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夏天-大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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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毛住在改革路的一栋三层楼的别墅里。这栋别墅在改革路的尽头,再过去就是农田了。建这栋别墅的原主人不是大毛,而是一个叫芋头的男人。芋头接了个建筑工程,猛赚了十几万,再加上自己先前做建材生意赚的十几万,于众目睽睽下建了这栋别墅。这是三年前的事。那时芋头非常猖狂,叼着美蓉王高级香烟,歪着头走在街上什么人也不望,惟一的工作就是迎接别人的招呼。那时他开一辆捷达轿车。那时镇上除了二毛鳖拥有一辆黑亮亮的奥迪,就是芋头鳖有车了。他的捷达车是白色,随便往哪里一停都显得气派。当二毛鳖在改革路建了栋全镇最漂亮的三层楼的别墅后,他发麻了,觉得他堂堂的芋头不能输给二毛,于是他着手建这栋别墅。然而他连一天也没住进他建的别墅。他的别墅刚刚建成,在搞装修的过程中,他开着捷达车在街上横冲直撞时不小心轧死了一名年轻妇女,结果他赔了八万块钱。他还没从晦气的海洋里昂起他那很有脾气的脸来,他建的那栋商场出现了严重的质量问题:墙壁开裂,房子的一角还有些下沉。这把他搞醉了,房子成了危房,一些商家纷纷退出,甲方自然要找他的麻烦,说他建的是豆腐渣工程,害他差点还坐了牢。不是拿大把大把的钱四处打点,他就进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正蒸蒸日上为何又突然急转直下?最后他认定是这块地皮有鬼,因为在建别墅前挖地基时,挖出一窝蝮蛇,七八条。那是寒冷的冬天,蛇在地洞里过冬。他下令民工拿锄头将一窝蛇全砍死了。他想他还没住进来就出了这么多事,要是住进来那会不死人?他让装修队的民工终止装修,并放言他欠了一身债,想将这房子出售。

    大毛就是这样捡的便宜。他只花了二十万元便买下了它。他不信迷信,他是个唯物主义者,只相信那句话:“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这句话来源于《国际歌》歌词,他觉得这才是真理。当年这首让他热血沸腾的歌,激励着年轻的他冲锋陷阵,凭借着与生俱来的勇气和胆识走在时代的最前列。那时他率领着一支名叫虎山行的造反派组织,把镇长、县长及县里的其他领导从办公室里揪出来,挂着“走资派”的牌子,押着在大街上游斗。那时他觉得这个世界还真是他的,他想斗谁就斗谁。现在他已不是过去的黄大毛了,没那么多冲劲了,后来的监狱生活及年龄让他平静下来了。大毛一家三口住着这栋别墅觉得太空了,上楼下楼好像都能碰见鬼似的。他便常常叫人来他家打麻将,以此驱赶家里那犹如烟雾一样弥漫的寂寞。他是那种爱玩的人。什么人来玩他都乐意奉陪。他天性好热闹,每天都希望家里闹得热气腾腾,实在没人闹他就把音响的声音开得很大。他可以在闹哄哄中入睡,越闹越睡得深沉。假如家里很安静,他反倒睡不着觉。两天里没人上他家玩,他便闷得慌,就打电话叫人来打麻将。他对他的牌友说:“我打牌不是为了赢钱,纯粹是玩。”

    他的牌友充分理解他道:“那是那是,你这鳖就是好玩。”

    玩了大半个晚上,他送走牌友后,懒懒地爬到铺上,要老婆替他捶捶背。老婆有点责怪他说:“你每天晚上都打牌,你也休息一两个晚上看看。”

    他倦倦地打个哈欠:“我都五十多了,除了打打麻将,想不出用什么东西来打发时间。”

    老婆觉得还有别的路径道:“看电视也可以打发时间。”

    大毛不屑于守着电视看说:“那是你们女人的事,我对看电视没兴趣。”

    大毛和老婆的卧室在三楼,这是间很大的卧室,有二十多个平方。大毛将卧室装修成木屋,上上下下都钉着杉木板子,进卧室要脱鞋。卧室里的摆设很简单,除了一排衣柜,就是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和一个带梳妆台的矮柜,梳妆台是老婆用的。大毛偶尔会站到梳妆台前照照镜子,从而发现自己在一天天变老,有点像记忆中的老父亲了,不觉就苦笑一下。矮柜上搁着一组先锋牌六扬声器音响,这要算是大毛的爱物。他喜欢听着叫叫嚷嚷的音乐睡觉,尤其爱听充满激情的文革歌曲,倒不是他怀念“文革”,而是怀念伴随着“文革”悄然而去的年轻岁月。“文革”歌曲能让他想起已被他遗忘的某些事,并于那些场景中年轻的他会突然跳到脑海里,颇有几分傲气和讥讽的样子对他一笑。

    大毛在卧室外面的阳台上摆满了花木,白玉兰、九里香、含笑、栀子花、茉莉花、山茶树等等。他摆它们是希望进入他卧室的空气能纯净点儿,顺便还吐点氧给他。另外,他由衷地喜欢看它们开花,喜欢嗅它们的花香。做了多年的花木生意,他已跟花木产生感情了。他喜欢闻白玉兰的馨香,喜欢闻含笑那种香瓜一样的馥郁,喜欢嗅栀子花那种浓烈的芬芳,喜欢闻带点野味的甚至是刺鼻的九里香香味,还喜欢闻茉莉花飘散的淡淡的清香。他最喜欢的还是白玉兰。他觉得白玉兰素洁,不像妖娆的妇人,而像冰清玉洁的少女。那种淡淡的馥郁常让站在花木面前的他痴迷。他每天回到家里都瞧瞧花木,看看枝叶的颜色,花蕾的大小,哪根枝上又长出了新花苞,哪片叶子枯了。应该掰掉。老婆是个能干的女人,把所有的家务都揽在身上。他回家不要做事,惟一的事就是用极大的热情呵护着花木,拎着洒水壶为花木浇水。如果时间充裕,他还替一钵钵花木松松土、施施肥。假如他哪天不回家,他会打电话嘱托老婆,什么花应该浇多少水,是浇透还是淋湿即可。他望着天气,嘱咐老婆说:“多浇点水。”或者:“淋湿就可以了。”

    大毛喜欢上花木完全出自于他的监狱生活。那是上个世纪的80年代,他因“文革”中有打砸抢的行为于“文革”后被判了十年徒刑。十年的监狱生活极为艰难也极为枯燥,惟一能安慰他的是监狱里那几株白玉兰树。那是县监狱建成时栽的,已长成大树了。一到六七月,那种白玉兰的馨香便不请自来,让大毛不由得陶醉于白玉兰的芬芳之中。那时他常常于黄昏时瞧着白玉兰,看着那几株白玉兰渐渐隐蔽于漫漫长夜里,领略着夜风吹来的香气,常想这个世界里只有花木是最友善和无私的。1987年,他三十七岁,出狱了。他弟二毛骑着辆破摩托车来接他,一脸的汗,一身的灰。那时二毛刚成立一个建筑队,有二十几号人,一半是脚杆子上沾着牛屎的农民。他对大毛说:“哥,你出来没事就到我建筑队,我们一起干吧?”

    他对二毛说:“我想办个植物园,培植花木去卖。”

    弟瞅着他,“你神经哦,”弟说,“有几个办花木植物园发了财的?”

    弟又说:“再说你哪里来的钱办花木植物园?”

    他瞟一眼二毛,说:“所以要你支持。”

    二毛不支持他地一摆手:“我从不做我自己没把握的事。”

    大毛成立大毛花木公司是90年代的事。大毛在弟弟的建筑公司里干了几年,但他不喜欢做弟弟的副手。小时候二毛是要看他的脸色行事的,如今变成要看二毛的脸色行事,他不情愿。有一天兄弟俩为一件事发生争执,弟弟摆出老总的样子压他。他冷笑一声,对弟弟说:“我们的个性都太强了,捆在一起搞事不行。你借我十万元。我去搞一个花木公司。”

    弟弟有些迷惑地望着他:“大毛,我并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大毛认真道:“我晓得。不过你也晓得我的脾气,我认准了的事就一定要干。”

    大毛进一步说:“这事我想了很久了,我打算到县城开家花木公司。”

    起先两年,大毛的花木公司并不赚钱,一年下来甚至还亏钱。但他跑了几趟长沙并把花木公司移到长沙的南郊后,就开始赚钱了。那时候花木公司还没几家,可以说也就四五家,而他的公司搭的花房面积是最大的。一些单位或个人,特别是希望从他这里获得回扣的宾馆或酒店来采购花木的人,那简直是大把大把的钱往他的口袋里塞。那几年他赚饱了,一年能赚几十万。不像现在,花木公司成堆,形成了规范的花木市场,你卖贵了不会有人买。当年一盆银杏可以卖两千元;一钵凤尾竹可以卖三百元;一钵大一点的白玉兰可以卖两百元;一钵从广州进来的栀子花可以卖一百五十元。现在呢,一盆银杏最多能卖几百元;一钵凤尾竹只能卖五十元钱:一钵白玉兰只能卖三十元;一钵栀子花也只能卖三十元钱。那时候价格由他随便定,他三十元钱进来的一钵花可以做三百元钱卖。现在价格降下来了,不是随口喊了,你开高价没人买了。你店里有,别人店里也有的东西就变得烂便宜了。现在来花木市场买花的人,大多首先在市场里转一圈,问问价格,你卖五十,他卖三十,人家凭什么要买你的?现在生意不好做,做的人多了,不可能再有那种日进斗金的美好事情了。他于去年撤回来了,撤回了县城。他觉得该赚的钱已赚了,而且长沙的空气太龌龊了,越来越多的汽车排放的尾气让他感到窒息。他还是喜欢黄家镇。他把长沙的花木公司留给他与前妻生的儿子。他早几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喜欢跟一些在社会上瞎玩的年轻人混。假如他那时没蹲监狱,他儿子一定是另一种命运。他感到有些愧对儿子。他是有意把公司留给儿子,让儿子学会独当一面。他说:“公司留给你,在这里不要打架,你要好好做生意。”

    他回来了,觉得还是家乡好,至少空中没有长沙那么多废气,因为到处生长的树木和草地有净化空气的能力。他对他的朋友说:“我是个恋旧的人,离不开这片土地。”

    有个年龄与大毛相近的老板开着辆黑色帕萨特驶到改革路他的别墅前,这是2003年5月的一个下午。这天下午天色很蓝,空气非常洁净,可以嗅到大地上花的馥郁和树木的芬芳。老板径直步人了客厅。大毛见是他。叫了声哎呀,原来这人是他多年前的牢友,因诈骗罪入狱的。两人曾住同一问牢房,头挨着头睡。这人姓马,长一张马脸,一双鼓眼睛也有点像马的眼睛。“马鳖,”大毛瞧着穿得很讲究的马老板,“什么风把你这杂种吹来了?”

    马老板咧嘴一笑,坐到沙发上,掏出金世纪烟。他弓起身,递一支给大毛。“金世纪,”他告诉大毛,“比芙蓉王还贵一点。抽一支。”

    大毛笑笑,也不客气地点上一支,吸着。“好久没看见你了,据说你发了大财。”

    “发卵财,”马老板说,“我现在就要破产了,我搞的那个项目银行里不肯投钱了。”

    马老板这些年里干这里那里骗了些钱,就想改做正行。他年龄不小了,有点想后路了,便在县城街上弄了块地皮,想建一栋家电商场出租。但商场建到一半,银行突然不肯贷款了。有人揭发那个贷款给他的银行干部吃回扣吃得很凶,那干部被革职审查了。现在是马老板的节骨眼上,他必须弄到钱将商场的顶封了,不然他前面的投资及银行的前期贷款就打了漂漂。他满脸苦恼地对大毛说:“你这鳖有兴趣没有?你可以加入进来。将来股份分成。”

    大毛晓得马老板的为人,他那张嘴可以把死人说成活人,这也是他四处行骗而屡屡得手的原因。大毛太了解他了,晓得他天生是个骗子。大毛说:“我赚的钱都买了房子和地。我只有花木。你的商场开张那天,我可以送你一些花木,给你的商场绿化绿化。”

    马老板正色道:“我开来了一辆帕萨特,去年买的,1.8T,最好的配制,三十二万。我现在需要钱,我只做二十六万抵押给你。”马老板说着将行驶证、养路票和保险卡统统拿出来给大毛看。“上面都是我的名字,我一点也没骗你。车子就停在外面。”

    大毛随马老板走到帕萨特车前,马老板打开车门,让他看车内的装饰。大毛坐了进去,车内有一种淡淡的香水味。车看上去显得很气派很老板味。大毛早有买车的想法,之所以没买是嫌车太贵了。他有些动心,但他没把动心放在脸上,他清楚马老板别的本事不怎么样,察言观色是他最大的狠。大毛说:“我不会驾驶。再说我觉得还是贵了点。”

    马老板粗声叫道:“我的天,这还贵?这是帕萨特呢。”

    大毛递了支芙蓉王烟给叫屈的马老板,“我只能说我考虑几天再答复你。”

    马老板很大气的模样扫他一眼,“行,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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