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

    柳城无柳，村落像羊粪球哩哩啦啦地散落在丘陵山地里。柳树沟就是其中的一粒羊粪球，不起眼。

    柳树沟的人都老实。柳疙瘩大名叫柳风宝，人迂腐，木讷，在弟兄里排行老小。辽西人习惯管家里的老小称为“老疙瘩”，柳疙瘩就是这样得名。

    柳疙瘩家境贫穷，心地却很善良。1933年，地面上不太平。日本鬼子和伪军打热河，死了不少人。

    清风岭的柳毡匠老儿子参加义勇军，跟鬼子对着干。热河战役的时候，被鬼子的炮弹轰死。丢下八十岁的老娘和仨闺女，媳妇山红想改嫁，无奈丢不下一家老小。乡亲们就劝她“坐山招夫”，前院碾子后院磨，进门就能当爹，条件不错。

    因为是义勇军的遗孀，因为一家五张嘴等着吃食，负担太重，无一应招者。

    柳疙瘩年过三十，尚没有婚娶。有好事的媒人就提亲给柳疙瘩。柳疙瘩的家人反对，勉强同意见面。柳疙瘩见山红模样俊俏，家里又有土地，聊了一回，两人一见如故。

    柳疙瘩卷了行李卷，入赘到清风岭。

    柳疙瘩手脚勤快，山红对他一心一意。有了女人的滋润，柳疙瘩过日子的心气很足。庄稼嗖嗖地长，孩子们也齐刷刷地拔节一般往起蹿。转年，柳疙瘩和山红也生育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过日子讲究人丁兴旺，柳疙瘩家一下子成了大户。

    这一年的冬天，几个孩子在清风岭的冰河上滑冰。日本鬼子的飞机从头上过，嗡嗡的声音很大。孩子们不知道躲，都在冰上欢呼。山沟沟的孩子都觉得新鲜，天上还有比鹞鹰大的铁鸟！

    谁想到铁鸟下蛋，日本鬼子丢下两颗炸弹下来，轰隆隆地把清风岭都炸醒了。

    在山上砍柴的柳疙瘩跑到河边，发现冰河上一片血污。

    雪白血红，分外刺眼。

    柳疙瘩红了眼睛，捡拾着几个孩子的遗骸。当晚，柳疙瘩怀揣菜刀下清风岭，打听鬼子的去处。有人告诉柳疙瘩，村公所没有鬼子兵，整个朝阳城就四个鬼子兵在那驻守。

    柳疙瘩疯了一样，嘶喊：

    “四个鬼子兵，凭啥就能管咱这多的人？”

    柳疙瘩闯入朝阳城，为死去的孩子们讨要说法。又有人告诉他，日本战败投降了。柳疙瘩坐在路边上号啕大哭，骂：

    “谁同意他们投降的，他们想祸害人就祸害人，想投降就投降啊。”

    日本真的战败了！

    一天夜里，不知道打哪涌来的日本人，呼啦啦地从清风岭上过。没有兵，都是一些老弱病残。游击队的枪声一响，这群日本人就像惊弓之鸟，四散奔逃。柳疙瘩拎了砍刀，也去堵截日本人。转一大圈，啥也没有看到。

    回来的路上，听见玉米地里有嘤嘤的哭声。冲进去看了，发现玉米地里蜷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柳疙瘩问小女孩哪的家，小女孩一开口，竟然是哇啦哇啦的日本话！

    柳疙瘩就急眼了，拎着砍刀想动手。小女孩扑倒在柳疙瘩的脚下，哀求的眼神看着柳疙瘩。柳疙瘩的嘴唇咬出了血，跺跺脚往玉米地外走。谁想到，那日本小女孩竟然跟了出来。柳疙瘩站住，小女孩就站在那不动，柳疙瘩走，那小女孩也跟着走。

    无奈，柳疙瘩带小女孩回家。媳妇山红也是吓了一跳，两口子彻夜未眠，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个日本孩子。

    第二天，柳疙瘩发现孩子昏倒在门口。两口子把孩子抱到屋子里，才发现这孩子肚子肿胀，虚弱不堪了。柳疙瘩两口子精心照料半月有余，孩子才算缓过了气色。好了以后，孩子跪地不起，求收留。

    柳疙瘩和山红商量，收养了这个日本遗孤。

    战乱年代，没有人注意柳疙瘩收养孩子的事情。日本飞机投掷的炸弹，炸死了柳疙瘩的一对双胞胎。双胞胎姐妹的名字一个叫对，一个叫双。日本女孩的名字后来就叫对双。几年以后，她学会了说中国话。

    新中国成立以后，柳疙瘩被举报，说他收养日本人，是汉奸。柳疙瘩和老伴山红坚持不说女儿是日本人。直到县里史志办的同志搞调研，劝柳疙瘩打消顾虑，这段历史才被公开。

    不久，已经分到供销社上班的女儿柳对双被日本的亲人认领。

    对双要回国的消息传来，柳疙瘩剜心一样舍不得。女儿对双还是回日本去了。老伴山红一股急火，再加上年迈，病倒，不久离世。

    柳疙瘩一直盼着柳对双能够回来。

    可是，自从柳对双离开中国以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再没有跟柳疙瘩有任何联系。

    柳城如今种植了很多柳树。进清风岭，会在村头看见一个弯腰弓背的老人，他就是柳疙瘩。

    上面的故事是他自己讲的，没有人求证真假。问过史志办的人，都说当初的老人都退休了，有没有这回事不好说。

    现在是什么节奏了，还有谁能够坐下来听柳疙瘩讲过去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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