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勇

    父亲病危，我不回去他是闭不上眼的！大哥在电话里告诉我。

    父亲在我们村里当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在退休的那一年，母亲因病去世了，这么多年来，父亲一直独居。大哥已经成家，在家务农，我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教书。我总想把父亲接到省城，可他不肯过来。实在想我了，也只是偶尔在冬季来我家小住一下，便又急匆匆地赶回去。

    近年来，父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前几年还能独立生活，可这半年以来基本卧床。

    明天就是五一劳动节了，但北方的天气依然很凉。

    当我赶到家时，看到父亲侧卧在土炕上，几乎没有了呼吸的气息，一双浑浊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

    满满一屋子人，大多都是屯亲。看到我回来后，大家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长气，个个如释重负，好像在说，你可回来了，老人可以安静地闭眼了……

    大哥轻轻地将父亲的身体挪转过来，看到的依然是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我的内心涌起一阵酸楚……

    大哥对着父亲说道：“爸，拴柱回来了！”

    父亲仿佛没有听到，却用力扭动自己的身体，再次固执地把自己的一双眼睛挪向窗外。

    你都回来了，咱爸怎么还喜欢看着窗外呢？大哥一脸疑惑。

    傍晚，亲属们逐渐退去。我对一直照顾父亲的村卫生所所长和大哥说你俩都回去吧，今天晚上我来照顾父亲。

    我独自一人坐在炕沿上，抚摸着父亲干柴一样的手，父亲的双眼依然紧瞪着，看着漆黑的窗外。

    半夜时分，我被一阵的寒意袭醒，火炕早已经没有了温度。

    我来到灶坑前准备引火烧炕，一本厚厚的日记本已经撕得零碎不堪，那是父亲的日记。

    我从小就知道父亲有写日记的习惯，只是从来没有认真阅读过。

    我蜷缩在被窝里，了无睡意，翻阅着父亲残存的几页日记。

    2003年7月25日 雨 星期五

    燕子，今天是你去世一周年的日子。非常巧的是今天中午有一只雏燕被雨水拍打在院内的水坑中，我把它捞起，放在屋内凉干，天晴了，我把它放了出去。我现在一直在想，燕子，它是你吗？

    2003年7月26日 晴 星期六

    今天早，我一睁眼已经六点多了，天为什么还是黑的？推开窗户一看，院子上空飘浮着黑压压一片燕子，根本看不到蓝天。它们欢叫着，起伏不定翱翔着，一年了，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地愉悦过。我知道，它一定是你！

    2004年4月30日 睛 星期日

    早晨，我听到有敲窗的声音，抬头一看，燕子们从南方回来了，我打开了窗户，它欢快地飞了进来。不停在家里盘旋着，出出进进，并开始叼泥建窝了。

    2004年6月7日 睛 星期一

    四只小燕子破壳而出，它们的叫声很悦耳。

    2004年8月6日 睛 星期五

    第二窝小燕子又诞生了，又是四只可爱的小燕子。

    2004年10月3日 睛 星期日

    燕子，你走了，傍晚，我看到空落落的燕巢时，心中有多少的酸楚啊！明年的春天你早点回来行吗？

    正看着日记，突然，我听到父亲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吃力地抬起一只胳膊，眼睛放着光彩，用力指了指窗外。

    窗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只只燕子像黑色的精灵在飞舞着。父亲的脸憋得通红，似乎想对我说什么。

    我清晰地听到他说：“开窗！”

    我推开了窗子，看到上千只燕子在院内上上下下飞舞着，它们把天空挡得严严实实，如若一片黑色的森林……

    父亲挣扎着要坐起来，我便将父亲扶起揽入怀中，看着窗外的燕子，父亲笑了。

    燕子似鱼跃般地在窗户内外穿梭着，父亲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手却慢慢地向下垂滑，此时我才恍然大悟，父亲是在等候从南方飞回来的燕子啊！

    窗外，燕子的身体几乎贴在地面上盘旋并悲恸地鸣叫着。

    此时，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慢慢地滑落，我没有呼唤父亲，而是将他抱得更紧。

    我不想吵醒父亲，是想让这微笑永远凝固在父亲的脸上。

    在送父亲火化的路上，年近七十的小舅告诉我，我母亲的乳名叫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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