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伢子的一生经历了很多事情，打过架，坐过牢，做过生意等等，但他现在除了一身衣服和几间母亲留给他的破烂不堪的房子，便一无所有了。他的一生，最热衷的是赌博。他想他可能天生就是个赌徒。因为赌，他的粉店输掉了；又因为赌他前两年在街上开的装饰材料店成了别人的店子。他有时候也痛恨自己赌博，但这种痛恨不过是过眼烟云，一觉醒来他又成了毫无节制的赌徒。三伢子现在没钱玩了，他总是想要到哪里去搞点钱就好。他想到了抢银行，但他清楚那样做有可能会搭上性命，就没把这种念头付诸行动。回想从前，他觉得改变他人生态度的是他读初中的那一年。那年夏天，他和一个姓周的同学偷偷下河游泳，他没什么，那个姓周的同学却没再浮上来。他看见周同学在水里挣扎，他大呼救命。那边有几只船，船上有大人，他们都是水性很好的船夫。他们听见他呼救却冷漠地转过了背。这事发生在上个世纪的70年代中期。这具生命的消亡给他的打击很大。有很长一段时间周同学会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问他：“三伢子游泳去不？”这让坐在教室里的他颇为不安，因为那天恰恰是他邀周同学去游泳，尽管他向学校老师和死者的父母撒谎说是周同学叫他下河游泳。也许就是从那件令他害怕的事情开始，他学会了撒谎和面对来自于内心的恐惧。
三伢子经历了好几个女人。他的初恋是他同学的姐姐，那个姐姐没有给他任何东西，因为他只是暗恋她。后来那女人嫁给了县城里的一名干部。三伢子后来喜欢上的一个女人也成了别人的老婆。那只能怪他，他对她很粗暴，动不动就挥拳头，把她活活地打跑了。之后，他跟异南春饮食店的一个女服务员有染。那个女服务员其实对他很不错，但他也没珍惜，因为他突然厌倦起女人的管束来了。他爱玩，感到结婚生子是一件很没趣的事。后来他又跟一个比他小整整十二岁的姑娘好过一段时日。一度他十分爱这个姑娘，为此他们结婚已结到节骨跟上了，房子啊家具啊铺盖啊统统备齐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他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要放弃，仿佛活着就是为了证明他可以放弃一个又一个睡到他床上的女人似的。
有时候他也回想跟他好过的一个又一个女人。他发觉她们在他眼里已变得很模糊，甚至连长得什么模样也想不清楚了。他惟一还能记得的女人名叫黄琳，如今在监狱里蹲着。她用锤子砸死了一个跑到她开的服装店门前吵事的人，因而被判了十二年徒刑。这事发生在前年。这个女人是他真正爱过的女人。当他听说她被判了十二年徒刑后。他曾去看过她。他买了三斤半肥半瘦的猪肉，亲自为她炒了一大钵红烧肉，另外还买了两斤桃酥和五斤巧克力豆。当她看见他拎着这么多东西来看她时，她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笑笑：“这是红烧肉，我特意给你炒的。”他又说：“这是两斤桃酥，你那时候最爱吃桃酥了。这是巧克力豆。我本来打算买德芙，超市里没有，就改买巧克力豆。”她感动得掩面而泣，呜呜呜呜呜。他说：“黄琳，你哭起来很难看，莫哭。”黄琳就不哭了，改为低声抽泣。他安慰她：“十二年很快会过去的。想想吧，1994年我们好的事情，记得吗？当时我们在舞厅里跳舞——镇文化电影院的舞厅。还记得不？”她点点头。他说：“一眨眼就过去八年了，你那时二十岁，我三十二岁，现在我都四十了，你也有二十八了吧？”她又落泪了，抽泣道：“当时你要是再来我家哄哄我，我也许就不会跟你分手。”他送一个哈欠给她说：“只怪我当时太爱玩了，一点也不晓得珍惜女人。”临走时，他见她一步一回头地瞅他就安慰她说：“过一阵我再来看你。”
他没有再去看她。尽管他有时候想去看这个可怜的女人。但当他做好了第二天去的准备时，先一天却打了一通宵牌或打了一通宵桌球，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了。或者当他想到应该去看她时，口袋又干了，就跟现在一样只剩了一串门钥匙和一包烟。他点上支烟，抽着，看着窗外明净的天空，问自己：“今天我应浚搞什么？”他想不出今天应该搞什么。
这天上午九点多钟，他在异南春饮食店碰见了二牛。他们曾经是好友，那是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他们曾经在镇尾的黄公庙后面的树林里踢树，为的是打架时可以一脚把人踢伤。他们曾经为了一个女人同二毛和章伢子他们大打出手。他们的好友大脑壳就是死在章伢子手上。为此，他对二牛很有意见，因为祸是二牛惹的。那女人是章伢子的老婆，二牛鬼迷心窍，居然无视章伢子的存在，明目张胆地把那女人接到镇陶瓷厂的单身职工宿舍里睡觉，结果就酿成了大祸。后来他们分手就是因为这事。二牛坐在饮食店的一隅吃着包子，桌上有杯茶，还有黄小安也坐在那里，也在吃包子和喝茶。三伢子笑着走过去，坐到二牛和黄小安的对面。黄小安问他：“你如今搞些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三伢子做出潇洒的样子一笑：“玩，什么事都没搞。”
“玩？”黄小安不相信这个不安分的人，“真的就是玩？”
“玩。”三伢子点燃一支笑梅烟，“抽支次烟不？我只有这样的烟。”
黄小安和二牛一人接了一支。黄小安从他抽的烟上便能看出他没什么缴用。大脑壳生前曾背着三伢子对他和二牛评价三伢子说，三伢子比他们多个心眼。然而，三伢子也没混出名堂来，仍在街上打流，但名声一点也不光彩。他于这些年里听别人说了很多三伢子的坏话，说他做人不义道，说他在背后玩人什么的。由于他经常做一些损人利己的事，朋友越来越少了。这就是他的“心眼”？黄小安望着脸上有些自鸣得意的三伢子说：“我以为你发大财了。”
三伢子脸上微微一红，“我没发财。你以为发财那么好发？”
黄小安和二牛都笑了。二牛笑三伢子说：“他们说你做做人太不不不义道了。”
三伢子又脸红了，“不是我不义道，”他说，吐口烟，“你要有钱才能义道，没钱想义道也义道不起来。你说是不是？所谓仗义疏财。你要有财才能疏财，没财疏什么呢？”
二牛想起当年他在三伢子开的粉店里吃粉，三伢子对他说“二牛你还没付钱的”，心里就有火，说：“你这鳖最最大的缺点就就是把钱看看看得太重了。”
三伢子这一回没有脸红，倒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你说这个世界上谁把钱看不重？谁不要钱？没钱我们才坐在这里，有钱你会坐在这里呷早茶？那边有怡园酒店，还有小华天，一杯人参乌龙二十块钱，这里一杯茉莉花茶才一块钱。”
黄小安说：“是啊。有钱都晓得享受，没钱当然只能坐异南春了。”
二牛摸摸脑袋。他的脑门上还有过去打架留下的疤痕。他说：“空话莫莫说了，只怪自己当当年没有读读得书，要是那那时候多多读些书也不至至于落到这这种地步。”
“那时候讲不得，”黄小安说，“我跟我儿子说，我们那时候没读书是当时的政治宣传害了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那么大一个的字贴在教室里，我们还读什么书？结果真的成了社会主义的草，而且还不是青草，是枯草。”
黄小安喝口茶又说：“我跟我儿子说，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就是像他老子样做草，还不到四十岁就被社会淘汰了；一条路就是做苗，长成大树。没有第三条路。”
黄小安抽口烟，将烟雾吐到二牛脸上，边抠着脖子上的痒处，边感叹说：“我可以跟你们说，现在初中生学的东西都比我们当年读高中学的东西还要深奥。我看不懂。”
他们三人里只有黄小安有儿子，三伢子和二牛都没有。三伢子嘻嘻一笑，“有什么好后悔的？已经过来了，别的什么事情都不想了。”
十点钟黄小安先一步走了，留下了无事可干的三伢子和二牛。两人对视一眼，过去的怨恨仿佛于这一对视中化解了。这两人现在是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谁也不比谁强，何况还有从前的友谊作为铺垫。“想想年轻的时候真的好玩，什么事都不想。”三伢子率先回忆他们的友谊说，“还记得吗？那时候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黄公庙后面的树林里练打。有一次下雨，只有我们两个去了，大脑壳和黄小安都没去。”
“记得，”二牛说，“那天大大脑壳说他脑脑壳疼没来，小小安说他看下下雨就没起床。”
“那时候真无忧无虑，”三伢子说，“一天到晚想的是如何增强力气打架。我家里还有那把匕首，就是那时候用扁铁车的，现在还丢在我柜子的抽屉里。”
二牛望着三伢子，“你你现在还留留留着？”
“留着，”三伢子呷口茉莉花茶，“有时候看见它就想起年轻时候跟二毛、章伢子他们打架的事情。现在二毛鳖倒是混得人模狗样了，开着奥迪车。”
二牛点燃烟，深深地吸了口，将目光从三伢子头上抛过去，落在街道上。三伢子也望了眼身后，突然看见大毛的帕萨特从门口驶了过去。他脑海里出现了大毛家的那只保险柜。昨天他在大毛家打牌，他看见大毛的妹夫拎回来一包钱，都是百元大票子。大毛停止打牌，拿着那包钱（他估计至少有五六万）上了楼。他问大毛把这么多钱放在家里不怕别人偷？大毛说他有保险柜。此刻，他脑海里蓦地闪现了大毛家的保险柜。他相信那保险柜里一定有很多钱。他说：“妈的，我们还是要想办法搞点钱呢。”
他用了“我们”两个字，二牛就看着三伢子。他扭过头来，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瞧着二牛说：“我们两个鳖搞点路不？当然前提是看你现在还有没有那种胆子？”
二牛最不愿意别人小觑他了，马上问他：“搞搞搞什么路？”
三伢子放低嗓门，“人无横财不富，抢。”
二牛有些紧张地问他：“你要我抢抢抢银行？”
三伢子摇摇头，“抢银行是蠢人干的事，银行有保安，他们有枪。抢银行是送死。”他扫一眼周围，目光闪亮地盯着二牛，再次放低声音说，“抢大户，现在不是有很多人家里有钱么？因为银行不断降息，一些人已不到银行存钱了。我们就抢他们的钱。”
二牛迟疑了下，眼睛也亮起来。问三伢子：“你有具具具体对对象吗三伢子？”
“有，”三伢子说，“大毛，他家有只保险柜，保险柜里至少有七八万块钱。”
二牛将一口蹿到喉头的痰吐到地上，“七七七八万？”
“你只说你有胆子没有？”三伢子问二牛，“有胆子就由我来安排。”
二牛憧憬着七八万块钱落入他们的口袋那番景象说：“有。你安安排吧，怕怕怕个卵！”
三伢子伸出手，要同二牛握手。二牛这双手于这么多年里从来没伸出来同谁握过，因为认识的人都是几个现人，没有谁有这种爱握手的外交习惯，对这种举动自然就有点陌生。他迟疑了下，还是伸出他那只有力的大手同三伢子握了。三伢子握着他的手，感到心里有几分把握地小声说：“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能有第三个人晓得。”
二牛表示他懂这种事道：“我晓晓得。”他把熄了火的烟又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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