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放学回家,就听父亲、母亲在屋里说话——
他爹,今天他五婶去送粪用羊套车拉,坡那么大,半天没爬上去,车子往回倒,差点人羊都滚沟里去,幸亏我撞见,拉了一把,要不然出大事了。
什么?拿羊拉车?真亏她想得出。那羊她养了六七年了吧,老羊了,能拉动车?唉,要不是老五走得早,真苦了她了。
羊是老羊了,可大小是个帮手。当初她五婶要不是死活跟他五叔,也就到不了今天这地步……这都是各人的命啊!
噢,父母在说五婶家的事。
五婶在村里是个“名人”。她的故事一串连一串,三天三夜说不完。
五婶是我家邻居,住东墙,其实和我家并没什么血缘关系。
母亲说过多次,五婶和五叔自由恋爱,五叔爹娘死得早,家里穷,五婶家人不同意,她自己硬偷跑来的,婚礼也没有,就过起了日子。两人你敬我爱,日子倒也过得红火。也许是老天爷妒忌,五叔只跟五婶过了十年没到头就得急病走了。五婶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哭过,伤心过,擦把泪,日子还得过下去。
五婶生得娇小,模样漂亮,性情温顺,活脱脱一朵小花。在农村,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过日子,苦累可想而知。母亲说,你五叔走后,上门提亲的踏破门子,她也曾帮忙张罗过一门亲事,可你五婶连看都不看。她是怕儿子受委屈。一晃就是十年。
虎子明年考大学了,花钱还在后边。母亲说。
是啊,你平时能帮帮一把,邻邻居居的。
嗯,邻帮邻,应该的。何况那年小四洗澡掉水里差点淹死,是他五叔救了他,这恩情我都记着呢……
父母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心思听下去。我只对五婶用羊拉车的事感兴趣。我撂下书包,转身跑出去看热闹。
五婶正在院子里往架子车上铲粪。母羊个头挺大,只是比较瘦弱,身上缠了两根大草绳,两根长木棒一左一右夹在脖子上。母羊站在那里,眼睛安详地看着五婶装车,嘴巴不停地来回嚼动,一溜青草汁顺着嘴角流下来,那撮又厚又长的山羊胡子跟着嘴巴运动来回摆动。
粪篓铲满了,五婶弯腰推起车子,老母羊在前面拉,母羊身上的两根绳索跟着车子走动的节奏一松一紧,一松一紧。我调皮地跟在一边,拿根小木棒当鞭子,吆吆喝喝驱赶着母羊。母羊低着头,只顾拉车往前走。母羊拉车的样子让人觉得不是一只羊,更像是一个拉船的纤夫。
后来,我出村上初中,住校,来回匆忙,便再也没见过五婶用母羊拉车的情景。但听母亲说,五婶还经常用母羊拉车送粪运庄稼甚至种地。母亲还说,她不止一次要帮五婶拉车,可五婶就是不肯,说自己能行,弄得母亲想帮帮不上。你五婶是不想欠人家人情。母亲说。没想到,看她柔柔弱弱的,骨子里那么要强。母亲自言自语说。
初一下学期,暑假,一天,我问母亲,五婶还用羊拉车不?母亲说,那羊前两天刚卖了。
卖了?咋舍得卖?我问。你五婶她儿子不是考上大学了吗?急等着用钱,就卖了。卖羊那天,你五婶喂了最好的草料,搂着母羊的脖子半天不松开,饭都吃不下。
我心里有些失落。是为再也看不到五婶用羊拉车的稀罕景,还是再也听不到五婶家羊咩咩的叫声,说不清,真说不清。
十几天后的一天,我突然听到隔墙传来羊叫声。跑出去朝五婶家院子里一看,只见老母羊又回来了,正站在院子里欢快地吃草。听到动静,老母羊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自顾自地吃草。
我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说,说来也神了,那天你五婶正推着黄豆爬坡,一只羊跑过来,用头顶着车子推车。你五婶仔细一看,是老母羊又回来了。你五婶当时就搂着老母羊,眼泪呱嗒呱嗒流下来。当天,她找到买羊的那户人家,把钱退了回去……
这羊通人性啊。母亲说。我注意到,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圈红了。
蓦地,我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我朝正在吃草的老母羊投去深深的一瞥。
后来,我到县城一中上高一那年秋天,五婶一个人上坡收庄稼,被毒蛇咬了,等村里人发现时已经晚了,几天后五婶走了。父亲和村里人把五婶葬在村东老林,和五叔合葬在一起。
五婶终于又和五叔团圆了,想必在那边日子一定过得很红火吧?我想这是一定的。
我问母亲那只老母羊呢?母亲说,你五婶走后,老母羊趴在她家门口,一连趴了好几天,不吃不喝,谁喂也不吃,最后饿死了。你爹把它埋在了你五婶的坟旁,和你五婶五叔做伴去了。
在城里,梦里,我不止一次听见咩咩的羊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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