生款待,恳请他留下感言。老子明白若不写下点什么就过不了这关口,于是伏案而作:道非道,非常道……名传万世的《道德经》在这里横空出世了。
老子留下名言出关远去,远去,走出了世人的视际;孔子却乘着颠簸的牛车来到这里,车上还载着几个浑身疲累的弟子。一道激流将他们阻隔在华山脚下,那波浪汹涌的河流后来被称为黄河,那时虽然水色明清,却也让他们裹足难前。弟子们或许是去找渡船,去找艄公,孔子独立河岸徘徊远眺。待弟子们归来了,孔子却摇头不去了。对着弟子不解的目光,他抬手指看对岸,一只禾鼠正踮起前趾恭敬地礼拜他们,久久的,让他们看得舒心。
孔夫子说,连禾鼠也这么懂礼仪,人还有什么需要教化的吗?他们回过车走了,这便有了孔子不游晋的故事。
在孔子的车轮印染过的地方,后来有了强秦,有了大汉,有了盛唐……中华民族如华山下奔腾不息的黄河,在九曲十八弯里滔滔向前。
时光好快,转眼光景孔子也过去了两千多年。两千多年后的人们遥望先祖,猜想当年,将古平阳这摇篮里形成的拙朴中国和华山脚下闪耀的文明之光,缕连在一起,于是,惊喜的发现:中华源自这里!
无独有偶,人们将惊喜的目光从高巍的华山,投射在黄河对岸的平原,在晋南的原野上曾生长起羽丰的夏代。那是大禹开启的时代,他承接尧舜的重任,治理了漫溢天下的洪水,成为民族永远敬仰的英雄。他将帝舜传让给他的帝位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夏启,这便正式掀开了夏代的历史。后人将华山的光芒同夏代的辉煌融为一体,这就是泱泱“华夏”的来历!
在华山之巅,俯瞰尘寰,我们感受着中国故乡的不凡。这里放射着中华光芒,这里闪耀着华夏辉泽!这里的神魂吸引着我们,召唤着我们,召唤和吸引着每一位炎黄子孙,尧舜传人。
2005年8月30日至9月2日
乔忠延创作历程
郭平
纵观乔忠延的创作历程,可以借用一句古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少年时期,由于作文得到表扬,在他心底埋下了一颗写作的种子。这颗种子本应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增多破土而出,日渐茁壮,然而,时局的动乱却将其深掩厚土,难以露头。所幸,进入新时期,埋藏深久的种子终于破土成芽,而且长势勃发,成为文坛的一枝红杏。不过,谈及他的创作之路,需要反观他的生活工作历程。
人生旅程
1950年12月6日,农历十月二十七日,乔忠延降生于山西省临汾县(现为临汾市尧都区)城居村。城居村是个历史悠久的村落。公元308年刘渊皇帝在那里建都,都城中有他的金銮宝殿,后遗名金殿镇。城居村紧邻金殿镇,是先前皇亲国舅的居所。因而,城居应是城市居民的别称。但是,历史的辉煌随着岁月的风云去远了,诞生在城居村的乔忠延只是一个农家子弟,这就决定了他脚下的道路将会一波三折,颇多艰辛。这条艰辛的道路可以划分为这么几个阶段:
1、单纯人生(1950-1964年)
那时,他叫乔宗彦,是父亲为他取的名字。现在回过头去看,这个名字很有意趣。彦是有才德的人,宗自然是祖上的厚望。宗彦岂不是望子成才,成为一个才德双全的人?可惜后来改了,改成现在这名字。自乔忠延出生到读初中二年级,是他生命中单纯上进的天真岁月。虽然这一时期世事给了人们很多的甘苦,但对于乔忠延来说是幸运的。因为品尝那些甘苦是每个人都要共同承受的,这也就使那甘苦淡渺了许多。而乔忠延的幸运却不是每一个同龄人都可以享有的。他四岁的时候,父亲乔宏通过考试当上了教师,教师虽不是什么让人眼红的差事,却可以天天接触知识。每个周末,从外村归来的父亲总要过问一下他的学习。时常,还把将要学习的课程提前教给他,在课堂上他自然驾轻就熟,学得十分轻松,博得了老师的青睐,同学们对他也刮目相看。学习的荣誉激励他好学上进。另一件让乔忠延印象极深的事情是,父亲给他买了一套《历史人物丛书》,其中有《郑成功》、《文天祥》等,他在小学三年级时便开始读这些书,感受这些英雄豪杰的志向和作为,不知不觉立定了奋发有为的理想。他不仅努力学习,也热爱劳动。大跃进时期,几乎每学期的一半时间都是劳动。无论是摘棉花、掰棒子,还是除杂草、捡麦穗,他都卖力地去干。不仅白天劳动,有时晚上还要和大人一样挑灯苦战,以应付人民公社领导的下田视察。当然,那时他以为这是给社会主义建设多做贡献,从不曾想到这将会成为日后成名作的素材(《童话岁月》)。
这一时期对乔忠延写作关系至殷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小学三年级期中会考,他的作文《记一次秋收劳动》拔了头名,在全公社各个学校传阅。另一件是初中入学考试,他的作文《考试前一天》又获高分,使他顺利进入重点学校临汾三中。这两件事概源于一件事,那就是父亲的一次作文辅导。父亲给他讲的是如何写好劳动,而考试时作文题正好是《记一次秋收劳动》,这便使他如鱼得水,写得格外顺手。显然这次作文的成功不是他独立思考的结果,多是父亲的思想流泻于他的笔下,可是,成绩是他的,荣誉是他的。为此他得到了极大的鼓励,作文的兴趣油然而生。从此下力气去写每篇作文,作文成了他功课的强项。这样,也就有了初考作文的良好成绩。
乔忠延就是这样在好学上进的状态中步入初中,继续奋发进取的。
2、困顿人生(1964-1978年)
按说,学生时期不挑家庭的担子,要品尝世事的艰辛为时过早,乔忠延应该一门心思长进学业。然而,那时突出政治的声浪影响着每个学生的心境。天真的乔忠延戴着红领巾上了中学,他渴慕着在摘下红领巾的时候戴上团徽,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初一时他便递交了入团申请书,首批没有被批准,却没有影响他的情绪。因为班上的团员寥寥无几,也就是班主席及学习班长。到了初二,乔忠延有些沉郁了。原因是发展的团员多了,而且不少人都是落于他后的,他很纳闷。起先是更为努力的学习,不断为班集体做好事。班上种菜,他和同学挑水浇田。禾苗弱黄,他穿大街过小巷提筐拾粪。他以为品学兼优,就可以成为一名团员。然而,冷酷的事实给了他冷酷地打击,又一批同学入团了,他仍然被拒之门外。他迷茫了,消沉了,对于曾经热望的理想开始困顿了。他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20年后,他们班的同学聚会,他才知道自己是首批就被列入发展对象的,可是一外调,问题来了,父亲的主管部门教育局怀疑他祖父去了台湾。这在当时是很大的政治问题,谁敢冒风险来接收这样一个学生入团?因而,乔忠延的政治进步必然搁浅。
如果祖父的去向仅仅影响乔忠延的政治进步还在其次,很快这种影响就主宰了他的生活和工作,他失去了常人的很多权利。
初中毕业正要中考,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政治的激情将岁月燃烧到了沸点。热血学子更是热血沸腾。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戴上红卫兵袖章接见学生,九州学子都热望涌入那个激情澎湃的组织。一夜之间,校园里的学生都戴上了那个火红的袖章,乔忠延却与之无缘。不仅如此,因了祖父的问题,他还被打入黑七类之列,终日要面对一张张盛气凌人的冷脸。尽管如此,他还是紧步那阵政治狂热,留下的深刻纪念便是现在这名字。当出身好的同学以大串联的名义坐火车上北京,下广州的时候,他被剩夺了坐车的权利,只能步行去延安,美名曰:长征”。就在去延安的途中,循着同学们改名卫东、红卫的热浪,乔宗彦变成了现在这个政治刻痕极深的乔忠延。
两年后,乔忠延和其他农村同学一样,消散了升学的希望,全部回到乡下。他荷锄躬耕,用汗水去滋润禾苗的成长。工余写些台词唱腔,成了村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一员,专事节目台词的编写。那些充斥着政治口号的“作品”居然无意间为他搭好了跳板,使他进入村校,成了一位民办教师。为人师表,他受宠若惊,发愤地提高自己,尽职尽力地教好学生。他研习教学,担负了大量的观摩教学任务,而且着手撰写教学经验。仅仅三年便成了当时全县教师的佼佼者,幸运很快来临了。民办教师有了转正指标,教育局指名他在转正之列。同时不幸也降临了,乔忠延非但没有转正,而且还因了祖父的政治问题受到许多责难。
面对责难,乔忠延心灰意懒,只好依凭良知用真挚去教诲无辜的农家子弟。真没想到困顿之中,他写的那些教学经验帮了他的大忙,公社借调他去当秘书,写公文。1976年,当民办教师转正的指标再度下来时,已不在民办教师岗位的他居然转正了。这时候,又一种幸运接踵而来,上级要搞双突,即突击入党,突击提干。公社领导很赏识他的才干,填表上报了。这是进入领导层的关键机遇,也是改变他生存状况的极好时机,他很是兴奋。然而,不等他笑出声来,便遭受到意想不到地打击,他被刷掉了。原因当然还是因为祖父。
十多年中,乔忠延深陷泥沼步履艰难,拔步前进难见天日,他的眼中满是迷蒙与困惑。为什么现实总是悖逆于他的良知和意愿?为什么热情地付出得到的总是冷酷地排斥和打击?他无法搞清,只能默默地承受。
3、复合人生(1978-2000年)
这一时期,乔忠延由公社调入教育局,后又调入市政府,担任副秘书长,继而组建文物旅游外事局并兼任局长。其间他的政绩主要为两点:一是主管文秘工作,编制了全市经济社会发展规划,撰写实施相关公文,推进了社会进步;二是主持修复了一度被大火焚为废墟的尧庙,启动了临汾的旅游业发展,亮出了尧文化的旗帜。由于他社会地位的改变,整个家庭命运也随之发生了很大变化,困居农村的家属子女也进入城市。更为让人关注的改变是由于政局的变迁,那个始终让乔忠延一家受着政治牵连的祖父,在流落台湾四十年后却以台胞的身份叶落归根,回乡定居。这个曾经风雨飘摇的家庭,居然五世同堂了。这段时空,乔忠延是如何操持的呢?他基本把握了这么三个方面:
一是身心离合的矛盾消融。准确地说,乔忠延的复合人生应该从1974年10月进入公社算起,或者那可以算作准复合时期。尽管那时,他的精神天地还在受着政治风雨的摧折,但毕竟进入那么一个农村的权力机关,他的社会地位立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至少在他生活的村庄里不再受人歧视,甚至有人来仰仗他了。由社会最底层出来,挣脱非常人状态,进入指拨常人、左右广众的阶层,他有很大的不适应。按照平常的思维方式,断然无法生存。比如,当时全国普及大寨县,要群众战天斗地重新安排社会主义大好河山,这雄壮的口号与乡村饥寒的实情使他惶恐不安;比如,曾寄希望于粉碎四人帮以后世情的好转,但是,道德的急剧滑坡,使社会治安一度混乱,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夜晚8时临汾街头即空无一人;比如,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后,粮食生产已成倍翻番,吃不饱饭的局面已经改变,但是还要再分,分光了集体的家当,从此所谓双层经营,只能是纸上空谈。生活在这种社会实际中的乔忠延,在政务机关要从政令大局出发,而走出机关却难以消解社会疑难,因而肢体与心灵发生了断裂,时不时会处于一种精神折磨之中。后来,消融这种身心离合矛盾的办法总算找到了,这就是:进入政府的他是身体的人、公务的人,而走出政府的他是心灵的人、自我的人。也就是他常说的话,在政府,我说话不代表个人;在外界,我说话不代表政府。
二是上下异体的角色转换。这一点从他1984年担任领导职务后表现得更为明显。对下级他是领导,要指拨安排;对上司,他是下级,要服从指派。这就不能用一种方式去应对不同方位。说白了是对上要有奴性,对下要有主性。没有奴性不合领导的口味,没有主性则无法主导工作。这实际上是社会对人的一种定规,或说是角色转换。在社会这个大范畴中,每个人都不是孤立的个体,都是社会复杂肌体的一个细胞。既然如此,便不能用一副面孔应对上下左右,必须适度转换,这正应了一个比方:社会是个大舞台,人生好比是演员。乔忠延是逐渐进入演员角色的,而且起初的体味、转换极为生涩困难,后来他给自己找到了支撑的理由,转换逐渐自如了。这理由是:职务不等于觉悟(也不等于水平),服从不等于佩服。他这么要求自己面对上级领导,也这么要求下级同事理解自己。基本做到了应酬自如,如鱼得水。
还需要提及的是,这种角色转换不仅在机关需要,而且在家庭亦然。1995年,乔忠延祖父从台湾归来定居,家中五世同堂。他正好是居中的一代。对爷爷来说,他是孙子,要行孝床前嘘寒问暖;对孙子来说,他是爷爷,要体贴关爱嬉笑教诲。只有不断地转换角色,才能维护家庭的温情暖意。乔忠延享受着五世同堂的荣耀,承担着五世同堂的负累。
三是外圆内方的古币人格。这或许应是上面两个阶段延续的结果。如果没有外圆的自由运转,乔忠延的生存状况及家庭状况很难说是什么样子;如果没有内方的自我把握,可以有乔忠延,但不会有成为作家的乔忠延。这种外圆内方的结构,正好相仿我国的古钱币。钱币自有其价值,虽然随着时光的推移,往昔的钱币已没有了购物的功能,但是其仍然承载着特定年代的历史信息,为此,乔忠延很欣赏古钱币的人格比喻。
4、本真人生(2000年-至今)
随着年龄的增大,社会的变化,尤其是乔忠延生命价值的逐渐展示,已没有必要再让精神领地负载更多的杂质了。自新世纪之后,一种新的生命开始了,乔忠延要使人格归真,回归到天真无邪的初生状况。而且,要用毕生的精力为人世的向真、向善、向美而呼吁,而奔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脱颖了,一个大化的生命正在展现。缘此,他放弃手中既有的人人垂青的权利,自甘清闲,偏居一隅,静心思考和写作。当然,也不断读书,不断充实提高自己。他正坚定不移走下去。
二、创作行迹
乔忠延的写作是从兴趣生发的。起初是写新闻报道,哼吟小诗,继而写小说、散文,后来因为两种原委他主事散文写作。一是1980年《人民日报》刊出他的作品《喜酒》,引起当地各界关注,认为写散文是他的强项;二是政务繁忙,留给他支配的时间有限,所以见缝插针的精短散文更适宜他写作。这以后,他坚持散文写作20余年,可以说在创作上他的最高成就是散文。迄今为至,他已结集出版了三个系列散文集:岁月系列——《童话岁月》、《豆蔻岁月》、《梦幻岁月》、《枯荣岁月》、《炎凉岁月》;尧都系列——《尧都沧桑》、《尧都人杰》、《尧都史鉴》、《尧都土话》、《尧都风光》;风景系列——《远去的风景》、《荒疏的风景》、《飘扬的风景》。新近又由山西古籍出版社推出了《乡村记忆》、东方出版中心推出了《万古乾坤》散文着作。
乔忠延的散文作品,曾在《中国作家》、《当代》、《中华散文》、《散文》、《散文·海外版》、《莽原》、《山西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多种报刊杂志登载。《散文选刊》多次选载其作品,1990年即推出过《乔忠延作品特辑》。人民文学、百花文艺、花城等出版社选编出版的多种选本都选入他的散文作品。2003年,甘肃省中考语文试题的阅读题,即选用其散文《打春》。
现分阶段介绍如下:
1、尝试阶段(1978-1979年)
这一阶段,乔忠延主要是工作之余进行新闻创作,偶尔写点小诗。1978年在《临汾报》刊发小诗《五届人大似春风》,用他的话说:那“五届人大似春风,吹得大地绿,吹得百花红”的句子,很难说是诗。但就这也给了他很大的鼓励,成为他继续写作的动力。1979年,他趁去《山西日报》社送新闻稿的机会,住在报社招待所,写了散文《糯米》,刊发在刚复刊不久的《山西农民报》。虽然这篇散文也带着明显的新闻痕迹,但首次在省级刊物发表文学作品无疑提高了他的创作勇气。
2、起步阶段(1980-1987年)
1980年以后,乔忠延的写作兴趣日渐浓厚,尤其是1980年8月5日《人民日报》刊发其散文作品《喜酒》后,热情更为高涨,笔耕更为勤奋。但是,那时的作品仍然局限在新闻的延展润色。不仅《喜酒》是这样的面孔,《元帅槐》、《摇钱树的故乡》都有政治时效性。渐渐他的写作情绪由高涨到苦闷,苦闷怎样才能有所突破?究其原因,固然有新闻写作的惯性,但主要的原因还是自读初中时就喜好杨朔的作品,因而深陷在杨朔模式中难以自拔。苦闷引发了反思,反思清醒了头脑,可是要在作品中摆脱这种束缚谈何容易。自1982年到1987年,经过5年的努力仍不见起色。可以说,乔忠延的写作起步是十分艰难的。
3、飞跃阶段(1988-1990年)
飞跃阶段,也是乔忠延的突破阶段。实现创作的突破要从鲁迅文学院说起。1987年,乔忠延报名参加鲁迅文学院创作函授班学习。当时的目的很单一,想赴鲁院创作班研习,因为函授招生简章有“选拔10名优秀学员入学进修”的规定。但报名后方知,要在数千名学员中挤进前10名的行列并非易事。可他还是认真学习,专心写好每篇习作,以期引起校方的关注。也算文学对他尚有一丝偏爱,他有幸从陕西省作协副主席王愚那里获悉了鲁院在西安面授的消息。时值秋收秋播大忙季节,那时他的家里仍有土地,耕种一完即拖着疲困的肢体登上了南去的火车。好不容易熬到西安,却由于面授时间提前,授课已经结束,一瓢冷水浇得他几乎崩溃。没有想到的是,希望往往就潜伏在失望之中。面授虽然完了,可是鲁院的老师尚未走,乔忠延有缘拜访了何镇邦老师和刘小珊老师。请他们指正带去的作品,而且亲耳聆听了他们的教导。日后正缘二位老师的推荐,他如愿进入鲁院研习,时在1988年春夏。
如果让乔忠延说他在鲁院学到了什么知识,可能他历数不清。但是他至今感念那段岁月。他认为,最大的收获是他文学观念的转变。他明白,文学作品不在于赞颂什么、讴歌什么、针砭什么、批判什么,而在于让人从作品的美境中去领悟什么。
在入校后的前一个多月,他几乎没有写什么东西。当他的思想闪亮出熹微之光后,那远离北京的故乡明晃在他的眼前。不过,眼前的故乡不是与时俱进的故乡,而是滞留在童年的故乡。于是,乔忠延用儿时的话语倾吐着儿时的风光,这就是他的成名作《童话岁月》系列散文。内中有《合欢树下》、《上天的路》、《弯弯的桃树》等篇章。这些作品一发表,立即得到文坛关注,《散文选刊》为之编发了《乔忠延作品特辑》,何镇邦先生在作家评论中称之:《寻常家语写华章》。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编选《1988-1990散文选》,即选了《弯弯的桃树》;中国文学出版社编选《新时期优秀文学大系·散文卷》也选了《弯弯的桃树》。
可以说,进入鲁迅文学院学习是乔忠延创作突破、飞跃的关键。
4、提高阶段(1991-1997年)
1991年至1997年,这7年间是乔忠延务实写作、不断进步的重要阶段,也是乔忠延负累最重的时候。从鲁迅文学院回临汾后,即挑上了政府副秘书长的担子,每日需要处理大量公文,还有协调部门事务的责任。政务繁杂也还罢了,最为棘手的是爱人患病,时常需住院陪侍。大量的时间均为这些付出了,甚而危及到他的写作能否坚持下去。但是,乔忠延挺住了,即使在最困苦的时候,他白昼忙机关政务,夜间陪爱人住院,也坚持读书,不废思考,保持了鲜活的创作势态。一有间隙,他便突击走笔,把思考成型的产品流泻于纸面。所以,这期间他的进步是明显的。其标志是:
新着接连问世。先后出版了散文集《童话岁月》、《豆蔻岁月》、《梦幻岁月》、《枯荣岁月》、《炎凉岁月》和《尧都沧桑》。其中除《童话岁月》外,均为这一阶段的新作品。同时,他还和闫永业等同仁合作主编了报告文学集《华表的故乡》、《春风杨柳》、《娥皇女英》。
作品影响日增。《散文选刊》等刊物每年都选发乔忠延的作品。《中国作家》在1995年第2期刊发其散文《漂流的思绪》,《当代》在1997年第6期刊发散文《天成风流漓江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1991-1993散文选》又选入了他的作品《骡子》。
注重读书积累。从上世纪90年代初,乔忠延给自己确定了专题读书的计划。每年六至八月临汾最热,他一般不写作,主要读书。这期间每年一个专题,先后涉猎:中国经济、中国传统文化、毛泽东研究、中西文化比较、中国皇帝等专题。每个专题找相关图书10-20本,通览或者精读。读出自我的见解。
研习地域文化。1993年10月,乔忠延为了宣传临汾的辉煌历史,开始了《尧都沧桑》的写作。整个行笔过程,也是他自觉研习家乡历史文化的过程。原本是要用自己的笔为家乡做贡献,报答家乡,没想到在素材转换的过程中,家乡文化又好好滋养了他一番。这使得乔忠延的写作找到了根底,结束了以往随波逐流的状态,走上了写作的崭新旅途。
5、沉实阶段(1998-2002年)
沉实,是指乔忠延的写作更戒浮躁,潜心本土,埋头研习,玩味捕捉厚重的文化含量和审美意味。在时代喧嚣的声浪中,乔忠延没有推波助澜,而是确立了“向后奔跑”的创作思路。所谓“向后奔跑”不是逆历史潮流而动,更不是要反潮流,而是带着现代眼光,回归文化源头,在茫远的史事中掘发灵动的物魂,形成新的篇章。
有趣的是,他的工作变动恰好切合了他的创作思路。正在他研读史料,写作《尧都人杰》时,领导决定由他组建文物旅游外事局,兼任局长,修复化为灰烬的尧庙。为了光大尧庙的声望,乔忠延加大了尧文化的研究力度,而这种研究正好有助于创作素材的积累和创作灵感的捕捉。其间,他的创作可以分为掘进和回采两个层面。
所谓掘进,是研究的发现和宣传的需要,将所得材料迅速转化为文章。主要文章有《尧都人杰》、《尧都史鉴》和《尧都风光》。
所谓回采,是跳开宣传的需要,从人伦、人性的视觉反观上古历史文化,既看到对当今具有启示的亮点,又看到其历史局限。如果说,掘进尚有些速成之嫌,酵化不足,作品表象具多,那么,回采则是化学反应了。回采的代表作是《尧都土话》。作品一刊出,即得到散文界关注。《文艺报》、《散文》、《中华散文》、《黄河》、《都市》等杂志刊发后,《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立即转载选发。继而,人民文学出版社编选的《2002年散文选》、中国散文学会主编的《2002年散文年选》和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2002年精短美文100篇》均选入了《尧都土话》。2003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尧都土话》一书。
掘进和回采,使乔忠延的文化生活更为扎实,创作开发更具特色。因此,散文《月满大中楼》、《打春》更具影响。《打春》自《山西日报》刊出后,《语文报》作了佳作赏析,甘肃省2003年中考语文卷将之选为阅读试题。
6、繁丰阶段(2003年-至今)
2002年4月,乔忠延卸去了局长的负累,这不仅使他负荷减轻,而且,心灵更为自由,写作的天地更为阔远。至少,他不必再为工作去做表象的歌吟,可以放纵心魂,驰骋古今,凝神思索了。他潜心源头文化的研究,向布衣草民学习,不断提升自我,站在一个新的平台上俯瞰世界,反思人生,写出了对众生颇有启悟的作品。其作品风格渐趋返璞归真,散文不断问世,随笔率意为之,游记乘兴走笔,且均有突破。作品屡屡在《散文》、《中华散文》、《都市美文》、《散文百家》发表,并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读书文摘》、《读者·乡土人文版》选载,连年被选入多种选本:
《闲情三题》入选长江文艺出版社编选的《2003年精短美文100篇》,《红楼俗话》入选广州出版社编选的《2004年当代散文精品》,《敝帚自珍》入选漓江出版社编选的《2004年中国年度散文选》,《台子》入选花城出版社编选的《2005中国散文年选》、又入选《读着·乡土人文版》2008年第9期、再入选长江文艺出版社编选的《2008年精短美文》,《露台》入选漓江出版社编选的《2005中国年度散文选》,《伶魂》入选花城出版社编选的《2006中国散文年选》、百花文艺出版社编选的《世间最美丽的眼睛2005-2006散文精品》、内蒙古文化出版社编选的《21世纪中国经典散文》、花城出版社编选的《新世纪优秀散文选》,《东临碣石观沧桑》入选漓江出版社编选的《2005中国年度散文选》,《在激流外永生》入选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编选的《2006年中国散文排行榜》,《翻阅骊山》入选文化艺术出版社编选的《2006年散文随笔选》,《黄河岸边的那条白狗》入选长江文艺出版社编选的《2007年精短美文》,《父亲是棵刺》入选、漓江出版社编选的《2007中国年度散文选》,《大海是我的一汪泪》入选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编选的《2007年最适合中学生阅读的散文选》,《土语圣境》入选百花文艺出版社编选的《百年美文》,《燕子·春雨》入选漓江出版社编选的《2008中国年度散文选》,《记忆李自成》入选花城出版社《2009中国散文年选》、入选漓江出版社《2009中国年度散文选》,《红裤带》被中国散文学会列入《2009年中国散文排行榜》,由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出版。
2003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随笔集《尧都土话》,2003年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根在尧都丛书,全5册:《尧都沧桑》、《尧都人杰》、《尧都史鉴》、《尧都土话》、《尧都风光》,2004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山西古戏台——豪华落尽见真淳》,2004年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晋南土话》篆刻本,2004年书海出版社出版《讲故事谈作文》,2005年江苏少儿出版社出版《中国神话》,2006年延边大学出版社出版《平阳历代史话》,2006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襄汾揽胜》、《临汾城市变迁》,2007年江苏少儿出版社出版《中国寓言》,2007年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乡村记忆》,2007年江苏少儿出版社出版《神话传说》,2008年江苏少儿出版社出版《中国寓言故事》,2010年东方出版中心出版《万古乾坤》。
《中国神话》获得2004-2006年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其个人获得《山西文学》2000-2006年优秀作家奖,《中国寓言》获全国冰心图书奖,《伶魂》获全国冰心散文优秀奖。
三、生命特征
1991年,乔忠延加入山西省作家协会,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为山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山西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临汾市作协副主席、尧都区作协主席。无疑,他是一位作家,一位有影响的散文家。纵观现今的散文天地,那些大显身手的作家,有的是编辑,有的是记者,有的是教授,有的是作协的专职作家,有的是新一代的自由撰稿人。以这样的尺度去衡量乔忠延,他那一类也不合辙。其实要概括乔忠延的生命特征,需要借助一个时髦词汇,即:另类。
1、政界的另类
1974年迄今,乔忠延均在政界工作。当地人都说他是三能干部:能干、能说、能写。说他能干,是说工作有板有眼。一个人做事,干得有声有色;人多了做事,指拨得井井有条。说他能说,是说只要他一张口那嘴里的词语就有滋有味,听得人倍长精神。说他能写,是说市、区、乡、部、委、局,哪一级的笔杆他都耍过,并耍得妙笔生花。这是他的看家本领,可以说,公文是他的立身之本。公文之余,又写新闻;新闻之余,还写散文。写得如痴如醉,将个人的攀援升迁忘得一干二净,完全忘却了政界的内在规则。因而,副秘书长一干就是10多年,别人都为他鸣不平,他却无动于衷。其实,他每一刻都在动,动脑,动笔,在散文的疆域里搏击。有人不解地问:你为啥不花点心思谋官?
他笑笑说;社会上不缺官,倒是缺少感动人的好作品。开个常委会可以研究出一批官,却研究不出一个好作品,更研究不出作家。
因而,在政界他是另类。
2、文坛的另类
在文坛,像乔忠延这样的现象不少见,有人当了官要附庸风雅,因而,写几篇东西成为作家。可像乔忠延这样能写出感人肺腑作品的极少。有人看他不是编辑,不是教授,也不是作协和文联的专职作家,在文学界所处的全是劣势,不解他如何出好作品。他说:其实我的劣势全是优势。我不是编辑,没有发稿的优势,这就要求我把作品写得好上加好;我不是教授,没有研究的优势,但也没有写作的模式来框缚我,我可以放开手脚去写;我不是专职作家,没有写作的任务,也就没有紧迫感,可以沉定心绪慢慢思考着写。因而,那些所谓劣势,对于我全是优势。正由于乔忠延把劣势转化成了优势,才写出了《弯弯的桃树》、《鼓人》、《骡子》、《祖母》等耐人回味的好作品。
无疑,他是文坛的另类。
3、处事的另类
和乔忠延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平常的人,却不明白为何他有着惊人的凝聚力。无论到什么地方,他的身边总有好多人,而且都热情向上。直到他在文物旅游外事局的施政演说传开,众人方才悟出些道理。那是初建局时,他在全体人员大会上说:
我的待人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
台下的人们接着轻声说:我必犯人!
乔忠延略一顿,却说:能忍就忍。
大伙儿热烈鼓掌,掌声中夹杂着笑声。
掌声、笑声一停,他接着说:不过我劝告爱犯人的人,一意孤行会成为孤家寡人。
大家鼓掌又鼓掌,掌声不断……
正是这样,熟悉乔忠延的人都知道,不见他和谁闹过别扭。工作中受过不少委屈,却依然躬身力行。这似乎有些谦卑,有损人格,翻看其作品才发现,他有着那么正直的灵魂。这才醒悟他是要化掉各种不利因素,保持积极进取的良好心态。因而,在他的历程中,有曲折、有挫折,却宁折不弯;有坎坷、有摔跌,却勇往直前。正如他说:生命需要良好的竞技状态,和任何人赌气较劲,输掉的都是自己的光阴。在他看来,什么都可以输,惟有时间输不起。
乔忠延是一个简单的人,也是一个复杂的人。他的简单,是复杂后的简单,是彻悟中的简单。
20101年写在乔忠延60周岁时
乔忠延答四川大学曾绍义教授有关创作的十二个问题
2003年,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曾绍义先生着手主编《跨世纪优秀散文家研究丛书》,并将乔忠延列入首位研究对象。为了解乔忠延的创作简历及创作思想,曾先生提出了12个问题,乔忠延一一作了回答。
一、你为什么始终坚持着文学创作(创作缘起)?
要说清这个问题,需从两个层面谈起。第一个层面是为什么能走上创作道路?第二个层面是如何能坚持创作到现在?
先说第一个层面。我很赞赏这句话:兴趣是入门的向导。因为我走上创作之路就是从兴趣出发的。不过,兴趣不是先天的,是后天偶然开发的。记得上小学三年级时,一天夜晚,在汾河东岸当教师的父亲回到家里,问及了我的学习情况,翻阅我的作文本,夸奖我的文章写得不错,我听得很为高兴。时隔不久,便期中考试。这次考试是全公社会考,将我们集中到了金殿中心校。几个学校的学生插花排座,搞得十分严肃。作文题是《记一次秋收劳动》,一看题目,我突然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一阵震耳的钟声响过”,于是,便落笔写下了开头,再写我们紧急集合,排着队去摘棉花。没想到这篇作文会给学校带来了荣誉,成绩揭晓,我的作文分数在全公社最高,考卷也被传阅,校长高兴,老师高兴,我比他们更高兴。在那堂考试点评课上,老师赞赏我,同学们羡慕我,我在高兴中凭添了自信心,这就是:我能写好作文。
从此,写好作文成了我的动力。因为作文可以带给我荣誉。我不愿任何一篇作文写坏,落于人后,要努力保持作文的优胜称号。这样,我对作文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不光认真写每篇作文,而且买了大量课外书,一有闲余就埋头去读。所幸,有一份耕耘就有一份收获。初中入学考试时,我的作文又夺了冠。这次的考题是:《考试前一天》。我写了平日考试时的两则故事,由于事情熟悉,写的得心应手。走出考场,同学们都说,考题是让写升学前的一颗红心,两种打算。老师也这么认为,而且认为我写的有些偏题。我心情沉闷了整整一个暑假。意外的是,我考上了初中,是我们村上两名入榜者之一。入校后,老师才告诉我,我的作文成绩是最高的。这当然对我又是一次鼓励,这鼓励又一次助燃了我写作的兴趣。在初中,我的写作更为认真,而且,在临汾三中图书室借阅了很多小说,那是我人生阅读的一个高潮。同时,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每天都要写下所见所思,即使文革期间,即使在农村种田的艰难日子里,也没有放弃写日记的习惯。尽管这一切离创作很远,甚而,要进行创作还需要摆脱其中不少僵固的观念,但是,那浓烈的兴趣始终成为主导我写作的无穷动力。到了1978年,工作稍微轻松,我心中便萌动了创作的嫩芽,开始吟出了现在看来已不成为诗的诗:《五届人大似春风》。
如果说走上创作道路,是兴趣引导的必然,那么,我坚持创作到今天,则是理念主导的结果。在我形成人生观的关键阶段,即初中时期,是在学雷锋的热潮中度过的,耳濡目染,心灵中深深刻下了让生命有意义的印记。同时,由于父亲给我带回了不少历史人物丛书,我阅读了岳飞、文天祥、戚继光、林则徐等一个个光辉的生命。不知不觉,这些生命的光辉照亮了我的身心。我走向社会,参加了工作,先当民办教师,转正后在教育局工作,又到政府部门工作,有了展示自我价值的空间。这时候,理念提醒我,无论干什么,都要把生命发挥到极致。我可以施政,但由于时代条件的限制,我在而立之后方进入县级政府,无疑这要限制我能量的释放。这时候,兴趣提示理念,把立足点放在创作上为妙。1988年,在我已成为市政府副秘书长之时,我赴北京鲁迅文学院研修写作,这就注定,我的生命将和创作紧密缕连了。当然,这样的抉择并不轻松,甚至是痛苦的。其时,我已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刊物发表了不少散文,但是,用现在的眼光看,那些作品未免十分稚拙。就这,我也费了不少的心思。因而,回望身后,瞩目来日,我认为是:弃之可惜,上之艰辛。所谓可惜,是因为要搁笔不写,那就可惜了先前的心血;所谓艰辛,是因为坚持写作必然占用我的业余时间,我不能像常人那样潇洒在节日假期。我必须在别人轻松时忙碌自己。然而,我还是选定了一条“上之艰辛”的路子。
当然,我所以要写作,除了自身的因素,也还有世事的影响。在确定写作生命的关头,正是市场经济的初萌阶段。由于经济因素的波击,社会状况急剧变幻,灵魂滑坡是触目惊心的。这时候,仅仅洁身自好不行了,一个有良知的人应该有更大的作为,去设法改进社会。我认为,读书可以育己,教书可以育人,但这都有很大的空间局限。只有写书不受局限,书可以育世,不仅可以影响当世,而且可以影响下世。这也是我选择创作、坚持创作的重要因素。
二、你认为文学创作最根本的问题是什么(创作思想、创作原则、创作主张、美学见解等)?
我认为文学创作最根本的问题是创作思想,也就是说创作思想主导着整个创作过程,也决定着作品的面貌、层次和风格。具体讲,创作需要灵魂的自由,自由的灵魂才能放射自由的性情,展现独特的风格。不过,我说的自由,不是没有边岸的,是向善的,或者说是劝善戒恶的,扬善抑恶的,换言之,是要用灵魂自由去推导社会进步的。我以为,推导社会进步的手段极多,门类极广,政治家要用自己的政令推进社会,教育家要用自己的训导推进社会,科学家要用自己的发现推进社会,艺术家要用自己的美境感染人心,推进社会,同样,文学家也要用自己笔下的美好人物,美好氛围去塑造新人,推进社会。也就是说,在社会这个大家庭中,百家并驾,异曲同工,都是为了人类更美好。也可以说,各家比肩,不存在谁从属于谁,倘若一旦强调某一家的声威,那很可能是这一家的行为违背了人类前进的定规。所以,文学创作必须高扬灵魂自由、推导进步的旗帜。
具体到我自己的创作来讲,我更追求美学效应。无庸置疑,文学作品应该有深刻的思想,但是,一切深刻都是对今天而言,今天的深刻会成为明天的浅显;文学作品应该有新颖的结构,但是,一切形式都应从属于内容,结构创新是表述内容的需要;文学作品应该有鲜活的语言,但是,语言的风格应该与表述主体的情绪相适应。用新颖的结构、鲜活的语言去表达深刻,或者说表达超前的思想,才能形成作品的美好风景。这样,即使跨越时空,作品所拥有的深刻思想已变得很平淡,然而,作品营造的美学氛围、美好意境却仍然会滋润着一代又一代读者。因而,在创作过程中,美学效应是我追求的永恒目标。
三、你认为散文(含报告文学、杂文、随笔等)对于你,最大的好处是什么(或者说:你为什么最喜欢写散文)?
最初着手创作,我是诗歌、小说、散文都写。自从1980年《人民日报》刊出我的散文《喜酒》,当地不少人便将我称为散文能手。1989年《山西文学》刊出我的散文《童话岁月》,又被《散文选刊》以乔忠延作品特辑推出后,在更大的范围内我被认定为散文作家。这或许是一种偶然,但是,也不能否认偶然中潜在的必然,抑或我的工作、我的思想、我的知识、我的情感与散文这种文体更为相通,更为相宜。不过,其时我并没有这样清醒的认识,认识到的只是散文短小精悍,千字文更易操练。自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我一直在党政部门供职,且又是发布政令的首脑机关,工作的忙碌可想而知。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有了感触不写不行,即提笔抒意。当然,忙中偷闲,时间有限,不可能舒展长篇,倒是相对短小的散文写来颇为适宜,因而,我也就多于写作散文了。
散文写多了,体会也多了。认识到一切文学作品的成型,都有一个加工制作过程,可以说从生活到作品需要进行酵化,或者进行变化,这变化以化学变化最为上乘。这样变化后的生活才能出好小说、好散文。以小说和散文比较,小说还要多一道程序,即叙述主体的变化,哪怕是以第一人称表述,那表述者也不是作者本人,作者需要深匿在作品的背后。自然散文不需要这样的转化,作者可以直抒胸臆,表露出个人的感慨情绪。这样减少环节的文体,对忙碌于杂务中的我当然相对有利,因而,我也就多与散文为伍了。
尤其是进入《根在尧都》系列散文的写作,更觉得文体的适宜。散文也好,随笔也罢,更宜于抚今思昔,用现代思维挖掘历史,激活历史,将历史的辉煌呈现于今天,用历史的经验启迪今天,用历史的教训警戒今天。可以说,这种文体更能让我化入要表现的客体,而在表现客体的行文中更能展示我独特的精神风貌。因而,散文、随笔不再是我人生的工具,似乎是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种形式。
四、你认为散文创作中写“系列散文”有什么好处(或者说你为什么要写系列散文)?
这个问题提得真好,使我一下意识到系列散文是我创作的整体风貌。我的散文可以分为大系列和小系列。就大系列而言,已结集出版的有“岁月系列”、尧都系列”、风景系列”。岁月系列含5本书:《童话岁月》、《豆蔻岁月》、《筐中》、《梦幻岁月》、《枯荣岁月》、《炎凉岁月》;尧都系列含5本书:《尧都沧桑》、《尧都人杰》、《尧都史鉴》、《尧都土话》、《尧都风光》;风景系列含3本书:《远去的风景》、《荒疏的风景》、《飘扬的风景》。小系列则是每本书中的单篇,比如《童话岁月》即包含:《龙河记事》、《合欢树下》、《上天的路》、《弯弯的桃树》、《田园诗话》、《卫星梦》、《遥远的明天》等文章。
回顾走上系列散文写作的路子,可以分为不自觉和自觉两个阶段。不自觉阶段是《童话岁月》写作时期,只是觉得写完一篇,意犹未尽;再写一篇,仍然意犹未尽;于是便一篇一篇写了下去,竟然写了10多篇。写完了一看,觉得这些文章比单篇文章要好。如果说单篇散文好比一件家具,那么系列散文便是组合家具;如果说单篇散文好比步枪,那么,系列散文便是连发的机枪。当然,系列散文比单篇散文更具有规模效应。有了这样的认识,系列散文的写作便进入了自觉的阶段,因而又有了《豆蔻岁月》、《梦幻岁月》等系列散文。当然,最具规模效应的还是成书以后的三大系列,用逻辑思维展示了形象思维。
不过,我写系列散文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工作繁忙所致,时间紧迫所为。往往见缝插针,走笔成文,很快写成一小单篇。本周一篇,下周一篇,日积月累,便成了《岁月》,成了《尧都》,成了《风景》。零碎的时间成了连缀的日月,单簿的瘠文成了丰厚的长篇。可以说,进入系列散文的天地,我找到了表述自我和自我表达的写作方式。
五、你认为“童年经验”(或曰“童年意志”)对于你创作最大最深的影响是什么?
“童年经验”对于我的创作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其一,童年的生活积累是我创作素材的矿山。内中蕴积的丰富宝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我写《童话岁月》是直接开掘这部分资源,写《童年憾事》和《豆蔻岁月》也是直接开掘这部分资源。这部分资源的有效开发,使我的创作扎实真挚。而且,随着写作的进程,知识更为广博,视际更为辽远,胸襟更为阔大,对童年经验的利用也就更为俭约。如果说在《童话岁月》等作品中我是开发童年资源,那么,在《童年四季》中应是回采童年资源;如果说在《豆蔻岁月》等作品中我是用童年资源画龙,那么,在《打春》、《鼓人》等作品中我是用童年资源点睛。其二,童年的情感积累是我创作的灵性所在。童年的眼光是单一的,童年的思想是纯洁的,童年的心域是灵动的,这一切构成了心魂的诗意。这诗意永远活跃在我的血脉中,成为我生命的一面亮镜。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心为镜,可以辨曲直。而这里的心镜即是童年经验。由童年经验这面宝镜照亮的生活,使我避免了不少人生的弯路,使我永远关注着弱势群体,在展望世界时特别留意被媒体忽略的乡野,使我的生命永远和劳作在阔大土地上的人群一同呼吸。因而,我确定了写作指南:过平常人的日子,想天下人的事情。只有过平常人的日子,才能使生命历经更多的风霜雨雪;只有想天下的事情,才能使脉搏和着人类的心律跳动。这样,虽然自己偏居一隅,也不会认识狭碍,心底愚暗。方能够阅人间事,发悲悯情,写出心性关怀的作品。
六、你在创作题材的选择方面遵循着什么原则?有无写作范围上的限制或禁区?
我在创作中还真没有想过要遵循什么原则,写什么题材,不写什么题材。不过,若是回头反思,其实也有一定的原则,只是不自觉罢了。我的原则是:生命历程、感情沸点、史学亮色。我是一个很拙笨的作家,我不会凭一点意念延展成篇。我的写作题材多取自上述几方面。
所谓生命历程,看过我的《上天的路》、《弯弯的桃树》等散文后便会一目了然,如果离开了生活阅历,我简直难以下笔。这些真实的生命行迹,成了我创作题材的第一领地。
所谓感情沸点。创作要有激情,没有激情的作品难以摆脱平庸。尽管在叙述过程中,可以使用平白、平实之笔,但是,这平静的文字中映现的是奔突的情绪。从技巧层面上看,这里的平静是为了同激荡的感情形成落差,更为突出情绪的动感。因之,我的作品不少都是情感沸点的凝结。《天日》是这样,《师道》是这样,《漂流的思绪》和《天成风流漓江水》也是这样。当然,感情的沸点不都是眼前生发的,也可以由浅近的沸点激活沉隐在记忆中的往事。
所谓史学亮色。一个好的作家,不能没有史学知识。但是,史学是一个广袤的天地,埋头扎进去,皓发白首,探究终生,也难以洞透。而作家阅史,不仅是要汲取,更重要的是表达,所以,关注的不必是史学整体,可以是局部,有亮色的局部。我的《尧都沧桑》、《尧都人杰》都是在亮色中寻找落笔点,因而,能很快切开剖面,进入精神内核。
如果要说我有无写作范围上的限制或禁区,我以为,在“生命历程、情感沸点、史学亮色”外的领域,我基本不去涉及。因为,仅就这几方面,穷尽一生也难以写完,何必要去攀求没有把握的陌生之地?
七、你认为散文创作中最重要、最关键的问题是什么?你认为文品和人品是否应该(或者说“能够”)一致?你是如何保持这种一致的?
散文创作中最重要、最关键的问题是作家的良知。古人云:立德、立功、立言。立言是建立在立德、立功基础上的。立德是立言的基础准备,立功是立言的话语前提。当然,这是对古人而言,对于今人,对于现实社会的专职作家,已难有建功立业的前提条件。但是,立德却是不应该忽略的。我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成长在学雷锋的热潮中,虽然不能说立德的问题早已解决,但在青少年时期就形成了爱国、爱民的良知。因之,我的散文作品或大或小,或长或短,都渗透了我的这种思想情愫。
文品和人品的一致不是作家有意为之的,而是自然形成的。文如其人,就是对文品和人品的最好诠释。也许,有人写出来的作品和自己的人品、风貌大不相同,那是因为,此人还没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作家,还停留在鹦鹉学舌的制作状态。一旦进入创作的高层面,进入性情写作,作家必须将自己的心灵世界袒露给读者,笔下流淌的全是自我的真情实感,那必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粉饰,文品和人品自会高度一致。
在文品和人品的一致上,我没有去刻意追求,但是基本做到了。比如,我做人朴实无华,力戒虚浮,文字也就平实简练,质朴清纯。当然,形成这种品格不是一时一日的,青春年月我也曾和政治一样狂热,笔下的文字也曾声嘶力竭地吼叫过。这一点,在《梦幻岁月》中已经显现。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增多,青少年时代刻印在心灵中的良知大化成了一种拙朴美、天然美,文字也和这种品格相辅相成。近期成文的《晋地古村》、《村子》和《台子》更能体现我的人品和文品。
八、你认为知识的积累与运用对于散文创作有多大作用?你认为散文作家应该成为“杂家”吗?
知识对于散文家的成就有很大作用。在某种意义上说,知识的多与少决定着散文家成就的大小。散文家对于知识的需求,应该像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不过,也不能忽略对知识的应用。刻意堆砌知识,难以构筑出新异的华章。说明知识在散文中的体现,应该使用一个现成的比喻,即冰山理论。散文是浮在水面的部分,而这部分所以能浮出水面,是由于水下大部分的支撑。只是这大部分是目所难睹的。因此,可以说,知识固然可以成为散文写作的具体材料,但大多数则不然,仅仅支撑起了作家一个俯瞰的世界的平台,知识越多,平台越高,作家的视野也就越开阔。作家眼光的博大与否自然直接关乎着作品的气度。所以,散文家应该成为学问家。
散文家可以是专家,也可以是“杂家”。但是不是“杂家”并不影响一个人能不能成为散文家。不过,要成为一位散文大家,需要“杂家”博大丰厚的学问准备。这种准备,可以从多门类、多角度去观察认识社会、审视灵魂,在一个高层面上书写悲天悯人之作。当然,杂家”之杂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或者随便拾人牙惠便可以成就。而是,必须埋头读书、潜心研究,一个门类,一个门类的深进去,浅出来,形成自我的阅读见识,也就是说要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进入九十年代,我每年系统学习一个门类的知识,尤其是伏热的六、七、八三个月,我一般不写大东西,用于读书,先后探求过:主体经济、城市建设、传统文化、中西文化比较以及源头文化等门类。探求时,每一门类准备10至20本角度不同的书,争取能够很快将之抽象出一个框架,而后用独特的语言和观点进行表述。当然,有时研究旁类是为了给主体提供佐证,比如,为了给帝尧定位“民师帝范,文明始祖”,我系统阅览了中国通史,研究了559位皇帝。这样,才形成了基本准确的定论。
九、你认为什么是真正的“文化散文”?你的《根在尧都》丛书及《岁月》、《风景》系列也能归为这种“文化散文”吗?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文化散文”一直是散文界的热门话题。我读到的较早的“文化散文”是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文化苦旅》以现代思想激活了历史,又用历史阐述了思想,初读时确实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从这点出发,余秋雨对散文写作是有贡献的。近些年,再读“文化散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最初的新鲜感没有了。所以,我以为“文化散文”也应该发展,发展的目标应该是文化,说透彻点是文而要化,文而大化,将文史水乳交融进情感思维中去,再流泻成笔下的文字。不要再停留在某一处古迹,某一件史事,某一个人物的描述和反思,再这么下去,似乎也会成为一个模式,一个套子。
如此审视我的作品,《岁月》、《风景》以及《根在尧都》丛书都可以归为“文化散文”之列,但,我以为能将文史大而化之的扛鼎之作尚推《尧都土话》。《尧都土话》蕴含了丰厚的历史文化、地域文化,但是在表述时绝没有吊书袋式的旁证博引,是本土化了的文史,是乡村化了的文史。或许,这样尝试应该给“文化散文”的发展提供一种思路。
十、能不能说“尧都文化”既是你散文的根,又是你散文的“心”?你在作品中是如何表现这种“根”和“心”的?
回答这个问题,应该从“尧都文化”说起。说清“尧都文化”,应该从文化落笔。文化这个概念,定义颇多,我最为认同的是:文化是人类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总和。基于这个认识,我将文化减略为:习惯。文化,也就是习惯、习俗。因而,尧都文化”也就是尧都大地上生成的习惯、习俗。
“尧都文化”生成在遥远的上古,无疑其外部形态是农耕式的。不过,构成尧都文化的特质却是古老的科学和拙朴的民主。古老的科学表现在帝尧钦定历法,敬授民时,推广水井,导民求生。拙朴的民主表现在设立谤木,广纳谏言,实行禅让,传位与舜。而这两方面的特质均是先前的头人、首领所不具备的,因此,可以说尧都文化的内核是创新精神。
无可置疑,尧都文化”是尧都大地的果实。我生在尧都,长在尧都,也是尧都的果实,肢体血脉中流淌的是“尧都文化”,说“尧都文化”是我散文的“根”和“心”完全正确。只是根和心略有区别。根是我生存的基础,汲取营养的脉端。我的大量散文作品,均从尧都大地汲取营养。心之管则思,这些从根部汲取的养分,输送进大脑,加工制作,吐字成文。根的汲取完全依赖尧都大地,心的加工则要借助更为浩瀚的学识,更为阔大的世界。我的根无法脱离尧都,我的心却不能局限于尧都,至少我在看到“尧都文化”的正效应时,也应该关注到负面作用。描述这两种作用,可以借助《击壤歌》和《康衢谣》。《击壤歌》唱道:日出而做,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展示了对帝力的轻藐,保持了心灵的自由;《康衢谣》唱道:立我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这便活画了对帝力的敬畏。只有认清“尧都文化”,才能更好的借助、弘扬“尧都文化”。
在我的作品中,以不同面目表现着“根”和“心”。其属性为牛与龙。所谓牛,是真实再现地域古迹和史料,展示尧都文化的辉煌,《尧都沧桑》、《尧都人杰》、《尧都史鉴》以及《尧都风光》,即是这样的作品。所谓龙,则是用心中的浪漫重铸尧都文化的真实,更注重文而大化,这类作品不仅有《尧都土话》,也有《童话岁月》和近期《关于葬礼的构思》等作品。
十一、你在各个阶段的代表作品有哪些?请简要说明这些作品的主要特点及艺术价值。
回顾我的创作经历,大致可以划分这么几个阶段:起步阶段、飞跃阶段、提高阶段和沉实阶段。
……为1980年至1987年。这一阶段是在业余新闻写作的同时兼及文学创作。多是将新闻题材进行一些延伸润色处理,名曰散文。代表作是刊发于《人民日报》的散文《喜酒》。说是散文,其实带着明显的新闻痕迹,现在看来非常浅显,不过是一次性消费品。好在这篇文章对我鼓励很大,提高了我写作的自信心。我所工作的临汾县虽是个文化县,有着悠久的历史,但是,从解放到我发表《喜酒》,居然没有人在《人民日报》发表过上千字的文学作品,所以,一时在全县传为佳话,我也获得了不少荣羡。
……为1988年至1990年。1988年3月,我赴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学习创作,虽然只有短短半年时间,但是,开阔了视野,更新了观念,对文学有了正确的认识,开始进入了开掘生活实质的写作阶段。学习期间写成了《童话岁月》系列散文的主要篇章《上天的路》、《弯弯的桃树》。这些作品先后在《山西文学》、《散文世界》、《黄河》、《莽原》、《延河》等刊物发表,在散文界引起了一定反响。《散文选刊》杂志在1990年9月推出了《乔忠延作品特辑》,共刊发5篇作品,配发着名评论家何镇邦老师的评论文章《寻常家语写华章》。而后不久,何镇邦老师来信,要我同人民文学出版社季涤尘老师联系,他编选散文集拟选我的作品。季老师是要查找发表作品的原刊物,我即去信告知。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1988-1990年散文选》,选入了我的作品《弯弯的桃树》。这是我的作品首次入选高层次选本,而季涤尘老师我并不相识,直到2000年进京,我才去拜教了这位已经退休的老师。可以说,以《弯弯的桃树》为代表的《童话岁月》系列散文是这一阶段的代表作。
《童话岁月》系列散文是我进入散文领域的入场券。我不仅摆脱了新闻思维的束缚,还灵魂以自由,而且,找到了表达思想情绪的独到话语。倘以题材论,《童话岁月》所取的素材是大跃进,大跃进的狂热冒进早为文坛鞭挞声讨,成为耳熟能详的老话题。我再下笔操持很难不落入步人后尘的老套子。但是,我以童年纯真的眼光去回味那段往事,以诗意的语言去构画那种童话般的梦幻,更为增强了反讽效应。因而,一经面世,便得到了文坛的关注。自此,我的写作步入正规,开始了对生活实质的开掘,行文则力求清纯平实。至于有无此种效应,只好请同仁及读者指正了。
……为1991年至1997年。这一阶段我先后结集出版了散文集《岁月》丛书:《童话岁月》、《豆蔻岁月》、《梦幻岁月》、《枯荣岁月》、《炎凉岁月》以及《尧都沧桑》。这是我写作出书的一个高潮期,也是我读书最多的时期。如果说先前已初步解决了创作的技巧问题,那么,此时的重点就是博览群书,增长学识,使作品浑厚朴实,努力展示黄土地的风貌。能够体现这种追求的作品首推《骡子》,该文发于创刊不久的《中华散文》,后选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1991-1993散文选》。刊发于《人民日报》的散文《鼓人》也体现了这种创作意图,一经发表,即被《散文选刊》选载,后又被选入吉林教育出版社编选的《中学生阅读》一书。当然,之后撰写的《漂流的思绪》和《天成风流漓江水》也是这种风格的延续,分别刊载于《中国作家》及《当代》杂志。这一时期代表性的作品还有《狼》。《狼》是最具黄土味的书写,整个写作过程力戒修饰,力争写得拙朴真切,不求外在华美,只要内在厚实,读后令人回味。《狼》初刊于《山西文学》,选载于《散文选刊》,之后分别选入广西人民出版编选的《生活随笔》和人民日报出版编选的《生活小语》。
……为1998年至现在。1998年5月,尧庙失火,亟待修复,我在继续担任市政府副秘书长的同时,组建文物旅游外事局并兼任局长,发动社会各界捐款,修复尧庙。这是我生命的新里程。此前,虽然我已在政务部门供职近20年,编制过经济社会发展计划,编制过城市总体规划,但是,在众人的眼光中我始终是文人、书生。出任局长是在危难之中,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我依靠人格的力量,凝聚人心,筹款集资,在一年之内不仅光复了大火焚毁的广运殿,而且,修复了3座宫门,拓开了门前广场,既保护完善了文物,又使一个荒疏的古迹变为旅游热点。在此过程中,临汾人民对我另眼相看,认为我能写、能说、能干。当然,这能干是在修复尧庙中才展现的。不过,整个建设过程,我的写作发挥了关键作用。我努力研究“尧都文化”,重新认识评价尧舜禹,确立了尧为国祖的定论,为当地经济社会发展找到了新的亮点。这一时期,我的散文创作数量明显少了,因为忙碌的事务常使我无插针之隙。好在我对源头文化的研究却深探了好多,而且,由于源头文化的滋养,我的思维空前活跃,可以说是纵览古今,深入浅出,每有所得,伺机书写,先后写成了《尧都人杰》、《尧都史鉴》、《尧都风光》、《尧都土话》。这些作品的问世,标志着我的写作进入了一个质朴沉实,丰厚精练的阶段。
尤其是《尧都土话》系列散文的写作,开启了我创作的新天地。我将语言考古的成果,传统文化的精魂,现代世事的视野,融合为一体,用朴实生动的乡村土语,亦庄亦谐的叙述,达到了朴实无华,耐人寻味的意境。作品先后被《文艺报》、《散文》、《黄河》、《中华散文》等杂志刊发,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选载。2002年散文选本同时入编三种,即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2002年散文》、中国散文学会主编、花城出版社出版的《2002年度散文年选》、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2002年精短美文100篇》。
当然,我的作品缺陷也是明显的,独特的乡土文化造就了独特的散文特质。独特的特质潜在着地域的偏颇,因而,也许北方人喜欢的作品,南方人读来却颇为艰涩。我认为,学习是无止境的,创作是无止境的,我的追求也是无止境的。我相信,经过自己的不断探求,不断努力,定会克服偏颇,日臻完美,使作品跨越地域,开辟更广泛地读者市场。
十二、你在此前的全部创作过程中,体验到的最大痛苦是什么?最大幸福是什么?遭遇的最大不幸与艰难是什么?得到的最大收获和欢乐是什么?
在创作过程我失去了常人的生活状况,这是我最大的痛苦。自参加工作,我一直在繁忙的岗位。先是在学校当教师,在公社当秘书,在教育局当干事,在县、市委办公室当秘书,后又任市政府秘办主任、副秘书长,及至兼任文物旅游外事局长,都是肩负重担,不容懈慢。忙杂的政务挤得我的白昼没有插针之隙,更无法静心读书、写作,时常假日也被公务占去。因此,阅读和写作只能在晚上,偶尔有一个星期天没公事,真是感到非常庆幸。所以,每每感到的是时间对我的吝啬。我没有逛过街,没有进过歌厅舞厅,没有下过棋、打过牌,至今仍是麻将的门外汉。在众人眼中,我是另类,到这个世上是白来一回。我的人生似乎是残缺的。
但是,这残缺给我带来痛苦的同时也带来了幸福。由于创作,我挽留了过去的生活,情感的历程。我的作品中印记了我的足迹,收藏了我的悲欢,是我的精神财富,也是人类的精神财富。
我在创作中不仅提高了写作技巧,而且,历练了高超人格,使我时刻警示自己,把握自我,操持自我,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尤其是当手中有了权力的时候,决不能放弃这起码的准则。但是,权力场上有权力者的游戏规则,当我的起码准则抵触了主宰者的利益时,我便面临着被贬斥的可能。屈从可以改变处境,然而,屈从要付出的是珍贵文物被毁,千秋古迹破碎的代价。我无法迈出这一步,因而,便陷落于被割职的境遇。这似乎是我的不幸,可是,真正的不幸则是我眼看权力者肆意损毁文物,我却无能为力,欲哭无泪,只能让心头滴血。
在从政和创作的双重角色中,我时常步履维艰。政令是广场语言,是上行下晓,人云亦云。创作是民间语言,是灵魂独唱,风帆别树。自然,这常常使我陷入两难境地。因此,我每日都要实行角色转换,稍有不慎,便可能偏失一端。走进政府,我的言行不代表我个人,我完全按政令行事。回到书斋,即我的尘泥村,我放纵思想,袒露灵魂,一任自我感情如黄河奔流,一泻千里。所以,数十年中我只能这么艰难地拔步。
几十年来,我的收获是丰饶的。固然那些着作是我的收获,但我以为最有价值的收获是保持了真心、爱心、民心。我没有因为混迹官场,而使道德沦丧,情操滑坡。我仍然有一颗纯洁的真心,爱国、爱民,尤其喜爱呵护弱势人群。所以,我始终向善,为善,劝善。向善,是我的人格趋向;为善,是我的行为准则;劝善,则是我的创作目标。如今,我已是天命之人了,我相信我不会滑坡,更不会沦丧,我正在收获一个平凡而超凡的自我。
这样的收获使我欢乐,欢乐我的人生达到了三育境界,即:读书育己、教书育人、写书育世。读书育己,书是我的精神食粮,每日每时,写作间隙,我都要用书籍滋养自己。书,使我充实,使我豁达,使我领悟。教书育人,我曾以教师为职业,教过五年学,连同在教育局工作的四年多,几乎近十年时间用在了培养新人上。只是,这种育人范围有限,作为有限。好在我找到了一种无限的育人形式,这就是写书。今世的人能看,来世的人可读,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不受人数、规模的限制。因而,我以为写书育世是让新的世事更美好。我不以为我的作品会对世事有多大影响,或许不过杯水车薪的效果,但是,我也乐意为之,不因善小而不为嘛!如果善小也乐为的人多了,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了。所以,我将努力事之,使我的作品思想美,结构美,语言美,意境美,用一个美的氛围去陶冶美好的心灵!让美好的心灵去播布美好的世界。
(注:《乔忠延散文探究》一书,已于2009年由四川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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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次惋叹自己的机遇不好,连写游记也无法逃出这个怪圈。
我写游记时,游记骤然难写了。难就难在电视很快普及,覆盖了千家万户。电视屏面展示的风景名胜要比文字鲜活得多,好看得多。游记面临着艰涩生存的困境。
然而,我还是写了,那是出于一种爱心,一种对故乡风光的真爱。总想让尧乡大地的名胜缘自己的笔墨走出去,走进更多人的心目中,最好能把他们吸引过来,感受一番,陶醉一番。先写了《仙洞逍遥游》,没成想会获奖,还入选了《山西当代游记选》一书。当然,用现在的眼光再看,对这篇获奖文章我也不敢得意,总觉得还缺少纸页背后的蕴涵。
可在当时我是欣喜的,而且大受鼓励。之后便屡屡试笔,甚至时不时就想游一游,记一记,差一点卷入了游记写作的潮流。那潮流的走向是,介绍风景名胜,更像是一位导游口若悬河的背诵既定的说明词。我自然不甘这么从俗,于是奋力挣扎,力图突出潮流的重围。
这便有了刊发在《中国作家》杂志的《漂流的思绪》,这便有了刊发在《当代》杂志的《天成风流漓江水》……一时间诸多作品纷纷跟进,成了我写作的一种景观。我哪里会知道,这种景观竟是我的人生预言。时隔不久我便兼任了文物旅游外事局长,蓦然回首才发现那一阶段的作品皆是游记。游记,游记,游记拖着我进了旅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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