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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牛很孤独。也很灰心。自从八年前镇陶瓷厂倒闭后,他基本上就是在家里混了。二牛四十五了,四十五又没有大专以上文凭的男人即使在长沙那样的大城市想找一份工作也相当困难,何况是在经济萧条的黄家镇。二牛只有一张1976年黄家镇中学颁发的高中毕业文凭,这张文凭于文革后。被突然宣布作废,需要重新考试,重新确认你是否拥有初、高中文化。这事发生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初,当时二牛在镇陶瓷厂与陶土打交道,是名刚进厂两年的工人。他清楚自己考不取,因为他在读书阶段太没读书了,就没去参加镇政府组织的补习和考试。然而,即使他有一张被宣布作废的文凭,也不知被他丢到哪里去了。工厂倒闭后,二牛回了家,忽然感觉自己被卖了一样。好像谁在他背上贴了张八分的邮票,把他寄到了一个地址不详的永远没有人接收的地方。这种感觉一旦产生就犹如笋子长出了尖角,且日益壮大起来,让他逐渐变得越来越不舒服了,自然也猥琐起来。
“老子读读小学的时时候,成成成绩是好好的。”他对他惟一的朋友黄小安说。“那时候金金金老师很喜喜欢我,认为我聪聪聪明。”黄小安笑了,嘿嘿嘿嘿。那种笑声让二牛觉得形迹可疑,二牛不悦地望着他:“你这鳖笑笑么子?”黄小安又一笑,还摇摇头。二牛继续结结巴巴地强调说:“我我读小学的时时候成绩真真的好。”
黄小安感到好笑地扫二牛一眼,说:“那是那是,不过我没什么印象。”
二牛一心想让黄小安相信他的话,又说:“我读小学的时候数数学曾打打过一百分。”
黄小安调侃的样子昂起头,“那是你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吧?”
二牛说:“卵,我读三三年级的时候都都打过。”
二牛和黄小安是小学同学,后来又是初中和高中同学。黄小安在光裕里经营着一家炒货店,炒瓜子、花生、蚕豆什么的。巷子里的邻居来了亲戚或朋友,就上他的炒货店买点瓜子花生待客,只能说是惨淡经营。二牛是黄小安炒货店的常客,不过他不是来买东西吃,他是来坐的。他也想照顾黄小安的生意,但他口袋里根本没钱。有时候,黄小安一天也没生意。到了傍晚边上黄小安就会抱怨说:“今天还没开张的。”二牛就迟疑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角票。很义气的样子对黄小安道:“给我称两两角钱蚕蚕蚕豆。”
黄小安嘻嘻一笑。拿秤盘铲一盘蚕豆倒到二牛手上说:“吃吧,不要你的钱。”
二牛瞪着黄小安,“你这鳖看看我的钱不起是是吧?”
黄小安摇头说:“不是。我们两个鳖不要有金钱交易,那太肮脏了。”
二牛清楚。黄小安这样说是黄小安晓得他穷,得叮当响。两人都是四十五的人了,四十五的人眼里的世界不再充满绚丽的色彩,也不再有梦想,但面子这个东西还是要的。二牛要面子道:“你这鳖跟我把账记记记着,以以后我有钱钱了,一次性还你。”
二牛也住光裕里,在光裕里的末尾。这条巷子多少年里都住着平民。这条巷子的房屋都有些破败,有几家的门窗都歪斜了,有些惨不忍睹。二牛家西边那面墙歪得很厉害,三年前他就想将这栋房子毁了重建,但他实在没这个能力,就买了两根杉木和几块板子,将歪斜的西边墙撑着,以免墙突然坍塌。现在,那两根杉木的底端已有些沤烂了,有白蚁在木头上蛀蚀什么的,用指甲都能抠掉木屑。二牛家里没一件值钱的东西,惟一值钱一点的东西就是那台黄小安不要了而送给他的十八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是一台当年北京电视机厂生产的牡丹牌电视机,还能看。它积极地帮助二牛消磨了许多个寂寞的夜晚。一到晚上,他如果不去麻将馆玩,就是守在这台黑白电视机前,看着一个个电视连续剧,看了这台看那台的,直到荧光屏上显示再见二字,他才爬到床上睡觉。他没有女人,他也用不着起早床,他的世界等于是一个人的世界。母亲于几年前中了风,左边的身体麻木了,半瘫在床上,生活当然就只能半自理。二牛做饭给母亲吃。有时二牛实在懒得动手,就去异南春饮食店买两个馒头回来,让母亲蘸着腐乳吃。坛子里有母亲拖着半瘫的身体做的腐乳。
二牛先后拥有过两个女人。第一个女人姓黄,是二牛的初恋。二牛为黄姑娘付出了很多,为此他的五根肋骨被打断了,髌骨粉碎性骨折。而最令他一想起就愤怒的是右脚的五根脚趾头也于那次被对方用斧头齐刷刷地剁掉了。至今,一洗脚,一瞧着明显短去一截脚趾因而狰狞古怪的右脚,他就怒火中烧。就想起那个女人,就恨不得去揍那女人一顿。他没去揍,因为她是他二十年前主动放弃的。原因很简单,他的好友大脑壳就是因她而死。不是她,大脑壳现在一定还活得好好的。第二个女人也姓黄,俩人倒是一本正经地结了婚,过了五年夫妻生活。奇怪的是五年里他们居然没有儿女,要是黄小英为他怀了孩子,结果也许会是另一种样子。那时候二牛的身体很好,二十多岁,身上的力气能打死一头牛,二牛本来就有劲。“文化大革命”中。他们一伙人不爱读书,喜欢讲勇斗狠,谈论的是隋唐时期天下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第二条好汉乃字文成都。坐在一起讨论的是张飞、马超、常山赵子龙和关云长究竟谁的武功略胜一筹等等。为了予讲勇斗狠中不至于中亏。他们于那几年里每天清晨去黄公庙后面的树林里踢树。当时他们中,只有二牛可以把水桶粗的树踢得摇晃几下,而黄小安、大脑壳和三伢子,只能将碗口粗的树苗踢得战栗几下,超过碗口粗的树,那就只有他二牛能让它颤抖了。黄小英就是看中他有一身蛮力,喜欢他走路横冲直撞的那股猛劲儿才嫁给他的。
黄小英说:“我喜欢你,你给我的感觉踏实。”
黄小英说:“真的,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喜欢健壮的男人。”
黄小英说:“晓得我为什么愿意嫁给你吗二牛鳖?因为你像电视剧里的武松。”
这都是多年前,黄小英主动与他恋爱时对他说的话,那时黄小英是镇百货商店的营业员。是个对李逵、武松和鲁智深那样的草莽英雄充满仰慕的女人。她应该生活在宋朝,那她真会背把刀去找梁山好汉,就像一些武打电影里的女侠一样。但生活在这个年代的黄家镇,她就只能崇拜二牛。现在这个当年崇拜他有一身力气的黄小英早已离他而去,因为她已经从梦境的沟壑里爬了出来。这个在他身下哼哼叫叫的女人如今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哼哼叫叫。那是镇百货商店里一个比他小三岁的男人,那男人姓吴,自称是智多星吴用。假如他碰见了这个将黄小英从他身边撬走的智多星,他真的要打死他。但这个男人与黄小英一并不知去向了。有的说他们去了西宁,有的说两人在南昌做生意。他没去找,假如他口袋里有钱,他会去西宁或南昌,去会会姓吴的智多星,让他品尝一下他拳头的滋味。他曾想要是老天爷让他碰见他,他定要一脚将姓吴的下身踢得从此不能工作。但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一觉醒来又忘记了。
二牛是个无所事事的人。时间对于他来说真是用不完。在他身上,时间显得太多了,多得都无从打发。他只好去两个闲人较多的地方,一是巷子里的麻将馆,一是异南春饮食店。花两块钱就可以在异南春饮食店坐上整整一上午。这时饮食店的茉莉花茶只需一块钱一杯,包子五毛钱一个,再买两个肉包子,坐下,与另一些同样无聊的男人聊天,倒也容易打发时间。不然这个上午对于惟有时间用不完的二牛来说就太漫长了。他们大多瞎聊。从古到今,从陈胜吴广到克林顿到小布什到9·11事件,到镇上的某女人偷人被老公打得做猪叫:从电影明星张曼玉到陈道明到隔壁的狗咬了人赔了一百块钱:从唐太宗李世民到成吉思汗到朱元璋到蒋介石到腊味店的黄老板把病死猪肉熏制成腊肉卖等等。二牛喜欢听他们谈论,尽管有的人和事不知被谈论过多少次,他仍爱听,仍发出感叹声或呵呵的笑声。饮食店给他带来的是闲聊的欢乐,一个上午很快就于闲聊中打发了。走出来时脑袋还在大禹帝的远古时代或者在争抢地盘的战国时期,觉得要是在古代,他的拳头是可以替他打天下的。
麻将馆也是二牛常常光顾的地方。他口袋里没几个钱,也就没胆量坐到桌前打麻将。但他可以帮人“挑土”。挑土是麻将术语,就是替别人打,赢钱是别人的,输了钱也是别人的。二牛午睡醒来,就会走进斜对面的麻将馆看别人打麻将。这也是打发时间的好场所。他会不动声色地看,可以看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有时候手气痞的人会叫他挑土,他们输得丧失信心后,会对站在一旁看的二牛说:“二牛鳖,你跟我挑几盘土看。”二牛就会满脸高兴地坐上去,非常慎重地替别人挑土,打每一张牌都显得极为认真,为的是博取别人的信任。赢了钱,别人会给个十块钱给他,表示感谢。麻将馆里常常有一桌大麻将,是街上的小老板们玩。这桌麻将的输赢常常是四五百块钱,有时二牛替别人挑土赢了几百元,后者因反败为胜会毫不犹豫地让他抽五十块钱水,这使二牛很高兴,既赚了玩,又赚了钱,何乐不为?
街上有便宜女人,烂便宜的,就像一些烂家具。她们不是花枝招展的姑娘,那些姑娘都提着行李去县城或外地的酒店或宾馆卖去了。她们是一些下了岗当然生活就很贫困的四十岁左右的妇女,给个三十块钱这些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就会对你莞尔一笑,把你引入弥漫着霉味的卧室,让你睡她。一些爱吃野食的中年男人常常光顾她们的家。二牛也是其中一个。一个月里,如果有一笔意外之财,他会兴高采烈地走进某女人家。把三十块钱往桌上一拍,对女人嘻开大嘴,热情地爬到女人的身上干着。完事后,他会躺在床上懒懒地抽支烟,乐极生悲地批评被他睡了的女人说:“天天下最坏坏的就是你们女女女人。红颜祸祸祸水,就是指指女人坏坏坏事。”随后,他把烟蒂用力一弹,这才走人。
二牛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茶馆、麻将馆和家,还有这个女人或那个女人的脏床。有时候他会暗暗一笑,觉得日子没什么难的。他感到养家糊口可能是一件较难的事,而自己一人混呷混玩倒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他一高兴就会对别人说:“玩玩玩死一条命散散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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