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富强

    县志里，发生在沂蒙山腹地的那次战斗，只有短短一行字：“是夜，日军集结三千余人经沂水店北犯，我军民奋起阻击。激战，毙伤日伪两百余人。”

    可事实上，那次战斗除了打得异常激烈，还相当凄惨。

    据黄老回忆，那天夜里，他们与日军先后三次交火。第一次为节省弹药，打得很保守，敌人冲到跟前才开枪，结果丢了阵地。第二次，双方都红了眼，部队上到营长，下至班长，基本上都打光了。到第三次交火前，他们只剩下了十二个人。

    不能再退了，后方正在突围。黄老当时任副班长，他命令部队迅速向“奶奶顶”转移，把鬼子牢牢拖住。

    可没想到，他们刚到山顶，令黄老感到恐怖和绝望的事情发生了。

    鬼子根本没追上来，反而撤退了。

    应该说不是撤退，而是他们进攻的方式改变了。

    刹那间，黄老头顶传来一声声怪兽般的啸叫，刺目的光束随即划破浓稠的夜幕，炮弹就像急雨一样扑落下来。

    整个山顶被密集的炮火覆盖、包裹、涤荡。狂轰滥炸中，黄老只觉得砂石横飞、血肉喷溅、天地倒悬、昼夜错乱。整个世界像燃烧的地狱，直至死寂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黄老奇迹般地醒来。天上正下着雨，遍地狼藉。黄老发现，除了自己，其余战友已全部壮烈牺牲。

    黄老稍一挪动，感觉身体就像裂开了一样，肚子上有条裂缝，仍血流不止。

    原来，日军已打扫过战场。丧心病狂的鬼子见拖住他们的只有十几个人，气急败坏，唯恐人没死透，又在身上补了刺刀。

    黄老明白，下山找大部队是不可能了。用不了多久，也许几分钟后，他也会死在山顶的这片乱石中。

    可他不想等死，开始像条即将僵硬的虫子，艰难地蠕动。

    他心里升腾起一个愿望：再看看死去的战友，如果有可能，给他们收尸！此后过程，漫长得像是一生。那种痛苦，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据黄老回

    忆，他也不知道爬了几天几夜，才终于在战场上找齐了牺牲的战友。然后，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把尸体一一拢在了一起。

    那些尸体，大都已残缺不全，有的甚至开始腐烂。可黄老像疯了一样四处摸寻，将遗失的残肢一件件找回。

    最后，一个意外让黄老感到匪夷所思：在那些尸体旁，竟然多出了一件残肢。

    那是一条几乎从腹股沟处就被整个炸掉的大腿，结实消瘦，像截弯曲的铁棍，又像被生生折断的树杈，露着白色的骨头，外表除了皮肤已被烧焦，大体还算完整。这条腿是属于谁的呢？

    此前，黄老先后找到过十几件残肢，有头、胳膊、手，甚至耳朵、眼球，也有大腿。但凭记忆和尸体残缺，他已经将那些残肢一一归位。毕竟，他与战友们朝夕相处，不可能搞错。

    退一万步讲，即使搞错了，也不可能凭空多出一条大腿来。

    黄老百思不得其解，世上没有人长着三条腿。如果说这是鬼子的腿更不可能，山顶根本没有发生肉搏，对方不会被砍下一条大腿。或者说，鬼子更不可能让一个重伤员上山，然后把他的大腿丢在这里。

    多出的大腿，究竟是谁的呢？

    黄老以为自己会死在山顶，可命运却让他活了下来。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还活到了现在，成为一名百岁老人。

    大半个世纪后，陆续有年轻人来看望黄老，听黄老讲那些过去的故事。偶尔，黄老也会谈起那次战斗。年轻人听后，总有人笑着提醒黄老：

    “您是不是当时被炸懵了，出现了幻觉，那条大腿不就是您自己的吗？”

    黄老听了，总是摇摇头。一开始，还矢口否认。后来，干脆无动于衷了。就连那次战斗，也很少再去提及。

    当年，黄老再次苏醒是在部队医院中。这次醒来，黄老嗷嗷大哭，他发现自己的两条大腿，已经被齐齐截肢。他成了一个没有腿脚的人。

    等哭够了，躺在病床上，黄老忽然想起了“奶奶顶”上的那只大腿。那只大腿，会不会就是他自己的呢？想到这，黄老一把拽住身旁的一名军医问：“大夫，我的两条大腿呢？”

    军医转过身，满脸都是汗水加好奇：“我说孩子，你这是第五次转院，谁知道你在哪儿截的肢？保住命就不错了，还要什么大腿！”

    黄老想，是，没错。可山上的那条大腿，究竟是谁的呢？

    真相，已经被永远掩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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