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教师,退休后闲着没事,村里有婚丧嫁娶的,就都来请他帮忙,写点儿请帖、挽联什么的,有时也在场面上讲几句话。父亲很乐意,他一肚子的才华,又得到了发挥。再后来,有邻里吵架的、婆媳不和的,也都来请他调和。父亲有求必应,每次都把事情办得很圆满,他渐渐成了村里的大能人。
一天,村里的大奎来找他,进门哭着就给父亲跪下了。大奎说,俺爹得了癌症,都晚期了,医生说没有多少天的活头儿了。爹头脑还算清醒,可这几天突然不吃不喝了,像有什么心事,问他也不说,可把俺愁死了。父亲说,别哭了,我去看看。父亲来到大奎爹的床前时,他正仰面躺着,很虚弱。看见父亲,两眼一闭,挤了几滴浑浊的老泪。
父亲拉着他的手,说老哥,我陪你说几句话吧。他点了点头。
父亲说,大奎娘死得早,你把大奎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不容易啊。他又点了点头。
父亲又说,大奎已长大成人了,又给你养了个大孙子,也该知足了。
大奎爹嘴唇动了动,憋了好久,“唉”了一声。
父亲说,你有心事吧?要是信得过我,就说出来听听。
大奎爹两眼无力地看着父亲,轻声说,我这辈子太苦了,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就得了该死的病,心里憋屈啊。我就想——就想死后,让大奎给我风风光光地出个殡,就知足了。说着,那泪又来了。
父亲揉了揉发红的双眼,把大奎叫到床前,说,这容易,你想怎么个风光法?我让大奎照办就是。
唉!大奎爹轻轻叹了口气,说大奎日子过得紧巴,我真是不忍心。就怪我这当爹的没本事,没给大奎攒下钱。
这是啥话,咱当爹的把孩子抚养成人就行了。这样吧,过几天就让大奎去城里的“殡礼店”,把冰箱、彩电、洗衣机啥的给你置办齐了,再预订一辆高级轿车,顺便给你备好一千万美元。再给你雇一套十支喇叭的响器班子,那一天灵棚里就放你最爱听的吕剧《李二嫂改嫁》,行不行?
真的?大奎爹两眼一亮,随即又喘着说,可这要花多少钱啊。
父亲踩了一下大奎的脚,大奎忙说,爹,您放心,我银行里有钱呢。
父亲又对大奎说,去找张纸把这些事情都写好,按个手印,也好叫你爹放心。
父亲拿着大奎写好的字条,在他爹的脸前举着,说这下放心了吧。字条上那个红红的指印,映得大奎爹一脸的暖色。他点了点头,说,真好,这个殡应是咱村最风光的了。
父亲走时,大奎送到门口,一脸的愁容。
父亲说,你小子傻啊,后事当然从简,可你爹走之前,你可把戏给我演好了。
不久,大奎爹就走了。父亲又被请去写挽联,大奎当着大伙儿的面对他说,爹走得安详,很知足,这要感谢你的“快乐死”呢。
因了父亲的“快乐死”,不经意间,父亲的大名就走向小镇,甚至小城了。
终于,有小轿车把父亲接进了城里。当他站在豪华的别墅楼里时,才知道这是一个大局长的家。局长的父亲也得了绝症,也有满腹的心事。老人大概卧床好久了,身体很虚弱,但满脸的慈祥。他朝父亲点了点头,就让房间里的人都走了。他说,我想请你帮我办一件事,要不我死不瞑目啊。父亲一下懵了,觉得老人神经出了问题,一个局长的父亲竟要一个平头百姓帮忙,这不是荒唐吗。父亲诚惶诚恐,满脸的窘色。
真的,你一定帮我。他又说了一遍。父亲坐在床沿上,点了下头。
我儿子是个大贪官,你帮我向政府检举他。老人显然累了,喘息了好一阵儿,又说,以前我找他谈了多次,让他自首,他死活不肯,还说我老糊涂了。
父亲犹豫着,说这不合适吧?
老人说,我干了一辈子教师,却摊上这么个儿子,真是痛心,我就是被这事憋出病来的。听说你是个能让人死前快乐的人,你不帮我哪行啊。老人一脸的真诚。
父亲说,那我试试看吧。
老人又说,我这里有不少孽子贪污受贿的材料,在我的床底下,你走时捎着。到时你就跟政府说我让你去的,也算是自首吧。这样他进了牢狱,也许能留下一条命。再晚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老人说完,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父亲也许好久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了,有些激动,他说,您就放心吧,我一定照办。
老人突然笑了,虽然勉强,却也耐看,像一朵秋天的野菊。
后来,老人的儿子就被“双规”了。再后来,老人就去世了,他死的时候很孤单,跟前没有一个亲人,可老人的确是笑着走的。
父亲知道老人死讯时,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亲手编制了一个大花环,全是纯天然的野花,淡雅庄重,上面是他写的一副挽联,献给快乐死去的老人。父亲打听着来到老人墓前时,坟头已是芳草萋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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