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渥太华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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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逛百货商店的时候,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我的母亲。我感到很困惑,因为平生从没有跟她一起逛过百货商店。之所以会有此念,大概是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和人群有序的熙来攘往,在我看来会让她感到心满意足的缘故。在大街上看到那些患有老年痴呆症的人时,我很自然就会想起她;如今,我愈来愈频繁地想起她来,因为每每在镜子里看到与她愈来愈相像的自己。路过多伦多的联合车站,她也会自行来到我的记忆中,因为我第一次到这个车站,就是跟她,还有我的小妹妹,我们仨一起。那是战争期间的某个夏天,我们在换乘另一辆火车的间隙时就在这儿候车;我们跟着母亲一道回家,回她在渥太华峡谷的老家。

    她打算趁换车的匆忙间歇跟一个表亲见一面,但那个表亲最终也没有出现。“她也许抽不开身。”母亲说。她坐在女宾休息室里的一把皮椅上,休息室里光线昏暗,四周用嵌板围住,如今已用栅木板封闭起来。“她很可能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没法动身跟任何人见面。”母亲的这个亲戚是个法律秘书,在某家公司为大股东工作。母亲描述这家公司的语气是断然不容置疑的:“那是这座城市里首屈一指的法律公司。”我见过她,她曾经来过我家,当时的她头戴一顶硕大的黑帽子,穿一身黑色套装,嘴唇和指甲涂抹得鲜红,有如红宝石。她的丈夫没有一道前来。他是个酒鬼。母亲在郑重地陈述这个表亲是在当地首屈一指的法律公司从事相当重要的工作之后,会马上加上这句:可惜她的丈夫是个酒鬼。在她眼里,这截然相反的两者维系着某种平衡,它们彼此间的联结具有某种必然性和预示性。母亲描述人事,经常是兼顾这样相辅相成的两面,比如她会说起另一户我们认识的人家,谈到他们家堆满了钱,可以买到所有东西,独生子却是个癫痫患者;又如另一户人家,他们的女儿玛丽·伦威克是我们小镇上唯一一个走出去,在外面世界里博得了不弱声名的钢琴家,他们却抱憾说情愿用女儿的全部盛名换一双婴儿的小手。一双婴儿的小手?母亲的世界里,幸运从来都是与阴影结伴同行的。

    我和妹妹走进火车站,那里像是一个街道,各式店铺里亮着灯光,又像是一座教堂,顶部高高耸立,雕刻着各种纹样、图案,两侧则是高大的窗户。隐隐的火车轰鸣声似乎就在那些墙壁后蛰伏着,火车站里似乎还流窜着某种被扩大数倍的嗓音,中气十足,威力强大,一遍又一遍地向旅客播报各种费解的地名。用母亲给的零钱,我买了本电影杂志,妹妹买了些巧克力棒。我本打算对她说:“给我尝尝,不然我不告诉你怎么回到妈妈那里。”但她要么是因这车站的富丽堂皇震惊得不知所措,要么是长期习惯了对我依赖、服从,没等我开口,就掰开一块给了我。

    当日下午稍晚,我们登上了去往渥太华的列车。我们的座位周围全是士兵。妹妹不得不坐在母亲的膝盖上。坐在我们前面的一个士兵扭过头来,跟我调笑逗乐。他看上去很像鲍勃·霍普。他问清我从哪里来后,说:“你们那里的房子可也终于有第二层了吗?”声音尖锐,面无表情,透着股自作聪明的劲儿,简直跟鲍勃·霍普的表达方式如出一辙。我暗想也许他真的就是鲍勃·霍普本人,将自己隐藏在一套军装里,环游世界。对于我来说,这并非不可能。在我的想象里,在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小镇之外,甚至只需要在眼下的此地,似乎就自由游荡着世界上所有光芒四射的名流,他们随时可能出现在任意一个地方。

    多迪姨妈在车站接到我们时,暮色已经降临,她开车载着我们向她家驶去。她家在乡下,离车站还有好几英里。她身形矮小,长着一张尖尖的脸,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大笑一阵。她的车顶部是个古老的方形顶篷,车上还有副踏脚板。

    “那么那位尊贵的女士最后到底屈尊去见你们了没有?”

    她是指那位法律秘书,事实上她们俩是亲姐妹。多迪姨妈其实根本不是我们的姨妈,她不过是母亲的一个表亲。而她们姐妹俩之间从不说话。

    “没有,但她肯定是特别忙,抽不开身。”母亲很平和地回答。

    “哦,忙,”多迪姨妈说,“她一定是忙于将鸡屎从她的靴子上擦掉吧?”她开车飞快,不顾车轮是在连续崎岖不平的破路和坑洼上颠簸。

    母亲的手臂在我们两侧的黑暗里挥舞。“孩子们,孩子们!快看,这就是渥太华峡谷!”

    哪里是峡谷。我原本期待可以看到起伏的群山,或者至少是低矮的山丘,但在黎明时分曙光的映照下,我只看见原野和灌木丛。多迪姨妈正在窗外托住一只牛奶桶给小牛犊喂奶。小牛犊拼命将脑袋往牛奶桶里钻,结果牛奶溢了出来。多迪姨妈一阵大笑,一边斥责小牛犊,一边用力拍打它的身体,好让它的动作慢下来。她将它唤作可怜虫。“你这贪得无厌的可怜虫!”

    她身上套着挤奶专用服,衣服层层叠叠的,沾染着各种来历不明的斑点,像是学校戏剧演出节目里乞丐婆才会穿的那种沉甸甸的破烂衣服。不知何故,她把头发胡乱塞进一顶没有后檐的男式帽子里。

    母亲之前并没有教导我们可以相信那些像这样穿衣打扮、满嘴脏话的人,哪怕是熟人。“我没法容忍污秽不洁。”母亲总是这样说。但很明显,她可以容忍多迪姨妈。她说她们就像亲姐妹一样,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那位法律秘书柏妮丝比她们俩年龄大,而且很早就离开家了。)然后我母亲通常会接着告诉我们,多迪姨妈的生活是个悲剧。

    多迪姨妈的房子里空荡荡的,几乎只剩下墙。这是我住过的所有房子中最清贫的一个。我一度认为自己家非常贫寒,因为距离城镇太远,没有冲水马桶,也没有自来水,更不消说什么奢华格调的饰品,如软百叶窗,但跟多迪姨妈的家比起来,我顿时感到自己家其实布置得相当舒适:有书可读,有钢琴可弹奏,还有全套精致的餐具,地面还铺着一块买来的毛毯,而不是碎布头拼凑的破毯子。多迪姨妈的前厅有一把椅子,上面杂乱堆着太多东西,旁边的杂志架上塞满了过期的周末校报。多迪姨妈靠她的奶牛维持生计。她的土地过于贫瘠,无法耕种。她每天清晨都要挤奶,赶奶牛入圈分离,再将牛奶罐装上卡车车厢,驱车到七英里外的奶酪厂去把牛奶卖掉。每天她都在担惊受怕,唯恐那个总是四处巡查的牛奶检测员以奶牛结核病的名义将她的牛奶拒之门外。众所周知,他这么做无非是恶意刁难,只会将那些可怜的农民逼上穷途末路。巨额的奶制品贿赂让他过得相当滋润,多迪姨妈说。

    她的悲剧起源于曾经被人抛弃的往事。“你知道吗,”她问,“我以前被人抛弃了?”母亲曾经叮嘱我们不要在她面前提起与此相关的任何一个字,而多迪姨妈自己,就在她的厨房里,主动说起了这件事。大家刚吃完午餐,她在清洗碗碟,我在一旁帮忙擦拭,妹妹则负责将擦净的碗碟摆放整齐。(母亲没有在场,她去休息了。)她突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说起了“被抛弃”的旧事而且神情不无自豪,就像是别人说“你知道我有小儿麻痹症吗?”或其他类似的重大病症那般。

    “那会儿我正在烤蛋糕,”她说,“身上还穿着我的结婚礼服。”

    “是绸缎的吗?”

    “不是。是非常棒的暗红色美利奴羊毛料子的,因为已经是深秋了。牧师当时也在场。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爸爸总是时不时就跑到大路上去看新郎是不是来接我了。天色黑下来了。然后我说,挤牛奶的时间到了!我一把拽下礼服,而且此后再也没有穿上它。我将它收起来了。很多女孩都会放声大哭,但是我没有,我只是狂笑。”

    母亲跟我们也是这样讲的,只是最后她说:“这件事发生过的两年之后,有一天我回到这儿,跟她住在一起,晚上醒过来时,听见她一个人在黑夜里哭。哭了一夜又一夜。”

    我就那么样的

    在教堂里等,

    在教堂里等,

    在教堂里等。

    当我终于醒悟到,

    他就这样将我抛弃,径自离去,

    啊,我是多么神摧心伤,哀毁骨立。

    多迪姨妈对着我们吟唱了这首诗,她的手在铺着刚擦净的油布的圆桌上,犹自清洗着碗碟。她的厨房旷而大,像是一间大房子,有前门和后门,时常有风穿堂而过。她有个自制的冰箱,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玩意,里面冷冻着一块巨大的冰块,这冰块是她用儿童车从冰库里拉来的。冰库本身也很壮观,是一个有房顶的防空洞,里面的冰是冬天时从湖里切来的,拉到这里撒上木屑,可以一直存放到夏天使用。

    “当然不是这么回事,”她说,“这首诗跟我的情形不同,我的故事里没有教堂。”

    从多迪姨妈家出去,穿过原野,在去往另一处农场的路上,住着母亲的兄弟一家——詹姆斯舅舅和他的妻子莉娜舅妈,还有他们的八个孩子。母亲就在他们所住的那幢房屋里长大。那房子比多迪姨妈家的大,家具也更多,但外层也是深灰色,没有任何粉刷。所谓的家具主要就是那张高大的木头床,羽毛蜱虫在其上横行,有刻花的床头板颜色灰暗。床下堆满瓶瓶罐罐,里面装的东西并不是每天都会清理。多迪姨妈没有陪我们一起来。她和莉娜舅妈也很少说话。但是莉娜舅妈本身也很少主动跟别人聊天。母亲和多迪姨妈说,詹姆斯舅舅跟她结婚时,莉娜舅妈还是一个小姑娘,正当十六岁韶华,刚从蛮荒的林区里走出来。(这不由得让人感慨万千,这些小姑娘到底都去哪儿了?)我们相见时,她已经结婚十年还是十二年了。她个子很高,腰板挺拔,胸和臀都像木板那么平,即使圣诞节前她即将迎来第九个孩子,身形上也没多大变化。她的脸上布满暗色雀斑,眼睛很大,黑亮亮的,闪着轻微的光,像是动物的眼睛。所有的孩子都遗传了她的眼睛,而不是詹姆斯舅舅温和的蓝眼睛。

    “你妈临死前说的话,”多迪姨妈说,“哦,我现在都还能听见。不要碰那个毛巾!用你自己的毛巾!癌症,她以为你可以治好它,就像治好麻疹一样。她就是那么无知。”

    “我没法原谅她。”

    “而且还不肯让任何一个小孩靠近她。我不得不克制住自己,去给你妈擦洗身体。我见证了全部过程。”

    “我永远不能原谅她。”

    莉娜舅妈的身体一直很僵直,直至如今我才将原因辨认出来,她的僵直源于恐惧。她不允许孩子们在湖里游泳,担心他们会溺死;不允许他们在冬天去滑雪橇,担心他们会从雪橇上跌落下来扭断脖子;也不允许他们学习滑冰,担心他们会摔断腿并落下终身残疾。她总是不停地打孩子们,担心他们长大后变成懒惰的人,变成骗子,或变成总是打破东西的蠢人。他们并不懒惰,却总免不了打破东西;他们始终在飞奔着冲向自己的目标,并施展各种手段巧取豪夺;而且,理所当然的,他们也都是骗子,即使是那几个小的,他们天生是机智的骗子,即使在毫无必要的时候也要撒谎,也许是在练习撒谎,也许是因为从中体验到了乐趣。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编造谎言,隐瞒事实,结成联盟又彼此背叛。他们有着最敏锐和残酷的政治直觉。挨打时,他们会厉声号哭。尊严早已被他们抛之脑后,他们甚或是从不知尊严为何物,对他们而言,尊严是奢侈品。如果你不号哭惨叫,莉娜舅妈的痛打是不会停止的。她的胳膊像男人的那么长,那么强壮,她的表情定格在一种遥远隔绝的不容争辩的愤怒里。但是,也就五分钟,甚至就三分钟,孩子们就将挨打的事忘得干干净净。而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我身上,这么严重的羞辱会折磨我好几个星期,甚至是一辈子。

    詹姆斯舅舅还保留着爱尔兰口音,这种口音在母亲这里早已消失尽净,而多迪姨妈也差不多快丢掉了。在喊孩子的名字时,他的声音很动人,玛——丽,罗——纳尔德,露——蒂。轻且柔和,有种抚慰和愉悦人的力量,且不无嘲讽意味,就好像这些名字,或孩子们本身,是上天给他开的玩笑。但当他们被母亲暴打时,他从不阻拦,也从不抗议。你会以为所有正在发生的暴打,都跟他无关。你会以为莉娜舅妈也全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

    最小的孩子会一直睡在父母的大床上,直到更小的婴儿出生替代他(她)的位置。

    “他以前还曾来看过我,”多迪姨妈说,“我们曾经在一起痛快地笑过。他还会带上两三个孩子过来,但现在他已经不再来了。我知道为什么。有人告密。然后他就不再来了。她制订了规则。但是现在他开始报复她,不是吗?”

    多迪姨妈没有订日报,只订了份周报,就是她到火车站接我们的那个小镇出版发行的。

    “上面提到了艾伦·杜兰德。”

    “艾伦·杜兰德?”母亲疑惑地问。

    “哦,他现在已经跟一头荷斯坦牛一样高大了。他跟一个西方人结婚了。”

    “报纸上说他什么了?”

    “主要是关于保守党协会的。我打赌他想要获得提名。肯定是这样。”

    她脱掉了靴子,身体摇摆着,大笑起来。母亲背靠着玄关的支撑柱坐着。她们正在将黄豆切碎,做成罐头储藏。

    “我想起了那年我们送他柠檬水喝。”多迪姨妈说,回头看向我,“那时他还不过是个法籍加拿大人,夏天的时候在这儿待了几个星期,给我们帮工。”

    “只有他的名字是法国的,”母亲说,“他甚至从不说他的名字。”

    “你肯定想不到,他改变宗教信仰了,改信圣约翰了。”

    “他总是这么聪明。”

    “绝对没错。哦,太聪明了。但我们用柠檬水就愚弄了他一回。”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炎热到无论你怎么想象都不为过。我和你妈倒没觉得怎么样,我们俩可以躲在屋子里。但是艾伦必须在草场上干活。你可以看见他们把草垛放到草场上。我爸爸将草垛推送过来,艾伦要将它们散开平铺在地面上。我确信詹姆斯也在那里帮忙。”

    “詹姆斯帮忙把草垛扔到艾伦这边。”母亲说,“你爸爸负责开车,把草装进车厢。”

    “他们要求艾伦在草场上忙活。那样一种天气里,草场是怎样一种状态,你现在是无法想象的。那就是人间炼狱。所以我们想如果给他一些柠檬水喝,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哦,不,我又把后面的故事放到前面讲了。我应该先讲工作服的事。”

    “正当那些男人坐下来吃午饭时,艾伦把他的全套工作服抱进来给我,请我修补。他穿着一条厚重的旧西装裤和一件工作衬衫,这么一整套在身上太要命了,尽管我猜在谷仓里干活时他会把衬衫脱掉,光膀子上阵。但他肯定还是希望把全套都穿在身上,因为那样反而会更凉快些,你懂的,人体热循环那一套。我已经忘了当时他的工作服需要修补什么了,就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部分。光只是抱着这么一套旧工作服来找我,请求我帮忙修补,就够折磨他的了,因为他特别特别害羞。他大概是——多大来着?”

    “十七岁。”母亲回答。

    “我们俩十八岁。正是你要去读师范大学的前一年。没错。好吧,我接过衣服,开始给他缝补裤子,就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修补,那会儿你正在给他们做饭。于是,我就坐在厨房的一角,俯身在缝纫机上,突然萌发了这个念头,对吧?我把你喊过来。假装是需要你过来帮我把布料拉平。这样你就可以看到我马上要做的事情。你和我都绷紧了脸,既不露出笑容,也不彼此对视。是不是这样?”

    “对。”

    “因为我打算把衣服缝补好,待会儿好让他‘飞’起来。”

    “于是,当他们再次出去干活,脑子里还留着点由这酷热的下午带来的迷糊劲儿,我们想到了柠檬水的主意。我们榨了两桶柠檬汁,一桶送给了在田里干活的人。我们冲着他们大喊大叫,通知他们,然后将桶放到了树荫下。另一桶我们带到了草场,送给了艾伦。我们把家里所有的柠檬统统榨光了,但即使如此,味道还是比较淡。我想起来了,我们还放了醋进去。但他是不可能注意到的。我从没见过哪个人像他那么口渴。他一勺一勺地往肚里灌,后来索性直接抱着桶喝。一口气把桶里的水全倒进肚子里了。我们俩就站在一边看着。我们那时怎么绷得住不露馅儿的呢?”

    “我也不知道。”母亲说。

    “然后我们把桶拿走了,回到屋里,稍稍停了两秒钟,就又蹑手蹑脚地走回去了。我们藏在谷仓里面。谷仓就像个烤箱一样。真不知道我们当时怎么忍受得了的。我们沿着装饲料的麻布袋往上爬,各自给自己找到了一条裂缝或小洞或任何可以向外偷窥的地方。我们知道谷仓的角落是男人们经常撒尿的地方。如果他们在楼上,他们的尿就会沿着铁铲流下来。如果他们在马厩,我猜他们会把尿撒在水槽里。而很快,非常快,他开始朝那个方向走去,扔下了他的叉子,开始往那边走,一边走,一边将手抬了起来。由于热气蒸腾,也由于我们必须强忍着不能笑,汗水开始从我们脸上往下流。啊,想象一下,当时有多残忍!起初他的步子还比较轻松,对吧?但我估计他的生理需求越来越强烈了。他垂下头琢磨了一下,很快就开始抓耳挠腮,浑身不自在起来,想要赶快释放。但我必须好好设计他,必须圆满收场。我私下揣测尿意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击中他,为此必须做些什么。”

    “就在那时,我想,他从来都没做过蠢事。”

    “没错。所以他必须得把眼下这个麻烦解决掉。柠檬水以及它引起的所有麻烦。有件事我挺疑惑的,不知他是否怀疑过我们俩会藏身在谷仓里面。不然的话,他怎么会做出后面的那件事来?”

    “他不可能怀疑。”母亲坚决地回答。

    “对此我可不确定。他也许在意了,又放弃了呢?反正他最终也并未在意,放弃了把我们揪出来,就直接把工装裤一脱到底,全身赤裸。一切尽收眼底。”

    “他是背对着我们的。”

    “他没有!他开始撒尿时,前前后后我们都一览无余。他还往旁边侧了侧身。”

    “我不记得了。”

    “好吧,我都记得。我这一辈子见过的类似情景也没有几次,所以每一次我都记得很清楚。”

    “多迪!”母亲嚷起来,似乎要给她一个警告,但很显然已经为时太晚。(母亲经常说的另外一句话就是:“我绝不要听那些淫词秽语。”)

    “哦,天哪,你看看你!你自己也没有转身就跑啊,不是吗?你的眼睛一直贴在那个小孔上目不转睛的!”

    母亲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落到多迪姨妈身上,又重新回落到我身上,脸上带着一副不同寻常的表情:无助。我不能说那是个笑的表情。她只是看上去似乎只好在某个节点上放弃了努力。

    病情发作过程十分缓慢,很可能在病人或病人家属发现问题时,病灶已存在数年。病人的身体会渐渐僵化,同时伴有头部和四肢的抖颤。也可能会发生各种抽搐、震颤、肌痉挛和其他非自发性的抖颤。流涎症会持续加剧,流口水现象非常普遍。科学界将此病命名为震颤麻痹,也称作帕金森病。此病最初影响单只胳膊或腿,随后是同体侧的胳膊或腿,最后会扩展到身体对侧的胳膊或腿。面部开始失去正常的表情功能,表情会随着心情的变化逐步或突然发生变化。此病常见于老年人群体,常在六七十岁发作。没有康复记录。药物治疗可以控制抽搐和多余的抖颤。但其他方面的疗效很有限。(费什伯恩,《医学百科》)

    在那个夏天,母亲即将迎来四十一或四十二岁,我想,就跟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

    只是她的左前臂开始抖颤。手比胳膊抖得更严重。大拇指无休止地敲击手掌心。然而她会将大拇指藏在手指中间,她还会将手臂紧紧贴在身体上以控制它的抖颤。

    詹姆斯舅舅会在晚饭后喝点波特啤酒。他让我也尝了一口,色泽乌黑,口感发苦。这儿又是一个悖论。“在我嫁给你爸爸之前,”母亲曾经跟我说过,“我要求他答应我以后绝不喝酒,他做到了。”但她的亲兄弟詹姆斯喝酒却不需要跟她表示任何歉意。

    一个周六的晚上,我们所有人都去了镇上。母亲和妹妹上了多迪姨妈的车。我跟詹姆斯舅舅、莉娜舅妈和他们的孩子挤在一辆车里。这是孩子们的要求。我比他们中最大的那个还要年长一点儿,他们把我当作奖杯一样,展开争夺和竞争以获取我的好感和垂爱。于是我上了他们的车,车体高大而古老,顶着方形顶篷,一如多迪姨妈家的那辆车。在回来的路上,我们把车窗全都摇下来,风卷进来许多凉爽,意想不到地,詹姆斯舅舅亮起嗓子唱起了歌。

    他的嗓音很出色,透着点儿悲伤,婉转绵长。我清晰地记得他所唱歌曲的调子。他的歌声从车窗里漫出去,漫到夜的黑暗里,但留在记忆中的歌词却到处散落着,三三两两,尽管我经常很努力地想要回忆起更多,因为我是如此挚爱这首歌。

    当我越过基尔肯尼的群山之巅……

    我想这就是这首歌的开头。

    然后便是珍珠般的或早期的[6]什么东西以及让人愉悦的什么事物——各种各样的事物,最后是情绪强烈但非常低沉哀伤的一段:

    但我却钟情于巴利河的流水。

    他唱歌时,整个车厢陷入了寂静之中。孩子们不再大声争吵或互相推搡,有几个甚至已经睡着了。莉娜舅妈膝盖上坐着最小的那个孩子,夜色中她的身影不再具有威胁性,变得柔和。在这纯粹而彻底的黑暗里,车灯切开了一条脆弱而单薄的光之路,上下颠簸的汽车仿佛会永远这么行驶下去,没有尽头。前方一只野兔猛然从车前跳到一旁,但没有人注意到它,没有人打破这歌声,以及这歌声里蔚然生长着的温柔的悲伤。

    但我却钟情于巴利河的流水。

    我们很早就到了教堂,这样就可以在墓地里走走看看。圣约翰教堂是一座白色的木头建筑,就在公路沿线上,教堂后是墓园。我们在两块墓碑前停了下来。墓碑上刻着母亲和父亲的字样,下方则是用更小的字刻着他们的姓名和生卒日期。这是我母亲双亲的墓碑。两块平整的石头,不是很大,立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像是两块铺路石。我跑开去看更有趣的东西——坟墓、祈祷的双手和天使的侧面雕塑。

    过了一会儿,母亲和多迪姨妈也过来了。

    “谁会需要这些无用的摆设?”多迪姨妈摇着头说。

    我妹妹刚刚开始学习认字,正试着读墓碑上的字。

    直至破晓来临

    他并未死去,不过是沉睡

    在永恒的平静[7]里

    “Pacem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拉丁语。”母亲赞许地回答。

    “大量像这样的人将这些虚幻的石头竖在这里,而这不过是在演戏,但他们依然故我,购买这些石头。他们中有些人现在还只是在试着购买墓穴,还没有到买碑石这一步。看看那个。”多迪姨妈指着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立方体大理石,石头上点缀着白色的斑点,就像是一口烹饪锅,在一个角落里安稳地待着。

    “相当现代啊。”母亲心不在焉地说。

    “那是戴夫·迈科尔的墓碑。看看这尺寸。我听说有这么个事,他们警告戴夫的孀妻说,如果她不赶紧行动买一个墓穴,他们就要把戴夫挖出来扔到高速公路上去。”

    “这是基督徒做的事?”母亲很疑惑。

    “有一些人根本不配当基督徒。”

    我觉察到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腰部滑落,马上意识到是裤袜的松紧带坏了。我及时地抓住了裤袜的两侧——我臀部还没有发育到可以撑住它不掉落的程度——然后气急败坏地低声跟母亲说:“我必须要一枚安全别针。”

    “要安全别针干什么?”母亲问,声音听上去跟平常并无两样,或只是稍稍提高了一点儿。在这种尴尬紧急的场合里,她永远都是反应迟钝的那个。

    我没有回答,而是用一种半是哀求半是威胁的眼神死死盯着她。

    “肯定是她的裤袜爆开了。”多迪姨妈大笑道。

    “是吗?”母亲严厉地问,声音一点没降低。

    “是。”

    “那好吧,你把它脱了吧。”母亲说。

    “在这儿不成,”多迪姨妈说,“这附近有女厕所。”

    共有两个木头搭建的女厕所,一个在圣约翰教堂的后面,另一个在一所乡村学校的后面。

    “这样的话,我宁可光着什么也不穿。”我对母亲说,感到十分震惊和愤慨。我无法想象穿着一条蓝色塔夫绸裙子走进教堂却不穿裤袜。站起身唱赞美诗,唱完坐下,却不穿裤袜。长凳光滑冰凉,我却不穿裤袜。

    多迪姨妈开始翻检她的钱包。“我真希望我能有一枚别针,可惜真没有。你就跑过去将它们脱掉,没有人会注意到。幸亏今天没有风。”

    我站着不动。

    “哦,我确实有一枚别针,”母亲不确定地说,“但我现在拿不出来。我早上穿裙子时衬裙上的带子断了,我别了一根别针在上面。但我不能拿出来给你。”

    母亲穿了一条柔软的灰色长裙,上面覆盖着小花,看上去像是绣在裙子上一样,母亲在里面搭配了一条衬裙,因为裙子的布料薄而透。她的帽子是一种无趣的玫瑰色,跟裙子上某些花朵的颜色相配。手套也几乎是同一种玫瑰色,脚上是一双白色敞口的鞋。她带来这一整套外出的行头,很可能是慢慢收齐的,主要是为了参加圣约翰教堂的礼拜。也许她想象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圣约翰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就像此时此刻正在鸣响那样。她一定是早就计划好了,并在眼前一一呈现了一遍,就像如今的我有时候也会为参加宴会早早计划好着装并在眼前过一遍一样。

    “我不能取出来给你,不然我的衬裙就露出来了。”

    “人们开始进教堂了。”多迪姨妈说。

    “去女厕所把裤袜脱下来吧。如果你坚决不肯,那就到车里待着。”

    我准备去车里待着。就在我走向墓园大门的半道上,母亲叫住了我。她在我之前先抵达女厕,在那儿她不发一言,伸手从脖子那探进裙子里,将别针取了出来。我是如此哀矜于我的不幸遭遇,如此确信于自己理应享受的权利,甚至没有跟母亲道一声谢,就转过身用别针将裤袜上的腰带扣紧了。随后母亲走在我前面,我们沿着厕所前的小路往上走,绕着教堂转过一圈。我们迟到了,所有的人都已到齐。唱诗班以举行宗教仪式时惯常的步伐,在通道里徐徐走到他们的位置,身后尾随着牧师。

    万物有光且美好

    一切存在皆不分伟大或渺小

    万事明慧且精彩

    上帝将它们一一创造

    唱诗班就位,牧师转过身面对人群,母亲这时才勇敢地走上前去,跟多迪姨妈和我妹妹并排坐在前排。我看得到她灰色的衬裙已经滑下来半英寸,从身体的一侧漏了出来,显得不修边幅。

    仪式结束后,母亲坐在长凳上,转过身跟别人聊天。他们询问了我和妹妹的名字,然后说:“她长得确实很像你。”“哦,也许这一个看上去更像你一些。”再不就是:“我在这个女儿身上看到了你母亲的影子。”他们还问了我们的年龄,我上几年级,以及我妹妹是不是该上学了。他们问她什么时候开始上学,她回答:“我不是开始上学。”这博得了一阵欢笑,人们纷纷重复她的回答,乐不可支。(妹妹总是有本事把人们逗乐,而她并不是有意要逗他们;在向人们展示她的误解时,她的方式是如此坚定不移。事实上,她确实认为她不能去上学了,因为我们家附近的小学被拆掉了,没有人告诉她她将乘公车去另一所学校。)

    有那么两三个人跟我说:“猜猜我上学时谁教我?你妈妈!”

    “她从没怎么了解过我,”一个汗流浃背的男人说,我猜母亲本来并不打算跟他握手的,“但她是我遇到过的老师里面长得最好看的!”

    “我的衬裙露出来了吗?”

    “怎么会呢?你站的地方有座位遮挡着的。”

    “那我从通道里走下来的时候呢?”

    “没人看见。他们都在安静地等着唱诗班唱歌。”

    “话虽如此,他们还是有可能看到的。”

    “我只对一件事感到惊讶。为什么艾伦·杜兰德没有过来跟我打招呼呢?”

    “他也在那里吗?”

    “你没看到他?就在西边那一侧的座位上,头上是为圣父圣母所设的窗户。”

    “我没看见他。他妻子也来了吗?”

    “哦,你真应该看看她!一身蓝,帽子像马车车轮,相当讲究。但是没法跟今天的你相提并论。”

    多迪姨妈自己戴了一顶海军蓝的草帽,上面耷拉着几朵布花,裙子是前开襟的,人造粗纺布的,一排纽扣从脖子直扣到裙底。

    “也许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或者并没有看到我。”

    “他不太可能没看到你。”

    “好吧。”

    “而他居然变成了一个这么好看的男人。如果从政的话,这很重要。还有身高。你很少见到矮个子男人能当选的。”

    “那麦肯齐·金呢?”

    “我就咱们这附近来说的。就咱们这附近说,我们是不可能投票给麦肯齐·金的。”

    “你妈有轻度中风。她不承认,但我见过太多像她这样的情况了。”

    “她只发作过一次轻微的中风,但她很可能还会再发作一次,再来另一次,第四次。然后某一天,可能就会是一次严重的中风。到那时候,你将不得不学会成为她的母亲照顾她。”

    “就像我。我只有十岁时,我母亲就病了;我十五岁那年,她就去世了。但在这五年当中,我跟她在一起的日子简直度日如年!她整个人都浮肿得不成样子,她有一肚子的积水。医生们定时来将它抽到水桶里倒掉。”

    “抽什么?”

    “体内积水。”

    “她会长时间坐在椅子里直到无法再支撑下去,不得不回到床上躺着。她只能用身体右侧躺着,防止腹部积水压迫心脏。那是什么日子啊!她得了褥疮,生不如死。有一天,她跟我说,多迪,我求求你,请你把我挪一下,让我身体左侧挨着床。我要给自己解脱。她哀求我。我抱住她,开始给她翻身——她的身子好沉啊!我刚帮她翻过身,她就去世了。”

    “你哭什么?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哭啊!唉,你到底还只是一个大孩子,你得学会聆听并承受人生的这些故事。”

    多迪姨妈对着我微笑,好让我振作起来。她的脸瘦削枯黄,大大的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那天,她头上系了一条围巾,看上去像是个吉卜赛女人。光芒笼罩着她,她向外发散出怨念和善意,威胁着要泄露人生更多的秘密,即使我早已无法承受。

    “你是不是中风了?”

    “什么?”

    “多迪姨妈说你中风了。”

    “哦,我没有。我已经告诉过她我没有中风。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她总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多迪总是这样。她以为自己比医生知道的还多。”

    “你会中风吗?”

    “不会。我的血压很低。中风的人血压都是非常高的。”

    “这么说,你压根不会得任何病?”我紧逼着追问。她决定跟中风对抗,而我不必像多迪姨妈照顾她母亲那样去照顾她,不必每日忙于给她擦洗身体,给倒在床上的她喂饭,不必像一个小母亲那样伺候她,这让我觉得如释重负。这是她的决定,她给了我这个承诺。在她的有生之年,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变故,甚至在一切发生之后我已获得专业的医学解释,但在我内心深处,依然暗暗存着一个私念:她给了我这个承诺。我感觉她这么做是为了她自己:某种程度上,这既是自我的展示,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报复。更多的意味,就没人可以窥破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往前走。我们从多迪姨妈家向詹姆斯舅舅家走去,脚下的这条小路横穿奶牛牧场,比走大路要近一些。

    “你的手臂还在发抖吗?”我不顾一切地想要寻根究底,执拗,坚决。

    我渴望她能扭过头,给我我想要的答案。

    但她并没有。平生第一次,她将自己全身封闭,拒绝着我。她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好像并没有听到我的追问。前方她的身形我曾经如此熟悉,此时却是如此古怪而冷漠。她撤退到无限远处,身影渐渐模糊邈杳,尽管她只是在沿着脚下的小路坚持不懈地往前走。就在这条小路上,还是小姑娘的她和多迪姨妈彼此冲着对方飞奔过去,在这里相聚。时光流转,小路依旧。

    一天晚上,母亲和多迪姨妈坐在门廊上背诵诗歌。是如何开始的,我已不记得。大概是一人先念出一段引文,另一人往下接。詹姆斯舅舅背靠着栏杆,吐着烟圈。因为我们来此做客,他便准许自己前来拜访了。

    “一个人要如何有尊严地死去。”多迪姨妈愉快地嚷道,

    “而不是被恐惧的无常概率所算计?

    他须体察父辈黯淡了的遗灰

    还须光耀上帝堂皇的庙宇?”

    “从黎明又至黄昏,战场上的厮杀声不绝如缕,四处盘旋,”母亲大声吟诵,

    “盘旋在濒临冬季冻海的众山之间,

    不闻战鼓擂响,更不闻葬礼上哀乐阵阵,

    只有我们匆忙运送他的尸骨去往那城墙筑起的壁垒……”

    “我迢迢千里,跋涉不止,

    只为了抵达阿瓦隆这块海谷乐土,

    这里再不会有冰雹、雨水或冰雪暴……”

    母亲的嗓音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抖颤,所以当多迪姨妈打断她时,我感觉到了一丝快意。

    “天哪,为什么所有这些都这么悲伤,他们塞进以前的读者脑子里的都是这些东西?”

    “我不太记得有什么是不悲伤的,”詹姆斯舅舅回答,“除了——”然后他流畅地背诵了下面这首:

    山壑间缭绕着青烟

    猩红的森林矗立在沿线

    冠蓝鸦在召唤,从黎明到夜晚

    声音播撒在秋日的旷野之上

    “真棒。”多迪姨妈说,她和母亲也加入进来,三人一起朗朗背诵起来,彼此展露笑容。

    如今大片的沼泽被雾气笼罩

    途经沼泽,它们又从河口飞越

    洞穿这宁静悠长的秋日时光

    野鸟正飞往遥远的南方

    “虽然如此,当你回味起这首诗的时候,还是感受得到某种悲伤的氛围。”多迪姨妈说。

    如果我想要创造一个还不错的故事,那么当母亲走在我的前面,我们一道穿过奶牛牧场,而她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时,故事就应该结束了。那样安排会比较妥当。但我没有在那里结束,因为我想发掘出更多,回忆起更多。我想竭尽所能把所有的过往都打捞上来。而如今,当我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捡拾在手心仔细端详时,它们就像一连串的快照,已经发黄,边缘的花边华丽繁复,一如我的父母亲用他们的旧相机拍出来的那样。在这些快照里,多迪姨妈、詹姆斯舅舅、莉娜舅妈,甚至那些孩子,都栩栩如生,熠熠生辉。(所有的长辈都已不在人世,孩子们则长大成人,体面而友善,都是靠劳动谋生的工薪阶层,清白无辜,不曾沾染罪行,据我所知,他们中甚至没有人得精神疾病。)问题,唯一的问题,在于我的母亲。须知她才是我费尽周折想要抵达的地方;这么一段漫长文字的旅程,只是要去接近她、触摸她,将她从人群中分离出来,描述她,照亮她,歌颂她,并最终,摆脱她。但我没能实现,她始终在离我太近之处若隐若现,她一贯就是如此。她一贯是这么重,比世界上任何的存在都要重,却又是不明晰的,她的边缘消融了,流逝了。这意味着她已经牢固地依附于我,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紧密贴近,拒绝抛弃,而我将负重前行,前行,使用我所能的技巧,践行我所能的手段,始终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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